这一战,参加靖难的两大藩王一死一伤。

正值年关,西楚叛军的摇幽关大捷,意味着本就不厚重的包围圈口子大开,两面漏风,对离阳朝廷而言可谓是雪上加霜,前者可以欢天喜地地辞旧迎新,后者则在阎震春战死后,京城再度笼罩上了一层厚重的阴霾。所幸继杨慎杏阎震春之后,又一位成名于春秋的持重老将在和主帅卢升象开诚布公地一番长谈后,带兵南下,三万大军直逼青秧盆地,不求大败西楚,只是力求救出大将军杨慎杏被困的四万蓟南步卒。

一直在佑露关停滞不前的骠毅大将军卢升象,也终于在万众瞩目中有所动静了,率军沿着豫东平原向南进军。

但最能安定人心的一件事,不是将近十万大军的调动,而只是因为两个人出现在了太安城。

一位是巡边返京后就让首辅大人下诏狱的皇帝陛下,一位是伴君而行的大将军顾剑棠。

那位曾经因为一件鸡毛蒜皮小事就对淮南王责罚的君主,回到太安城后只下了两道圣旨,前一道是让张巨鹿死得凄凉,不予谥号。后一道是让藩王赵英死得极尽哀荣,谥其“毅”,且言“朕若失股肱”。

年关不好过,但终究还得跨过去。

太安城,爆竹声声辞旧岁,只是比起以往缺了那份喜庆气。

就这样,离阳朝廷迎来了祥符二年。

新的一年第一次早朝。

皇帝赵惇坐在龙椅上,这是这位君王登基以来不知道第几次这般坐北朝南了,他透过宽阔的殿门,透过宽阔的宫门,直直望向那条一览无余的御道。

帝王自当南面而听天下,向明而治。

兴许是敏锐察觉到当今天子的走神,司礼监掌印太监宋堂禄没有按时喊出那句“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朝堂上的文武百官和殿外的臣子都恭敬低着头,收敛视线,屏气凝神安静等待,那些个对早朝一事苦不堪言的年迈老臣,都开始不露痕迹地打起盹来。

皇帝一点一点缓慢地收回视线,从那条好似没有尽头直达南疆的御道收回到宫门,皇帝还清清楚楚记得当年召见先灭大楚再平西蜀的两位武将,年长的那个瘸子,步子不急不缓,不是那种因为瘸拐的慢,而是一种走在这条为人臣子最该郑重其事的道路,却还不当回事的那种散漫,此人佩有一柄那名震天下的徐家刀,他的一步一步走近,让身为九五至尊的自己感到一种倍感耻辱的窒息感。

而瘸子身后的那个年轻人,相貌堂堂,一袭白衣,而且真是年轻啊,让人见之便心生亲近,尤其是他这个坐拥江山的新君,恨不得放低身架与之把臂言欢,在心底,新帝认为先帝可以有那个瘸子为之南征北战,那么他自己也该有一个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白衣兵圣,他一样可以像先帝那样富有魄力地给予一个年轻武将最大的权柄,最多的兵马,为他牵马送行,让他放开手脚去扬鞭塞外,君臣联手建立前无古人的边功。

只是当年那个白衣年轻人拒绝了,皇帝有失望,但没有生气。

再后来,皇帝看着那些日后熠熠生辉的年轻读书人也是这般在晨曦中,他们带着难以掩饰的拘谨和兴奋,一步步走入自己的视线。

殷茂春,赵右龄,白虢,王雄贵,郑贞贤,钱又建…

琳琅满目。

他们共同缔造了离阳王朝的永徽之春。

而他们注定会与寡人一同在青史上流传千古。

永徽末年的朝会,庙堂上没有那两个桀骜难驯的碍眼藩王徐骁和赵炳,但是有顾剑棠、杨慎杏、阎震春这样的功勋武将,还有卢升象卢白颉有足够年月去积攒战功的青壮将领。有张巨鹿、桓温、姚白峰这些渐渐老去的文臣领袖,有殷茂春这些正值壮年的名士,更有那些好似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一甲三名状元郎榜眼探花郎。

先帝曾经深深遗憾自己最早志在天下时,用人处处捉襟见肘。

但是他赵惇不一样,他真正感受到了坐拥江山的那种豪气。

皇帝又收回一些视线,看到了那座殿门。

那座门槛,就是一道至关重要的龙门,天底下所有官员都想要跨过。

他亲眼看着一位位官补子绣白鹇鹭鸶或是熊罴的年迈文官武将,年复一年跪在殿外广场上,眼巴巴看着这座老百姓口中的金銮殿,一直跪到躺进了棺材还没能进入其中。

也曾看到许多想笑但强忍着的场景,有人饿晕了晒晕了被太监抬走,有人憋不住尿急被发现申斥记过,甚至还有前一日为了抢花魁撕破脸、第二天便相互偷偷肘击的同僚。还有人悄悄打着哈欠被他这个皇帝眼尖发现,开玩笑地故意板着脸喊他入殿听训,他记得那家伙不等他发话,吓得扑通一声趴在地,七尺男儿,不停磕头,泪流不止。他温言问话,得知他此人前夜在户部衙门当值,几乎一宿没睡,便准他告假休息一天,他还笑着询问殿上的户部主官能否批准,当时还不是王雄贵更不是白虢坐户部尚书那个位置,素来以严谨闻名的老尚书难得玩笑附和了一句,“陛下金口一开,臣不准也得准”,六年后那个户部官员去了淮南道高升郡守,老尚书则早已致仕还乡。

皇帝再次收回视线,放在了大殿内。

西楚老太师孙希济的那把椅子没了,这个老头子当下应该是在西楚皇宫内站在那个小丫头的身前。

皇帝对这位老人谈不上憎恶,几次君臣对话,皇帝都佩服老人的渊博学识,甚至私下明言暂时只有西楚的水土才能赋予老人这种独到气态,当然只是暂时而已,老人也是真诚地点头认可。这样的老人,哪怕去了西楚,皇帝觉得就算日后朝廷大军平定广陵道,只要老人还愿意活下去,那么离阳王朝就应该有让老人安享晚年的胸襟。

皇帝最后看着背对自己站着面面的年轻人,身穿正黄蟒袍。

是他的儿子,太子赵篆。

对于这个已经监国一段时日的儿子,皇帝没有什么不满意。

只是看着他,就难免对嫡长子赵武有些愧疚,所以他打算将那个据说风华绝代的陈渔远嫁边关的赵武。

而跃过太子的头顶,皇帝看到了一个刺眼的空位。

那附近有站在那里有些年头的门下省桓温,还多了一个新任中书令齐阳龙。

另一边还站着从两辽返回的大柱国顾剑棠。

就是唯独少了那个人。

皇帝双手下意识握紧龙椅的扶手。

他去了一趟诏狱,但是始终远远站着,一直从深夜站到了清晨,却没有走近去面对那人。

他怕,怕那个紫髯碧眼儿在狱中会狼狈不堪,怕自己会看到当朝首辅失魂落魄的模样。

但心底真正怕的是,怕这个叫张巨鹿的读书人,根本没有半点颓然,只会笑着骂他赵惇是一个昏君!

嘴唇轻轻颤抖的皇帝悄悄松开手。

宋堂禄几乎是同时朗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寒气侵骨的夜色中,一对夫妇携手走在万籁寂静的宫中,走到一座雄伟大殿前,神采奕奕的男子转身帮妻子紧了紧狐裘的胸前绳结,然后抬头望向那座殿阁的顶部,伸手指了指,轻声笑道:“肝胆相照,君臣共分秋月。意气相投,兄弟共坐春风。这是先帝与徐骁杨太岁在那儿的情谊。”

男子侧身温柔握住妻子的双手,低头帮她呵了一口热气,然后说道:“‘大丈夫当雄飞,安能雌伏?!’这是赵衡七岁就在先帝跟前脱口而出的言语,我万万说不出。‘弟愿无恙者有四,青山,藏书,美人与兄长。’这是赵毅那个大胖墩说的,所以天下是我这个兄长的,但我乐意送给他一个广陵道。赵炳那家伙少年时,经常自称可以听见床头短剑呜呜作龙虎吟,只是越年长越沉默寡言,我就把他打发去了南疆,打北莽,没他的事情。至于赵英赵睢,我对他们一直没什么感情,但是赵英既然死得其所,我也不会吝啬什么。”

男人看着眼眶泛红的妻子,突然笑了,“我知道,我这是回光返照时日不多了。”

他的妻子,母仪天下的皇后赵稚,把脑袋轻轻搁在他的肩膀上。

只是赵惇而不是什么皇帝的抚摸着妻子的头发,柔声道:“这辈子没什么遗憾,就是觉得陪你的时间太少了。说来好笑,也许我面对那几位阁臣面对那些奏章的时间,都要比在你身边的时间更多。”

赵稚突然问道:“还记得我们当年那个把戏吗?那时候你只是皇子,我是皇子妃。”

赵惇哈哈大笑,退后一步,一本正经作揖道:“皇后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赵稚也退后一步,“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片刻后,赵惇捂着嘴,仍是不停咳嗽出声。

赵稚帮着轻柔捶背。

赵惇缓过来后,握紧她的手,“走了。”

赵稚嗯了一声。

她说道:“陛下,知道吗?能嫁给你,我很开心。能跟你白头偕老,更开心。”

“我知道你一直觉得自己长得不够好看,但其实啊,你已经不能再好看了。瞧瞧,你都有白头发了,我一样还是看不厌,还是跟当年初次看到你一模一样,一眼看到,就喜欢得不行,喜欢到此生再不会不喜欢了。”

“原来你也会说这些情话啊。”

“哈哈…情话自然是会说的,只是以前总以为天底下最好的情话,就是跟你一起走到了今天,还能让你知道我比初见钟情更喜欢你。”

被紧紧牵着手的妇人停下脚步,呜咽抽泣,很没有一位女子母仪天下该有的风范。

他也跟着停脚,试图伸手帮她擦拭泪水。

但是他最终倒向了她。

她搂着他,虽然泪痕犹在,但眼神异常坚毅,压低声音说道:“走了也好,你总算可以安心歇息了。我会帮你看着这大好江山,帮你看着坐在龙椅上的篆儿…”

才步入祥符二年,就传来一个天大的噩耗。

离阳王朝的开春,举国上下皆缟素。

偌大一座太安城,更是处处可闻哭声。

然后,一名当了二十多年皇子和只穿了才一年太子蟒服的赵姓年轻人,名正言顺地穿上了那件王朝独一份的衣服,君临天下。

年轻的一国之君,穿着无比合身的崭新龙袍。

高高坐在那张椅子上。

他在满朝文武行跪拜大礼之时,面无表情地跟历代皇帝一样举目望向远方。

皇帝这时候本该是虚手一抬,不失礼仪地沉声说一句“众卿平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