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一本正经点头道:“嗯,看来咱们都不是什么好鸟?”

褚禄山看着眼前这峰回路转的一幕场景,有些无语,现在的年轻人啊。

满身尘土的寇江淮很不见外地说道:“有没有睡觉的地儿,我先好好睡上一天一夜,领兵杀北莽蛮子的事情,等我睡饱了再说。”

褚禄山笑骂道:“你才是大爷啊。”

等到寇江淮被领着离开,徐凤年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陷入沉思。走下台阶后褚禄山也不出声打搅啊,安静站在旁边闭目养神。

许久过后,徐凤年缓缓道:“就算寇江淮用化名,以后利弊还是不好说。”

褚禄山有些疑惑,“朝廷那边咱们不用管,现在差不多就已经是最坏的局面了。一个寇江淮当一万骑用,其实还真不是那小子吹牛,青河重冢那一线有周康顾大祖坐镇,不用担心什么,但怀阳关这边真要有大战,黄来福等人不行,就只能由我亲身上阵了,有个寇江淮咱们也能轻松许多。为何还有此说?”

徐凤年苦涩道:“可能是我想得太远了。”

褚禄山很快便心领神会,感慨道:“是有些远。但远水解不了近渴。”

徐凤年点头笑道:“也对,咱们还是先用寇江淮解决掉燃眉之急。”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

徐凤年拍了拍他的肩头,走出院子。

褚禄山站在原地,喃喃自语道:“是怕我褚禄山有一天真把三百斤肉丢在沙场上,才答应寇江淮留下来吗?”

临近清明节。

今年此时北凉无雨。

北凉道的人心也趋于稳定,凉州虎头城始终稳如泰山,葫芦口那边摇摇欲坠的霞光城也守下了。流州青壮陆续进入各州边军,而柳芽茯苓两镇主将头顶突然多出一个姓寇的实权将军,名义上的头衔是凉州副将。有幽州郁鸾刀在葫芦口外的显赫战功珠玉在前,凉州边关对此也见怪不怪。这也侧面证明年轻藩王对北凉军政的掌控力越来越大,这绝对不是仅仅因为他姓徐就可以做到的。

清明这个节气,位于仲春与暮春之交,正值气清景明,万物皆显,故有此名。在往年,北凉与中原大致同俗,除了扫墓祭祖这个传统,还有夜灯祈福、插柳辟邪等事,但是今年北凉道各个州郡官府都专门下令不许插柳戴柳一事,也没有解释什么。清明本就是鬼节之一,又在柳条抽芽泛绿的时分,于是“杨枝著户上,百鬼不入家”一语,脍炙人口。只不过如今的北凉许多刺头角色要么早已离境,要么就是被收拾得服服帖帖,对于这种无伤大雅的小事也就没有什么风波异议了。

祥符二年,凉州清明无雨,天气柔且嘉。

但是凉州清凉山所在的州城,有一种无言的肃穆,不断有大人物带着亲骑涌入城中。除了北凉都护府褚禄山留在怀阳关,骑军主帅袁左宗没有南下,还有步军主帅燕文鸾坐镇幽州边境,其余边关大将几乎无一例外都赶赴这座州城,周康,顾大祖,何仲忽,陈云垂,幽州刺史胡魁,幽州将军皇甫枰,甚至连经略使李功德和陵州刺史徐北枳也都陆陆续续赶到。

这是徐凤年世袭罔替北凉王后,清凉山王府第一次如此将星荟萃,盛况空前。

第二天便是清明节,来自凉北边关的两骑在夜幕中悄然入城,由南城门进入后,沿着主街一直向北,直奔那座对离阳朝野来说充满了传奇色彩的北凉王府。

化名寇北上的凉州副将寇江淮在骑马缓行时,转头对身边的徐凤年笑道:“现在还有人去王府刺杀你吗?应该没有了吧。天下四大宗师之一的徐凤年,不管是不是北凉王,都没谁敢自寻晦气啊。”

徐凤年一笑置之。

真跟这个寇江淮熟识以后,徐凤年才发现别看这家伙长着一副生人勿进的冷酷模样,其实是个话痨,话匣子不开则已,一打开那就关不上。这一路同行,徐凤年第一次游历江湖时候的故事糗事,差不多都给寇江淮打破沙锅问到底了。反倒是对于北凉军政,寇江淮从不主动询问,偶尔说起足以牵动天下人心的广陵军务,也总是吊儿郎当的架势,让徐凤年大开眼界,原来在陷阵无双的猛将和羽扇纶巾的儒将之间,还有这么一种将领。练剑的寇江淮对于徐凤年不但与李淳罡结伴游历江湖,还跟邓太阿有过交集,那叫一个两眼放光,恨不得徐凤年把先后两任剑神的喜好穿什么衣服吃什么饭菜都问清楚,所以当徐凤年说那个羊皮裘老头喜欢抠脚挖耳屎的真相后,当场崩溃的寇江淮沉默了约莫整整半天时光,好不容易重新振作起来,絮絮叨叨说着“原来那才是高手风范啊”“不与世俗同流合污,难怪能练出世间头等剑,看来我也得穿件破败皮裘才行”,结果当徐凤年又说了那位桃花剑神的相貌一点都不风神如玉,其实比他寇江淮还“平易近人”后,寇江淮又开始沉默了。等到寇江淮好不容易疗伤完毕,徐凤年又来了一句自己练武不过三四年,是碰运气练出了个大宗师。这让剑术其实颇为不俗的寇江淮悲痛欲绝,彻底闭嘴。直到当下进入凉州城,寇江淮总算有些还魂。

在可以依稀看到清凉山灯火后,寇江淮突然如释重负道:“虽然你故意说得轻巧,但其实我知道你有今天风光的来之不易。”

徐凤年淡然笑道:“要是这么说能让你心理平衡一点,那你就这么理解好了。嗯,容我粗略算一下,大概我自上武当练刀开始,从二品小宗师起,至陆地神仙之上的天人境界,真算起来,六个境界,好像不止一年破境一次嘛。对了,你貌似如今还是小宗师,没到金刚境吧,‘运气好’的话,四五年后,你有可能就是天下第一的高手了。”

于是寇江淮不说话了。

这位凉州副将在进入气象万千的王府时,依旧是病怏怏的。

两头年幼虎夔兴匆匆跑来迎接徐凤年,昵称金刚的那头虎夔更是直接扑向徐凤年怀中,姐姐“菩萨”也亲昵轻轻咬着徐凤年的袍子。

然后徐凤年把寇江淮留在听潮湖,带着两头欢天喜地的年幼虎夔去了趟梧桐院,二姐徐渭熊和陆丞燕自然都在,跟那些有“女翰林”美誉的年轻女子一起忙着批红,二姐只是抬头看了眼徐凤年就低下头去,徐凤年走到陆丞燕桌旁,让他意外的是王初冬这丫头也在梧桐院有了一席之地,书桌就在陆丞燕隔壁,好像在撰写一部注定不被离阳文坛关注的《北凉英灵集》,徐凤年搬了椅子坐在她们之间的时候,小丫头还提着笔怔怔出神,那很认真去发呆的俏皮模样,让徐凤年和陆丞燕相视一笑。

不远处徐渭熊忙完一份谍报批示后,放下笔,揉着手腕,轻声说道:“陆诩就在这几天会进入京城,你当时就应该让糜奉节和樊小钗把他绑来清凉山的,宋副经略使就会轻松很多。”

徐凤年举起双手,求饶道:“我这不是拐了一个寇江淮回来嘛,也算将功补过了。”

徐渭熊瞪眼道:“寇江淮不来北凉,只是‘不得’,但是帮赵珣呈上疏策的陆诩到了太安城,为赵篆所用,却会有害北凉,是‘有失’,两者岂能混淆?”

徐凤年一脸苦相,不敢反驳。

陆丞燕也不帮着言语解围,只是朝他微微一笑。

那位后知后觉的“一书夺魁”王东厢王大文豪,终于发现了徐凤年就坐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惊吓得身体后仰,连人带椅子一同向后倒去,徐凤年轻轻伸手一虚拉,把椅子拉回原位,闹笑话的王初冬满脸无地自容,似乎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像一只惊慌失措的小狐。徐凤年朝她做了个鬼脸,她马上便灿烂笑起来,眼眸眯起月牙儿,脸颊也有了酒窝。

徐凤年笑道:“你们别太累了,记得劳逸结合。那套武当山拳法,你们空暇时也能练一练。”

徐渭熊没好气道:“少站着说话不腰疼。”

徐凤年小心翼翼朝陆丞燕和王初冬翻了个白眼,桌子位于那个方位的梧桐院丫鬟都忍俊不禁偷偷笑着。

徐渭熊正要继续训话,徐凤年赶忙起身道:“我到宋先生那边瞧瞧去。”

看着带着两条虎夔一溜烟跑路的北凉王,梧桐院的氛围无形中轻松了许多。

徐凤年在宋洞明那边的待遇跟梧桐院遭受的冷落,当然是一个天一个地,如今在副经略使大人担任下属的官员,多是事功学问都在北凉出类拔萃的年轻士子,各有所长,只不过相比江湖年轻一辈更多崇拜和羡慕徐凤年的大宗师身份,这些读书人更多是在深入了解北凉现况后,对徐凤年这位三十万铁骑之主的由衷敬畏。所以当徐凤年和忙里偷闲的宋洞明相对饮茶时,那些年轻人都关注着年轻藩王的一举一动。宋洞明双手徐凤年亲手烹制而且亲自倒茶的茶杯,不急着喝茶,只是用以祛除春寒,轻声道:“所有赴凉士子都到了,那些战死将士的家属也到了。这其中有些言语声音,肯定少不了,还望王爷不要放在心上。”

徐凤年点了点头。

有些风言风语,就像很多人当初听说他去葫芦口外就觉得是以匹夫之勇逞威风,是同一个腔调,对此徐凤年是真的不愿意去理会。

有些是苦极而泣的声音,这些,徐凤年是不敢去听。

聊了些北凉政务,宋洞明起身跟徐凤年走出屋外,这位曾经被元本溪当作储相栽培的中年人犹豫了一下,说道:“以前是我想当经略使,以便更好施展手脚,与李功德相处后,觉得还是希望他能够继续担任经略使,我在凉州,李大人在陵州,并不会误事。”

徐凤年点头道:“既然宋先生说了,那就没有问题。”

宋洞明停下脚步,笑道:“我还有一大堆事务要处理,就不远送了。”

徐凤年笑道:“理当如此。”

宋洞明对着徐凤年的背影说道:“以前只知道北凉是个武人用兵之地,现在宋洞明和很多读书人,都发现北凉同样是个文人‘下得笔’的地方。我要替这些人,与王爷道一声谢。”

徐凤年转过头,开心笑了。

宋洞明突然眨了眨眼睛,强忍着笑意,说道:“王爷,我宋家有几位晚辈女子,性情也都贤淑,都写信给我了,说就算偷,也要让我给她们寄回几样王爷的印章字帖之类的小物件。胆子最大的一个,自幼就向往行走江湖和做那女侠,她说就算给她寄去一件王爷的衣衫,那才最好。若是没有东西寄回,她就要跟我这个伯伯绝交。”

徐凤年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额头。

宋洞明笑声爽朗,撂下一句,“衣衫我看就算了,王爷随手写四五个字的字帖送我几幅就成。”

这清明前一夜,徐凤年独坐山顶,看着山脚那满城灯火渐起又渐熄,喝尽了一壶绿蚁酒。

第175章 能饮一杯无

天微亮,徐北枳缓缓走到山顶,看着披了件厚重裘子的徐凤年,走到石桌坐下,晃了晃那只已经喝光的酒壶,轻声道:“匹夫怀璧死,百鬼瞰高明。”

浑身酒气早已被冷冽山风吹散的徐凤年叹气道:“我昨夜在想如果以后换了人做皇帝,哪怕那个人跟我曾经是要好的朋友,他能不能容忍一个别姓之人手握数十万精兵。”

徐北枳摇头道:“你最好别抱希望,省得失望。因为就算那个人能忍,他身边所有人也不会答应。怎么坐上龙椅和如何坐稳龙椅,是截然不同的两件事情。北凉总觉得离阳赵室三任皇帝是一个德行,都喜欢狡兔死走狗烹,这种看法倒也没冤枉他们,只是且不说刚刚登基的赵篆,赵殷赵惇既然注定会是后世史书上的明君,自然有他们的过人之处。寻常平头百姓,想要打理好一个门户,想要日子过得年年有余,尚且需要殚精竭虑,更何况是偌大一个王朝。赵殷也许信得过徐骁不会反赵家,但赵殷信不过徐骁的儿子还会心甘情愿镇守西北,赵惇也许知道你的底线并不低,但一样信不过徐家下一位异姓王就一定不会骄纵难制,他肯定在想,有没有可能北凉王会不会哪天一个兴起,就跑去挖断赵家的墙根。”

直言不讳的徐北枳瞥了眼欲言又止的徐凤年,冷笑道:“可能你会说徐骁不会反,我徐凤年一样不会反,以后我的后代也一样。”

徐凤年苦笑无言语。

徐北枳依旧是言辞刻薄,“人心隔肚皮,没谁是你徐凤年肚里的蛔虫,天底下也没有谁必须要相信谁的道理可讲,尤其是那些生在帝王家的龙子龙孙,不生性多疑,怎么坐龙椅?怎么去跟藩镇、外戚、宦官还有满朝文武斗心眼?再说了,一份家业,宁肯被子孙败光,也不愿被外人抢走。这种阴暗心态,也不是皇帝独有的。你徐凤年敢说自己就一点都没有?”

徐凤年笑道:“也对。”

徐北枳突然问道:“你不是四大宗师之一的高手吗,怎么,也会怕冷?”

徐凤年自嘲道:“流州那一战后,实力大跌,终日骨子里生寒,裘子其实不御寒,之所以披着,不过是聊胜于无。就像很多江湖退隐的迟暮剑客,喜欢经常去看一看搁在架子上吃灰尘的佩剑,卸甲归田的将军也会经常去摸一摸铁甲和战刀。”

徐北枳问道:“那个凉州副将寇北上是怎么回事?”

徐凤年打趣道:“新欢嘛,咋的,橘子你这个旧爱是来兴师问罪了?”

徐北枳面无表情盯着徐凤年。

徐凤年只好收起玩笑脸色,无奈道:“就是广陵道那个西楚寇江淮,跟我做了笔买卖,算是各取所需。”

徐北枳脸色稍缓,沉声道:“流州只有三座修缮还未齐整的军镇作为依托,却要面对柳珪的十万大军和拓拔菩萨的数万嫡系精锐,三万龙象军的两个副将,王灵宝仅是冲锋陷阵的猛将,李陌藩虽是独当一面的将才,但在流州凉莽双方兵力悬殊,李陌藩也不是撒豆成兵的神仙,龙象军依旧是独木难支的险峻局面,需要寇江淮这种具备春秋顶尖名将潜质的将领去雪中送炭。”

徐凤年点头道:“等寇江淮在茯苓柳芽怀阳关防线打出一点名气声望,我也有让他去那边当流州将军的打算。在凉州北关,我们跟北莽其实可以灵活用兵的空间都极受局限,说到底就是死磕硬拼,那么多边镇关隘和驻军,双方都束手束脚。但如同白纸一张的流州不一样,有着让寇江把军事才华发挥到淮淋漓尽致的充裕‘留白’。”

徐凤年冷不丁笑问道:“橘子,其实你是怕在青苍城的陈锡亮出意外吧?”

徐北枳反问道:“难不成非要我成天算计同僚,你这个北凉王才安心?”

徐凤年一拍桌子,怒目相向道:“橘子,你不能在陵州受了气,给人骂成买米刺史,就逮住我撒气好不好?!咱俩好好说话行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