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屋子,除了坐在轮椅上的徐渭熊,让离阳朝廷不得不捏鼻子承认的从二品边疆重臣宋洞明,暂时皆以王府头等客卿身份进入清凉山的白煜和常遂,即将前往怀阳关都护府任职的兵法大家许煌,其实已经有陵州铁佑郡太守官身的纵横家司马灿,马上要进入陵州刺史府担任徐北枳幕僚的刘端懋,还有想要进入梧桐院的晋宝室,分别落座。

徐渭熊开门见山道:“果然如白莲先生所料,西线战局极其不利于我北凉,王爷已经亲自前往流州,以白天传来的最新谍报来看,凉州境内驻军的所有骑军都已得到军令,开始紧急出动,但是除了原本就在凉州西部的两支兵马六千骑只要在原地等待,无需长途跋涉之外,目前已经跟在王爷和八百白马义从身后的兵马,除了当时临近武当山的罗洪才所率一千角鹰骑军,还有之后途径的两名校尉总计两千三百骑,其余凉州骑军,最快一支,也要迟于王爷一天才能到达凉流两州边境,最慢的更是需要四天,这还是用全然不顾战马体力的前提之下,因为北凉道规模仅次于纤离马场的天井马场,恰好距离王爷所在的聚集地不远,能够抽调出甲等战马六百匹,乙等战马四千匹,这大概是我们唯一的好消息了。”

徐渭熊顿了顿,脸色凝重道:“实不相瞒,王遂已经带着五万骑军轻松攻下蓟北横水两城,这股跟离阳两辽对峙的最精锐骑军,正是奔着幽州东大门去的,目的就是配合葫芦口内的杨元赞大军,试图一鼓作气打烂半座幽州。”

许煌缓缓开口问道:“大将军燕文鸾的幽州步军哪怕分兵一部北上支援霞光城,在幽州本身就有三万骑军的前提下,同时守住葫芦口最后一道防线和东线边境,不难吧?”

徐渭熊苦笑道:“原本是这样的,但是咱们摊上了两个异想天开的主事人,在他们两人的执意要求下,不但让三万幽骑军由河州北上去往了葫芦口外,而且连一万大雪龙骑军、两支重骑军也都离开各自驻地赶去葫芦口外了。所以现在不光光是凉州虎头城形势危急,其实怀阳关和柳芽茯苓两大军镇的后方,等于是空的。再加上现在凉州境内骑军都赶赴流州救火,一旦虎头城失守,我凉州就会处于一个不堪设想的可怕境地。身在凉州边关的两位骑军副统领何仲忽和周康,以及步军副统领顾大祖,三人目前手中握有的兵力,显然都不足以支撑虎头城失守造就的局面,因此另外一名步军副统领陈云垂已经带领三万精锐步卒前往凉州。”

许煌神情微动,开始在心中快速盘算其中得失。

常遂的酒葫芦已经装满了绿蚁酒,独自喝得忘乎所以。

宋洞明正襟危坐,白煜眯着眼睛,不知道在想什么。

徐渭熊沉声道:“现在就只能指望流州不输,同时怀阳关还不能丢掉,这样我北凉才能顺利在葫芦口内打一场规模空前的围歼战,否则就算葫芦口大捷,别说怀阳关沦陷,哪怕是以北凉流州和北莽葫芦口双方各自兵力,来场一换一,我们也承受不起。北凉终究只是以一地之力战一国之力,北莽耗得起,我们耗不起。”

许煌轻声道:“如此说来,王爷的凉州援军能否改变流州战局,至关重要,褚都护能否保住虎头城与怀阳关柳芽茯苓两镇构成的北凉边关第一线,至关重要,袁统领能否和幽州骑军堵死并且吃光葫芦口内的二十多万大军,至关重要。”

许煌重复了三个至关重要。

这意味着北凉这场惊世骇俗的豪赌想要赢,一环接一环,每个环节都不能出现大的纰漏,否则就是全盘皆输的下场。

常遂抹了抹嘴角酒水,笑问道:“那我只问一个北凉最有信心的战场,那葫芦口,袁左宗的大雪龙骑,加上那两支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二十年的重骑军,再加上田衡郁鸾刀的幽州骑军,到底有几成把握,瓮中捉住杨元赞那只老鳖?”

徐渭熊笑了,伸出一只手。

常遂揉了揉下巴,遗憾道:“才五成啊,那就悬了。我得寻思着给自己找后路了,要不然在清凉山屁股底下这张椅子还没捂热,就可能能听见北莽蛮子的马蹄声了。”

徐渭熊又慢悠悠翻了一下手掌。

白煜嘴角翘起。

常遂瞪眼道:“徐师妹,你逗我玩呢?!”

徐渭熊微笑道:“堵截葫芦口的兵马虽然人数不多,但好歹几乎是我爹积攒了大半辈子的半数家底,这要是还打不赢,北凉哪来的信心跟北莽百万大军对峙?”

常遂突然笑道:“要不然我这就去幽州霞光城,师妹你让我统领一支重骑军得了?”

徐渭熊冷笑道:“师兄你能戒酒,我就答应。”

常遂悻悻然道:“那就算了。”

许煌突然皱眉道:“听说北莽那边,也不遗余力打造了以耶律慕容两个姓氏命名的两支王帐重骑。”

徐渭熊轻声道:“跟葫芦口无关,刚刚得到的边关谍报,其中一支已经赶赴流州边境了。这才是柳珪要让三万龙象骑全军覆没的真正底气所在。”

整间屋子都陷入沉默。

一直没有插话的白煜苦笑着轻轻摇头。

晋宝室错愕片刻,忍不住问道:“那凉州境内骑军的增援,就算能够及时赶到战场,可是还有用吗?”

徐渭熊无奈道:“要我说的话,就是尽人事听天命而已。”

屋内众人再度沉寂。

徐渭熊不知为何神情开心地笑了笑,没有半点意志消沉的神色,“不过要是换成某个家伙,肯定不这么认为,他只会说一句,‘打输了总比认输要好,行不行,打了再说!’”

凉州虎头城,葫芦口内,流州青苍城外,幽东边境。

北凉四线皆战。

第223章 北凉四战(五)

南朝西京,一座门槛高到需要稚童翻身而过的豪门府邸,门庭若市,车马如龙。

客人都是来庆贺这栋宅子的老家主成为百岁人瑞,整座西京城,活到这把岁数的,本就寥寥无几,而有那位老家主那般清望声誉的,就真找不出来了。哪怕是也熬到古稀之年的西京官场大佬,大多也不清楚这位人瑞的真实姓名,都是喊一声王翁,更年轻些的就只能喊王老太爷了。王家作为南朝乙字大族之一,虽然比王老太爷低两辈的王家子弟都不成气候,只出了一个南朝礼部侍郎和两个军镇校尉,而且如今还死了两个,但是所幸老太爷的曾孙很争气,一路从北莽军伍底层攀爬而起,愣是凭借实打实军功当上了王帐四大捺钵之一的冬捺钵,如今跟一个高居甲字品谱的陇关贵族联姻后,整个家族的走势,可谓蒸蒸日上。

今日庆生,也不是从头到尾的融融洽洽。作为北莽南朝地头蛇的陇关贵族,内部盘根交错,有联姻也有世仇,有人就跟王家这个外来户结为亲家的甲字大族不对付,今天王老太爷百岁诞辰,也被殃及池鱼,就有人堂而皇之送来一幅字,只有“长命百岁”四个字。

这种肆无忌惮的打脸,就连登门拜访的客人都看不过去,可是王老太爷竟然笑呵呵亲手接过那幅字,还不忘嘱咐管家送了那位跑腿送字的仆役一份喜银。

老太爷毕竟是百岁高龄的人了,不可能待客太久,跟一些西京重臣或是世交晚辈打过照面后,就交由那个当了十六年礼部侍郎的侄子招待访客,老人则回到那栋雅静别院休息,小院不小,种植有数十棵极为罕见的梅树,王老太爷也因此自号梅林野老。

在这个外头人声鼎沸的黄昏中,老人让院子下人搬了条藤椅在梅树下,在一位眉目清秀的丫鬟小心搀扶下,颤悠悠躺在了垫有一块舒软蜀锦的椅子上。

小丫鬟不敢离去,按照老规矩坐在一条小板凳上,她很敬重这位脾气好到无法想象的老人,从她进入这栋院子当丫鬟以来,就没有见过老太爷生过一次气,她清清楚楚记得当初自己刚到院子当差,有天坐在内室看着老人午睡,屋外有人不小心打碎了茶杯,睡眠很浅的老人立即就醒了,她都吓死了,不曾想老人醒来后只是朝她笑着摇了摇手,示意她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后来她才听说院中早年有人失职,那座梅林在某个冬天冻死了好几棵梅树,王家上下火冒三丈,就要使用家法,一百鞭子下去,人的命自然而然也就没了。仍是老太爷开口发话,说天底下有很多值钱的东西,但就没有一样东西能比人命值钱,树没了就没了,不打紧,反正这辈子看不到新梅变老梅了,看看枯梅也好。

老人安静躺在椅子上,看着头顶并不茂盛的梅枝,缓缓道:“柴米小丫头啊,这会儿夏天都要过去喽,在我家乡那边,有段时候叫梅雨时节,因为下雨的时候,正值江南梅子黄熟之时,所以叫梅雨,很好听的说法,对不对?不是读书人,就想不出这样的名字。我年少时就经常念叨一些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谚语,道理不懂,就是顺口,‘发尽桃花水,必是旱黄梅’,‘雨打黄梅头,四十五日无日头’,现在念起来,也是会觉得朗朗上口。”

丫鬟满脸好奇地柔声问道:“老太爷为什么就这么喜欢梅树呢?”

懒得如此与人健谈的老人缓了缓呼吸,笑道:“在我家乡那里有着各种各样的讲究,有些有趣,有些无趣,不但人分三六九等,连花也不例外,比如癫狂柳絮,轻薄桃花…还有这梅花风骨。”

自幼贫寒所以读书识字不多的丫鬟小声道:“风骨?”

王家老太爷笑了笑,“读书人做诗文,以言辞端正、意气高爽为最佳,就会被称为有风骨。那么读书人做人的风骨,大概就是儒家张圣人所谓的‘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了。这个很难的,我就是很想做好,但是做不到。只不过我有一点比很多人要做的好,就是有些人自己无脊梁,便看不得别人有风骨,不但不自惭形秽,还要吐口水甚至是使绊子,我呢,最不济见贤思齐的心思还是有的。”

小丫鬟悄悄挠了挠头,迷迷糊糊,听不太懂啊。

大概是说的累了,老人开始闭目养神。

这时候院门那边传来一阵细细碎碎的脚步声,丫鬟赶忙转头望去,愣了愣,不但是那位担任礼部侍郎却始终无缘王氏家主位置的王老爷来了,而且他进院子的时候始终微微堆着笑弯着腰,落后两个陌生男人的半个身位,当丫鬟举目望去后,结果眼睛一下子就挪不开了,因为三人中年纪最轻的那个女子实在是太好看了。南朝庙堂的“老字号”礼部侍郎王玄陵在临近藤椅后,稍稍加快步伐,对好似睡着的老太爷轻声道:“太子来了。”

老太爷睁开眼睛,刚要在王玄陵和丫鬟柴米的搀扶下起身,那名正值壮年的高大男子就赶忙笑道:“王老太爷不用多礼,躺着就是,耶律洪才这趟空手而来,本就理亏也无礼,老太爷不怪罪就是万幸了。”

虽然战战兢兢的礼部侍郎已经得到北莽皇太子的眼神示意,但是依旧拗不过自家老太爷的坚持,后者站起身后,十分吃力但毕恭毕敬地作了一揖,微服私访王家府邸的皇太子无奈道:“老太爷这是要耶律洪才无地自容啊,坐,赶紧坐。”

老人竭力挺直腰杆坐在藤椅上,王玄陵和小院丫鬟各自端了一张黄花梨椅子过来,当侍郎大人看到那个绝美女子竟然与太子殿下几乎同时落座后,顿时眼皮子一抖。

这位从虎头城战场赶回西京的北莽皇太子,和颜悦色道:“老太爷以文章家享誉四海,是陛下也赞不绝口的纯臣君子,这次我是临时听说老太爷百岁寿辰,匆匆忙忙就赶来了,一时间又拿不出合适的寿礼,就只好两手空空登门造访,回头一定补上,还望老太爷海涵。”

老人开怀笑道:“太子殿下折杀老夫了,折杀老夫了。”

看到这些年来言语渐少的老太爷谈兴颇高,应对更是得体,更没有犯老糊涂,就怕弄出什么幺蛾子的王玄陵重重松了口气,心想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真是没说错,看情形,当下只能站着的自己,这是有望坐一坐那把尚书座椅了?

耶律洪才虽说在北莽王庭不受那些草原大悉剔的待见,也没有几个北莽最有权柄大将军和持节令明确表示站在他身后,但是此人终究是名正言顺的王帐第一顺位继承人,在最重视正统的南朝遗民中,还是有相当一部分贵族比较看好耶律洪才,以前的两位前任南北两院大王,黄宋濮和徐淮南,其实就都对这个性格温和的皇太子十分亲近,但是随着徐淮南的暴毙和黄宋濮的引咎辞任,以及董卓、洪敬岩、种檀这一大拨青壮将领的崛起,耶律洪才就愈发低调了。

在一旁束手静立屏气凝神的王玄陵当然不蠢,太子殿下这次悄然登门,一半是冲着王京崇那孩子的冬捺钵身份来的,一半则是因为自家老太爷在南朝遗民中有着不容小觑的威望。尤其是在王家与甲字大族联姻后,就等于触及了南朝的真正中枢,而不是像那些寻常的乙字世族,表面看似风光,家族也有人当侍郎做将军的,但其实就是一群依附陇关豪阀的应声虫而已。

王玄陵一时间没来由百感交集。他脚下这块土地,梅林别院,王氏宅邸,整座西京城,以至于整个南朝,正是那位气魄雄浑的慕容氏老妇人,特意为洪嘉北奔的春秋遗民开辟出来的一方世外桃源,除了当年那场莫名其妙就发生的血腥瓜蔓抄,砍去了好些从中原各国挪至南朝境内的“桃树”,让人心惊胆战,在此之外,慕容女帝对他们这些南朝遗民大抵上能算是颇为呵护,一些北庭大族的南下寻衅,事后都会受到耶律王帐不小的责罚,也许不算太重,但绝对不能说是不痛不痒。就像他王玄陵所在的王家,虽然称不上是昔年中原钟鸣鼎食的大族,但好歹也顶着一个十世翰林的身份,仍旧是数千里流亡,背井离乡,简直比泥泞里打滚刨食的丧家犬还不如,哪里能想到在南朝重新成为身着黄紫朝服的庙堂公卿?

耶律洪才脸色突然阴沉起来,低声道:“老太爷,我方才也听说了那幅字,那陇关第二氏真是无理取闹!等我回到草原王帐,一定会跟陛下亲自说这事,万万没有理由让老太爷受这等天大委屈!”

老人笑着轻轻摆手道:“无妨无妨,这幅字且不说其中含义,就字而言,在咱们南朝说是一字千金也不为过,虽无落款,但显然是当今天下书法四大家之一的余良所写,老臣这点眼力劲还是有的,不愧是‘笔画如龙爪出没云间,布满骨鲠金石气’,不是那位能让离阳文坛也佩服的兵铠参事,如何都写不出这份意境。再说了,老臣好不容易活这把年纪,也该倚老卖老了嘛,很多事情自然就可以当是童言无忌,一笑置之,一笑置之即可。千古诗书多言‘人生不过百年’一语,这个‘不过’委实说得熨帖,老臣就算过不去,又有什么关系?所以啊,殿下就别挂念这件事了,当茶余饭后的谈资都比大动肝火要强。”

听到老人这一席话,那名神情倨傲冷清的女子好像也有些意外,她第一次正视这个王家老太爷。

耶律洪才爽朗笑道:“寿星最大,我就听老太爷的。”

老人微笑的同时,不动声色瞥了眼王玄陵,后者好歹也是花甲之年的老头子了,在老太爷面前仍是像个犯错的孩子,立即慌张道:“不是侄儿多嘴…”

耶律洪才帮忙解释道:“老太爷,跟王侍郎没关系,是我自己听说的。”

老人笑道:“在这院子里,殿下最大,老臣就听殿下的。”

耶律洪才会心一笑,看似简简单单一句玩笑闲谈,就让皇太子将许多原本已经打好的腹稿都咽回去。既然火候够了,再添柴禾,反而过犹不及。

和老人又聊了聊诗词字画,军国大事只字不提,耶律洪才看到王家老太爷难以掩饰的疲态,就起身告辞,当然不会让老人起身相送,由眼巴巴盯着尚书很多年头的那位王侍郎陪同离开院子。

名叫柴米的丫鬟偷偷拍了拍自己胸脯,原来是太子殿下亲临,真是瞧不出来,半点架子也没有。

重新躺回藤椅的王家老太爷闭着眼睛,一只手悠悠然拍打藤椅扶手。

柴米蹑手蹑脚去取来一柄圆扇,为老太爷轻轻扇动清风。

微风拂面,本就不重的夏末暑气愈发清减。

老人脸上浮现笑意,喃喃自语道:“从容坐于山海中,掐指世间已千年。”

丫鬟不敢说话。

只是由衷希望这个百岁老人,能够再活一百年。

老人沉默下去,不知道过了多久,开口说道:“柴米啊,手累了就别扇了。”

丫鬟笑道:“老太爷,放心好了,奴婢还能再扇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