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怒斥道:“澹台平静,见过这般滑稽光景,还不醒悟?!这天上与我们人间何异?!为何继吕洞玄之后,高树露刘松涛李淳罡这些人都不愿意飞升?!”

徐凤年此话一出,很奇怪,先前还是一片谩骂的喧闹街道竟是瞬间死寂无声,随后只有稀稀拉拉的几句训斥诸如“大胆凡夫俗子”“大逆不道”。

徐凤年环顾四周,冷笑道:“什么谪仙人出身,什么应运而生,到头来回到你们这里,还不是讲究一个按资排辈?去凡间走一遭,我猜就是两种情况,运气不好的,就等同于人间的贬谪偏僻地方吧?那么运气好的,就是将种子弟去沙场捞取战功?所谓的仙人垂钓人间气数,与人间商贾做买卖积攒铜钱有两样吗?当然,我猜仙人逍遥还是逍遥的,别有洞天福地做府邸嘛,长生不死看那人间热闹嘛,做成了位列仙班的真正‘人上人’,大多是一劳永逸的,只不过我很好奇,在人间对天道大有功勋之人,在这里会不会也有功无可封的情况?这里会不会也有官场上的明升暗贬之事?会不会有狐假虎威的仙人?”

一时间,无人回答。

徐凤年的身体开始摇晃,如同天上大风中的一株无根浮萍。

一个不轻不重但极具威严的嗓音响起,嗓音偏向女子,来自南方。

徐凤年转头看到她坐在屋顶,凤冠霞帔,庄严而辉煌,她肩头上站着一头赤红小雀,嘴里叼着一条通体雪白的小…蛟龙。

随着她的露面,很快整条街道都剧烈颤抖了一下,震动愈演愈烈,没有停歇的迹象,动静源于一座高楼处。

但是徐凤年完全看不清楚那栋楼的光景,哪怕明明窗口打开,明明知道有人出现在那里。

在天翻地覆一般的剧烈晃动之后,瞬间平静安稳下来。

有个身穿正黄龙袍的中年人站在澹台平静身侧,背后呈现出旭日东升的壮阔景象。

徐凤年一路走来,落在眼中人物的相貌衣衫都寻常至极,只有此人和那女子迥异于寻常人。

龙袍中年人,应该就是那个牵扯徐凤年进入这座天上人间的罪魁祸首。

但是他看着徐凤年微笑道:“天上的确有你所说诸多不堪事,只是天上风景万千,绝非你这具凡夫俗子的身躯,能够凭借这短短一街景象便一叶知天下秋。天道循环,更非你所认知的那般市侩。等到你重归…”

徐凤年想要张嘴骂出放屁两个字,但竟然此时此地张嘴说话都不行。

只不过一个喝声突兀在北方响起,道出了徐凤年的心声。

“住嘴!”

中年人一笑置之,似乎有些无奈。

楼顶女子抿嘴一笑。

她打趣道:“你这个北方佬,街上这孩子都不乐意认祖归宗了,你还替他说话?护犊子也真是够厉害的了。徐骁一事,你可以是已经犯了众怒的…”

那个浑厚嗓音在不知几千几万里外清晰传来,讥讽道:“臭娘们乖乖生你的娃去,从老子的大秦那会儿就怀胎了,到现在也没落地,你也不嫌丢人!”

徐凤年听到这句话后,只觉得大快人心。

不愧是“我”的真身啊。

她站起身,愤怒道:“你这北方佬,人间有礼乐崩坏,你真当天道不会因此崩塌?!连那人间的凡夫俗子,也晓得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浅显道理!”

嗓音又起,跋扈至极,“那就崩他娘的蹋好了,到时候老子一人补天!爷们顶天立地,你这种娘们看戏就行,保管你屁事没有!”

她一怒之下,就要坏了规矩地从南到北。

龙袍中年人叹息一声,显然对于这两尊大神的争锋相对已经司空见惯。

咚咚咚!声响如战场擂鼓,由远及近,从北往南。

如此一来,倒是屋顶女子突然平静下来。

神色和煦的中年人眯起眼,也有一丝怒容。

先前引来震动的那栋高楼又是一阵晃动。

然后那位不速之客冷笑道:“是哪个龟孙子说我大秦暴虐?真当自己躲在东方就收拾不了你了?!”

街道上有人突然绽放出满身金光,然后有金光炸裂迹象,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天花削顶。

龙袍中年人一回袖,街旁那人消失不见,然后抬头怒道:“真武大帝!”

嗓音如雷,在高楼中传出,“不服?要不咱俩脱了这身皮,找个清静地儿干一架?!你要是没底气,喊上那娘们一起!反正你俩眉来眼去也有快一千年了,老子都怀疑她肚子里那…”

就在此时,有人打断这家伙的信口开河,“差不多就行了。三百年后中原动荡十室九空,她也是循理而为,你见不得人间分崩离析是一回事,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从来皆是天道的一部分…”

原先那人冷哼道:“老子可不是见不得一朝一代的兴亡,倒是街上某个家伙,恨不得自己的人间化身,借机获得千秋万代的帝王身份,把整个人间当作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将收成全部占为己有,以此积攒气运,谋夺更高位置…而且既想通过那小子和武当山的那个小道士来关上天门,而这位又不想自己沾上天道因果,谢观应只不过是个障眼法罢了,其实是那个叫陈芝豹的家伙…哼,天底下没有这样的好事,天上更没有!想算计我?老子能不打得他满地找牙?”

徐凤年听“自己”说话说得断断续续,听不真切,但是大致意思已经了然。

而那个“自己”身边之人,正是“王仙芝”!

就在这个时候,有一对母子模样的妇人年轻人出现在街道,年轻人笑脸灿烂,双手抱拳,弯腰作揖。

母子身后又站着一位仆人模样的老人,笑而不语。

徐凤年笑了。

那妇人认不得,但老人赫然是韩生宣。

年轻人则是离阳先帝的私生子,赵楷。

人间心结,天上解。

那一刻,徐凤年突然红了眼睛,开始转头寻觅。

一个心声在心头响起。

“别找了,你找不到的,除了你大姐徐脂虎,你爹娘以后都会成为天上最后一拨谪仙人,如雨水落在人间。”

“到时候你小子可以瞪大眼睛瞧瞧,万千谪仙人一起落向人间的壮丽景象,大是奇观!至于能否在其中看到你爹娘,就看你自己的福分造化了。放心,有我从中谋划,他们两人生生世世都会结成连理。就算不是每一世都能够同年同月同日生,但也差不了多少。至于是同富贵还是共患难,我管不着,也管不了。”

“这澹台平静是街上那龙袍男子的一枚人间棋子,特意用来针对你,不过既然我能够到此,就要另作别论了。”

“不过她今日无妨,以后还是要小心些。”

“那个徐骁,到了我那儿见着我第一面,就喊儿子!我他娘的…”

接下来那些脏话,很想捧腹大笑的徐凤年就当没有听见了。

满街哗然,就连高楼里的王仙芝都惊讶地咦了一声,模糊身影依稀出现在了窗口。

徐凤年心头一震,下一刻就不由自主了。

眼眸泛出纯粹至极的金黄之色。

真武大帝。

但是徐凤年的神思依然十分清晰,当他转过身,看到一点剑尖一点一点刺破了天地。

在高处,一个声音悠然响起,既像是一声龙鸣,又像是一声木鱼,同时还像是一声玉磬声。

似乎在对这天地做出了盖棺定论。

龙袍中年人脸色阴沉,跟屋顶女子视线交错了一下,然后各自望向高楼“王仙芝”所站立的位置,最终“三人”同时消失。

而澹台平静也随之消失。

真武大帝,或者说是大秦皇帝,望着那个好似被门槛绊倒,提剑一个踉跄撞入屋内的年轻女子,眼神哀伤。

他生前以大秦人间称帝,死后又以此尊为天上真武,不但坐镇北方天庭,而且执掌半数兵戈。

唯独对那个温婉怯弱的女子心怀愧疚,虽说早就谈不上放下与否,但终归做不到视而不见。

他借着徐凤年之口,对那个匆忙跑来的年轻女子说道:“对不起。”

姜泥,小泥人满脸娇憨地回了“他”一句:“有病啊?”

那双眼眸顿时金光散尽,徐凤年愣了愣,然后在大街上捧腹大笑。

她怒气冲冲。

他伸出双手狠狠扯着她的脸颊,“还是你厉害!”

历经千万苦才打破龙珠进入此地的她正要发火,他身形摇晃就要摔倒。

在瓜子洲附近的战场,大雪龙骑军已经吸纳了那五百余西楚读书种子,开始北返。

一剑光寒天下三十州。

有个背负紫檀剑匣的年轻女子,搀扶着年轻藩王一起跳下那柄大凉龙雀,站在了骑军的侧面。

这支骑军骤然停马不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