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凤年一掌拍在陈芝豹额头,陈芝豹一拳砸在徐凤年眉心。

两人身体各自一荡,竭力稳住身形皆是绝不愿后退半步,然后一人一脚凶狠踹出,依旧是只求攻势放弃守势的玉石俱焚,这一次两人终于各自后退数步,然后几乎同时向前踏出数步,又如出一辙地抬臂肘击而出,各自被砸中脑袋的两人一左一右错开。

徐凤年和拓跋菩萨在西域小城里的那场狭窄巷一战,各自只在方寸间辗转腾挪,摒弃一味追求雄浑气势的大开大合,反而是螺蛳壳里做道场,极显返璞归真的宗师风采。

今日与陈芝豹小院一战,可谓有异曲同工之妙。

两人错开拉出一小段距离之后,原本手持梅子酒的陈芝豹未必就拥有先手优势,毕竟梅子酒过长,只是枪法出神入化的陈芝豹突然手心虚握,长枪向后滑去,梅子酒在他手中握紧后,就变得好像一把迎敌距离恰到好处的三尺长剑,于是梅子酒枪头比徐凤年的手掌更早得手,虽然那杆梅子酒枪尖反常地毫不锋锐,但是抽在徐凤年心口之后,顿时就让脸色瞬间雪白的徐凤年整个人倒飞出去。一击得手的陈芝豹不知为何,皱了皱眉头。

身形倒滑出去的徐凤年双臂摊开,九指张开,仅剩下一根手指弯曲。

徐凤年那九指分别牵引再度浮现在空中的九柄飞剑气机,在九剑的牵扯下,不但后退势头骤然停止,而且紧随其后的前扑势头快若奔雷。

徐凤年高高跃起,一指压下。

小院所有微微摇晃的气韵莲花都消散,四面八方的神意凝聚于一指之上。

李淳罡当年在雨中泥泞小道递出过一剑。

一剑仙人跪。

陈芝豹高举梅子酒横枪在身前。

梅子酒被一指弹中,枪身弯曲出一个夸张弧度,弧顶重重砸在陈芝豹的额头。

这位蜀王被砸得身体倒退出去,直到后背贴紧墙壁才好不容易止住颓势。

徐凤年双脚落在地面后,平淡道:“你替北凉三十万铁骑抽我那一记,还给你。”

陈芝豹强行咽下几乎就要涌出喉咙的鲜血,加重握枪的力道,这才使得手中那杆梅子酒不再剧烈颤抖。

陈芝豹扯了扯嘴角,环视四周,屋内棺材,墙角枣树,地上那些零零散散的枣子,以及那两柄始终没有派上用场的绣冬春雷,最后望向那个经此一战雪上加霜的年轻藩王。

陈芝豹缓缓摘下枪头,走入屋子,将两截梅子酒重新装回布囊背在身后,径直走向院门,就在要跨出门槛的时候停下,背对徐凤年,冷笑道:“连造反都不敢,当什么北凉王?!”

徐凤年反问道:“知道徐骁为什么不愿意让你当北凉王吗?”

陈芝豹一步跨出院子,撂下一句莫名其妙的话,“我们都清楚,这件事与你无关。”

徐凤年站在原地,没有拦阻陈芝豹的离去。

有些事情,不是敢不敢的事情,而在于能不能或者想不想。

两人先前在广陵江上一战,都没有走到互换性命那一步,今天还是如此,就在于两人都不想,当时徐凤年要率领一万大雪龙骑去救姜泥,而离开藩王辖境的陈芝豹要在广陵道火中取栗。现在则是徐凤年要率领北凉铁骑挡住北莽百万大军,而陈芝豹大概是虎出深山,真正开始志在天下了。

陈芝豹缓缓走在空无一人的怀阳关街道上,走出城门后,没有去看城外那些眼神复杂的数千精锐边军铁骑,只是对先前一同入城的白狐儿脸说道:“你是随我一起前往广陵道,还是留在北凉?谢观应虽然死了,不管他初衷如何,毕竟帮我捕捉过一碗蜀蛟,我都念他那份香火情,欠他的,还给你便是。”

白狐儿脸点头道:“正好要回乡一趟,与你顺路。”

两人皆是白衣,皆是当世最风流之人。

褚禄山犹豫了一下,仍是让麾下边骑留给他们两匹北凉战马,陈芝豹也没有拒绝。

褚禄山望着那个翻身上马后的前任北凉都护,没好气道:“姓陈的,你下次再来北凉搅风搅雨,就没这待遇了!”

背负大小两只布囊的陈芝豹没有理睬这个胖子的威胁,策马离去。

两骑愈行愈远。

白狐儿脸突然问道:“陈芝豹,你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只有杀意却无杀心?若非如此,我肯定是要阻止你进入怀阳关的。”

陈芝豹默不作声。

白狐儿脸猛然间拨转马头,自嘲道:“差点忘了,你稍等片刻,我去取回双刀。”

陈芝豹缓缓前行一段路程后,轻轻勒了下缰绳,回望一眼怀阳关,或者说是遥望了一眼荒凉的北凉关外,自言自语道:“有些事,你徐凤年做不到。”

有句话没有说出口,陈芝豹放在心底。

但也有些事,是我陈芝豹做不到的。

陈芝豹望向天空,嘴角翘起,破天荒会心一笑。

能够做到心有灵犀且肝胆相照的,也许不只有朋友,敌人也可以。

虽然陈芝豹这次见到徐凤年,有责问有讥讽,但是归根结底,陈芝豹之所以暂时没有杀心,就在于那个年轻人,有着一条陈芝豹心知肚明的清晰底线。

徐凤年的心声,那些从未诉诸于口的言语,陈芝豹其实并不是不能理解。

“我何尝不想北凉三十万铁骑,北凉参差数百万户百姓,人人不死!我何尝不想北凉文臣武将人人美谥?”

“我不想北凉铁骑死得其所,我只想所有人活下去,希望天下太平,希望北凉跟中原一样不见硝烟,二十年,一百年!”

“我何尝不希望清凉山碑林不刻上一个名字?”

陈芝豹收回思绪,替徐凤年感到有些可怜。

“不愧是他的儿子,不愧是李义山相中的弟子,一辈子都没有真正痛快过。”

陈芝豹没来由叹了口气。

他这趟来北凉,本是想救下齐当国。

也更想去清凉山某个地方,祭奠那个自己一直视为亲生母亲的敬重女子。

陈芝豹笑了笑。

我不姓徐。

可名“知报”。

当白狐儿脸返回那栋小院的时候,正好看到那个孤孤单单的年轻藩王坐在台阶上,搁着双刀,袍子兜着一捧半青半红的枣子,他吹着悠扬口哨。

看到自己后,笑着点头。

第327章 秋风扶起春风

怀阳关临时召开了一场紧急军事会议,除了率领轻骑游曳在葫芦口外的北凉骑军统帅袁左宗,燕文鸾,何仲忽,陈云垂,顾大祖,周康,这五位边军中官职最高的步骑大将,连同都护褚禄山在内,再加上凉州关外左右两支骑军的副将,凉州将军石符和幽州将军皇甫枰,还有茯苓柳芽重冢以及清源四座军镇的主将,以及黄来福这样的实权校尉二十余人,三十多位北凉武将联袂出席议事。如果按照北莽女帝以人头数算军功的价格,谁能够在此时攻破这座关隘,当真是滔天战功了。

原本很少直接对边事指手画脚的徐凤年这次召集众人后,开门见山地提出一个大胆战术,远比先前既定方略要更为激进,不仅仅是“幽州步军向西倾斜,陵州骑军向北倾斜”那么简单,而是要将流州当成真正决定第二场凉莽大战胜负的关键战场,其地位甚至隐约还要超过那座尚未建成的拒北城和整个凉州关外,何仲忽陈云垂两位副帅都持反对意见,辈分资历要稍浅的锦鹧鸪周康,明确赞成年轻藩王的意见,燕文鸾和顾大祖则没有表态,因为如此一来,实在是太冒险了,他们的北凉王,竟然是摆明了要跟北莽来一场轰轰烈烈的对攻大战!

你用重兵打我凉州关外,那我就打烂你的北莽南朝!

顾大祖作为昔年南唐砥柱的现任北凉步军副帅,在春秋战事尾声中,曾提出“要守疆土,必须战于国门之外”,照理说徐凤年这个方针应该很对老将的胃口才对,但是顾大祖在权衡利弊之后,忍不住又一次低头望向桌案上的那幅凉莽对峙形势图,忧心忡忡道:“王爷,此举未必妥当啊,且不说流州那边我方骑军能否一路推进到南朝腹地,拒北城以北,即便柳芽茯苓重冢一线有幽州步军帮助驻守城池,可在兵力对比上,我们显然仍是处于绝对劣势,这种劣势,不是几座城墙就能弥补的,一旦让郁鸾刀、和宁峨眉领兵共同西进,兵力悬殊就会更加夸张,怀阳关这些关隘城池不是不能丢,怕就怕到时候丢得太快,导致何、周两位将军的骑军丧失依靠,牵一发而动全身,仓促之下,孤悬关外的拒北城,如何挡得住北莽主力大军?没了拒北城,哪怕大半个北莽南朝都给流州骑军捣碎了,于大局无补啊。”

燕文鸾一手负后,一手指向地图,“咱们不妨反着来看待这件事,先假设葫芦口无战事,我幽州步军主力干脆全部调入凉州关外,是全部,而不是原先的三万人,那么茯苓柳芽等军镇阻滞敌军的效果就会更大,比如让我留在这怀阳关,顾大祖你领兵去重冢军镇协防,陈云垂选择衔接凉州流州的清源军镇,如此一来,拒北城以北的整体防线,不敢说如何铜墙铁壁,好歹也能给流州骑军赢得两到三个月的时间…”

燕文鸾麾下两位步军副帅还没说话,倒是左骑军主将何仲忽火急火燎道:“不行,绝对不行!在座各位都是自己人,有些话我说不说大家心里都明白,拒北城以北地带,怀阳关尚且注定守不住,更何谈柳芽茯苓数镇,你们三人,难不成想白白送给北莽蛮子三次功封藩王的机会?!”

说到这里,何仲忽犹豫了一下,望向并肩而立的徐凤年和褚禄山,“王爷,不是我何仲忽小觑了那些流州的年轻武将,事实上号称西楚双壁的寇江淮谢西陲也好,还是曹嵬和郁鸾刀也罢,我都很欣赏,假以时日,我说不定给他们提鞋都不配,只是接下来这场大战不容有失,北莽董卓黄宋濮那帮蛮子可以犯一些错,可惜我们北凉错不得丝毫!那些年轻人毕竟…太年轻了啊!何况流州本就还有个老成持重的黄宋濮坐镇,如今烂陀山倒戈,流州骑军本就不多,而且除了龙象军算是老营出身,其余骑军可都成军没多久,相互之间,也无只有经历一场场战役后才可培养出来的默契,若是某个环节出现纰漏,一着不慎,岂非满盘皆输?”

周康皱了皱眉头,有些底气不足地建言道:“如果何老将军是担心流州没有一个主心骨,不然干脆让袁统领亲自去主持大局?”

褚禄山摇头道:“凉州关外骑军的战事,袁左宗必不可少,我们需要一名骑将,他必须能够运用骑军达到‘远水也解得了近渴’的境界,这种事情,北凉只有袁左宗做得到,我褚禄山也不行。所以流州那些年轻骑将多半是要各自为战,从头到尾都是如此!”

当世兵家公认决定了西垒壁大决战的那场公主坟一役,袁左宗是当之无愧最大功臣,因此甚至可以说没有袁左宗的领军长途奔袭,如今中原姓赵姓姜还两说。

褚禄山曾经做出过千骑开蜀的壮举,与卢升象的雪夜下庐州,并称为春秋战事之中的两大经典骑战,但是比起袁左宗临时起意的擅自奇袭公主坟,无疑要逊色一些,要知道就连陈芝豹事后都承认,自己比袁左宗更晚意识到公主坟战场的意义所在。所以徐凤年世袭罔替后第一件事就是让袁左宗担任骑军统帅,而褚禄山仅是出任名义上的北凉武将第一人,事实证明这种一虚一实的搭配,当时仍未能够真正服众的新凉王没有选错人,也正是此举,使得北凉边军没有出现大的震荡。

刚刚从两淮道经略使府邸秘密返回北凉的徐北枳站在角落,一言不发,长途跋涉让他有些疲惫不堪,干脆就站在那里闭目养神。

身材矮小瘦弱气势却稳压堂内诸将的燕文鸾弯曲双指,在桌上磕了磕,转头问道:“褚都护,曹嵬当时从边军抽调出去的一万骑,郁鸾刀的一万幽骑,寇江淮夹杂有相当数量流州青壮的骑军,再加上一个临时接手临谣凤翔两镇总计不过六千骑军的谢西陲,还有宁峨眉那支大伤元气后得到紧急补充的铁浮屠,五名年纪加在一起也不过是两个燕文鸾的年轻骑将,当真要赌他们力挽狂澜?我们凉州幽州这帮老人,是不是太苛求他们了?”

这场争论的根源,其实就在于那几位年轻人能否担起大任,能否对得起凉州边军的慷慨赴死。如果无法让北莽南朝伤筋动骨,无法迫使北莽中路大军陷入“孤军深入”的境地,哪怕流州骑军杀敌再多,哪怕把西京庙堂的文武百官杀了个干净,就像顾大祖所说,事实上对大局并无裨益,拒北城一丢,兵力空虚的凉州必然失陷,这场仗也就不用打了。

褚禄山搓了搓手,嘿嘿一笑,眼角余光打量着年轻藩王。

徐凤年正要出声,就在此时,徐北枳终于开口说话,“当年大将军带着徐家军南征北战,马踏六国,我记得那会儿蜀王陈芝豹、褚都护、袁统领这拨人都极为年轻吧,徐璞吴起等人,岁数其实也不算大,连燕将军当时都算是青壮将领,所以那会儿离阳兵部才会有‘娃娃校尉,及冠将军’的酸溜溜讽刺。无论是寇江淮谢西陲,还是曹嵬郁鸾刀宁峨眉,也非是那种纸上谈兵的‘大家’,除了曹嵬尚未立下大的军功,其余人人都战功赫赫,例如原本名声不显的寇谢两人,曹长卿尚且敢任用他们分别担任西楚东西两条战线的主将,为何我们北凉就不放心了?”

徐北枳笑眯眯问道:“难道说是咱们流州骑军战力太不值一提?还比不上七拼八凑出来的西楚骑军?”

不等谁给出答案,徐北枳就跨出几步,走到桌前,继续说道:“北莽太平令出此下策,步步为营,无非是想要在凉州关外战场一点一点蚕食北凉铁骑,其实也一样是逼着我们北凉陪北莽一起依循‘下策’行事,说句难听的,北凉铁骑只要选择在拒北城以北跟北莽蛮子耗到底,那么就算我们不兵行险着,不靠流州战事来冒险破局,屋内各位,也难逃战死的下场,只不过是早晚的事,要我说啊,咱们别总想着怎么输得不那么难看,不能只想着拼光了边军,只为多杀掉十万几十万北莽骑军,而是要想着怎么赢,赢得让北莽和离阳都心服口服。”

徐北枳伸手指向桌面,突然收敛了笑意,沉声道:“现在机会来了!就摆在我们眼前!”

徐凤年转头看着这个家伙,微微一笑。

燕文鸾何仲忽这拨春秋老将,可不是血气方刚的愣头青,听过徐北枳的言论后,并未出现太多心神激荡,反而愈发小心谨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