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轻轻推开屋门,那名年轻怯薛卫则站在台阶下,正要挪步前往侧屋。

她突然问道:“殿下那句话,是什么意思?”

只剩下他一人还活着的怯薛卫犹豫了一下,大概是打心底将这位郡主当成了患难之交,这才逾越规矩地回答道:“郡主,属下也不知殿下有何深意,这并非是属下托辞,说实话这趟北凉之行,属下私下揣摩了这句话无数次,都想不透其中的玄机。”

她没有再说什么,推开门,关上门。

她摘下帷帽,背靠屋门,几乎瘫倒在地。

今日之事,湖边亭里,阴谋阳谋,层层叠叠,扑朔迷离。

她到底只是一个远离北莽朝廷中枢的女子,在耶律苍狼出手之后,她整个人就处于心弦无比紧绷的状态,能够不动声色地支撑到这间屋子,实属不易。

不知为何,这一刻,青鸾郡主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张张脸庞。

首先是那对爷孙。

瘦子耶律东床那张一开口说话就露出满嘴雪亮牙齿的黝黑脸庞。

还有他爷爷耶律虹材那张沟壑纵横的笑脸,老人对谁都喜欢笑脸相向,笑的时候,就会露出稀稀疏疏的那口黄牙。

然后是她恋恋不忘的一张英俊脸庞。

是那位记忆中无论何时何地都沉默寡言的白衣男子。

最后是临行前北莽太子殿下叮嘱自己务必小心谨慎时,那张布满亢奋与旺盛斗志的苍白脸庞。

她急剧呼吸,大口喘气。

痛苦地闭上眼睛。

不知不觉,她恍恍惚惚想起了湖边亭里那张脸庞。

她睁开眼睛,咬牙切齿道:“如果那一刀不是捅在耶律苍狼的脖子上,而是刺入你的眼睛里,才叫一个痛快!”

一直忐忑不安的副节度使杨慎杏绕过几案,瞥了眼那具趴在几案上的女子死士尸体,抱拳低头语气沉重道:“王爷,我杨慎杏有不可推脱的失察之罪,甘愿受罚,绝无怨言!”

徐凤年摆手笑道:“不关老将军的事情,归根结底,她起初能够进入这座宅子,本就是我们凉州养鹰、拂水两房的责任,只不过两位大头目,我二姐,我是不敢叫屈,褚禄山那边,估计那家伙皮厚也不怕我骂几句,所以啊,我与老将军其实都是最无辜的。”

杨慎杏不愿抬头。

杨虎臣先是以蓟州副将身份巡视辖境西边地带,然后在北凉养鹰房谍子接应下秘密进入凉州,此时这位独臂将军开口说道:“爹,王爷是怎样的人,我们心知肚明,你老人家就别惺惺作态了。”

被自己儿子说成“惺惺作态”的春秋老将,顿时抬头对杨虎臣吹胡子瞪眼,满脸怒气。

杨虎臣自然是避其锋芒,赶紧举起酒杯与身边白莲先生的茶杯碰了一下。

亭子里和坠入湖里的怯薛卫尸体,还有那具公主坟女死士的尸体,很快都被府上几位手脚伶俐的护院丫鬟处理掉,尤其是其中一名看似身娇体柔的年轻丫鬟,平日里不显山不露水,风一吹就倒的模样,但是抱走煮茶婢女尸体的动作,就跟抱走一幅几斤重的绸缎差不多轻松。

杨慎杏坐回原位,对此视而不见。

至于那名婢女是北凉养鹰房还是拂水房的谍子,至于除了她之外这座府邸还有几人悄悄蛰伏,沙场厮杀了半辈子又宦海沉浮了半辈子的老人,一点都不感兴趣,也毫无别扭感觉,恰恰相反,节度使府邸有她这种人扎根,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一入侯门深似海。

世间哪一座高门府邸之后,不是如此?

杨慎杏似乎欲言又止。

绿蚁酒已经没有剩下,徐凤年就直接做起了煮茶小厮的勾当,竟是比起先前那名来历不明的女子死士毫不逊色。

这让杨虎臣看得啧啧称奇。

徐凤年给杨慎杏分去茶水的时候,笑道:“老将军有话直说,徐杨两家如今是荣辱与共的盟友了,白莲先生算是见证人。”

杨慎杏会心一笑,“那我就直说了,仅就今日情形来看,那个这么多年碌碌无为的北莽太子殿下,可不像是个扶得起来的家伙,围绕在他身边的那些扶龙之臣,想必焦头烂额的日子少不了。”

徐凤年自嘲道:“我早年还不如这位太子殿下呢,那会儿我这个世子殿下,身边好像连个诚心帮衬的‘扶龙之臣’都没有。”

杨慎杏脸色难免有些尴尬。

极少看到父亲在外人面前吃瘪的杨虎臣,毫不掩饰自己的幸灾乐祸。

徐凤年悠悠然喝了口春神湖茶,柔声道:“当然,我跟北莽太子看似处境相似,但其实是大为不同的,我幸运太多太多了。”

杨慎杏略作思量便心中了然,说道:“确实如此!”

杨虎臣也收敛笑意,由衷感慨道:“世人大多只听说义山先生的毒士之称,粗浅视为徐家一介幕僚,并不清楚先生在兵家之事上的卓绝造诣!”

白煜也是轻轻点头,抬起头望向亭外湖水,眯眼笑道:“义山先生,我亦是心神往之。”

徐凤年看着微微晃动的炉火,没有说话。

他站起身走出几步,从朱漆大柱上拔出那柄金桃皮鞘白虹刀,再弯腰从地上捡起刀鞘,缓缓收刀入鞘。

他自然而然想起了收藏天下武学秘笈的听潮阁。

他在心中自言自语。

师父,你若能再活十年,该有多好。

我一定会为你去争坐那张椅子,蟒袍换龙袍。

第341章 衮衮诸公,滚滚黄沙(七)

曾经有人说过,现今离阳王朝的繁密驿路,是跟着某个瘸子的战马铁蹄铺开出去的。

一支浩浩荡荡的车队在幽州境内的小髯坡驿馆落脚,驿馆不大,只是比起中原驿馆,要更为干净素洁,事实上车队一路西行,在由蓟州河州进入北凉道辖境的幽州后,就发现沿途驿馆尤为多如鱼鳞,经常有羽檄驿骑飞驰而过。车队之前还闹出一个笑话,听多了北凉边军盛产骄兵悍将,骑军更是其中翘楚,车队里那些大人物或多或少听说过些边境兵事,好像有驿骑当道撞人罪在死者的残忍规矩,所以当车队前锋扈骑整整六十余人,进入幽州境首次遇上一名由北向南策马而行的北凉驿骑,发现那名出现在岔口处北方的驿骑继续南奔的话,极有可能会将整支马队拦腰截断,要知道居中位置的那三四辆马车上头,可都各自坐着衣红蟒腰白玉的宫中贵人,这要是与北凉驿骑起了冲突,怎么办?六十骑京畿精锐扈从顿时慌了手脚,虽说此次西行北凉,各地官员都恨不得把他们当祖宗供奉起来,可是面对寥寥一名北凉驿骑,那拨先锋骑卒二话不说就拨转马头拦住后方车队,宁肯拥堵在一起,也要让那名驿骑畅通无阻,那名原本已经做好略作停马准备的驿骑,显然没弄明白这支声势浩大的车队到底在想什么,沿着南北向驿路继续前行的时候,在岔口处忍不住转头多看了几眼,眼神古怪,大概是觉得那些瞧着还算军容整肃的外地佬,未免太过客气了些。事后经由一名兵部武库司出身的校尉解释,整个车队才知道通过那名驿骑背后所插羽檄,便表明在此人是幽州境内的普通驿骑,所传递谍报也仅是最普通的种类。

但是自作主张的先锋扈骑都尉并未受到训斥,一名身穿大红蟒袍的印绶监老宦官,道出了车队所有人的心声。

“在北凉这地儿,咱们小心驶得万年船。”

如今绝大多数离阳将士都明白了一个道理,天下兵马分三种,弱旅,强军,最后一种叫北凉铁骑。

上次新凉王仅仅带领不足千骑的白马义闯入入京畿重地,结果竟然是如入无人之境之,这桩让太安城颜面尽失的风波,直接导致一名宗室将领被宗人府问责辞官,兵部倒是没有插手,但是京城官场谁不知道这座执掌天下兵权的衙门上下,这半年来对京畿系出身的武将可都没个好脸色,每次登门办事,就跟欠了几万两银子没还上差不多。

之后在广陵道战事尾声,一万大雪龙骑军突然悍然出关,从两辽返回的兵部侍郎许拱亲自率领京畿精锐前去拦截,还有蓟州青州两地骑军南北呼应,更有当地各路驻军竭力拼死效命,不一样碰了一鼻子灰?现在太安城都传言,此次之所以是广陵战事有过的卢升象鲤鱼跳龙门,而非两辽边事有功的许拱脱颖而出,正是因为那场雷声大雨点小的狼狈阻截,使得皇帝陛下对这位江南道出身的儒将太过失望。

小髯坡驿馆对于这些大驾光临的天子使节,态度不冷不热,既不殷勤谄媚,也不至于冷眼相向。印绶监掌印太监对此也是见怪不怪,并未在这种事情上吹毛求疵,一来离阳宦官极少出京走动,至多是与中原那几座织造局和地方官营盐铁有些秘密来往,并不会公然出现在京外官场视野,二来自从离阳老皇帝收容天下亡国宦官后,这些阉人对赵室感恩戴德,无论是经历过春秋战火的老人,还是他们一手带出的后辈宦官,二十年来从未传出祸乱内廷的传闻,宦官干政一事,已是绝迹。强势如上代司礼监掌印人猫韩生宣,也仅是在江湖上被称为春秋三大魔头之一,对这位天下首宦忠心耿耿于离阳赵室则无半点质疑,之后年纪轻轻的宋堂禄接掌司礼监,在文武百官中亦是有口皆碑。

小髯坡驿馆不足以容纳宣旨太监、皇宫御前侍卫和京畿精骑在内总计千余人的阵仗,如果说在别处,各州郡府衙皆有妥当安置,满口承诺绝不扰民,至于是否真的不曾扰民,印绶监几位蟒服太监自然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到了幽州辖境后,驿馆多而不大,大部分送旨队伍藏餐露宿是常有的事,倒是印绶监这边主动与幽州驿馆商议,如何才能尽量避免打扰到北凉百姓的休养生息,而且车队一路上购置额外物件,一律绝不会向幽州这边开口。

三名大红蟒服太监在进入驿馆后,在厅堂按例聚头议事,却没有急于开口,而是喝上了小髯坡驿丞让下人准备的一壶茶,耐心等待一名心腹宦官的消息。很快那名年轻宦官就毕恭毕敬领着一名年轻士子模样的人物,快步走入厅堂,年轻宦官低眉顺眼地退出厅堂,掩上屋门,守候在门外。当看到这名身穿文士青衫的年轻人后,三位印绶监大佬立即起身相迎,略微压低嗓音笑道:“见过陈相公!”

相公一说,原本是老离阳的一种尊敬说辞,专门用来敬称军中大佬或是手握朝柄的公卿,一朝上下,获此称呼之人,满打满算,估计大概也就七八人。只不过那时候与离阳并立的东越南唐几个王朝,国力尚存,也有相公的说法,却是极为不雅,是说那些面目清秀的男子伶人,嗓音娇柔不输莺莺燕燕,江南有蓄养童伶之风,美誉为名士风流,这其中或多或少也有几分讥讽离阳的意思。在离阳吞并中原后的永徽年间,太安城的相公一说逐渐消失,祥符年以后,重新兴起,尤其是内廷,十分推崇,宫中太监遇上某些得以行走宫禁重地的离阳公卿,都喜欢尊称一声相公。这一次,当然再无人胆敢将江北江南两者相公混淆不清了,而在眼界奇高的宦官眼中,文臣之中,连一位六部尚书也无法获此殊荣,唯有中书令齐阳龙、中书侍郎赵右龄和门下省左仆射桓温、左散骑常侍陈望,寥寥四人,可以让他们连姓氏喊上一声相公。

眼前这一位的身份,也就水落石出。

陈少保陈望,下一任离阳首辅的不二人选。

印绶监掌印太监是位慈眉目善的清瘦老人,如果把那身扎眼的大红蟒袍换上道袍,也许就是仙风道骨了,他在陈望坐下后才落座,毫不掩饰自己神色间的忧虑,嗓音尖细却不刺耳,缓缓道:“陈相公当真要往幽州北去?没了陈相公做咱们的主心骨,咱家这心里头晃得慌啊。”

属于微服私访的陈望此次出京,京城只有屈指可数的人物有资格知晓,一双手就数得过来,他微笑道:“刘公公不用担心,这回给清凉山送圣旨,出不了纰漏。”

如果换成别人如此敷衍安慰,印绶监掌印太监养气功夫再好,也要暗暗生出恼羞成怒,但既然是陈少保这么说,老宦官还真就安心了几分。

官场上的公门修行,本来就是聪明人才能做上官,所以说话做事往往都透着玄机,对话双方都难免往深处细想,恨不得一句话掰成八瓣来琢磨,美其名曰悟性到没到。尤其是老吏部尚书赵右龄、永徽储相殷茂春之流,与他们这些绝顶聪明的庙堂砥柱闲聊,谁敢掉以轻心?恐怕他们在退朝时候的随口一句“今日天气不错”,都能让听到耳朵里的官员咀嚼良久,捕风捉影,仔细推敲,何其累哉。当然,这种劳累,仍是让许多官员乐在其中。但是一座离阳庙堂,到底还是有几人不一样的,哪怕是在天下英才尽入彀中的那处太安城“赵家瓮”,有些人仍是显得鹤立鸡群,比如老首辅张巨鹿,坦坦翁桓温,如今祥符年终于又多出一个陈望。与这三人说话,无论官帽大小,官衔高低,都不用挖空心思去应付,总之是件很省心的事情,原因很简单,这些真名士大醇臣,你依凭言语谄媚不得,也不会对他们因言获罪,他们三人也许未必是无欲无求的官场圣人,但即便他们有所求,想必也不是谁都能够理解他们位于那个境界里的所谓得失,会是何物?

太安城官场这些年里,看似对平步青云的晋兰亭倍加推崇,可真相如何,也许坦坦翁早年那一记耳光早就道破天机。

一山比一山高,聪明人永远会遇上更聪明的人,光靠聪明,做官容易,做大官却不容易了,做到真正执掌一方朝柄的尚书已是难上加难,做领袖天下群臣的首辅更是难如登天。

现在京城官场都深信不疑,无论如何高看这位陈少保都不为过。

比起曾经让太安城战战兢兢的张巨鹿,陈望的劣势在于师门声望几近于无,也无既是恩师又是老丈人留下来的庙堂遗产,陈望毕竟出身寒庶,虽然老丈人也是皇亲国戚,但其实臂助极小,

而优势则在于陈望是当之无愧的天子近臣,是当今皇帝一手扶持起来的心腹,最重要的是,陈望无论是在帮助殷茂春主持京评地方评、还是在勤勉房担任“帝师”、或是最后高升中书省,陈望的为人处世和性情秉性,都落在整座太安城眼中,比起一鸣惊人后便锋芒毕露的老首辅张巨鹿,陈望给人的印象始终温良如玉,骨子里并不是一个充满侵略性的角色,这对庙堂文臣而言,无异于一个天大利好消息,因为这意味着一旦陈望将来出任尚书省一把手,整个离阳官场都将迎来一段相对安稳的太平时期,即便依旧会有这样那样的官场倾轧,但只会各有升贬,而不分生死,甚至不会出现那种由于为一人憎恶而导致一生仕途禁绝的凄凉情景。

说来很奇怪,现在整座离阳官场几乎所有人,都不明白步步高升的陈望做官所欲何为,陈望从无亲口说过,也从无此类情感流露。

这次陈望出现在车队,印绶监掌印太监刘公公也是在见到这位左散骑常侍本人后才惊觉,至于陈少保为何会秘密加入车队,刘公公一干人等都讳莫如深,甚至不敢妄自揣测。

所以当此时此刻陈望开口提出他要马上离开车队,分道扬镳往北而去,三位蟒服太监面面相觑。

陈望的神色露出一抹恍惚,快速收回思绪后,轻声笑道:“三位公公可能忘记我的老乡在北凉幽州了。”

衣锦还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