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地瓜轻轻拍了拍那柄狭长木刀,冷哼道:“不是,我自己做的!”
孩子很快又补充一句,“给我自己做的!才不是送人的!”
到了那个小院子,许清带着小女孩一起去忙碌晚饭,大概是后者根本就乐意跟她爹待着的缘故。
徐凤年就坐在院子里的小凳子上,抬头看着天边的夕阳,目不转睛。
赵右松很快就跑回家,然后跟徐凤年一起发呆。
喊他们一大一小吃饭的时候,赵右松发现那个小黑炭好像哭过了,可怜兮兮的。
坐上菜肴丰盛的那张小桌子后,赵右松很快又发现那丫头大口扒饭,下筷如飞,饿死鬼投胎一般。
徐凤年也没有说话,倒是许清时不时让小闺女吃慢些,不用急。
等小地瓜吃饱,徐凤年其实才动了没几筷子。
不知为何,小女孩好像绷紧的弦突然之间就松开了,然后就很明显精神不济,几乎才不情不愿地趴在徐凤年后背上,就闭眼睡去,发出微微鼾声。
许清一下子就捂住嘴,不让自己吵到那个身世可怜的孩子。
刚才她们一起准备晚饭,虽然名叫徐念凉的言语不多,可是说起那些孩子自以为很有趣的往事,都让许清感到无比悲伤。
她虽没有读过书,可是天底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她本就是熬日子熬过来的女子,大抵知道世间男女,长大成人之后,如何受苦吃苦挨苦,都没办法怨天尤人了,可一个这么点大的孩子,怎么能够说起那些事情,还会觉得有趣,还能说得眉飞色舞?
她看着轻轻走出屋子的大小两个背影,性子柔弱的她破天荒对他有些怒气:“你就不能让孩子在床上睡一觉吗?!”
那一刻,男人猛然停下脚步。
赵右松不知所措,有些害怕。
最后徐凤年转身回到屋子,动作轻柔把小地瓜交给许清。
她把孩子抱去自己的屋子,给孩子盖上被子后,站在门口轻声道:“晚上你睡右松那间屋子。”
徐凤年摇头道:“不用,我去院子里。”
她欲言又止,最后只是默默转身,去坐在床边。
徐凤年坐在院子里,赵右松放低声音跟他聊了会儿,就说要去做私塾先生留下的功课了,徐凤年轻声道:“好好读书,以后考取功名,别让你娘失望。”
孩子使劲点头,然后蹑手蹑脚离去。
徐凤年一言不发。
一直坐到夕阳落尽,坐到明月挂空。
徐凤年想起了很多自己小时候的事情,有些记忆模糊了,有些记忆依然深刻。
到了北凉清凉山以后,尤其是少年时的往事,就要清晰很多了,只不过那时候,自己的娘亲已经不在了,只剩下了徐骁一个人。
徐凤年从头到尾,一动不动。
只有等到自己当上了父亲,才会明白自己的父亲,当年对自己的那些付出,不管已经付出了多少,永远都不会觉得够了,永远只恨太少。
我的小地瓜,爹对不起你,但爹真的很爱你。
也许以后,等到她长大以后,会遇上了心爱的男子,但他这个当爹的,才会仍是不情不愿地把她交出去,希望她幸福一辈子。
希望自己死后,无法再照顾她的时候,她也一定要继续幸福。
不知何时,许清走出屋子,坐在他身边。
徐凤年回过神后立即转头,胡乱潦草地擦了一把脸。
许清柔声道:“睡得不安稳,浑浑噩噩醒过来好几次,很快又睡过去,有两次哭着问我你在哪里,我跟她说你就在院子里,她才愿意继续睡觉。”
徐凤年嗯了一声。
许清低下头,“前面…对不起。”
徐凤年摇头道:“别多想,我得感谢你才是,真的。”
徐凤年嗓音沙哑道:“我不知道怎么照顾她…我一直做不好。她只要是不说话的时候,我就会很怕…”
许清身体前倾弯腰,双手托住下巴,望向院门口那边,“我当年也是这么过来的,孩子越懂事,当爹娘的就会越觉得对不起他们,就越心里亏欠。”
徐凤年安静听着。
月光下,她说了很多,一直说到自己眼皮子打架。
徐凤年转过头,看到小地瓜走到屋门槛,看着他们,然后她一屁股坐下,对自己挥了挥手。
许清猛然惊醒过来,晃了晃脑袋,顺着徐凤年的视线,发现了小女孩。
许清站起身,走到小地瓜身边,柔声问道:“怎么不睡了?”
小女孩也站起来,咧嘴灿烂笑道:“睡得饱饱的了!”
许清微笑道:“那以后记得来这里玩。”
小地瓜伸出小拇指,“来,拉钩!”
许清跟她轻轻拉钩。
徐凤年笑着蹲下身,等孩子趴在自己背上。
小地瓜趴在他后背,在徐凤年站起后,她转头对许清扬起手掌,晃了晃,嘿嘿笑道:“拉钩了哦!”
徐凤年轻声提醒道:“抱紧了。”
小地瓜冷哼一声。
徐凤年转头笑了笑,“走了。”
许清站在门口,点点头。
两人身影一闪而逝。
如同一抹长虹向幽州以南掠出近百里后,徐凤年察觉到小地瓜的异样,停下身形,担忧问道:“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小地瓜挣扎着离开他的温暖后背,她站在地上,低着头不说话。
徐凤年单膝跪地蹲在她身前,不知道怎么办。
她双手猛然捂住眼睛,好像是不敢看她的爹,抽泣道:“对不起,我想娘亲了…对不起…我没有生你的气…就算有,也是只有一点点!小地瓜只是怪自己没用…爹,娘亲让我做的事情,小地瓜很多都没有做到…”
那一刻,徐凤年使劲捂住自己的嘴巴,缓缓低下头。
这个在太安城钦天监外、在北凉拒北城外,始终不曾退缩半步的男人,怕自己的孩子,会觉得她的爹,不是她心目中的英雄。
小地瓜放下手,狠狠止住哭,深呼吸一口气,突然双手抱住她爹的脖子,大声说道:“爹!你不许哭!好男儿流血不流泪!”

她重新骑在他的脖子上,他这一次缓缓南行。
“爹,我爷爷奶奶是啥样的?”
“你爷爷啊,脾气最好,你奶奶呢,最好看。”
“那你小时候不听话,爷爷打你不?”
“哈哈,那他可不舍得。”
“那我以后要是不听话,你会打我不?”
“我也不舍得。”
“那以后有坏人欺负小地瓜,你咋办?我是说有很多很多坏人哦,比上次咱们在北边,还要多!多很多!”
“爹会打得十个拓拔菩萨的爹娘都不认识他们。”
“嗯?这是啥意思啊?”
“等你长大以后就懂了。”
“可我已经长大了啊!”
“在爹心里,小地瓜一辈子都长不大的。”
“那如果有女人不喜欢小地瓜,你会不会不要小地瓜?”
“肯定不会啊。因为爹最喜欢小地瓜。”
“唉,当年娘亲肯定就是这么被你骗到手的。”
“…”
“以后我生气的时候,喊你徐凤年,爹你生气不?”
“小地瓜,爹这辈子都不会生你的气。”
“你以后说话不算话,咋办?”
“你不是有一柄木刀嘛。”
“也对!以后你还能陪我去屋顶不?还有一起去找那种叫萤火虫的东西不?我们家里有鸡腿不?家里的被子够厚不?”
“都行!都有!”
“爹…”
“嗯?”
“你不要死,好不好?”
“…”
“不要装睡!”
“好嘞。”
“爹。”
“又咋了?”
“嘿,就是喊喊你呀。”

城外,硝烟四起。
城内,乱象横起。
要知道,这座城,叫做太安城啊!
整整两百多年以来,从未有外敌大军攻打过这座离阳京城!
最让他感到悲哀的是,对方之所以迟迟没有攻破城池,只是因为想要让凉莽战事不至于太早落幕而已!
赵室天子赵篆,独自坐在那间历代君主都曾在此读书识字的勤勉房,门口只站着那位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陈少保陈望。
年轻皇帝坐在自己少年时求学所坐的位置上,抬头望向勤勉房师傅开课授业的地方。
没人知道这位原本志存高远的年轻君主,内心深处到底是怒火还是悔恨,或是悔恨。
很奇怪,这位皇帝陛下,从皇子到登基,都没有任何不好的名声,半点都没有,事实上哪怕他不是先帝长子,他的登基称帝,依然十分名正言顺,显得是那么众望所归。
而在他坐龙椅之后,明明并无半点不妥之处,他有名士雅量,有明君气度,有声望民心,可到最后,一统中原的离阳王朝,老皇帝赵礼,先帝赵惇,传到赵篆手里,又葬送在他手里。
春秋之中,亡了国的皇帝,有些必须死,有些不用死,前者如昔年大楚姜氏皇帝,后者如旧南唐末代君主。
虽说这位年轻皇帝属于前者,可赵篆其实并不在乎自己的生死。
他只是想在这里想明白一件事,为什么到最后自己会输得无声无息,好像是骤然倒塌的一座高楼,瞬间分崩离析,甚至让人根本来不及补救。
是雄才伟略的祖父就已经错了?还是赵室基业在父皇手上变得摇摇欲坠?
背对陈望的皇帝陛下,神色安静。
陈望突然看到站在廊道尽头的那位“年轻”宦官。
陈望欲言又止,后者缓缓前行,沿着廊道一直向前,与陈望擦肩而过,继续前行,最终一个拐角,就那么消失了。
从头到尾,无声无息。
陈望闭上眼睛,满脸痛苦。
不知何时,皇后娘娘严东吴姗姗而来,哪怕是到了这一刻,她依然风姿如旧。
陈望让出门口,作揖行礼。
严东吴点头还礼后,走入勤勉房,坐在皇帝陛下的身边,沉默不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