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里的声响让夏浮忍不住好奇,偷偷望去。

  ——那篇心经被姜峥揉成团掷在地上。

  夏浮的视线凝在那个纸团上。

  以前,即使是写坏的文章,六郎也会对齐折好,工整放在一旁等侍女去收拾。

  夏浮望着地面上那个纸团,眉头越皱越紧。良久,她慢慢抬眼,将思索的目光落在姜峥挺拔的后身。

  谪仙一样的姜六郎不应该这样。他就应该永远高高在上如九霄云银河月,高不可攀。他不该掉进红尘,染一身俗气的烟火气。

  蔷鑫殿是先帝为最疼爱的大公主所修。因她喜欢蔷薇,整个宫殿蔷薇随处可见,不管是遍地栽种的蔷薇花,还是各种物件上或雕或绣的纹路亦常见蔷薇。

  殿宇不大,像是坐落在一片花海里。又有九曲回折的鲤鱼池蜿蜒穿过整个花海中。肥硕艳浓的鲤鱼在池水中悠闲在在。正是莲荷盛开时,更为连绵不绝的鲤鱼池添了丽色。

  怀珍公主在蔷鑫殿宴请了温塔公主萨图雅和宁族公主敏尔。不过两位公主身份完全不同。前者是实实在在的公主,后者却是来京前临时封的公主。不同于萨图雅近日总是跟着她哥哥在洛阳乱逛,敏尔却一直很安分。

  萨图雅虽说也有挑男人的想法,但她可以自己挑选,挑不中就潇潇洒洒地回家。敏尔却是注定要献进宫中。

  午后,萨图雅仍旧精力充沛,欣赏着花园里名贵花卉。这些花儿在她的家乡并没有,她瞧着新奇。

  俞嫣一个人坐在鲤鱼池边,望向水中游来游去的红鲤鱼。

  怀荔寻来,瞧着俞嫣一个人在发呆。她提裙而奔,喊着酿酿跑到她身边。

  俞嫣回头,在烂漫的花海里对她笑。夏日耀眼的光落在她的面颊,好似镀了一层柔和的光晕。她穿着红绿相撞的襦裙,藏身在花海里,比满园的鲜花还要娇艳夺目。

  “怎么一个人在这儿?”怀荔也坐在鲤鱼池边砌的白砖上,和俞嫣一起瞧水里的鲤鱼。

  “没什么。躲躲清净。”俞嫣挽袖,将手伸进水池里,逗弄着水中懒洋洋的鲤鱼。温吞摆动鱼尾的肥鲤鱼快速游开一段,又变得懒洋洋。夏日午后偏热,被葳蕤草木遮着的池水给手上带来一捧清凉。

  怀荔也不多问,跟着挽袖欠身去玩水。她泼了一点水到俞嫣的手上,俞嫣也泼回去。扬起的水花沾着暖灿的阳光。两个人相视一笑,心里的郁闷皆散去不少。

  俞嫣这才叹了口气,闷声:“我好像把他弄生气了。”

  虽俞嫣没说是谁,怀荔却能瞬间猜到。她好奇追问:“你做什么啦?”

  俞嫣摇头。问题就是,她也不知道姜峥在气什么。思来想去,她只能猜是他问她喜不喜欢他的时候,她的回答让他不满意?又或者昨天晚上他不喜欢她的反应?

  俞嫣拧巴着眉头,嘟囔:“好烦。”

  怀荔垂下眼睛,暖阳照亮她几许没有言说的愁绪。她用沾满池水的手指头在白砖上慢吞吞地画鲤鱼。她声音亦低落:“我也把他弄生气了。”

  这回轮到俞嫣问:“你做什么啦?”

  不同于俞嫣的茫然,怀荔却是很清楚自己做错了什么。她低声:“我知道他刚考中状元是很忙的时候。还是想约他见面,他明明解释了走不开,我还是生气骂了他……”

  至于为什么特别想在他高中之后见他?怀荔心里藏着难以启齿的担忧。

  怀荔抬起眼睛的时候,眼眶里便有一点湿。

  金贵的公主,极少在外人面前展现软弱。可是她心里难受得很。父皇日理万机,对几个公主的事情向来很少过问。她很小的时候失了母妃,虽养在太后身边,可在这深宫到底是个没有母族庇护的公主。

  俞嫣瞬息间明白她在担心什么,她劝慰:“别担心。你们是有婚约的!状元又算什么?娶你仍是他高攀!”

  怀荔也觉得自己许是庸人自扰。她收了情绪,指向俞嫣的唇,问:“怎么把自己的唇咬破了?”

  俞嫣抿了下唇,嗡声:“啃果子的时候不小心弄的。”

  她纤指一弹,将手上的水珠朝怀荔身上甩去几滴。怀荔微怔,立刻也将手上的水珠甩到俞嫣身上。两个人很快忘记不开心,欢快地在蔷薇间追逐嬉闹。

  直到宫女过来禀告酥山拿来了,她们两个才停了打闹,手牵手往凉亭去。

  酥山可是个避暑的好东西,且味道甜,俞嫣一直很喜欢。

  怀珍公主和敏尔公主坐在凉亭里说话,怀湘和萨图雅却是去了花园深处还未回来。

  桌子上摆着几碟宫婢刚捧来的酥山,下面的碎冰块开始消融,使得上面厚厚的一层雪酥冒着凉丝丝的白雾。

  “她们还没回来吗?”怀荔说着坐下,接过宫婢捧来的一小碗酥山。雪酥上放着红红的樱桃。她看了一眼,将这份樱桃多的先递给了俞嫣。

  “还没。也快了。”怀珍公主的视线不由落在俞嫣身上。

  她一手捧着一小碗酥山,一手捏着个小白勺小口小口地吃着。她眉眼弯弯,对怀荔夸着好吃。怀珍公主瞥着俞嫣的唇,吃过凉凉的酥山,她唇上破的那一块变得更加明显。

  怀珍收回目光,捏了一粒樱桃,慢悠悠地吃了。

  今天格外热,刚刚和怀荔闹了好一会儿,俞嫣正觉得闷热,幸好有酥山解暑,吃完一小碗,又接过一小碗。

  她还开始吃呢,远远看见了姜峥。

  俞嫣不由有点意外,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不过再一眼,看见了姜峥身边的四殿下赵琉。再思及四殿下的母妃是温塔人,俞嫣猜着姜峥大概是陪赵琉过来寻温塔公主。

  怀荔轻笑了一声,戏谑:“干嘛呀,看自己夫君看得入了迷。”

  “我才没有。”俞嫣瞪她反驳。

  怀珍公主吐出口中的樱桃籽儿,回头望去。

  俞嫣猜得不错,姜峥的确是陪赵琉过来。赵琉与萨图雅有些亲戚关系。得知萨图雅去了花园深处还没回来,赵琉与姜峥倒也没入凉亭,而是在不远处的游廊里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赵琉往花园里去了,只姜峥仍在游廊。

  怀荔用胳膊肘轻捅俞嫣,笑着说:“你怎么就自己吃呀。天热,不给他送一碗?”

  “也没那么热。我才不送。”

  怀荔可太清楚俞嫣那口是心非的性子了,她亲自将一碗酥山塞进俞嫣手里,催:“去去去!”

  俞嫣这才不情不愿地捧着一碗酥山往游廊去。她刚走了不远,才想起姜峥不喜外面的食物。可她已经走到这儿了,那么多眼睛看着,倒是有点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偏偏这个时候姜峥也望过来。

  俞嫣只好继续往前走。她迈进游廊到姜峥面前,先对他轻哼一声,然后也不与他说话,走到一边去,懒散靠着廊住,自己吃起来。

  姜峥笑笑,看着她吃了一会儿,才问:“好吃吗?”

  “好吃呀。”俞嫣又吃了大大一口,“可惜有的人不能吃哦。”

  恐怕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在笨拙地解释自己吃的原因。

  她捏着小勺又舀了大大一口,还未吃,姜峥靠过来:“给我尝尝?”

  俞嫣惊讶抬起眼睛,姜峥已经俯身,去吃那勺酥山。

第63章

  俞嫣皱眉看他将那勺酥山吃了,闷声:“你不嫌外面的东西脏啦?这勺子说不定很多人用过哦!”

  姜峥让凉凉的软酥在唇齿间化开,带来夏日惬意的凉气,也弥漫着淡淡的甜味儿。他说:“没事,已经被酿酿先舔干净了。”

  “你……”俞嫣用眼角的余光瞥向不远处的宫人,而后皱眉瞪他一眼,再低头继续吃着。

  姜峥的视线落在俞嫣的唇上。她的唇被奶酥打湿,盈盈湿润让唇上的一点伤口变得很刺眼。

  “还疼吗?”他问。

  “什么?”俞嫣疑惑抬起眼睛,对上姜峥的目光,立刻明白过来了。她捏着小勺子在碗里扒拉着,取了一块最下面的小冰块放进口中,哼声:“冻麻了就不疼了。”

  “酿酿——”姜峥缓长地念她的小名,低柔的声线仿佛呢喃。

  他主动提到昨天晚上的事情:“昨天晚上我没分寸是因为……”

  俞嫣垂着眼睛小口吃着凉酥,悄悄竖起耳朵。

  可他偏偏将话说到一半不说了,俞嫣抬起眼睛瞪向他。四目相对以后,姜峥才盯着她的眼睛继续说:“我确实有些不高兴。因为感受不到酿酿对我的喜欢。你的乖顺与配合只是因为妻子的身份,而不是喜欢我。”

  明明知道宫人离得远听不见,俞嫣还是有一点慌张地去瞧立在游廊外的宫人。她收回目光看向姜峥时,眸色里便多了点嗔意。

  ——他怎么能在外面说这些话?!

  姜峥显然更加自若,他继续说:“我仔细想过,这只能是我的错。是我对酿酿还不够好。”

  俞嫣蹙着眉喃声:“不是……”

  姜峥唇畔漾出一抹笑,他瞧着俞嫣不自在的表情,温声再问:“或者是我会错了意,看浅了酿酿的那份喜欢?”

  俞嫣急得简直想跺脚,她压低声音,语速又急又快:“你能不能不要在外面胡说了呀?一口一个喜欢,什么词儿都挂在嘴边,你不嫌害臊的吗!”

  姜峥但笑不语,只用带笑的温柔眸望着俞嫣微微翘起的唇角。对于哄俞嫣这件事,他向来很有一套,也很信心十足。

  《夫妻之道》言,哄女人这件事的第一步就是不要脸。

  这一点也不难。

  俞嫣垂眼望着手里捧着的酥山。天热,酥山又融化了些。她闷声问:“你还要不要吃酥山?”

  姜峥下意识将目光落在俞嫣的胸口。

  他确实有些想尝酥山,不过却不是俞嫣手里捧着的那一碗。她今日穿着的齐胸裙裹在胸口,锁骨下露出一大片雪白。裹在胸口的裙料上有轻柔的流苏,被清风温柔吹拂。

  “不吃我自己吃。”

  “吃。”姜峥的视线放在俞嫣胸口随风轻晃的流苏上。

  俞嫣将手里捧着的那半碗酥山递向姜峥,姜峥却并没有伸手接。

  他说:“勺子不干净,不想用手碰。”

  俞嫣愣了一下:“可是你刚刚不是吃过一……”

  俞嫣抿了唇,知道他的意思了。姜峥在她瞪过来的目光下俯身靠近,俞嫣声音小小地轻哼了一声,才捏着小勺子舀一勺丝滑冰凉的酥山喂给他吃。

  萨图雅从花园深处出来时,远远看见了游廊里的姜峥和俞嫣。两个人坐在游廊里,紧挨着,俞嫣正在一勺一勺地喂姜峥吃解暑的酥山。

  萨图雅皱眉。她晃头,带动头上的几串绿珠子一阵晃动。她不太高兴地说:“不是说中原女子都温婉端庄守规矩?怎么在外面就这样和男人拉拉扯扯卿卿我我?”

  怀湘公主望了一眼,解释:“哦,那个人是酿酿的夫君。”

  她又笑着补充:“他们两个成婚还不到一个月,正是腻歪的时候呢。不过也真是没瞧出来,能腻歪成这样。”

  其实,萨图雅知道姜峥和俞嫣成亲了。在她第一次见到姜峥时,便向兄长打听了这个人,知道他是大将军姜远的儿子、皇后的亲外甥,自然也知道他已经娶妻,娶的还不是平民百姓,而是个身份挺高的郡主。

  赵琉过来寻萨图雅是为了帮他母妃带几句话。如今话带到了,他也要走了。按照亲戚关系,他该称呼萨图雅一声“表妹”。

  “表妹,那我就先走了。不打扰你们姑娘家们说话。”赵琉道。

  “急什么呀?”萨图雅努努嘴,“天热,进凉亭歇歇再走。”

  她顿了顿,又指向远处游廊的方向,说:“叫上小郡主的夫君一起,至少喝杯茶水再走嘛。”

  说完,她转身就朝凉亭去。头上绑着的一串串绿珠子跟着乱晃。

  赵琉迟疑了一下。他倒是没什么,凉亭里的公主郡主们,除了宁族那位不算公主的公主,其他人不是他亲姐妹就是表姐妹,可姜峥倒是个外男。他有事要出宫与姜峥一起去鸿胪寺,姜峥不过是顺路陪他过来一趟。

  怀湘却是不怎么在意,更是有点好奇俞嫣和姜峥的相处,她开口吩咐:“去请人。”

  那边姜峥在游廊里看见赵琉往凉亭去了,正想着先去前殿候着,宫人已经过来请人了。

  俞嫣并没有注意到姜峥眼底一闪而过的厌烦。

  俞嫣将手里的空碗交给宫女,和姜峥一起往凉亭去。他们两个到凉亭时,怀珍公主正柔声询问萨图雅这蔷鑫殿印象怎么样。

  “很多花我家都没有,很好看。咦?这是什么,怎么在冒烟?”萨图雅好奇地瞧着宫女端上来的酥山。

  还不等怀珍公主对她解释,她已经小心翼翼地尝了起来。她眼睛一亮,夸赞:“好吃!”

  俞嫣已经坐下来。她还想吃凉凉的酥山,指了一下。宫婢立刻给她端来一小碗。

  怀荔在一旁笑:“刚刚的那碗被别人吃光了是不是?”

  俞嫣才不理她,捏着小勺子一口一口地吃。

  萨图雅忽然想到刚刚在游廊里,俞嫣就是喂姜峥吃这个东西?她突然觉得这东西不好吃了,神情怏怏地放下勺子。她瞥了一眼坐在远处的姜峥。

  他侧身而坐,正和赵琉说着寿宴的事情。凉风徐徐,时不时吹起他宝蓝的长衫前摆。

  姜峥是萨图雅第一眼见到就想抢回草原的男人,他和她以前遇到的莽夫不一样。他模样好看得要命,多看几眼都能增寿。他待人温和彬彬有礼,就像是她小时候从书册中了解到的中原人模样。

  可是她怎么就晚来洛阳半个月,让他和别人成亲了呢?

  萨图雅望着姜峥,可是俞嫣出现在了她的视线里。俞嫣走到姜峥面前,跟他要手链。

  ——刚刚在游廊里时,她的手链不小心掉落。因为正在吃东西,手链被姜峥捡起来后,倒也没立刻给她戴上。

  姜峥听完赵琉的话,转过脸来,亲自将那条手链给俞嫣戴上。

  萨图雅瞧着姜峥垂眼给俞嫣戴手链的模样,心里很不舒坦。偏偏这两个人是夫妻,她心知肚明没法子将人抢回草原了。这种心知肚明让她心里更不舒坦。

  她身子向后仰,靠着椅背,懒声说:“这里的花虽然好看,但是看多了也腻歪。来洛阳这段日子吃吃喝喝是玩了不少,就是好久没活动了。你们洛阳应该有马场吧?我们跑一跑活动活动怎么样?”

  萨图雅稍微停顿了一下,视线扫过凉亭里这群娇滴滴的中原公主,问:“你们会骑马的吧?”

  怀珍公主迟疑了。

  萨图雅陪着俞嫣身上层层叠叠的裙子,再瞥一眼她细的一把能折断的纤腰,说:“不过,我早就听说了中原女儿娇弱,不会骑马也正常。”

  怀荔奇怪地看了萨图雅一眼,默默收回视线。拦下招待萨图雅和敏耳这事的人是怀珍,她断然没有多言的道理,默默吃着樱桃。

  俞嫣则是没怎么听萨图雅说的话,她蹙着眉跟姜峥说他给她戴的手链没有戴好,细链子中间有几道折痕,正让姜峥重新给她戴。

  俞嫣对姜峥说话的声音落入萨图雅耳中,就莫名变了味儿,成了腻腻歪歪的打情骂俏。连带着两个人靠得那么近的身影,在萨图雅眼中也成了眉来眼去。

  最先开口的是怀湘。她不喜欢萨图雅这看低人的语气,说:“去呗。去南启山的狩猎场。那地方大。最近也闲置着。”

  怀珍公主瞧着俞嫣和姜峥靠得极近的身影,有一点走神。她还来不及开口拒绝,萨图雅抢先说:“好啊。我带着我们的勇士,你们也带着侍卫。咱们比一比!”

  怀珍公主觉得有点不稳妥,望向赵琉。赵琉倒是笑呵呵地答应下来:“行啊,我这就去安排。”

  怀湘看了怀荔一眼,借机说:“皇兄,把今科的几位学子也一块叫来吧?”

  怀荔立刻皱了下眉,在心里责怪怀湘多事。她能看不出吗?怀湘这是知道了她和燕嘉泽闹别扭,怀湘这是想看她的笑话呢。

  怀荔与怀湘,若说生死大矛盾倒也没有。不过两个人从小到大一直不对付,各种小计较。

  俞嫣这才回过头来,笑着说:“好呀。我正好也有事找表哥呢。”

  姜峥捏着俞嫣腕上系好的手链,慢悠悠地转了一圈,无声在舌尖将“谢云骋”这个名字念了一遍。他垂下眼,长长的眼睫藏起一丝不易被人觉察的厌烦。

  一直沉默坐在角落里的宁族公主敏尔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蹙眉地犯了难。

  她不知道这些中原公主会不会骑马,她只知道自己是不会的。

  凉亭里的众人,一时间个个心肠百转千回起来。

  只赵琉傻乐呵站起身,道:“择日不如撞日,我这就安排,咱们现在就去。走啊。”

第64章

  俞嫣看见探花郎陈鸣衣的时候,眼中闪过一丝诧异。她目光移开之后,忍不住再次望过来,远远打量着他。

  状元郎燕嘉泽锦绣华服,举手投足间是世家郎君的矜贵不凡。榜眼谢云骋一身红衣,鲜衣怒马意气风发惹人眼。

  探花郎陈鸣衣书生打扮,一身洗得发白的青色长袍虽未有补丁,可隔得远远亦能看出微微磨损的痕迹。

  就算如此,他站在燕嘉泽和谢云骋中间竟是毫不逊色,反倒是另一种挺拔出尘的气度。

  俞嫣惊讶呢喃:“探花郎总是容貌最出众的那个,竟是真的!”

  姜峥不咸不淡地开口:“是吗?”

  俞嫣微怔,弯眸望向他,道:“是呀。我的青序就是最好的例子呀。”

  姜峥拿帕子擦手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抬眼瞥她。

  俞嫣却已经笑着拍马去找怀荔。姜峥的视线仍在俞嫣身上,缓缓下移。她换了骑装,窄袖束腰,没有裙子遮挡,跨坐在马背上的腿越发显得笔直纤长。一双黑色的小皮靴裹着小腿,靴上坠着一捧流苏,随着她的动作晃颤着。

  姜峥收回视线,远远瞥向站在一起的燕嘉泽、谢云骋和陈鸣衣,陷入沉思。

  虽然他也不过是刚入仕,却已经在用审视的目光看待这三人,思量着他们是否可用。

  那边姑娘家的欢呼声惹得姜峥收起思绪,寻声望去。

  萨图雅要赛马,怀珍公主答应几位公主一起跑一跑,怕她嫌弃人少,还吩咐了一些女侍卫一起。可萨图雅不乐意。她不觉得女子比男子差,要和男子一起赛马。

  因是临时起意,赵琉让侍卫先检查一遍狩猎场,暂时还不能开始。

  萨图雅坐在马背上,有点嫌弃中原人事儿多。有什么可检查的?就算有野兽,射杀了便是!

  萨其拉骑着马,大摇大摆地赶来。

  他一眼看见灿笑着的俞嫣。有些逆光,他不得不眯起眼睛去瞧。他又急急问手下:“那是哪位公主?”

  “那位不是中原公主,而是一位郡主,也是鸿胪寺少卿的妻子。”

  萨其拉皱眉,眼中浮现失望。

  手下立刻指着说:“那两位才是公主,怀湘公主和怀荔公主。”

  至于怀珍,因为嫁过,连提也不用提。

  萨其拉望过去,怀湘与怀荔都貌美,他心里的失望这才淡去。他像买东西一样的目光在怀湘和怀荔身上打量着,挑选带哪个回草原。

  萨其拉骑马赶到妹妹萨图雅身边的时候,明显看出来妹妹心情不好。倒也不是他心细,实在是萨图雅将不开心写在了脸上。

  “怎么了?谁惹我妹妹不高兴了?”

  萨图雅咬着嘴唇,回头望了一眼。

  萨其拉顺着妹妹的视线望过去,看见了正在与陈鸣衣说话的姜峥。

  妹妹的那点心思,萨其拉知道。虽然他一直不理解姑娘家的这种一见钟情,尤其姜峥在他眼中就是一只上不得台面的小白脸弱鸡。

  他敷衍似地地劝了劝:“那三个都是今年科举中挑出来的好苗子,哪个都不错嘛。你挑挑?红衣那个看起来最健硕,长衫那个和姜弱鸡有点像,你凑合挑一个?”

  “你说话真难听!”

  萨其拉哈哈大笑,刚要说话,眼角的余光瞥见了骑马经过的俞嫣。

  他目光顿了顿,看了一眼俞嫣,又看了一眼人群里的姜峥。他改了口:“你要是想抢那只弱鸡回去也不是不行。”

  萨图雅惊了:“可是他都已经成亲了!我才不给别人当小!”

  “哈哈。”萨其拉抚须而笑,“成亲了也可以分开。”

  萨图雅愣了一下。对啊,她怎么没想到?她又不介意姜峥有没有过别人,最后归她才重要啊!

  这般想着,萨图雅骑马朝姜峥那群人过去。萨图雅热情开朗,倒也没特意只和姜峥说话。姜峥几乎没怎么开口,最后倒是燕嘉泽和萨图雅攀谈起来。

  这一幕落在远处怀荔的眼中,近日来的忧思又浓了几分。

  俞嫣瞧着怀荔的脸色,悄悄拉了拉她的袖子。怀荔抬眼望过来,眸中郁郁。她说:“温塔公主这次来京是会结亲的。”

  结亲,和谁结亲?

  虽然怀荔不是个操心政务的,也知道如今温塔兵力强大,要不然这次来京,父皇也不会让宫中几位公主招待着。

  那些不安又在她心里冒出来。

  俞嫣回头望向大笑的萨图雅公主,慢慢皱起眉,说:“你们都定亲了。”

  怀荔忐忑垂眸,没有接话。

  俞嫣也抿了唇。

  于是,在第一轮只有女郎的赛马中,俞嫣和怀荔都有点争强的置气。萨图雅跑在第一,紧接着便是俞嫣和怀荔。怀湘和敏尔落在最后,慢悠悠地散步似的。

  赵琉舒舒服服地坐在椅子上,指着落在最后的怀湘和敏尔笑话:“这俩鱼目混珠呢!”

  姜峥含笑颔首,又与赵琉寒暄几句,便重新将目光落在了俞嫣的身上。

  一旁的谢云骋却是直接问了退红:“是谁惹酿酿不高兴了?”

  退红茫然摇头,甚至不明白谢云骋为什么这么问。

  谢云骋随口的一问,仍旧落进了姜峥的耳中。他皱了下眉,垂眼望着杯中飘晃的两片茶叶。

  忽然一阵惊呼,宫人高呼有人坠马。

  姜峥一怔,立刻站起身望过去。见那道红色的身影仍旧在奔驰,微紧的手才松开。

  赵琉在一旁打趣:“不是小郡主。”

  姜峥重新坐下来。不过他刚坐下,又起身,在赵琉疑惑的目光中离开坐席,朝草场走去。

  坠马的是怀荔。

  燕嘉泽今日本没想骑马,穿的也不是骑装。他顺势牵了身边谢云骋的马,翻身而上,立刻追过去。

  俞嫣在飞驰的骏马上回头,望向坠落的怀荔。她知道怀荔是因为分神才会坠马,她见怀荔皱着眉站起身,知道她没大碍,稍作犹豫,她咬了咬牙驾马往前冲,替怀荔挣回这个第一。

  萨图雅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在赛马这件事情上,输给一个中原女子。一路上,俞嫣红色的身影就在她身后一点点,从未落远。

  她想着要将俞嫣甩得远一些,却始终没能做到。后来姜峥的身影出现在终点,萨图雅更想抢下这个第一,做最先出现在姜峥面前的那个人。

  可最后跑到终点时,萨图雅眼睁睁看着俞嫣的身影在她身边冲出去,抢走了她的第一。

  跋扈惯了的她,握紧了马缰,头一次体会到了委屈的滋味。

  赛跑的马速度很快,沙尘高扬。姜峥侧过脸去,仍旧有尘土弄了他满脸。

  他无声轻叹了一声,再转过脸去时,又是一张温润带笑的玉面。他像一个体贴合格的夫君,朝俞嫣走过去。立在马侧,含笑望着她,夸赞:“酿酿的骑术真好。”

  没有人不喜欢被夸。俞嫣紧绷的表情这才浮现了笑容,她有一点喘,揉着发酸的手腕,回头去望怀荔。看着怀荔被燕嘉泽抱到了马背上,她呢喃着:“应该是不碍事吧?”

  “如果有事早就喊太医了,两个人不会慢悠悠地骑马。”姜峥道。

  俞嫣点点头,赞同。

  萨图雅攥紧马缰赶过来,冷声:“小郡主骑马不错。只是单独骑马太无聊了,咱们比比骑射如何?”

  俞嫣将落在怀荔身上的目光收回来,对萨图雅道:“入乡随俗,我们中原人不喜欢骑射,更喜欢打马球。你要试试吗?”

  萨图雅愣住:“马球是什么?”

  俞嫣说:“不难学的,等你学会了咱们再玩。难道你怕学不会吗?”

  “怎么可能!你等我去学会!”

  俞嫣脸上的笑容越发灿烂:“我去找怀荔了。”

  她显然不想和萨图雅多说了。她本该现在去找怀荔,却迟疑了一下,望向立在马下的姜峥,发现他是走过来的,没有骑马来。这里距离坐席还有一段距离,她问:“要和我一起吗?”

  姜峥给了她一个肯定的眼神,也没说什么,直接上了马,坐在俞嫣的身后。

  萨图雅看着姜峥和俞嫣两人一马离去的亲昵背影,她好不容易动的春心,伤透了。

  姜峥道:“有燕嘉泽在那里,不必跟过去看。”

  俞嫣摇头,闷声道:“他们两个这几日闹矛盾呢。我得去看看。怀荔已经摔了,如果姓燕的再气她,那可不行!”

  姜峥一只手伸到前面,握住俞嫣握着马缰的手,另一只手握住俞嫣的肩,让她挺拔的脊背躺靠进他怀里,温声:“累了吧?歇一歇。”

  俞嫣这才松了手,将马缰交给姜峥。她眼角的余光瞥见马场上的人群,有一点不自然,可是她转念一想她和姜峥已经是夫妻了,才一点一点慢慢向后靠,将有些乏累的身子偎进姜峥的怀里。

  姜峥随口问:“没想到你骑术这么好,你哥教你的?不想骑射想打马球,是因为更擅长打马球?”

  “骑马是表哥教的。我哥才懒得教我这个。”俞嫣皱皱眉,“不是不擅长骑射,而是我根本不会射箭,表哥没教过。”

  俞嫣看不见身后姜峥的表情。

  姜峥沉默了一息,再问:“打马球也是谢云骋教你的?”

  俞嫣微伸脖子去寻怀荔的身影,随口解释:“不是。弟弟教我一点,他说我玩得不好,我另寻了先生学的。”

  姜峥回头,朝着远处的坐席方向望了一眼,一眼寻到谢云骋的红色身影,显眼。

  他收回视线,望向怀里的俞嫣。

  良久,他说:“虽是新婚最好穿红,可总穿一种颜色许是会腻。酿酿多试试别的颜色。粉色娇、紫色柔、蓝绿葱郁,黄白也雅致。”

第65章

  怀荔没什么大碍。经过那棵横着生长的大树时,她因为分神而没有及时绕开。不过却也在将要撞上前一刻急急拉住马缰。马前蹄被她拽得高高扬起,马身崩成一条直线,终是止了前行。她也从马背上滑下去。

  因为有所准备,虽然跌下去摔得屁股有一点疼,倒是没有别的什么要紧。

  她坐在地上,本来想起来,看着燕嘉泽快马奔过来,心里顿时生出几许委屈,也不起身了,坐在那儿等燕嘉泽过来。

  “公主可还好?”燕嘉泽将马停在她身边,语气有一点喘。

  怀荔把脸偏到一旁,不看他。纵使她摔了,他还是最讲规矩。公主相称,恭敬询问。

  怀荔看不见他的紧张和心疼,心里生出的难堪蔓延。

  燕嘉泽下了马,在怀荔面前蹲下来,一边打量着她的腿,一边再问:“有没有伤到哪里?给我看看。”

  怀荔气恼,红着眼睛恼声:“屁股摔两半了,你要看吗?”

  燕嘉泽怔住。

  怀荔也因为粗鄙的话而再次把脸偏到一边去。

  燕嘉泽打量着怀荔的神情,猜着她应该是没摔伤哪里,默默松了口气。他站起身,怀荔惊讶地抬头望向他,以为他这就要走了。却不想他弯下腰,将她抱了起来,小心翼翼地放在马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