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心里很不是滋味儿。她非常不喜欢这个样子的自己。那些刚认识时他对她的不适应、不喜欢,没什么不能理解。她都理解,她也没那么在意。

  未来不必期,过去不必忆。那么现在呢?现在,她与姜峥站在深潭之上的天平。天平不平,她快要沉到水里去了。

  可是她该埋怨姜峥吗?

  不该啊。

  他只是没有那么喜欢你而已,有什么理由去强求呢?

  俞嫣不愿意再去多想了,她受不了心里的难受劲儿。不是因为难受,而是因为这难受就不该出现。

  姜峥朝俞嫣伸出手,俞嫣下意识地拍在他的手背上。她恼声“第一次在桌子上,第二次要在浴桶里?非要这样吗?”

  “湿衣服穿在身上不舒服,我帮你脱下来。”姜峥说。

  俞嫣瞪了他一眼,重新把头转到一边去,不看他。姜峥无声叹息,感慨俞嫣不讲理的时候还真是有点令人头疼。这话说的,竟把第一次的不愉快全怪在他身上,分明不依她,她几乎要动刀了。不过怪他就怪吧。

  姜峥一边帮俞嫣解衣服,一边纠正“只是最初在桌子上,后来是在软塌上。”

  “你!”俞嫣不可思议地看向姜峥,他怎么可以说这些无关紧要的细节?

  姜峥将俞嫣的外衣扔出去,再继续一边解着,一边说“你还记得我以前给你讲过的故事吗?小郡主和姜六郎的故事。”

  俞嫣抿唇。

  “因为这个故事的后续很长,要用一辈子的时间来讲。”——当初被他的“故事”哄着时,俞嫣心里一片甜蜜。现在是不可能再生出甜蜜的。

  姜峥把俞嫣余下的衣物也扔出了水中。他抱着她,手臂环过她的腰,去牵她的手。就像以前那样,指端缓慢地穿过她的手心,挤进她的指缝,最后与她十指相扣。

  他语气温柔地说“酿酿,我无意隐瞒你什么。曾经对你的不满没有说出来,是希望你一直能做你自己,嫁给我这样的人之后也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至于那些两个人相处的小矛盾,我一个人消耗、克服就好。你不记得了吗?我对你说过很多次,希望你自在。我不希望你为我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迁就、退步、改变。”

  “谁在意了!”俞嫣嘴上这样说着,语气到底是比之前软了不少。

  “至于你心里现在不顺的那口气……”姜峥轻轻地低笑了一声,“口说无凭,我说了你也不会信。一辈子那么长,你总会感受到。”

  俞嫣瞪过来“什么心里现在不顺的那口气,你胡说什么!我听不懂!”

  她既怪姜峥看不懂,又怪他看透她的春心。

  就是这样的不讲道理。

  姜峥用指背蹭去俞嫣脸颊上沾的两滴水珠。轻刮过她柔软的脸颊,一丝柔意从指背缓缓传递,递到姜峥的心里。

  “酿酿,伤口好像碰到水了。”姜峥忽然道。

  果然,俞嫣立刻将目光落在姜峥上臂上的伤口,然后扭转过身,去拿架子上干净的帕子,仔细擦去他伤口周围的水痕。

  姜峥望着俞嫣专心的眉眼,觉得自己很幸运,挑中了俞嫣。她的真心与嗔恼,都是那么活生生,令人心动。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柔丝将她的一颦一笑牵进他的心里,惹得他心潮涟漪随她而动。

  姜峥试探着,将吻落在俞嫣的眉心。看见她近在咫尺的眼睫轻颤了一下,却并没有推开他。他这才将吻辗转下移,去吻她的眼睛,她的脸颊,最后落在她的唇上。

  他贴着俞嫣的唇,一边轻柔地磨,一边低语“一个月于一辈子而言,才刚刚开始而已。”

  “我……”俞嫣微张了嘴,想说的话才吐出一个字,便被姜峥趁虚而入,被他轻轻地舔了一下她的舌尖。她立刻闭了嘴,却将姜峥的舌抿在了口中。

  俞嫣迟疑了一下,她是不是应该拒绝?她抬起手,搭在姜峥的肩上,却在做出推却的动作之前陷入了犹豫。

  她望着姜峥,他的五官离得那么近,他闭着眼睛的模样专注又沉迷。

  俞嫣微抿的唇微微张开了一点,舌尖于口中不太自然地回蹭了一下。她明显感觉到姜峥的动作一顿,继而他睁开了眼睛。四目相对的刹那,望着他漆亮的眸子,俞嫣突兀地生出一点无处安放的慌张。好在姜峥很快又闭上了眼睛,俞嫣心里滋生的那一丝慌乱也慢慢消散。

  她缓慢地闭上眼睛。她轻搭在姜峥肩上的手慢慢滑落,落入水中,却又在落在腿上时被姜峥握在了掌中。

  甜津相缠意乱荼荼,水中的身体也不由自主更紧相贴。俞嫣突然推开了姜峥。姜峥睁开眼睛,刚要去探俞嫣的细微神情,她却突然扑过来,扑进了姜峥的怀里,她将脸埋在姜峥的颈窝小声小声地哭。

  姜峥微怔之后,徐徐松了口气。

  他的酿酿终于肯抱着他哭了。

  他立刻伸手抱住她,手掌覆在俞嫣柔软又挺拔的脊背,一下又一下有力又不失温柔地轻轻拍着她。

  “不委屈,不哭了。”他侧过脸亲一亲俞嫣湿漉的娇靥,一遍又一遍地哄着“不哭了,宝宝不哭了。不哭了……”

  春绒和退红被叫进浴室里换水。有时候姜峥确实会沐浴不止一次,会在中途让侍女进去换水。是以,春绒和退红也没当回事。

  可是两个人进去之后,看见地上的湿衣服时,不由对视一眼,再朝屏风望过去。

  姜峥和俞嫣坐在小屏风另一侧。两个人交叠的身影印在屏风上。姜峥抱着俞嫣,正在给她解盘发。一支支首饰被姜峥从俞嫣的云鬓间取下来,两条小指一样粗细的小辫儿也便姜峥耐心地一点点解开。

  浴室里水汽重,屏风上也聚了一层水汽。水汽慢悠悠地向下流淌着,将屏风上的山水画衬出几分遥远的仙意。屏风后相叠的双影,便入了画。

  两个人从浴室出去,天色已经黑了下去。期间周漾漾的侍女来过一次,送来她娘家的小吃。

  俞嫣坐在软塌上,尝着五嫂家乡的小食。她披着半干的头发,从支摘窗下吹进来的夏风偶尔会吹起一缕儿她潮湿的发。

  开门声让俞嫣寻声望过去,来者却不是姜峥,而是石绿。

  姜峥刚刚被父亲叫去了书房,俞嫣不用想也知道是有关温塔的事情。

  石绿走过来禀话“昨天傍晚沈娘子的家人确实去了一趟芙蓉街。”

  俞嫣立刻追问“然后呢?”

  “自然是闹了一场。沈娘子母亲哭个不停说沈娘子要逼死她。沈娘子父亲呢?凶神恶煞地吼人,说她不该这样得罪徐家。毕竟是沈家对不起徐家云云……”石绿皱着眉,神情中亦是有点气愤。

  俞嫣听得生气。就算没亲眼见到,她也能想象到当时的场景。

  石绿继续说“沈娘子到底铁了心的。任他们说了一通,一点神色变化都没有,不见伤心也不见气愤,只是最后令家仆关了门,闭门不见了。”

  这哪里是不伤心不气愤?分明是已经伤过至麻木了。

  “这样不行。”俞嫣皱眉道,“阿英如今虽是铁了心,不能被动摇,可也不能总让沈家上门去闹,多添堵啊。”

  “郡主说的是。不若你去问一问沈娘子需不需要你出面。这种家务事,还是先问沈娘子一句比较好。”石绿走过去帮俞嫣梳头发。

  俞嫣点头,亦是这样想的。

  不仅是沈芝英的事情令俞嫣烦。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她明日要进宫一趟,去瞧瞧舅舅身体如何了。虽说是风寒,可是吐了血,总显得很严重。

  晚上俞嫣躺在床榻上,一边犯迷糊一边等姜峥。姜峥走前与她说过,许是要很晚才会回来,让她不必故意等着。子时过半,姜峥还未归。俞嫣软绵绵地打了个哈欠。

  算了,反正已经超过一个月了。他爱回不回。

  俞嫣抓了姜峥的枕头抱在怀里,翻个身面朝床榻里侧,睡觉。

  抱着他的枕头,让他回来没枕头用。哼。

  夜深了,东宫里却亮了灯,伴着些许吵闹。主殿里,一片狼藉。赵琼黑着脸坐在一把交椅里。殿内的宫人或立或跪,无不低着头,连喘息也不敢大声。

  林宜嘉从外面进来,扫一眼被摔砸过的殿内,眼底浮现几许厌恶。她很快收起眼底的情绪,款步走进殿内,至赵琼身边。她忍着厌烦,拿出温柔端庄的样子来劝“殿下无需如此动怒。圣上虽说对您训话,可那也是因为您是太子。若是别的皇子,圣上又怎会如此上心?”

  林宜嘉暗中提醒了他太子的身份,这是唯一一件让赵琼高兴的事情。果然,他的暴怒稍得缓解。赵琼抬起头看向林宜嘉,突然说“他怎么还不驾崩?”

  林宜嘉吓了一跳。

  赵琼也愣住,知道失言。

  林宜嘉压下惊骇,不敢提及太子的胡言,只道“时辰不早了,殿下早些歇息。明儿个一早还要去给太后请安呢。”

  说到这个,赵琼心里又不大乐意。太后也不知道犯了什么毛病,让他每次抄一遍道德经,晨时亲自送过去。这是把他当三岁孩童不成?

  赵琼站起身,烦躁地往外走,经过躺在地上的一个花瓶时,又踢了一脚。从桌上掉落下来幸免遇难的花瓶,终是在他这一脚下碎了。

  林宜嘉望着满地的狼藉,心里堵得慌。

  当这个太子妃之前,她就知道赵琼是个什么样的人。她从来不在意他是不是花心,她也根本不想把心思花在他身上,只想要权利地位。

  可是真正当了这个太子妃,近距离地接触了赵琼,她心里越发觉得荒唐。这样一个人,真的能顺利登基吗?就算他能穿上龙袍,江山落在他这样的人手中,又真的能安然吗?

  林宜嘉心里又堵、又慌。

  翌日清晨,赵琼带着亲信模仿他笔迹写的道德经去给太后请安。

  太后已用过早膳,正在御花园中散步消食,不在殿内。赵琼坐下,等候着。

  宫婢秀珠端着茶水进来,毕恭毕敬放在赵琼面前,便退了下去。

  赵琼的目光落在秀珠的细腰上。他站起身,跟着秀珠去了偏殿。当秀珠发现时,眼里立刻浮现了慌张。她几乎是瞬间跪下去,颤声“殿下放过奴婢,不要再……”

  赵琼懒得听她废话,直接将她拎起来,又将她颤抖的身子翻过去,推伏在桌子上。

  秀珠紧紧咬着唇,一声也不敢吭。她知道若是被人知晓,她必然死路一条。赵琼是太子,而她只是一个宫婢。没有人能救她出地狱……

  俞嫣进宫时,没有先去看望舅舅,而是先去给太后请安,还带了一盒小点心。

  赵琼辞过太后,刚要出去时,遇见了俞嫣。

  俞嫣看见赵琼时,眉眼间的笑意明显消了消,她规矩地朝赵琼福了福身行过一礼,便继续往前走,朝太后奔过去。

  “给您带了一盒小点心,可好吃啦!”俞嫣将盒子捧上去。

  太后慈爱地笑着问“你做的?”

  俞嫣眯了眯眼,怯声“我哪里会这个。就是府里新来了一个厨子,做的小点心可好吃啦!”

  “嗯,也行吧。知道想着我这老太婆。”太后笑着。

  “瞧您说的,您才不老呢!”俞嫣挽着太后的胳膊,“咱们站在一起,也瞧不出您比我大多少呀!”

  “净胡说!”太后哈哈笑着,眼中难藏宠溺。

  赵琼收回落在俞嫣身上的目光,转身往外走,耳畔还是俞嫣的声音。

  父皇昨夜的突然咳血,好像在他心里撒了一把种子。

  如果父皇不在了,他就是天下最大的人,不用受父皇、皇后、太后的气。

  他想得到一个女人,也不用再那般绞尽脑汁暗中操控,仍不能得手!大可明目张胆地抢夺!

  赵琼望着天上的云,云若翔龙。

  父皇怎么还不驾崩呢?

第104章

  太后将俞嫣拉到身边来,也不再说什么点心,而是道:“昨天的事情我已经听说了。酿酿吓着了没?”

  俞嫣偎着太后的胳膊,撒娇:“有一点。”

  太后赶忙将人搂在怀里,在俞嫣的脊背上轻轻拍了两下,安慰着:“不吓不吓,摸摸毛,吓不着;摸摸耳,吓一会儿。”

  俞嫣忍俊不禁,一下子想起小时候做噩梦扑进太后怀里,太后就是这样哄着她的。她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不是小孩子啦。”

  “是是是,酿酿长大了。”太后慈爱笑着。

  一旁的几个宫婢眉眼间也都有了笑意。

  太后抬了抬手,秀珠立刻捧着小巧的绣筐送过来。太后从里面取出一个小盒子,盒子打开里面是两条五彩绳。

  她亲自将一条五彩绳系在俞嫣的手腕上。

  今天,是端午。

  然后太后将仍装着一条五彩绳的小盒子放在俞嫣的手心里。俞嫣疑惑不解:“怎么多一条?”

  太后含笑瞪她一眼,道:“你这孩子肯定没肯青序准备。”

  俞嫣讶然。她的确没准备这东西。

  今早起来时,侍女们问她要不要绑,被她拒绝了。反正今日要进宫,太后一定会给她绑。至于青序?她没注意。

  “今日进宫是要去看望你舅舅吧?”太后询问。

  “嗯。”俞嫣立刻追问:“舅舅怎么样了?怎么风寒就能吐血?是吐血还是咳血啊?”

  太后迟疑了一下,望着俞嫣仍旧孩子气的面庞,没多解释什么,只是敷衍般道:“你舅舅年轻时战场上受过伤,如今日理万机,遇到阴雨天气染了寒气。现在应该正在青乾殿召见朝臣,你晚些时候再过去。”

  俞嫣想了想,道:“那我给舅舅去熬个梨子甜羹给他润润喉。”

  太后佯装生气道:“听听这话。拿厨子做的糕点敷衍我的时候就说自己不会做。现在立马要亲手给你舅舅熬甜羹了!”

  俞嫣撒娇地抱住太后的胳膊,软声:“熬甜羹我也不会呀,还想找怀荔帮忙呢!等我学会了做糕点,第一个拿来孝敬您!”

  太后这才笑起来,道:“去吧。正好怀荔今儿个早上还说想熬梨汁。你们俩这是想到一块去了。”

  俞嫣又和太后说了两句话,便离开去找怀荔。

  待她走了好一会儿,太后询问:“俞嫣走的哪条路?”

  “西北垂花门。”宫婢禀话。

  太后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叹了口气。

  怀荔的住处离这里并不远,只是俞嫣最近几次进宫都从西北垂花门那边绕远过去。

  太后怎能不明白呢?

  若不绕远,俞嫣会看见宝瑙湖。

  宝瑙湖是宫中最大一处湖,占地不小景色宜人。是当初举办春日宴的地方,也是俞嫣落水的地方。这都过去那么久了,俞嫣连路过那里都仍不愿意。

  俞嫣赶到怀荔那里时,怀荔正要开始熬梨子甜羹。俞嫣笑着说:“本来想跟你学呢!”

  怀荔弯了弯眸顿时猜到俞嫣也是想给父皇熬,她笑着朝俞嫣招手:“那快过来帮忙切梨子。”

  俞嫣坐过去坐下,先在宫婢端来的水中净了手,拿起刀来,试探着去切梨,动作笨拙惹得怀荔笑个不停。

  “这样!”怀荔去掰俞嫣的手,手把手教她。她笑话:“难得看见有你不会的。”

  俞嫣张开手,看着手心里沾的黏糊糊梨汁儿,头一回把争强好胜的心摁下去。

  宫婢从外面进来,笑盈盈地捧上一个盒子,那是燕嘉泽送过来的节礼。

  怀荔赶忙净了手,再将盒子打开。里面是一只可爱的小猴子,和一张手画赛龙舟的信笺。

  怀荔翘着唇角将盒子合上,让宫婢拿进去。并不现在看信。

  俞嫣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继续努力切梨。

  早朝之后,圣上召见了几位武将商议起兵之事近整个上午,最后他才想起今日是端午,让几位大臣早些归家。

  几位武将都退下,圣上偏着头,揉着额角。

  身边的内宦看见了赶忙过去帮忙按揉。

  圣上突然叹了口气。

  他突然咳血,是旧疾、是风寒,也是被气的。

  太子那样就不说了。他早就不会因为太子动怒丝毫。这回,是被赵琉气的。

  他自忖不是贪恋女色之辈,怎么儿子一个两个都这样荒唐?一个赵琼,大可说是他自己长歪了。那赵琉呢?

  一想到赵琉干的好事,他心口一阵一阵地窝火。

  小太监一边揉着圣上的额角,一边说:“陛下,怀荔公主和小郡主听说您龙体欠安,忙了一上午给您熬梨子甜羹。送过来时知道您在议事,一直在偏殿候着呢。”

  “让她们进来。”

  圣上坐在奏折堆积的长案后,看着怀荔和俞嫣进来,听着她们悦耳的声音哄他开心,他果然心情好了不少。

  俞嫣和怀荔陪着圣上说话好一阵,一直到用午膳的时候,也陪着他用,然后才告退。

  离开的时候,俞嫣回头望了舅舅一眼,突然觉得舅舅威严帝王的背后也不过是个疲惫、孤单的长辈。

  俞嫣拉了拉怀荔的手,小声说:“我觉得太后瞒了我什么……好像有什么事情不愿意跟我说。”

  怀荔迟疑了一下,才更小小声地问:“你记得敏尔吗?”

  “记得呀。”俞嫣道,“宁族过来和亲的公主。我记得她原不是宁族的公主,是为了和亲特封的。背井离乡怪可怜的。挺安静乖顺的一个人。”

  大概是差点经历怀荔要去和亲的事情,俞嫣对和亲的敏尔有着本能的怜惜。

  怀荔问了俞嫣是否记得敏尔之后,反倒沉默下来。

  俞嫣却突然想起一件事情——之前姜峥有次跟她提起过敏尔。当时他说:“她若安分些,宁族人自然也安全。她若不安分,宁族福祸未可知。”

  那样安静胆小的一个人,会怎么不安分?当时她很好奇,可是正和姜峥赌气,就没有追问。

  俞嫣拉了拉怀荔的手,催:“说呀。”

  怀荔悄悄四处张望了一下,然后停下脚步,凑到俞嫣耳边小声说:“我无意间听见皇祖母和嬷嬷谈起,那个敏尔公主与人私会才让父皇动了怒。”

  怀荔推开之后,立刻补充一句:“我也不确定有没有听错……”

  俞嫣很震惊。她的眼前浮现敏尔乖巧的眉眼,实在难以想象她会做出这样的事情!可是若真出了这样的事情,舅舅必要治罪,不可能放过。是不是怀荔听错了?

  俞嫣有一点疑惑。

  她没跟着去怀荔住处,直接出宫回家。她登上马车了,才看见坐在里面的姜峥。

  他斜靠着车壁,正闭目养神。

  俞嫣愣了一下,问:“你什么时候过来的?”

  “等了没多久。”姜峥睁开眼睛朝俞嫣伸出手,将她拉到身边坐下。

  姜峥欠身给她倒蜜桃引子,一边倒一边问:“想好哪日启程了吗?”

  俞嫣突然想到怀荔的小猴子和信笺。她抿了下唇,用嫌弃的语气说:“我才不去。哼,和你一起出门太麻烦了。”

  姜峥往蜜桃引子里夹冰块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才继续,然后把其递给俞嫣。

  俞嫣双手捧着琉璃杯喝了一口,一股沁凉袭来,舒爽极了。心情也跟着变好。

  “对了。”她主动问起,“你是不是知道敏尔公主的事情?她是不是……是不是和……”

  俞嫣说了一半不知道怎么说了。好像这样谈论没影子的离谱事情有一点奇怪,她沉默下来,又喝了一大口蜜桃引子。

  姜峥知道她想问什么,直接道:“和赵琉。”

  俞嫣吓了一跳。

  “噗!”她口中含着的那一大口冰冰凉凉的蜜桃引子喷出来,喷在姜峥的脸上,粘稠的引子里夹杂了些许蜜桃的小小碎粒。

  姜峥闭上眼睛。

  俞嫣先是被姜峥的话吓了一大跳,如今又被喷在姜峥脸上的行为又吓了一大跳。她本能地一哆嗦,手中的琉璃杯掉落,大半杯蜜桃引子洒了一身。

  姜峥无奈地睁开眼睛,先弯腰去捡落在地上的琉璃杯。

  俞嫣回过神来,赶忙拿出帕子给姜峥擦脸。她给姜峥擦脸的手,都在抖。

  姜峥握住俞嫣颤个不停的手腕,温声:“没事。”

  俞嫣快哭出来了,她红着眼睛望着姜峥,小声:“我怎么又丢脸了……”

  “没有,没有。”姜峥哄着她的声线里带着笑,“小意外而已。”

  俞嫣手腕转了转,将手从姜峥手中挣开。她已经平静了下来,整个人却很沮丧。她重新拿一方帕子,从壶里倒了清水打湿,再一点一点给姜峥擦。

  终于擦干净了,她凶巴巴地警告:“你把这件事情忘记!”

  “什么事情?”姜峥问。

  俞嫣软软地低哼了一声,丧气地把脸偏到一边去。

  姜峥抬手,用微蜷的指背刮了一下他被俞嫣蹭到发红的脸颊,温声询问:“还要喝吗?我再给你倒一杯?”

  “不喝!这辈子都不喝这破东西了!”

  姜峥轻笑了一声,点点头没再多说,倒了一杯自己慢慢地饮。他垂着眼,望着浅黄的蜜桃引子,陷入沉思。

  姜峥将俞嫣送回到府门前,并没有陪她下车,而是去办别的事情。

  俞嫣一个人回去,脑海里仍想着马车上的尴尬一幕。越想越觉得难堪,她轻哼着拍了拍自己不争气的嘴。

  夏时炎热,她懒懒躺在床榻上想要睡一会儿,可怎么也睡不着。不仅想着蜜桃引子的尴尬,还反复回忆着自己嫌弃姜峥麻烦拒绝和他出游的语气。

  她会不会有点过分了?

  他应该是真的很想和她一起出门远游吧?他已经提过很多次了。而且最初是因为看了她小时候胡言的小册子……

  俞嫣又翻了个身,心里更烦。

  她那么说话是真的有点过分吧?他会不会心里不好受?俞嫣后悔了。

  窃蓝进来时,见俞嫣翻来覆去睡不着,便笑嘻嘻地出主意:“郡主要是睡不着,那出去转转呀?今天是端午,外面肯定热闹!”

  俞嫣再次翻身,趴在枕头上发了一会儿呆,才慢吞吞地点头,同意了窃蓝的提议,出去散散心。

  端午确实热闹,不过最热闹的地方是水边。俞嫣却不太喜欢水边,只远远望了一会儿水上的端午活动,就去街市闲逛,买了不少东西。跟着她的侍女和侍卫都提着不少东西。

  俞嫣瞧着他们手里皆提了不少东西,让他们先将东西送回马车上。她独自立在石拱桥上,一边等候,一边遥遥望着远处水上的热闹。

  离得太远了,除了人多也看不出什么来。俞嫣觉得有些没劲,恹恹收回目光。她目光随意一扫,隐约瞧见了姜峥的身影。

  俞嫣已经移开了目光,她再次望过去,仔细分辨那个人是不是姜峥。

  她所在的小桥不大,却到底比平地高出不少,视野也开阔。那是一条小巷,几个乞丐在吃东西。而那个酷似姜峥的人影正坐在一群乞丐中间,一起吃东西。

  虽离得很远,但是俞嫣还是觉得那道人影太像姜峥了,连和他今日穿的衣衫颜色也一致。

  可是这样的行为根本不可能是姜峥做出来的,所以又不可能是姜峥。

  俞嫣眯着眼睛死死盯着那个人影,心里竟荒唐地觉得难道姜峥还有个孪生兄弟不成?

  不可能是他。这个声音在俞嫣一遍又一遍地说着。可是她的眼睛却在反驳。她努力睁大了眼睛,想求一个结论。

  片刻之后,俞嫣走下石拱桥,朝着那条小巷走去。她越走越快,几乎快奔跑起来。

  她跑了好久,将要跑到那条小巷的入口时,眼睁睁看着那道霜色的身影起身,朝长长小巷的另一端离去。

  俞嫣一口气跑进小巷,视线落在那几个乞丐身上。他们狼吞虎咽地吃着东西,满地珍馐,一眼就不是平常人家施舍给予。

  那几个乞丐看见了俞嫣,皆往后缩了缩。在洛阳城这样的地方,非富即贵,乞丐可不敢惹事。

  “我问你们……”

  乞丐们等着俞嫣发问,可是俞嫣却突然不知道问什么。她又看了一眼刚刚那道人影坐的地方,收回目光望向小巷的另一端。她什么都没再问,继续往前走。

  只是这一次,她没有再跑,反而脚步缓慢又迟疑,带着一丝怯。

  小巷那一端的出口,有一堵墙相隔,这一堵墙又将这一片住宅分成不同的小巷。

  俞嫣放轻了脚步,逐渐绕过那堵墙。

  她看见了姜峥。

  那堵墙的另一侧,是另外一条小巷。一条更短更狭窄的小巷。一棵斜着生长的垂柳生长于小巷中央,让这条不宽的小巷挤更加逼仄。

  姜峥一手撑着面前的墙壁上,闭着眼睛垂着头。他撑在墙壁上的那只手之上有着与皓白肤色很不相搭的青筋。从高墙落下来的阳光透过倾斜的柳条,斑驳落在他的侧脸,照出一张冷汗淋淋的面庞。

  他弯着腰垂着头,可是完全吐不出来。

  俞嫣下意识地往前迈出一步,又生生逼着停下脚步。她垂着身侧的手轻颤之后慢慢握紧。她狠了狠心,悄悄转身离去。

  经过那群乞丐时,她听见那几个乞丐一边大口吃着东西一边讨论着——

  “那个活菩萨明日还能来一起吃饭吗?”

  “能吧。希望。反正又不是第一回 来。”

  俞嫣停下脚步,回望。

  那堵墙挡住了她的视线,可是姜峥痛苦的样子好像仍旧在她眼前,无比清晰。

  “希望你一直能做你自己,嫁给我这样的人之后也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至于那些两个人相处的小矛盾,我一个人消耗、克服就好。我不希望你为我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迁就、退步、改变。”

  俞嫣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口的一股疼。

  姜峥回家之后如常最先去浴室沐浴、换衣,才回到寝屋。他推开房门,一眼看见俞嫣坐在秋千上,她垂着眼似乎在想事情,连有人推门进来都不知道。

  姜峥望着她发呆的样子,唇畔漾出一抹浅笑。他缓步走过去,立在秋千边的窗前,将一串小粽子挂在窗扇旁边。

  用价值不菲的碧玉雕出小粽子,一共七个,串在一起。

  这是今日份的礼物。

  刚好今日是端午。

  姜峥将这串小粽子挂好,放下手,目光仍凝在这串小粽子上。工匠师傅手艺不错,小粽子上的纹理雕得精湛。

  姜峥正望着小粽子品鉴,俞嫣轻轻勾了一下他的手。

  姜峥有点意外。他立刻看向俞嫣,俞嫣却慢吞吞地低下头。姜峥顺着俞嫣的视线看过去,落在她腿上的一个小盒子。

  俞嫣将小盒子打开,取出里面那根五彩绳,然后拉过姜峥的手,系在他的腕上。

  系好了。俞嫣收了手,她的手刚放回腿上,又突然抬起,拉住姜峥的袖角轻轻摇一摇,软声:“你抱抱我吧。”

  姜峥诧异不已,人已经本能地弯腰抱住她。他手臂环过俞嫣纤细的腰身,撑在她后背轻拍着,柔声问:“宝宝怎么了?”

  俞嫣将脸埋在姜峥的胸口,用脸颊轻轻蹭一蹭他,声线低软:“先去最近的江南,然后去九阳,最后去岱北。路上若是经过好玩的地方,也去走一走。”

  姜峥心里的那点疑惑被俞嫣的温柔消磨掉,他温声答应:“好。等我查查日子,挑一个好日子就出发。”

  俞嫣在他怀里慢吞吞地点头,糯声:“要宜出行的好日子,还要无风无雨的好天气。”

  我也并不想你为我改变什么。我也希望你能一直做你自己,娶了我之后也能随心所欲,自由自在。我也不希望你为我有任何一丝一毫的迁就、退步、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