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嘉泽没接话,心中却已了然。

  别的公主有母妃仰仗,怀荔却是自小靠着太后生活。纵使太后疼爱,也毕竟有着太后的身份。燕嘉泽想得到怀荔自小在太后面前谨小慎微的模样。

  燕嘉泽摸了摸怀荔的手。

  怀荔嗔笑着拍开燕嘉泽的手,笑道:“你怎么能拿刚摸过我鞋子的手来摸我手。不讲究!”

  燕嘉泽看了一眼自己的手,眼底噙着一丝笑地靠到怀荔耳畔,压低声音:“摸手而已。”

  他这般说着时,刚刚被怀荔拍开的手又覆了来,覆在怀荔的腰线,又顺着她的衣摆滑进去。

  怀荔收回去的脚踢到了刚挂起的床幔,床幔缓缓降落,遮了床榻内的春色。

  快晌午,怀荔和燕嘉泽才一起往前面去,给母亲请安。燕家本来没有晨昏定省的规矩,平日里儿媳只是隔三差五过去请安一趟。今日是中秋节,自然要全家聚一聚。

  还没到堂屋,迎面遇到了燕家长房一家三口。兄弟两个在前面走,两个妯娌在后面说话。

  怀荔看着长嫂牵着她的儿子,笑着说:“淳哥儿好乖,嫂嫂好福气。”

  淳哥儿抬起一张小脸对怀荔笑,怀荔又笑盈盈地夸了他几句。

  没有人不喜欢别人夸自己的孩子,大夫人垂眼望了儿子一眼,对怀荔道:“他哪里乖了,你是没瞧见他皮的时候。”

  “乖的呀,不仅乖还聪明懂事。我可听说淳哥儿已经认识很多字背下很多诗词啦。”

  大夫人谦虚了两句,果然顺着怀荔的话头,将话题绕到了儿子身上。大抵是做母亲的天性,谈起自己的孩子,满心的欢喜。

  走在前面的燕嘉泽听着后面的交谈,却想到了别的地方。

  他早就知道怀荔嘴甜,会哄别人开心,尤其是哄长辈开心。嫁过来五日,府里上上下下没人不喜欢她。

  原先因为怀荔的嘴甜,燕嘉泽没少觉得喜欢。如今细想,身为一个公主却嘴甜会哄人,难免让燕嘉泽联想到她从不言说的心酸。

  燕嘉泽回头望向怀荔眉眼弯弯的眉眼,心下唏嘘、心疼之余,只想对她更好些。

  兄弟两个带着家眷一起迈进堂屋,燕夫人看在眼里心里也高兴。儿子都成器,儿媳也满意,这日子怎么想怎么舒心。

  过了一会儿,家里其他人也都过来了,一大家子的人坐在一起说说笑笑,和睦美满。用过午膳之后,燕夫人主动提议让儿子儿媳出去转转。大夫人舍不得留儿子一个人在家,就没去。只燕嘉泽和怀荔短暂的午休后出府去外面转转。

  两个人也没做马车,肩并着肩漫步,走到热闹的街市。以前怀荔没少和俞嫣跑出宫玩,对京中闹市十分熟悉。

  她拉燕嘉泽的手,一双眼睛却朝前方瞭望着,道:“酥果斋今年不知道还可不可以自己做月饼了。”

  想起酥果斋,怀荔的眼里浮现一丝遗憾。

  去年中秋时,两个人曾约好了一起去酥果斋做月饼,可燕嘉泽忽然得了外派的差事离京。那时候俞嫣也不在京中,怀荔渡过了一个孤零零的中秋。

  “我们去看看。”燕嘉泽牵着怀荔的手往酥果斋去。

  幸好酥果斋今年还留着这活动,倒是弥补了怀荔去年今日的遗憾。一条长长的案板后,一对对小夫妻来参加活动。他们跟着前面的面点师父的步骤来学,面前的案板上摆着各种各样的器具,一时之间面粉满天飞。

  怀荔见今年也有这活动,开心地拉着燕嘉泽去净了手,立刻忙碌起来。

  燕嘉泽从未下过厨房,参与之前还以为他们这一组也会像旁边那对小夫妻一样弄得满脸面粉,狼狈又滑稽。却不想怀荔有条不紊,软趴趴的面团到了她的手里立刻乖巧得不像话。而他只需要打下手,怀荔要什么,他都递过去就是。就算这样简单的打下手,他也拿错了几回,逗得怀荔弯着眼睛说他笨。

  燕嘉泽望着怀荔眉眼弯弯的样子,心里居然又诡异地生出了心疼。分明他和怀荔也认识好几年了,对她的事情知道得不少,早就知道她会下厨。可燕嘉泽也不知道怎么回事,自从将人娶回来,才五日而已,很多以前没怎么在意的事情,都梗在了他心上,时不时让他对怀荔生出心疼的心思。

  男子对妻子的心疼会体现在两个方面,一是日常生活中更体贴些,而更重要的是会激发上进心,会想在仕途中闯出一番天地,给予她更好的东西。

  “好啦!”怀荔翘着唇角,手心里捧着刚做好的月饼递给燕嘉泽看。

  莲花月饼粉里透沙,形状惟妙惟肖,面点师傅的打样品,也不及她手里捧的这个。

  燕嘉泽拿过来,迫不及待想尝。

  怀荔吓了一跳,赶忙踮起脚从燕嘉泽嘴边抢过来,急声:“这不是给你吃的,还要评比呢!”

  燕嘉泽环视周围,看别人手忙脚乱做的月饼。

  这还用比?

  燕嘉泽所料不错,怀荔毫无意外地取得了第一名。第一名的奖品是一年内可在酥果斋免费吃甜点,还得了一个精致的八角琉璃灯。

  离开酥果斋时,燕嘉泽吃到了莲花月饼,怀荔开开心心地提着八角琉璃灯。

  “前面桥上怎么那么多人?”怀荔问。

  燕嘉泽抬头望了一眼,道:“应该是某府的马车过桥,赶上今日过节人多。”

  两个人朝那边走去,刚走近桥下,桥上的马车也刚好下了桥,停在路边。

  “是怀湘的马车。”怀荔突然说。怀荔从那辆马车前面坐的两个侍女认出里面的人是怀湘。

  听怀荔这样说,燕嘉泽才再次将目光移过去。确实是辆气派宽敞的马车,在人挤人的街市亦十分显眼。坐在前面的两个侍女都穿着锦缎华服,举手投足间气度不凡,寻常人家的闺阁小姐也稍逊一筹。

  两个侍女下了马车,一个撑了伞,一个去摆脚凳。车厢的双门从里面被推开,谢云骋先跳下马车,然后转身去扶怀湘。

  燕嘉泽以前见过怀湘几次,彼时都是宫中,对于她穿戴奢华也没太在意。今日仔细瞧,才发现她即使不在宫中,也是从头发丝到足底无一不精致。发间珠钗宝石耀光闪烁,踏在脚凳上的鞋子上也镶着硕大的宝石。她娇滴滴地将手递给谢云骋,晚上晶莹如洗的双镯在下午的暖阳照耀下显得近乎透明。

  燕嘉泽认识那块玉料,那是今年年初送到宫中的贡品。

  他再转过头看向身边的怀荔。她穿着简单的水红裙,云鬓间只戴了一支珊瑚钗,一对樱桃耳坠虽然好看却并非名贵之物。她提着八角琉璃灯,手腕上的衣料略向下滑了一小截,露出皓白的一截手腕——没戴任何手镯的光洁手腕。

  怀湘下了马车,立刻有侍女举了伞在她头顶为她遮阳。

  “你看那边。”谢云骋给怀湘指。

  怀湘望过去,一眼看见怀荔。

  迎面遇见了没有不打招呼的道理,两位公主朝着对方走过去。

  “皇姐。”怀荔先开口。

  怀湘微笑回:“皇妹。”

  热闹的街市不少人认出了两位公主,频频将目光落过来。

  “没乘车,走着来的吗?”怀湘微笑着问。

  “家里近,不需要像皇姐这样坐车折腾。”怀荔甜笑着回答。

  怀湘的目光落在怀荔手里的八角琉璃灯上,怀荔注意到了她的目光,笑着说:“嘉泽帮我赢来的,皇姐如果想要得去酥果斋参加做月饼比试才行。”

  怀湘弯唇笑:“怀荔还是像小时候一样,不管得了什么小东西都开心得不得了。不过现在长大了嫁了人,倒是不用时时哄皇祖母开心啦。对了,今日中秋节,不需要再像往年那样提前好几日就准备给皇祖母做小礼物吧?”

  怀湘一开口,怀荔就知道她什么意思。这是挖苦她以前处处讨好太后,甚至挖苦她从太后那得了不起眼的东西也要装出开心的样子。

  怀荔弯着眼睛,笑着说话:“今年在夫家过节确实轻松不少。皇姐呢?在谢家可还习惯?有没有因为想念静贵妃哭鼻子?”

  怀湘轻轻咬唇。

  ……她今天早上确实哭鼻子了。

  谢云骋头一遭见到这架势,最开始只当两位公主寒暄,越听越不对劲,他立在怀湘身后,朝怀荔身后的燕嘉泽拼命使眼色,用眼神询问:需要拉架吗?

  燕嘉泽轻咳了一声,用眼珠子摇了摇头。

  怀湘在心里驳了一句“好像你没有因为想娘亲而哭过鼻子似的”。当然了,她这话只能在心里驳一句。两个人再怎么拌嘴,却始终都有底线。怀荔自幼没了母亲,怀湘就算再生气的时候,也不会提这茬伤人。

  怀湘就转了话题:“你这是要去哪儿?”

  “还没想好呢。往前面去看看,可能再骑马跑一会儿。皇姐要一起去骑骑马吗?”

  谢云骋立刻望向怀湘。他知道怀湘会骑马,可他始终觉得这事儿很稀奇,实在难以想象怀湘这么娇气为什么会去学骑马。

  其实这里面也有个故事。最初是怀荔跟着俞嫣去学骑马,她初学时摔过,被怀湘幸灾乐祸笑话过。怀荔事后故意言语去激怀湘,逼着她也去学骑马。怀湘去学时果然也摔了,怀荔这才笑话回去,算扯平了。

  都好几年前的事情了,那时两个人年纪都还小。

  两个人又笑着呛了几句,便分开了。

  怀荔和燕嘉泽往前走,经过一家首饰店时,怀荔本来没打算进去,正要往前面的一家玩具铺子去,想给淳哥儿买点小玩意儿。

  燕嘉泽牵起她的手进了首饰店,仔细给她挑了不少首饰。珠钗步摇、耳坠耳铛,还有手镯、玉坠等。就是可惜这店里不买镶着宝石的绣花鞋。燕嘉泽琢磨着那样的鞋子恐怕要改日找人订做。

  “这买的也太多了吧。”怀荔说。

  燕嘉泽笑笑,将一对红玉镯戴在怀荔的腕上。越是接触了怀湘,越觉得怀荔不像个公主。没关系,她以前不像公主,他只有穷尽所能将她宠成公主。

  回家的时候,燕嘉泽也没和怀荔走回去,而是叫了车。

  马车上,怀荔垂着眼望着自己腕上的首饰。她不是个蠢笨的人,隐隐猜出了什么。她搭在腿上的手朝燕嘉泽挪了挪,指尖捏住他的袖子轻轻拽了拽。

  “怎么了?”燕嘉泽望过来。

  “每个人在意的东西可能不同,我从没觉得自己不如怀湘,也从来没觉得自己过得不好。我觉得自己的日子已经很幸福了。”怀荔顿了顿,目光不自然地躲闪了一下重新含笑望向燕嘉泽,“尤其是现在,我觉得日子很满足。”

  她带笑的眼睛里一片坦荡。

  “好。”燕嘉泽点头,“我知道了。”

  他虽这样说着,可心里的主意却坚决——怀湘有的,他都要给怀荔挣回来。

  那边怀湘和谢云骋逛了没多久,怀湘就开始觉得累。不过她以前久居深宫,几乎没有逛过民间的集市。看着热闹的人群,她感觉颇为新鲜。

  “再去最后一个地方。”谢云骋拉着怀湘的手,带她穿过人群。

  “去哪儿呀?”怀湘望着两个人握在一起的手。

  “给你得琉璃灯。”

  怀湘没接话,心里却狐疑。她可不会做月饼,她也不觉得谢云骋会做月饼。

  过节的时候,闹市里很多店铺会举行些小竞赛,为的就是热闹热闹。有活动的可不止一个酥果斋,很多铺子都会搞些活动。

  谢云骋找到这家奖品也是八角琉璃灯的商铺。

  这是家卖瓷器的铺子,活动是比飞镖。一整面墙壁上沾满了瓷器碎片,在这些瓷器碎片的缝隙间用朱笔画了红圈。一共十支飞镖,射中红圈,又不碰到瓷器碎片者为胜。

  怀湘问:“你就那么确定能赢吗?”

  “公主说笑了。”谢云骋接过店家递过来的十支飞镖。

  指长的飞镖在他修长的指间转了个方向,他捏起一支飞镖,眯起眼睛朝墙壁射去。

  周围响起叫好声。可怀湘根本没有看飞镖投射过去的结果。她偏着脸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谢云骋。

  ——他闭着一只眼睛的专注模样好好看哦!

  谢云骋轻易赢了琉璃灯。

  回家的马车上,怀湘摆弄着膝上的八角琉璃灯,想到这是谢云骋送给她的第一件东西,她突然轻笑了一下。

  谢云骋望着她的笑脸,问:“喜欢不?”

  怀湘觉得自己得矜持一点,她一本正经地说:“还行吧。瞧着没有怀荔那个好看。”

  谢云骋深看她一眼,又重重叹了口气,感慨:“也是。反正在公主眼里区区榜眼完全比不上状元啊。唉。”

  怀湘一下子想起两个人初遇的尴尬。她急了,忙说:“榜眼怎么比不上状元了?前三都厉害!名次不过是父皇随便瞎点的!”

  谢云骋突然笑出声。

  怀湘这才知道他是故意逗她。

  谢云骋凑过去问她:“哪个琉璃灯好看?”

  近距离四目相对,怀湘突然心跳快了两下,她抱着琉璃灯的手紧了紧。谢云骋也不逼她回答,凑过去亲一下她的豆腐脑脸蛋。

  怀湘低下头望着怀里的琉璃灯。

  当然是她怀里这个,天下第一好看。

  是夜,经过前几晚一寸又一寸的努力,谢云骋和怀湘终于勉强算圆房成功。之所以是勉强,那是因为怀湘还是很怕疼。

  谢云骋将怀湘抱在怀里,听着她嘤嘤啜涕,努力忍一忍。也只能慢慢来,反正一个圆房分期才成。后续还有什么可急的?

  三个月后,怀荔有了身孕。

  燕家人也没想到这么快有了好消息,高兴得很。最高兴的,自然是怀荔和燕嘉泽,两个人相望着,皆在对方眼中看见对未来的期待。

  消息传开,怀湘又哭了。

  甚至连续几日做噩梦,哭着醒来。

  怀湘可不是因为没比怀荔先怀孕而哭,而是一想到生育的疼,把自己吓哭了。

  谢云骋还能不懂她的心思?他将人拉进怀里抱着哄着:“不怕不怕,咱们不生就是了。”

  “你骗人呜呜……”

  “我骗你做什么?从族中过继一个孩子便是了。”谢云骋道,“我自己就是过继过来的。”

  怀湘又哭了一会儿,才哽声道:“那、那拉钩……”

  看着她递过来的小手指,谢云骋刚要伸手的动作一顿,笑着说:“先让我亲亲再拉钩。”

第146章 ——番外:敏尔和赵琉的故事

  (一)

  敏尔坐在马背上,明明是赛马比赛,她却悠闲地由着马儿慢悠悠地往前走。她略微抬起脸望着蓝天。薄薄的云雾挂在蓝天之上,敏尔看得走了神。异乡的天,蓝得遥远,远非家乡的湛蓝生动。

  是想家乡了吗?

  她应该想家乡,毕竟成为和亲公主那一日起,注意了家乡是再也回不去的地方。

  可是她又不该想家乡。蓝天白云的家乡景色虽美,可那里再也没有她的牵绊。连记忆都是酸苦。

  “敏尔公主怎么不往前面去?”怀湘骑马到敏尔身边。她觉得敏尔应该很擅长骑马才对。

  敏尔收回冗沉的思绪,侧首对怀湘公主温柔一笑,道:“有一点被晒得不舒服。”

  她说的当然不是真话。自小在宁族长大,家乡虽不是牧场千里,却是大多数自小就会骑马。她看着前面比赛的萨图雅和怀荔公主、小郡主,并不想掺和,没有心思赛那么一场。

  她又柔声问:“怀湘公主也不往前面去吗?”

  “我不喜欢骑马。”怀湘皱了下眉。

  她甚至有一点后悔,根本不该换上骑装参与这么一回。等回了宫,腿侧又要疼了……

  前面俞嫣和怀荔正和萨图雅卯这劲儿赛马,后面还有几位女郎穷追不舍。心不在焉的怀湘和敏尔慢悠悠地落在最后,时不时交谈一两句。敏尔是个安静的性子话本来就少,两个人并不熟,怀湘也没主动说几句话。

  前面突然一阵喧哗,心不在焉的两个人才诧异地朝前望去。很多人往前面跑去,瞧着像是出了什么事情。

  “怎么了?”怀湘问身边跟着的宫婢,很快得知是怀荔坠马。

  怀湘撇了撇嘴,嘟囔一句:“真爱逞强。”

  远远看见燕嘉泽骑着马追过去,怀湘又撇了撇嘴,她目光随意一扫,扫到刚刚和燕嘉泽站在一起的两个郎君。应该是今年的榜眼和探花吧?阳光刺眼,有些看不清。她没怎么在意地收回目光,等着侍卫过来禀话。

  从侍卫口中得知怀荔没什么大碍,她也懒得过去“关切”。日头很晒,照得她脸上不舒服,怀湘也没了骑马的心思,和身边的敏尔说了一声,便直接先回宫了。

  怀湘走了之后,敏尔一个人了反倒更自在些。她已经不再往前去,将马停在一旁,望着前面热闹的人群。赛马比赛已经有了结果,没想到骑术精湛的萨图雅居然输给了中原的小郡主,敏尔有些意外。

  再后来三三两两地散开闲逛、闲聊,她回头望向远处正在和中原官员说话的仓木达,不由蹙眉。她心中升起一股烦恼来,开始盼着太后寿宴快点开始快点结束,盼着仓木达早些离开。

  仓木达是宁族这次进京贺寿主负责的官员,也是她以前的未婚夫,以后还会是她的姐夫。

  仓木达的目光忽然落过来,敏尔烦躁地移开目光,她骑着马往前面的树林去,只想寻个短暂的清净。

  敏尔找了个没人的地方下了马,在一块小野花和杂草围绕的圆石上坐下,合上眼睛任由舒爽的风拂面,些许碎发一下又一下地撩着她的脸颊。

  马儿在一旁无聊地踩着蹄子,敏尔没有理它,它便哒哒往前跑去。

  “如果不是你,母亲也不会难产去世,不是吗?你天生就欠了我欠了阿爹,不是吗?”姐姐这样问她。

  “敏敏,要从咱们家出一个人去和亲。虽然理应身为长姐的敏娜去,但是……”父亲欲言又止。

  其实她知道父亲没有说完的话——但是姐姐怀孕了,怀了仓木达的孩子。

  她觉得父亲没说出口挺好的,给所有人都留点脸面。可是继母还是当了恶人,喋喋不休地说着姐姐和仓木达的事情。

  她去找仓木达,却听见酒后的他醉醺醺地对身边人抱怨:“敏尔胸大屁股翘可真不错!可她不受宠遭全家嫌,那我怎么得岳丈帮扶?嗝……还不如娶她姐姐……”

  敏尔曾听乳娘说母亲难产弥留时还在对她笑,虚弱地说孩子平安就好。敏尔永远也不会知道这到底是不是真的,是不是这世上也曾有人喜欢她的存在,那么很短暂。如果每一个人出生时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婴儿该多好,那她会选择一命抵一命宁愿母亲活下来。

  过往如刀,千回百转地磨着心口。

  风气时,敏尔早已泪流满脸。

  草木沙沙,伴着脚步声。赵琉走过荒芜杂草而来,看见敏尔独自枯坐泪眼楚楚。他愣了一下,立刻停住了脚步。

  敏尔回过神发现了他,她有些难堪地别开脸,用手去擦脸上的泪。

  赵琉轻咳了一声,解释:“你的马独自回去,想着别发生什么意外,所以快来看看。”

  今日之宴是赵琉筹备,他自然对各个方面多加上心。

  敏尔胡乱地点了下头,没有回声,仍旧使劲儿去擦脸上的泪。可她不仅没能将脸上的泪痕擦去,还将手上不知何时沾的一点脏弄到脸上去。一张泪脸越发楚楚。

  赵琉知道自己不该多管闲事,这个时候就该离开避嫌。毕竟这是要入父皇后宫的和亲人。可是敏尔那张脸越擦越脏,一会儿去了前面被旁人看见恐也不好。

  他终是伸出手,将自己的一方帕子送过去。

  (二)

  池鹤苑是宁族来京这段时日暂住的地方。这地方还是姜峥挑选的,方方正正的小宫殿,四周不规则的莲花池围绕,不同品种的荷生在其中,有些已经开放,还有更多粉圆的花骨朵。这个时节住在这儿,确实是个不错的选择。

  傍晚时候,天幕似乎一分为三,东边已经开始发黑,西边却烧着红黄的霞,中间大片发白的天幕。

  赵琉在即将天黑时来了池鹤苑。

  有一件古人大师山水画收在池鹤苑,赵琉忽然很需要。可这东西如今放在池鹤苑,而池鹤苑如今又正招待外宾,直接去取来似乎不太好。所以赵琉在圣上的同意下,从暗道进到池鹤苑。

  这是赵琉第二次接触敏尔,又为两个人的错误往前迈了一步。

  敏尔刚梳洗完,头发还没有干透,她坐在梳妆台前对镜拢发时,门外响起一阵不耐烦的砸门声。

  敏尔朝着门口的方向望了一眼,皱皱眉,不知是谁也不想理会。虽不知,可能这样砸门的人……她心里隐隐有了猜测。

  不多时,仓木达醉醺醺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我、我有事情和你说。让、让……我进去——”

  敏尔开了门,冷脸看着站在门外醉得不成人形的仓木达。她板着脸:“你也不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身在中原应该谨慎些,哪能醉成这样。”

  仓木达醉醺醺地嘿嘿一笑,道:“我就知道你心疼我。”

  敏尔无语地转过脸去。她哪里是心疼他?只是担心他言行闯祸,给宁族带来灾难。

  她不想和他说话,问:“你要说什么?说完快走。”

  仓木达的眼前浮现了两个敏尔,一个足够勾人魂儿,何况两个?仓木达一阵恍惚,突然想起第一次见到敏尔时的惊艳。他们自小就有婚约,而敏尔因为其母的死被父亲送到外祖母家长大,等她回家时已亭亭玉立。仓木达未见敏尔时,已对这婚事不满。可见到敏尔那一刻,他承认自己色迷了心窍……

  前途和美人,二者让仓木达纠结了很久。虽然他最终放弃了敏尔,转而和主动投怀送抱的敏娜在一起,可他总是时不时会想起第一次见敏尔的场景……

  “出去!”敏尔赶人。

  仓木达从回忆里回过神,不仅没出去,反而迈进房中,将房门在身后关上。

  “我们本该是一对的。”仓木达说。

  他一步步靠近敏尔,离得越来越近,敏尔闻到他身上浓重的酒味。望着仓木达眼中醉意掩盖下的炽意,敏尔懵了一下,她立刻一边向后退一边警告:“你喝多了最好立刻去醒醒酒!你看清楚了这里不是宁族,是在中原!”

  “而我!”敏尔指着自己,“你该明白和亲公主代表什么!”

  “我、我就亲亲你……”仓木达脚步踉跄地靠近,“最后一步肯定不、不能……得、得把你清清白白送进宫里……”

  赵琉没有想到生平第一次当“贼”,就撞见这样的事情。献奉的和亲公主在中原的土地上,在即将入宫前夕,被宁族人轻薄猥亵,这简直又可笑又荒唐!

  在敏尔的尖叫怒骂和各种摔砸声音下,赵琉从侧门踹门进去。

  “仓木达,你好大的胆子。”赵琉冷笑。

  猛地听见赵琉的声音,仓木达吓得打了个哆嗦,一股凉气从天灵盖窜下去,让他立刻吓醒了酒。

  “不、不是……”他想辩解,可此情此前如何辩解?他不知道赵琉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也完全顾不得想这件事。此时此刻,他脑子里只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他护送敏尔如今的一路上,馋这块天鹅肉许多次,可他知道敏尔不能碰,必须忍耐。今日着实喝多了,酒水果然害人!

  敏尔被欺到圆桌和窗下的角落,鬓发凌乱衣衫不整。角落昏暗,她整个人缩在阴影里。

  赵琉目光在敏尔身上扫了一眼,重新落在仓木达身上。

  仓木达哐当一声跪下求情,声声啼血般诉说着自己是一时酒后糊涂,再不敢妄为。

  赵琉听得不耐烦,他抬手唤人进来将仓木达压下去,他刚要开口,角落里传来敏尔带着颤的一声“殿下”。

  她从阴暗的角落里奔出来,仓皇地跪在赵琉脚下,抬起一张带着伤的脸,说:“求殿下开恩!”

  赵琉的视线落下来,落在她的脸。也不知道是碰的还是被仓木达打的,她唇角旁破了一块,血痕涂在她的唇上。

  “你要为他求情?”赵琉冷嗤了一声。

  “不。我是为宁族向殿下求情。”敏尔朝前跪挪一点,拉住赵琉的衣摆,“中原皇帝一句话,不知会给我的家乡带来怎样的后果。仓木达的混账行径不该连累我的家乡的子民。”

  宁族是她的家乡,在那里没有在意她的家人,可是她遇到过很多热心人。那里的子民淳朴热情,他们应该幸福美满地生活,而不应该被战事打扰。

  赵琉落在她染血的唇上的目光下移,她衣衫凌乱,雪色难遮。一立一跪,随着她的靠近,散开的衣领露出更多皑雪。赵琉甚至看见了雪上一点深粉。反应过来自己看见了什么时,赵琉愣了一下,侧转过脸移开视线。

  敏尔也知道今日发生这样的事情,想让中原的皇子隐瞒很难。可是除了求情,她能做什么?

  她压下心里的难堪,再朝前跪挪,攥紧赵琉的衣摆,颤声央求:“殿下,或许您可以另寻缘由责罚仓木达。隐瞒今日之事可好?”

  她弱颤的声线里噙着期翼。

  “殿下……”敏尔做最后的央求,“求您了……您亲眼所见知道大错还没有酿成,我的清白还在,不是吗?”

  “清白”二字飘进赵琉的耳中,使得他眼前不由浮现了那一点深粉。

  他再次将目光移过来。目光移过来的同时,赵琉手中的长剑挑起身边椅背上搭的一件外衣,扔到敏尔身上。

  外衣落下来,敏尔下意识地伸手去接。事情紧急,到了这一刻,她才发现自己衣襟开得这样大,四皇子站在高处俯视,恐怕……

  敏尔用外衣将自己裹起来,她眼睫轻颤地垂下眼睛,带着几分慌乱地轻轻咬唇。

  (三)

  敏尔入宫前一日出了池鹤苑,去了京中最热闹的地方转一转、看一看。一想到即将入宫,恐怕这辈子都要困在那里,敏尔才想着在入宫前一日在热闹的地方多待一会儿。

  她小时候跟着外祖母生活在小村子,村子里人口不多,而且村子里的人平日都为了生计四处奔波劳碌,她见不到多少人。唯有年节时,能见到好些人。她小时候最喜欢年节时去逛集市,集市人多热闹。别人嫌吵闹,她却很喜欢置身在热闹之地的感觉,好像听着和自己没有关系的喧嚣,自己也没那么孤单了。

  敏尔一大早出了门,到了半下午还流连在一个个商铺,舍不得回去。中原有很多小东西是她以前从未见过的。她见了好些稀奇玩意儿都想买回去。可一想到明日就要进宫,恐怕很多东西也不方便带进宫,只好作罢。

  敏尔有一点悻悻然。

  她看了那么多精致又稀奇的小东西,喜欢的同时却并没有买,最后却长久地停在一个不起眼的小小摊位。

  那是一个卖小孩子玩具的简陋小摊,老人家卖一些自己雕刻的小玩意儿。敏尔拿起一个用木头雕刻的小风车。木片不似纸,迎风而动时,并没有那么快。

  小时候家里节俭,外祖母也曾亲手雕一个木头风车,和这个很像。

  外祖母已经不在了。

  敏尔的唇边慢慢攀了笑,那是曾经住在外祖母身边时的无忧笑脸,是自她归家之后再也没有的纯粹笑容。

  她开心地拿着木头风车离开,像小时候第一次从外祖母手里接过风车。敏尔一手举着风车走上桥面,望着手里的风车。

  她另一只手忽然不小心碰到擦肩而过的一个人的手背。桥上人挤人,磕碰实属寻常。敏尔立刻望过去,却撞见赵琉的眼。

  她愣了一下,鬼使神差地收回目光,一字未言继续往前走。直到走到了桥下,她才无意识地轻碰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赵琉也下了桥,他转过身,望着刚刚经过的桥。桥上人来人往,早已看不见敏尔的身影。

  赵琉眼前浮现敏尔握着个简陋木片风车笑得单纯纯稚的模样——和前两次相见,完全不同的模样。

  敏尔入宫那一天,穿着宁族当地的盛装。水红的长裙,撘着宝蓝的珠串。额间的珍珠为她妩丽的面容添了一抹璞玉般的宁静。

  凉亭中的赵琉远远望了她一眼,收回目光,将目光落在手中的茶盏上。他捏着杯盖一下又一下地轻轻拨着茶面。

  良久,他问:“宁族的公主住了哪一宫?”

  “回殿下的话,敏嫔娘娘住在翠岭苑。”

  小太监有些好奇四殿下为何问起后宫之事,他如实回答之后等了许久没有再等到赵琉别话。他偷偷瞧一眼赵琉的神色,什么也没瞧出来。小太监这才心道四殿下不过随口一问罢了。

  赵琉去后宫的次数实在不多,可也不知怎么回事,每一次他去后宫时都能机缘巧合地遇见敏尔。

  他有时是去给皇后请安。敏尔安静地站在一众嫔妃中间,不会望过来一眼。赵琉表面上也不曾越矩地望过去一眼。

  有时圣上后宫某处闲殿召他过去,去时或归时,他总能看见敏尔。大多远远一瞥。

  她安安静静眉眼含笑,总是一个人,身边无其他妃嫔为伴。跟随的宫婢也总是离她很远。赵琉远远瞥一眼她眉眼间的笑容,眼前却浮现她那日闹市桥上的笑脸。

  赵琉又一次进宫,经过潋碧园,绕过一面花墙时,正好和敏尔迎面相撞。两个人都有些微愣。

  敏尔先垂下眼,继续往前走。擦肩而过的刹那,赵琉鬼使神差地碰了一下她的手。

  敏尔心跳突突快了两下。她压下所有心惊,当做什么都没有发生继续往前走。她穿过花满枝桠的一座座花坛,迈进殿中,向圣上福身行礼。

  ——是圣上召她来这里。

  圣上最近忙于出兵温塔之事,又正好染了风寒,几乎没迈进后宫。今日也是他第一次召见敏尔。作为宁族送过来的和亲公主,总不好过于冷待。圣上将人召过来一起用午膳,又闲谈几句宁族风土。

  圣上背对着的窗口而坐,敏尔坐在他对面。只要她一抬头,就能从窗口看见远处花墙下的赵琉。

  敏尔收回视线,两只手交叠,用上面那只手的拇指轻轻捻一下另一只手的手背。

  赵琉立在花墙下,看着宫婢端着膳食往殿内送去,猜到敏尔要在这里陪他父皇用午膳。他从方方正正的小窗口望进去,望着敏尔。

  窗口摆着一盆修裁精致的盆栽,害羞带怯的花骨朵时不时被清风吹动。在赵琉的角落望过去,那在风中轻摇的花骨朵正一下又一下轻抚着敏尔的脸颊。

  窗内的女郎坐在他父皇对面,和他父皇一起用膳。

  这个女郎,现在是敏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