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霜月倒怔住了,自幼见他,便是个要做大丈夫的刚硬男儿,哪里料得到他竟会如此深情痛哭,而且这人一哭起来便旁若无人,两个赶夜路的行人恰巧经过,对他指指点点,他也全然不顾。林霜月芳心一软,不禁自怀中取出那箫,悄然吹起…

这时给他紧紧拥在怀中,林霜月娇躯抖颤,只觉又是羞涩,又是幸福,忽然明白,自己肯随方残歌回京,其实全不是要看什么罗雪亭会战完颜亨,放不下的还是眼前这个人。

过了好久,她才从他怀中挣脱,仰起头来,取出怀中罗帕擦去他脸上泪痕,幽幽道:“我也不知为何要到这里来,想必还是盼着能碰上你,我心中还存着些话没对你说!”卓南雁凝视着她,极力使得声音平静如常,道:“你只管说!”

二人忽地平定下来,各自退开一步,竟都觉着有些不安。“我在道上得了本教兄弟传来的教主密令,”林霜月的明眸在月下如同清泉闪烁,一字字地道:“再过些时日,便是我登坛的日子了,那时…我便是明教圣女了!”

卓南雁自幼在明教大云岛上便听林逸虹说过,将来林霜月要做明教圣女的,虽然他一直不知这“明教圣女”是个什么差使,但这时听了也毫不为异,点头道:“好啊,恭喜你了,你做了圣女,只怕日后更是繁忙得紧了罢?”

林霜月的眼中噙着一泓清波,凄然道:“你在大云岛上这多时日,难道还不知什么是本教圣女么?”卓南雁摇头道:“你忘了么,我在大云岛上,遇到不明白的事从来懒得问人。便是问,也只问你小月儿。既然你不对我说,我自然不知!”忽地瞧见她脸上的凄苦神色,心中一动,道,“怎么,那圣女到底是个什么劳什子玩意儿?”

林霜月听他提起少年往事,心内又是温馨又是惆怅,脸上拼力挣出一丝笑来,道:“谁知那是个什么劳什子东西,反正过不了多久,我便要做那圣女啦!”卓南雁见她强颜欢笑,神色中却掩着说不出的愁怨,忍不住道:“小月儿,你不愿做那圣女么?那便不必回去登坛!”

“我不回去做圣女,”林霜月眼中光芒一闪,望着他道,“却去哪里?”卓南雁的心陡然一沉,才觉出一阵无能为力,暗道:“是啊,不但小月儿要回明教做她不愿做的圣女,便是我也要跟婷儿成婚!自此以后,我们天各一方,今生今世,只怕再难相见!”忽觉一股发自肺腑的空虚,怔怔地竟说不出话来。

她眼中的那泓秋水似要溢出来的样子,却眨也不眨地望着他,柔声道:“若是我不去做那圣女,你便能不跟那郡主成婚么?”

卓南雁听她软语相求,明丽的月色下只见她明眸欲掩,当真妩媚如仙,心底猛然一热,只想抱住她大声呼喊“我能!我能!小月儿,咱们一起走,旁的什么事全是狗屁,全不必管了!”但这话直撞到喉头,也说不出是为了什么又忽地噎住了。他的身子猛地颤了颤,无比虚软地道:“我…我不能!”

两行清泪刷地滑下,林霜月的娇躯已在微微发抖,却终究望着他,幽幽道:“我不管你是真心为了大宋卧底,还是真的瞧上了那金国郡主,我…我只是想问你,你的心里终究有没有我?”

卓南雁心中万分凄苦,蓦地想起:“她违抗明教严令,再赶京师前来寻我,一往情深至此!但我卓南雁却不过是个随时都会丧命的苦命之人,又何必劳她这冰清玉洁的好女儿一辈子为我牵肠挂肚?嘿嘿,这紧要关头,我这么儿女情长,非但难成大事,更会误了霜月的青春。”想到这几日之间若是扳不倒完颜亨,说不得便会丢了性命,心内骤然发紧,猛然顿足,大声道:“小月儿,我对你只是兄妹之情,对完颜婷,才是真心实意的喜欢!”他适才还是柔情万千,但想到这是割断她痴情牵挂的最后时机,这一句话便说得格外斩钉截铁。

林霜月的眼波骤然一荡,两个人的心瞬间都已碎成千片万片。她却紧咬了下樱唇,忽然笑了起来:“那好啊,我这一辈子有你这个大哥,当真是三生修来的福分!我这便要回大云岛了,自今而后…咱们再见面也就…难得紧了!”她的笑声越来越低,脸上虽是勉力笑着,泪水却扑簌簌地流个不停。

月光下,只见她珠泪涟涟的脸上苍白之极,娇躯轻颤,竟似摇摇欲坠。卓南雁几乎不敢去瞧她的脸,却也强忍着笑道:“既然如此,你且回去做圣女。他日…或能再会!”他害怕再待片刻,便会情不自禁地将她拥入怀中,霍地转过身去,道,“天也晚啦,咱们就此别过!”竟不敢稍待,大踏步便行。

林霜月见他头也不回地大步走开,苍白的笑容登时凝在脸上,一时只觉心伤欲死。师尊林逸烟冷漠的声音却在心底响起:“自登圣坛,忘却俗情;既成圣女,永离欢爱!当你成了明教圣女,便要以身心祭奉明尊,一辈子离情离欲。若是妄生爱欲,非但你自己会永坠地狱。你恋上的那个男子也会遭逢世间所有的苦痛困厄!”

一念及此,她心中不由柔肠百转,“过了今夜,我们再不相见!或许再相见时,我便是离情离欲的圣女了,若对他稍有爱恋,便会给他带来灾祸!”忍不住脱口颤声叫道:“雁哥哥!”

卓南雁走了几步,乍闻身后传来的这声娇唤。不由想起当时大云岛上的情形:那时他几次让她喊自己“雁哥哥”,林霜月矜着性子,只是不叫,直到自己离岛之前,却才叫过。此时此夜,这深情款款的一呼,却让他全身热血猛然翻起,暗道:“我今夜和她一别,只怕此生再难相见了。卓南雁啊,再看她最后一眼吧…”

身子簌簌发抖。刚转了半截。一个声音忽地响起,“不能回头,你若稍显软弱。便是前功尽弃,便会误她终身!更何况完颜亨是何等样人,若是霜月流连不去,只怕他便会对霜月下手。”当下硬生生止住身形,头也不回地道:“霜月,再过两日,我便是芮王府的郡马啦!请你莫要以我为念,速速南归罢!”他这人也真心狠,话音一落,竟猛然纵起,几个起落,远远掠出。

眼见那刚毅的背影终于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林霜月的身子便如寒风中的落梅,簌簌地抖成一片。滚滚清泪伴着心底深切的痛和怨,滑落白玉般的脸颊,天地间的一切慢慢化成一片模糊…

起风了,残冬冷夜的朔风虎虎地呼啸,听起来犹如万物齐哭。卓南雁在夜风中狂奔,两旁的民居树木飞快地向身后射去。直奔到王府门前。卓南雁却不愿进去,这时只觉浑身热血如沸,只想狂喊狂奔。当下身法展开,快如掣电般直掠出去。疾奔之中,卓南雁终于忍不住泪流满面,忽地仰头大笑:“哈哈哈,小月儿,请你莫要以我为念,速速南归…莫要以我为念——”冷风抽在泪痕未干的脸上,犹如冰刃刺肤,寒意直透入骨子里。

一口气奔出好远,卓南雁忽觉喉头发甜,猛然张口,吐出一口鲜血来。适才他一直故作冷硬,但这时口喷鲜血,才知自己心伤之深、情痛之切。抬起头来,只见那轮明月又高又冷,四周脱尽叶子的树影在风中痛苦地摆动着身子。

一瞬间,卓南雁忽地生出一阵恍惚,只当自己跑到了天地尽头来了。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三十九节:石破天惊 往昔恩怨

正在这冷静异常的当口,忽听耳后有人轻轻一声叹息:“天涯地角有穷时,只有相思无尽处!”声音苍冷,带着说不出的一股寂寞之意。

卓南雁大吃一惊,身子斜斜跃开丈余,才见月光下一道沉凝如山的身影立在数丈之外,长须飘拂,衣袂临风,竟是完颜亨。霎时间卓南雁只觉一道冷风自脑顶直透入脚心,暗道:“他跟了我多久啦,是一直跟着,还是刚刚撞见?我跟小月儿说的话,他都见了么?”怔怔地刚叫了一声“王爷”,却听完颜亨冷冷道:“想不到你对那个小月儿用情如此之深!那个女子到底是谁?”

卓南雁又惊又悔,但心念电转之下,却蓦地又腾起一阵怒火。他是不管不顾的脾气,忍不住昂然道:“王爷长夜追踪属下,莫不是信我不过?”完颜亨的脸色冷若冰霜,森然道:“本王何等样人,又岂能长夜跟踪于你!只是有些话要对你说,却寻你不到,忽见你疯子一般地自王府掠过,这才跟来瞧瞧!”卓南雁心中才腾起几分庆幸,苦笑道:“今日喝了些酒,让王爷见笑了!”完颜亨缓缓道:“早听说你曾私下喜好一个什么’花灯观音‘,嘿嘿,大丈夫三妻四妾原也平常得紧!但你若对她如此念念不忘,说不得我便忍不住会对这女子下手!”

卓南雁听他语音森冷,心下一寒,强挣着笑道:“不知王爷寻我何事?”

完颜亨的目光在沉夜中熠熠生辉,缓缓道:“你不是想知道龙蛇变之密么?”卓南雁不知他为何说起这个,但觉他那目光深不可测,似能窥透自己的内心,心中一动,便不再言语。

“这天下最想得知’龙蛇变‘的,不是你,而是罗雪亭!”完颜亨倒背双手,缓步踱来,语调舒缓,却字字重如千钧,直击在卓南雁心头,“但他的心腹死士叶天候被我怀疑之后,数月之间,难以探出’龙蛇变‘的只言片语。罗雪亭迫不得已,便另派一人潜入我龙骧楼。那个人便是你——卓、南、雁!”

这最后三个字不啻石破天惊。

卓南雁惊得浑身都似被冰水拍了下,几乎不及细想,便想翻掌向完颜亨当胸拍去。但铁掌才抬,陡见完颜亨在月色下渊停岳伫的身形,不由心中一紧:“他对我有备而来,以他身手和机智,焉能容我有偷袭之机?”换作旁人到此境地,不是跪地求饶,便是逃之夭夭,胆大的便玉石俱焚地拼死一搏,但卓南雁却在瞬间拼力平复下了心神,脑中念头飞转,“他竟然知道我叫卓南雁,只怕我的一切都被他探知了吧?他到底何时知道的,又到底知道多少?怪不得自入龙骧楼以来,我遇到他时,总觉有种捉襟见肘之感。原来我的一切都已在他的掌控之中。”他长吸了一口气,也慢慢背起双手,缓缓道:“不知王爷是何时瞧出来的?”

完颜亨见他气定神闲,不禁点了点头,悠然道:“不算太早,却也不算太晚!便在你入了龙吟坛不久!”卓南雁念头飞转,极力思索自己进入龙吟坛前后的事情,却理不出什么头绪,当下微微笑道:“那时我必是做错了什么?”

“你自来小心翼翼,却也没什么大的纰漏。只不过我的’龙须‘那时才查清你的底细!”完颜亨眼神闪烁,悠然道:“其实自我见你的第一眼起,便以对你生疑了,你的棋艺、你的武功,隐隐便是棋仙施屠龙的路子。那时我便对你的身世很是关切。”

“又是’龙须‘!难道无孔不入的’龙须‘竟伸入了雄狮堂?他说已查清了我的底细,到底他对我所知多少?”卓南雁心底泛起阵阵寒意,脸上的笑意不禁凝滞,忍不住脱口道:“既然如此,你为何仍要让我做你的郡马?”

完颜亨望着他的眼神沉甸甸的,缓缓道,“有三个缘故,其一,婷儿跟他娘一个脾气。我已失去了慧卿,再不能失去婷儿,我见了婷儿思念你时伤心欲绝的眼神,便知我拗她不过!其二,”他的声音陡地慢下来,一字字地道,“只因你是我平生第一知己卓藏锋的儿子!”

“完颜亨的平生第一知己竟是我爹卓藏锋?”卓南雁便似被人击中了全身的三百六十处穴道,陡然愣住。沉了沉,才猛然大喝道:“你骗人!是你杀了我爹!我爹又怎会是你的至交知己?”完颜亨眼中精芒流转,道:“是谁说的我杀了令尊?”卓南雁登时一愕,暗想既便是罗雪亭,也只说父亲下落不明,从未说是完颜亨亲手杀死的父亲,他怔了怔,兀自悲声喝道:“那也是你一番措置算计,才让我爹身入九死之地!”

完颜亨眼芒一闪,语音忽地悠远起来:“不错。当日我远赴江南,联秦灭卓,本意便是要置令尊卓藏锋于死敌!那时他是归心盟主,正是我大金龙骧楼的第一死敌。此人不除,不知要为我大金增添多少麻烦!”这前因卓南雁早听罗雪亭说过,不由微微点头。

“但在途中先与罗雪亭激战一夜,元气大耗,待赶到南宫世家,我真气仍未尽复。那时却见令尊以一把腾威神剑,独斗南宫世家五位长老结成的南宫剑阵,兀自大战上风。我一见令尊武功,就知既便是我气足神完之时与他相斗,也难料胜败。可若是悄然遁走,这多日来的苦心布置,便尽数化为灰烬!”说到这里,他却悠悠一叹,“除了沧海横流的掌法,我平生最是痴好剑法,可是出道以来,从未见过入眼的剑道高手。这回我在旁见他剑法通神,终究心痒难搔。忍不住长啸邀战。”

完颜亨说着,眼神不禁熠然一灿,悠然道:“那一战好不痛快,卓藏锋剑法之高妙,胆气之豪迈,委实并世无双!我与罗雪亭那一战已算酣畅淋漓了,但激战卓藏锋,却更让我竭尽所能。卓藏锋却也觉襟怀大畅,一边大战,一边不住叫好!决斗之中,我的长剑忽被他那锋利无匹的腾威神剑砍成两段,他却挥手让我换过长剑再战。哪知过不了十七八招,我换过的长剑又断。卓藏锋却将腾威神剑插回腰间,随手在南宫世家弟子手中抢过一把长剑,叫道,这一回咱们公公平平地比个痛快!我眼见南宫五长老在旁虎视眈眈,却也不愿占他这个便宜,便道,既要公平,不如咱们换个地方再战!卓藏锋慨然应允,却喝了声:’那你先等我片刻!‘随即飞身闪入南宫世家的花厅,再出来时,手中却携着一大坛美酒,笑道,’厮杀多时,口干舌燥!‘便引着我向后山奔去。

“我们奔了多时,远远地只听南宫世家的大长老南宫舒怀在身后叫道:’芮王爷留步,前面的磨玉谷内是本派禁地无极诸天阵,错入阵中,万劫不复!‘我早知南宫世家所在地天柱山后有一处磨玉谷,据说内藏不死神药和诸般异宝奇书,但却有南宫世家的前辈高人布置了一座号称有进无出的绝密阵法——无极诸天阵!那时我本就眼空四海,哪里将南宫舒怀的话放在心内,又见卓藏锋片刻不停,便也飞身跟上。这时南宫世家的几大长老果然不敢跟来,只遥遥地立着叫喊。我二人再奔片刻,才在磨玉谷前停住了步子。卓藏锋回头笑道,此地甚好,待我胜了阁下,便进阵取药!”

卓南雁啊了一声,忍不住道:“爹爹…是要给我取药,那时我身受内伤,据说只有南宫世家的一个什么灵药能救我!”完颜亨道:“那是千载仙芝,南宫世家不敢开罪秦桧,又怕仙芝被卓藏锋夺去,便用飞鸽将仙芝衔入阵中!”卓南雁心神激荡,垂首不语,却听完颜亨接着道:“这磨玉谷青翠幽静,身后的无极诸天阵更是气象万千,我们身处幽谷,背依绝阵,这一番大战,当真称得上快慰平生!”他不细说激战详情,仅是淡淡的“快慰平生”四字,卓南雁便知这一番激战,不知是何等的惊心动魄。

“我终是元气未复,激战之中,忽地踩到了一块光溜溜的圆石,脚下不免一滑。这虽是稍纵即逝的战机,但高手相搏,争的便是这一瞬之机。我脚下微软之间,便知卓藏锋的长剑必会乘隙而入,他这一剑刺来,我只得使出两败俱伤的招数跟他硬拼,但终是我吃亏多些。哪知卓藏锋却忽然收剑,问道,’原来你是元气未复,跟你动手之人想必是罗堂主吧?‘我点头冷笑道,’那又如何,你这一剑却也不必收手,瞧我接得住接不住!‘卓藏锋忽道,’适才你若冷眼旁观,待我战败南宫五老,真气大耗之后,再跟我动手一搏!岂不甚好?‘我听了仰头呵呵一笑,’我原也这么想,可终究技痒难耐!‘卓藏锋将手一挥,笑道,’佩服佩服!若是我几日前,战过罗堂主这等高手,只怕便没本事与你激战了!‘”

卓南雁平生头一遭听人如此详尽地说起父亲的逸事,不由神驰心动,凝神静立倾听,细细咀嚼完颜亨说的每一个字眼,暗道:“原来父亲如此坦荡洒脱,而完颜亨连自己的这半招之失,也是合盘说出,倒也襟怀磊落!”

只听完颜亨又道:“我却道,你这剑法莫不是得自易经?他点点头却又摇了摇头,傲然道,这剑法得自天道!跟着问我,何谓天道?我微微一愣,脱口道,生生不息,即是天道!”卓南雁心中一动:“邵先生曾对我说过易经的’生生不息‘之理,不想完颜亨一语便道破这易经之理,想必他对易学也早有精研。”

“他却摇头哈哈大笑,’有些道理,却又不尽然!‘我便忍不住问,’既如此,何谓天道?‘他沉了沉,才道,我想了许久,原以为我早就知道的,但这时才知,我仍旧不知!我见他目光悠远落寞,心底忽地生出一种深合我心的感慨。当下便跟他并肩坐在一块大青石上谈剑论道,岂料越谈越是投机,卓藏锋说得兴起,叫一声,’说得口也干了‘,拍开那坛烈酒便饮。几大口之后,便将酒坛推给了我,我也觉逸兴横飞,接过便饮。这般说起天道修为和相互武学中的绝技破绽,边说边饮,倒是相得益彰。

“直说到日色西沉,卓藏锋才忽地立起,喝道,’酒也喝了,道也论了,但你我到底是两国仇敌,终究还要一战!既生卓藏锋,何生完颜亨!‘我却道,’不错,我虽不能胜你,却有办法杀你!这诸天大阵变化万千,酉时正是进阵的绝佳之时,我只需再拖延你片刻,你酉时进不得大阵,心急火燎,我便有可乘之机!‘他大笑道,’如此说来,我更要先下手除你了!‘我却道,’这一回动手,咱们必要分出生死么?‘他愣了愣,却说,’说不得,也只好如此!‘我说,’既然如此,咱们先义结金兰,再一决生死如何?,他望我一眼,忽然哈哈大笑,‘甚合我意!我卓藏锋却还没有兄弟!’当下我二人便插土为香,八拜结交!

他长我三岁,便作了我的大哥!”他说到这里,不禁仰天大笑,“天下又有谁知,剑狂卓藏锋却跟沧海龙腾是结义兄弟!”

卓南雁心中热血涌动,暗道:“爹爹绰号之中带着一个‘狂’字,果然行事疏狂!而这完颜亨却也是外冷内热的性子!这人看上去终日冷若冰霜,忽然间却又会真情流露!”想起完颜亨当日谈及慧卿的神色,蓦的觉得这人虽是外貌冷漠如冰,其实热血一沸,也是肝肠似火。

完颜亨接着道:“我们再要饮酒,那酒却早已没了,便转到谷边一条山泉旁,拿泉水作酒痛饮,各自喝了足足一坛泉水之后,桌藏锋忽地将酒坛摔碎,喝道,‘好兄弟,时辰将到,咱们这便动手罢!’我看了看他,忽地大笑道,‘今日小弟功力未复,大哥又要破阵寻药,这一战必然不能尽兴,不如咱们留待来日!’他扬眉道了一声好,却向我深深凝望,蓦的长长一叹,‘今日虽是过了,但你我来日终将一战!’我心中也是一沉,不错,我跟桌藏锋必将一战,且是一场生死之战,我们是性情相投的兄弟,惺惺相惜的知己,却终究要拼死一搏!”

卓南雁心中沉甸甸的,想说什么,却又说不出来,完颜亨又道:“桌藏锋却哈哈大笑,‘管他来日做什么,今日咱们还是兄弟!’他在我肩头重重一拍,转身便行,我叫道,‘大哥,万事小心!’他却不再回应,大步进阵,我只见他宽大的背影在暮色之中大步远去,忽觉心内一阵黯然,却哪里知道,那是我看他的最后一眼,大哥桌藏锋最后留给我的,便是与天地一起昏暗的沉沉背影!”

卓南雁料不到竟是这个结局,愣了一愣,忍不住问:“那后来呢,我爹…当真便葬身那无极诸天阵中了么?”完颜亨黯然一叹:“那我便不得而知了,但他终究一去不归!依我来看,只怕业已去世!”卓南雁听他说得斩钉截铁,心也不由一沉,却想:“天柱山,南宫世家磨玉谷,今日好歹是知道了这地方,若是有暇,将来定然要去找回父亲遗骸!”却听完颜亨语气萧索的道:“那时龙骧楼监控天下,仍旧有探子四处打探令堂和你的踪迹,我随即下令,龙骧楼不得再探察你们的丁点消息!只因归心盟主的妻儿,我龙骧楼必然要杀!但你又是我义兄之子,我又怎能赶尽杀绝!自那时我罢手之后,便一直失去了你母子的踪迹!”

他说着转头望着他,蹙眉道:“看你武功,似与绝迹江湖多年的棋仙施屠龙渊源甚深!施屠龙乃是桌藏锋的至交,后来便是他收留的你么?若我所料不差,令堂赵芳仪想必也早已弃世了吧!”

卓南雁忽然发觉,完颜亨对自己的了解其实生出一段空白:在他与父亲桌藏锋结义之后,便放弃了对自己和母亲踪迹的追查,那么自己寄身风雷堡直到拜施屠龙为师的一段时光,他果然毫不知晓,这么说,龙骧楼当日席卷风雷堡,难道只是因一时之兴?当下老老实实的答道:“不错,我是被师尊扶养长大,家母却在那场格天社的追杀之中受伤,终究不治而亡!”忽然心中一动,“我对他说的话有真有假,他跟我说的,到底又有几分是假的,难道他对我的话全无怀疑?”忍不住轻声道,“王爷所言,全是真话么?”

完颜亨哈哈大笑:“我要杀你,你逃得掉么?”卓南雁缓缓摇头,完颜亨冷冷道:“那我又何必骗你?”他的双眸如电闪烁,沉沉道,“这时你该信了吧,我一直留你不杀,更将女儿许配给你,便是因为我相信你最终会与我联手!”

卓南雁一震之下,完颜亨却一字字的道:“杀死你爹桌藏锋的,不是我完颜亨,乃是大宋的一众狗贼——赵构、秦桧、赵祥鹤和南宫世家,更有献媚秦桧、在途中劫杀你父母的诸多江南武林帮派!便是没有我龙骧楼,令尊一般的会陷入死局!”他的目光在夜色中愈发锐利如剑,森然道,“你虽是汉人,但大宋君臣却是你的杀父大仇!你若是个大丈夫,便该为夫报仇,便当与我联手!”

卓南雁登时双目大张的愣在那里,这一晚,他知晓了太多的人间真相,这些真相甚至颠倒了他一生的善恶操守,沉了片晌,他忽地冷冷道:“你就不怕我反悔?”

“反悔?”完颜亨紧盯着他,冷笑道,“你眼下只有留在龙骧楼,只因你已没有退路!当日你盗剑夺马,江南武林早视你为叛徒,知晓你身世的,只有罗雪亭,但你亲手杀了叶天候,只怕罗雪亭也信你不过了!嘿嘿,便是他信得过你又如何,比武之日,待我杀了罗雪亭,天下还有谁会信你?”

一股冰冽的夜风透衣袭来,卓南雁却觉从心底泛起阵阵寒彻脊髓的凉意,怪不得方残歌见了自己,便是劈面一通痛骂,天下除了罗雪亭,只怕个个都当我卓南雁是贪图富贵的小人!想起方残歌的叱骂,卓南雁心中更是阵阵痛楚,忽地心中一动,叫道:“是你!是你杀了叶天候!”

完颜亨缓缓点头,悠然道:“不错!我不但替你杀了他,更传讯天下武林,嘉奖于你,还让你作了凤鸣坛主!”虽然叶天候阴沉的性子不为卓南雁所喜,虽然叶天候不算他意气相投的真心至交,但终究是共患难的武林同道,卓南雁听了完颜亨的直言承认,心内痛如滴血,暗道:“不错,天下皆知我是助完颜亨擒杀雄狮堂死士之人,江南武林更是恨我入骨,我自此再无退路!”忍不住惨笑道,“王爷为我,竟是如此用心良苦!”

“本王将婷儿嫁给你的第三个缘故,便是我爱惜你这个人才!”完颜亨眼中的光芒柔和了许多,慨然道:“你似极了年轻时的我!一般的胆大妄为,一般的霸气十足!当初你查出那黄金面具,更进一步推断出萧裕谋反之秘,便让本王生出了惜才之念!”他说着傲然长笑:“沧海龙腾的女儿嫁给剑狂桌藏锋之子,也算是门当户对,更了却了我多年来的一桩夙愿!怎么,这时你还能不跟我联手?”

卓南雁怔怔立在冰冷的夜风中,沉了不大长、但他却觉得极长极长的一刻,终于猛一点头,苦笑道:“这时我还有旁的退路么?”完颜亨望着他深深点头:“在你和婷儿成婚之前,你我或可成为忘年之交!”说着缓缓取出一枚金色药丸,一字字的道,“吃下去!我便告诉你为令尊报仇的妙策,那便是袭灭大宋的龙蛇变详情!”卓南雁觑了一眼那躺在他掌心的黄橙橙的药丸,沉声道:“这是何物?”完颜亨的眼神幽幽闪着,笑道:“这是‘百变龙涎丹’,乃萃集天下百种药物精炼而成,服药之后,能强健筋脉,但每隔数月须得服上一枚解药,不然药性发作,浑身筋脉寸断。”

卓南雁呵了一口冷气,忽道:“那些龙须远在四处,却个个对你死心塌地,想必用的也是这玩意吧!”完颜亨哈哈笑道:“你倒好生聪明!试想那些‘龙须’做什么的都有,有引车卖浆之徒,更有腰金衣紫之辈,若是有人在别处混上了高官厚位,不再服我管束,甚或对我龙骧楼反戈一击,那岂不天下大乱?便因这龙涎丹,除了本王天下无人可解,那群龙须才对我俯首帖耳,不敢稍违!”忽地笑声一敛,意味深长的道:“我让你吃这龙涎丹,却不是为了龙骧楼,更多的却是为了婷儿!待你和婷儿成婚三年之后,我自会给你将药力尽数解开。”

这便是完颜亨!切断了你的所有退路,却还不算,还要在你脖子上再挂一道铁链,卓南雁忽然觉得自己似是一只木偶,给他不动声色的牵着走,他蓦地仰头哈哈大笑两声,抓起药丸,一口便吞了下去,完颜亨深邃的目光微微一跳,冷冷道:“你天大的幸运便是被婷儿喜爱上了!嘿嘿,我这一辈子杀人无数,却不愿她有一丝不快!你给我记住,你要做婷儿的夫君了,心中不容再有旁人!”

卓南雁奋力使自己的心神凝定下来,笑道:“王爷这时该告诉我,那龙蛇变之秘了吧!”笑声传入耳中,连他自己都有些奇怪,这时居然还笑得如此自若,完颜亨望着他道:“叶天候当日都对你说了些什么?”卓南雁老老实实的道:“叶天候只知大概,似乎王爷要把大宋能臣一网打尽!”

“倘若我让你伐去一根大树,你是去砍其枝叶,还是径去伐其主干?”完颜亨脸上掠过一丝冷笑,不待他说话便又径自道:“收拾大宋的能臣干将,便如砍其枝叶,只有动其国本,才是伐其主干的正道!”卓南雁眉头蹙起,道:“动其国本?”完颜亨道:“你可知当初宋朝三大将中战功最着的岳飞是为何被其皇帝赵构厌恶,最后更使秦桧得了机会,随意以‘莫须有’之名将岳飞除去?”卓南雁曾听易怀秋就岳飞的冤案发过多次牢骚,但对其中的细因却着实不知,不由缓缓摇了摇头。

“给你说段故事吧,”完颜亨自他吞了龙涎丹后,似乎兴致颇增,悠然道,“太宗天会七年,我大金天兵突袭扬州。赵构这新登基的南朝小皇帝正躲在扬州行宫内花天酒地,忽听得天兵已到离扬州咫尺之远的天长军(按:天长军即今安徽天长),吓得肝胆皆裂。自那时起,这赵构便吓出了毛病,成了个断子绝孙的主儿。他原有个亲子却又早死了,后来无奈之下,便自宋太祖赵匡胤的后裔中选了两个幼子入宫抚养。二子之中,那叫赵瑗的勤奋聪慧,惹人注目。但好色如命的赵构却迟迟不立其为皇储,更请了御医王继先,每日里专弄春药,只盼再生下一位亲子。其时我大金国力鼎盛,江南小朝廷自是风雨飘摇,岳飞纵观大局,亲自觐见赵构,请赵构早立赵瑗为皇储,以安天下之心。嘿嘿,岂知立储自古便是皇帝之大忌,岳飞以手握重兵之雄,请年方而立、气血正盛的赵构立一养子为皇储,正犯了这大忌。赵构当时虽未发作,心底却以为岳飞居心叵测。岳飞自此便为赵构所厌,终致招来风波亭之祸!”

他说着仰头望着顶上的明月,悠悠道:“其实岳飞所议,乃是高瞻远瞩之见,太子一定,国本自固!”卓南雁知道赵瑗已在数年前被宋高宗赵构立为了皇太子,双眸乍闪,忍不住道:“原来这龙蛇变便是要除去太子赵瑗?”(按:绍兴十二年,十六岁的赵瑗被封为普安郡王,再于绍兴三十年,被立为皇子,进封为建王,名字也被改为赵玮。小说中所说的这段时日,赵瑗虽已是“呼声很高”的预备皇子,但终究只是普安郡王。作者在此将赵瑗早早地立为“太子”,并且不称呼他作皇子的名字“赵玮”,只是为了读者阅读方便,方家不必深究)

完颜亨转过头,背向月光的脸上一片黝黑,缓缓道:“这计策虽难,但有那最老迈却最管用的龙须在,一切必会办得妥贴顺当!”卓南雁想起那位不露声色的“老头子”,心底暗自后悔一直没有瞧清这人的脸,忽然心中一动,忍不住道:“刺杀宋朝皇子固然甚妙,但何不双管齐下,一边刺杀皇子,一边将大宋能臣斩尽杀绝?”

“这不是双管齐下,而是互为表里!”完颜亨看他一眼,目露欣慰之色,“皇太子赵瑗不去,张浚、李全忠、吴璘、吴玠兄弟,这些大宋能臣难除!太子一除,张浚这些干才失了主心骨,自会被我一网打尽。那时我大金要一统天下,便容易得紧!”卓南雁心中泛起阵阵寒意:“原来这才是龙蛇变,一边对太子下手,一边却要将张浚、李全忠、吴氏兄弟这些大宋能臣尽除!”正要开口问这“双管齐下”的详情。完颜亨却见他意犹未尽,缓缓笑道:“何必这么急!你跟婷儿成婚之后,我便派你二人同去江南,主持龙蛇变。跟江南龙须的联络之法,到时婷儿自会告诉你。你们一入江南,完颜亮自也无法左右婷儿,待掀翻赵宋,我羽翼大丰,完颜亮却又能奈我何?”卓南雁心中万分不是滋味,呆立那里,竟有些痴了。

深夜。双眸赤红的卓南雁兀自独坐在幽黯的屋中,一动不动。

这一夜委实太过漫长。就在这夜,他亲手敲碎了他痴爱的少女的芳心,他心中的死敌反成了父亲平生的惟一知己,而他自己却一直在为害死父亲的大宋君臣效命!他忽地想起师父施屠龙说过的话:“赵宋这狗屁朝廷,值得你去报效吗?”心内更是纷乱如麻,暗道,“师父说得对!什么是忠?什么是孝?这样的腐败朝廷,逼死了我的父母,我还要为他们尽忠吗?我若不为父母报仇,又岂能当得一个孝字?”想起母亲,便记得易怀秋曾说过,母亲希望自己一辈子不要知道身世,她希望自己这一辈子平平安安、浑浑噩噩地过去!当时知道了母亲这遗命后,心内颇是不以为然,甚或心内有些埋怨母亲。但在这森冷漫长的寒夜里,却忽然明白了母亲的苦心,他心中更是无限痛楚,蓦地一个声音在心底大叫起来:“不干了,老子不干了!老子要掀翻天地,让这狗屁赵宋改天换地!报我父母大仇!”

一念及此,他腾地自床上跃起,大步走出屋外,却听得隐约一声鸡鸣,东方已遥遥现出一片薄明。这鸡鸣风雨的清晨,便让卓南雁想起那个罗雪亭传授自己六阳断玉掌的早晨。霎时罗雪亭、辛弃疾、张浚,那一张张脸孔全在眼前闪过,个个眉目生动,人人生气凛凛。在那些豪气纵横的目光逼视下,他却觉得自己渺若微尘。跟着便想起那晚罗雪亭硬生生向他拜倒,口中大叫“我这可是替大宋百姓给你磕的头!”卓南雁的心便如给一双大手拧着般难受,“是啊,太子若丧,张浚诸人再死,金国必然挥师南下,江南百姓必会惨遭蹂躏!”

他原以为自己万事都不会放在心上,这时心中却不由患得患失,蹙眉踅回屋内,躺到床上,拉过大被蒙头便睡。迷迷糊糊的不知过了多久,朦胧间忽见一个硕大的身影向自己走来,虽然看不清这人面目,却觉这人万分熟悉,正是自己幼时常在梦中见到的那大汉。卓南雁见这人手中抚着一柄长剑,意气凛然,不由怔怔地想张口叫他。但那人的目光却掠过自己,直向自己身后望去。卓南雁不觉回头,却见完颜亨正立在自己身后。那大汉正向他深深凝视,忽道:“兄弟,咱们终将一战!”声音有若雷鸣,将他浑身的热血震颤得全翻腾起来。

卓南雁激得一个抖擞,猛自梦中惊醒,心道:“父亲,原来那大汉便是父亲吗?”忽地将腿—拍,暗自叫道:“不错,父亲虽跟完颜亨意气相投,但在家国大义之前,却终将一战!在这家国大义之前,我这一己之私算得了什么?嘿嘿,卓南雁,亏你年少时便曾在易伯伯跟前说过要使四海归心的志向!”猛然想到年少时在风雷堡自己跟易怀秋说的豪言壮语,隐约着便瞧见了易怀秋那张泪流满面的老脸,卓南雁心口微酸,随即胸中却觉有万千豪气涌了起来。他忽然发觉自己正跟完颜亨对弈一盘棋,自己的形势已是岌岌可危,但越是势危之时,越要棋手平心静气。他一定要跟完颜亨将这盘棋弈完!卓南雁探手入怀,却摸出一只锦囊,那正是叶天候留给他的锦囊!卓南雁忽然发觉了完颜亨在这盘棋中有一个极大的破绽,抚着那柔软的锦囊,他的心却再次收紧。

第一部 拔剑抉云 第四十节:愁怀爱意 今宵花烛

日头升起,一切还都照旧,卓南雁仍是芮王府的红人,即将披红挂彩的郡马爷。完颜亨和他彼此都心照不宣,只是完颜亨暂时不让他接手凤鸣坛的事务,倒是对余孤天加意栽培。有几次余孤天竟能进到完颜亨的书房之内,听他耳提面命。

一连几日,卓南雁都在王府内深居简出。他几次去完颜亨的书房,想探听龙蛇变的详细规划,完颜亨却总是岔开话题,只跟他谈文论武。闲谈之中,卓南雁觉得这人虽是心机深沉如海,但谈得兴致一起,偶尔开怀大笑,又显得豪爽过人。那山一般的冷漠,便全在豪迈的大笑中烟消云散。更兼这人胸罗锦绣,雄视古今,谈天说地,往往真知独蕴。

有一次两人谈得兴起,不知怎地便扯到完颜亨跟刀霸仆散腾的决战之上。卓南雁心中一动,道:“刀霸那日忽下战书,他背后…莫不是有皇上完颜亮给他撑腰?”暗道:“我若乘机进言,说不得能挑得完颜亨生出异心,若是他们自相残杀,金国便无力南侵!”完颜亨忽地向他默然凝视,卓南雁给他冷湫湫的目光盯得浑身不自在。良久,完颜亨才仰头呵呵一声苦笑:“我父王为大金立下汗马功劳,圣上要将我怎样,便也由他了!我完颜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卓南雁听他笑声苍凉落魄,心中不知为何,竟也跟着一酸。

完颜亨却忽地转头望着他道:“南雁,若是有一日,我完颜亨落得跟完颜衮一般的下场,你仍旧会待婷儿很好吗?”完颜衮是金主完颜亮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当年只因有人诬告他谋反,便给完颜亮不分青红皂白地斩了。这事卓南雁早就听叶天候说过,此时陡然听完颜亨提起,心便一沉:“其实在完颜亨心内,也在为前程忧心至极!”他见完颜亨望过来的探询的目光锐利之极,本要说“王爷说笑了”,但眼前倏地晃过完颜婷情深如火的双眸,胸中不由一热,道:“婷儿便是成了一文不名的贫家女儿,我也会好好待她一生!”完颜亨听他说得果决坚毅,眼中也闪过一丝热热的光芒,幽幽道:“我没有看错你!自我知晓你是卓大哥之子的那一刻起,在我心底,便将你当作了我的儿子!”卓南雁心头一震,却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完颜亨却没看他,只是长长一叹:“来我府上给婷儿提亲的,多有朝中王公贵胄,嘿嘿,这些人瞧重的,还不是我芮王府与龙骧楼的权势,越是位高权重之人,越是靠不住地!”他说着猛然将手一挥,却岔开了话,又说起罗雪亭和仆散腾的武功,口气淡漠平常,压根儿便没把几日后跟这两大高手的惊世决战放在心上似的。

独自回屋之后,卓南雁想到完颜亨那坦荡真诚的目光,心内便有些歉然,但忽地想到:“父亲当日跟完颜亨八拜结交,那是英雄相惜,后来的相约决战,则是大义所趋,大丈夫岂能将私谊与国仇混淆!嘿嘿,既然当日父亲跟完颜亨终是约而未战,这一阵便子代父战!”想到终究有一日要跟完颜亨拼个鱼死网破,他心里倒于两人之间的恩怨释然了许多。

好在自那次之后,完颜亨似乎变得越来越忙,卓南雁便不再找他聊天,独自潜心修炼天衣真气。完颜婷将成新娘,也忙碌起来,这几日难得不来缠他。虽然修习天衣真气凶险之极,但卓南雁知道,这是自己必须抓住的机会!

“走火入魔也是死,来日若是跟完颜亨真刀真枪的对阵,最多也是死,既然大不了是个死,老子怕他作甚?”说来也怪,他这么万事不管、抛开成败的修炼,反而一路顺当,触类旁通之下,对“九宫后天炼真局”等深奥图谱的领悟竟也更上层楼。数日之间,偶一运气,只觉内气鼓荡,犹如怒潮澎湃,浑身劲气充盈之下,举步落足便如风行水上。而他入静的时间,竟也一次比一次长。

日子过得飞快,转过天便是成婚的正日子了。这一天卓南雁午后练功,收功之后,只觉犹如大梦初醒,张眼一瞧,才见日头洒下的昏黄光影已将窗牖染成一片绛红。自己这一坐,竟已到了黄昏时分,想到明日便要和完颜婷大婚,心内竟有些患得患失。成婚之后,自己会和完颜婷去江南,那时自己该怎样面对完颜婷?屈指一算,今日竟也是叶天侯在锦囊之中给自己规定的偷下咒餍的最后时限了。他不知道叶天候如何能让金主完颜亮知晓,但他终究要照着叶天候的遗命试上一试!他信步走到完颜亨的书房前,却有一胖一瘦的两个老仆远远地向他躬身:“姑爷,王爷还在龙吟坛中未归!”二老语音中隐隐透着一股金石之气。卓南雁知道这貌不惊人的两人便是当年江湖上响当当的“无法无天、雕隼双霸”。胖老仆是“雕霸”庞无法,瘦老仆是“隼霸”韩无天,当年两兄弟横行一时,对黑白两道均不买账,正应得上“无法无天”这四字,但自给完颜亨收服之后,却变得死心塌地、忠心耿耿。据说他们给完颜亨守护这书房重地,多年来真称得上寸步不离。卓南雁随口笑道:“无妨,我进去等他!”眼见二位老仆毕恭毕敬地冲着自己笑,他忽觉双腿沉重无比。

“南雁兄,”一人自书房内闪出半个身子,望着他怯怯地道,“怎地不进来?”却是余孤天。卓南雁知道完颜亨近日对他器重得紧,便展颜一笑:“天小弟,也在此等候王爷大驾吗?”举步走入书房。

完颜亨的书房古雅而简素,这王府虽然奢华无比,但书房内的陈设看上去却稍显朴陋。桌案椅子全有些陈旧,日光洒在古旧颜色的桌案上,便晕出一种更加古旧的苍黄。虽然书房内堆满了书籍,但还是显得大而空旷。此时只有他跟余孤天两个默言无语的人,就更有些沉闷。两个人对望着,都想说些什么,却偏偏什么也说不出来。

终究还是卓南雁故作轻松地笑道:“小弟近日好受王爷器重,又有何事来找王爷禀报吗?”余孤天却默然无语,只是满面通红地望着卓南雁,沉了沉,忽地迸出一句:“明儿,你就要跟郡主成婚了吧?”卓南雁点头笑道:“小弟也不必眼红,改日请王爷给你寻个公主!我是郡马,你便作驸马如何?”

余孤天没随着他笑,却压低声音道:“其实你心中丁点儿也不喜欢她!你心里依旧恋着林师姊!”卓南雁双瞳陡缩,却说不出话来,这时跟他紧紧对视,才发觉余孤天的双目已然一片赤红,像是几夜没睡的样子。余孤天踏上一步,语音中透着几分狰狞意味:“你娶她,不过是为了替大宋窃取龙骧楼的机密方便一些,是不是?”卓南雁心中忽地蹿起一股热气,忍不住沉声道:“住口!”喝声不大,却让余孤天浑身抖了抖。余孤天给他利剑般的目光刺得肝胆一缩,不觉退了一步,声音也软了许多:“大哥,我、我心中好生难受…”

卓南雁听他声音蓦地哽咽起来,倒有几分不忍,不由叹一口气,缓缓道:“我若对婷儿无情,又怎能娶她?”话一出口,眼前闪过完颜婷火热却又痴情的眼神,心内不由腾起一股柔柔情愫。余孤天的目光抖了抖,猛地翻掌紧紧揪住卓南雁的臂膀,颤声道:“好!那你…你便要一辈子…好好地待她!”也不待他答话,猛地转身大踏步飞奔而去。卓南雁望着他消瘦的身子倏忽几闪,消逝在沉沉的暮色之中,心中竟不知是什么滋味。

这时书房内只剩下他一个人,门外那“雕隼双霸”远远候着,斜阳影子下犹如泥塑木雕一般。书案上那抹橘色的日光愈发昏暗,书房内静得有些肃然。卓南雁探手入怀,才触到那柔柔的锦囊,忽又犹豫了起来:“这咒餍若是一放,我卓南雁便是个诬陷栽赃的奸狡小人了!嘿,完颜亨武功盖世,龙骧楼又如此根深蒂固,若不如此,我又怎能扳倒他们,报了风雷堡的泼天大仇?卓南雁,这是两国交战,你怎地还如此婆婆妈妈?”但要待抽出那锦囊,却总觉手掌重如千钧,硬是抽不出来。眼前走马灯般地闪过完颜亨飘逸超迈的笑声和顾盼自若的眼神,耳中却又响起他那苍凉寂寞的叹息“我完颜亨此心忠耿,不容有二!”

一个声音忽在卓南雁心底大叫起来:“完颜亨是条好汉,我卓南雁又怎能用如此歹毒手段对付他?嘿嘿。便是要为风雷堡报仇,也该真刀真枪地跟他决一死战!老子照旧去苦练天衣真气,待破去这殃及江南的‘龙蛇变’后。再约他一战,便死在他手下,也是痛痛快快!”这么想着,心底登时沉实了许多。

日色昏沉,书房内幽暗一片,卓南雁忽觉心内有些憋闷,大步走出书房,也不理那两个向自己点头哈腰的老仆,只顾大步向前走去。猛一抬头,却见那轮红若凝血的夕阳正沉沉西坠,卓南雁凝望残阳,心中一阵黯然,暗自叹道:“天候兄,请恕小弟不能!”

才走出几步,忽听身侧风声飒然,卓南雁心意一动,鼻端闻得一股熟悉的幽香,跟着双目已被一双柔滑的小手掩住,耳畔响起完颜婷的声音:“浑小子,只顾往爹的书房跑,也不知前去瞧我!”卓南雁笑道:“谁说的,我这不是正要去瞧你?”转过头来,眼见完颜婷脸现忧色,便道,“婷儿有什么事想不开吗?可从来没见我的婷儿心里面还藏着事!”

完颜婷秀眉微蹙,忽地深深一叹:“爹这几日的神情好不古怪,他常常在书房整夜静坐,有时欢畅得像捡了个金元宝,有时却又皱眉念叨什么‘天道…生死…有我无我的’,跟他说话,也总是心不在焉!”卓南雁缓缓点头:“王爷是在修炼一门武功心法,这心法想是极为高深,须得参破生死,直趋天道。他念叨的有我、无我,正是修为中的两种境界?”

“原来如此。”完颜婷脸上忧色不减,道,“想必爹爹苦参的这绝顶心法,与他后日要迎战的两大高手有关!嘿,也不知这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连番两场大战,爹爹能不能大获全胜?”卓南雁心头一紧:“是啊,就在我们大婚的转夜,完颜亨便要应战罗雪亭和仆散腾。沧海龙腾以一人之力,挑战狮堂雪冷和天刀门主,这是怎样的一战!”眼见完颜婷忧心忡忡,便笑道:“王爷武功无敌,用不着婷儿替他担心!只盼他能借此一战,突破生死之关,参透天道!”

“这话爹爹也说过。”完颜婷幽幽地道,“天道是什么,能长生不老吗?”卓南雁眼前晃过完颜亨悠远的眼神,忍不住叹道:“道可道,非常道。天道虽未必能让人长生不老,却能突破人生的许多境界。我曾听人说,参破天道之人,武功便进入天元境界,那才是天下无敌的无上武学!”完颜婷伸出一根春葱般的玉指轻点额头,道:“有这么好?可是那也不必如此行险啊!”卓南雁修习高深武学多年,又随易绝邵颖达学易,但对天道之说也是似懂非懂,这时不由昂首望天,想了想才道:“据说天道并非只有武学高手才来参悟,举凡儒、道、释乃至医、武诸家,修学到了绝顶境界,都要飞跃一步,融于‘道’的境界——那也是他们终其一生所要寻觅的至境。但这最后一步飞跃,却是难之又难,非但要自家坚毅不拔地孜孜追寻,更要有诸般机缘的助益,才能使人于刹那间破茧顿悟。王爷一日约战两大高手,要的便是由这二人凑成一大机缘,助他于生死一线之间顿悟天道!”完颜婷“哦”了一声,却仍旧蹙眉沉思。

眼见往日笑闹顽皮的完颜婷这时父女情深,为其父担心不已,卓南雁心内忽地觉得有些新鲜,伸手拍了拍她白里透红的玉面,笑道:“你这样子乖乖的,倒挺可爱!”猛地抱住她的纤腰,略一用劲,便将她轻盈的身子抱在胸前。完颜婷毫无防备,惊得“哎哟”一声,见他脸上又浮出那抹坏坏的笑意,不禁娇哼道:“浑小子,使这么大气力,又要发什么疯!”卓南雁笑道:“我本来挺好,见了你才有些疯!不要胡思乱想啦,我来让你笑上一笑!”揽着她的纤腰,腾身飞跃,直掠上高高的屋顶。

完颜婷吃惊道:“你又发癫了吗?给下人们瞧见,成什么样子!”话虽如此,却是乖乖地伏在他胸前。卓南雁笑道:“不是绝顶高手,可没本事瞧见咱们!婷儿,咱们撒撤欢可好!”口中低笑,身子犹如风驰电掣,倏忽几闪,已自一间屋顶,急掠到另一间屋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