陡闻二人齐声大喝,喝声未绝,二人的身影齐齐消逝无踪。卓南雁一惊跃起。当日他在燕京观战时,修为未到,也曾生出无数幻觉。但这时武功大进之后,竟仍有此怪异感觉,这一战当真称得上是惊天动地。

“教主好有闲情逸致!”随着大慧平和的笑声,他枯瘦的身影重又无比清晰地映入卓南雁眼内。不知何时,他已落足在十余丈外的荷叶上。

林逸烟却始终踪迹不见。“师父!”林霜月秀目大张,奔出几步,茫然四顾。卓南雁也展开心念神气搜寻,却毫无所得。

没有人能觉出林逸烟在哪里,他便这么凭空消逝得无影无踪了。

“师父,大伯…”林霜月不禁有些惶然。卓南雁却低声道:“他还没走!”林霜月顺着他的目光瞧去,却见大慧不动如山,神情凝重无比。这一战显是未到胜负已判之时。

揪心的幽静中,隐隐地却传来了远处的蛙声。

卓南雁忽觉脸上一湿,也不知是额头的冷汗,还是湖中飞溅来的水滴。

猛听水浪怒啸,大慧的身旁蓦地腾起一股骇然的水浪。林逸烟竟从水中跃出,双掌电发,自后拦腰抓向大慧。卓南雁吃惊地发觉,水柱散开之后,林逸烟的白袍和头脸上竟不带一丝水珠,心底震惊非小:“这人内气外吐,竟能凝气成幕,不但入水不湿,更让旁人的心念感觉不出一丝痕迹。这等魔功,当真是匪夷所思!”

林逸烟鬼魅般地现身在大慧的身后,十指齐出,使的正是赤火白莲剑的夺命杀招,快如妖击,凌厉绝伦。卓南雁看得心惊肉跳,在他看来,大慧上人已然全无胜算。

哪知大慧却依旧凛然不动。卓南雁双眸一亮,忽然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似乎大慧那高瘦的身子已和浩渺无际的夜空融为一处。他不避不挡,全身皆是破绽,但全身又没有任何破绽。

这一瞬间,大慧已化身成无穷无尽的虚空。

林逸烟蓦地振吭厉啸,音促声疾,震得卓南雁气息一紧。林逸烟暴吐的双掌陡然缩回。大慧身上现出的这种空,虚无缥缈,却另有一种恢弘难言的阳刚。任是魔功高深如林逸烟,那一击也只得收回。

他疾收的十指陡地按在环绕在身周的巨大水柱上。刹那间银光迸发,水柱砰然炸开,化作万千道细碎水浪,向四面八方激射出去。卓南雁只觉道道水浪如羽箭纷飞,忙飘身后退。林逸烟的身子却翩然一折,倏地抓起在岸边俏立的林霜月,凌空疾跃,瞬间飘出数丈之外。

“霜月!”卓南雁要待拦阻,已然不及,掣出长剑,便待奋力追赶。

“你别过来!”林霜月略带惊惶的声音已在数十丈外遥遥传来,“我没事的…”

林逸烟身法快如疾电,片刻间便消逝在沉沉的夜色中,只有一缕笑声遥遥传来:“老和尚的幻空诀果然有些门道!咱们这一战暂且记下,待临安大事一了,再来领教你的禅门玄功!”卓南雁又惊又怒,更有几分忧心,忍不住振声怒喝。但林逸烟挟着林霜月早去得远了。

“不必担心,那女娃儿不会有事的!”大慧不知何时已走上岸来。卓南雁才定了定神,暗道:“正是!小月儿是他钦点的圣女,大不了挨他一顿训斥!”回过头来,才发觉大慧全身衣裳尽湿,湿淋淋得浑似落汤鸡一般,惊道:“大师,您受伤了?”

大慧解下僧袍,顺手拧着水珠,笑吟吟地摇头道:“只差那么一点!林逸烟这老狐精!”目光在卓南雁脸上一凝,忽道,“倒是你,这内伤着实不轻…”卓南雁一凛,这时才觉胸臆间气息淤塞。

大慧呵呵一笑,霍然出指点在卓南雁胸口擅中穴。卓南雁只觉一股热流涌入,全身经脉都是一胀,自身真气登时生出反应。大慧脸上忧色顿去,笑道:“还好还好,你中黄大脉已开,竟可自愈内伤。眼下只是内力受震,只需调息两三个时辰便可无恙…”

卓南雁才松一口气,道:“那大师…适才您怎地跌入了水中?”大慧“啪啪”甩了甩僧衣,挥手披上,道:“林逸烟最终收掌退走,看似示弱,实则是最高明的攻击!老衲的六度真气早已如箭在弦,万不得已,也只得入水凉快一番!”

“原来是未分胜负之局!”卓南雁忽觉疑惑又生,又道,“适才激战之际,为何忽然间你们全失了踪迹?”大慧苍眉一轩,笑道:“不知色身,外泊山河虚空大地,咸是妙明真心中物!”卓南雁不解其意,长眉蹙起。大慧挥手指点着回复了清丽宁谧的西湖月色,道:“这青山澄湖、碧柳白荷,连同老衲的粗皮黑肉,哪一样不是在你心里?何曾失去过踪迹?”

卓南雁心底一震,忽然想起当晚完颜亨击败巫魔后说过的话:“若是你视而不见,万家灯火与荒郊野陌,又有何分别?”凝神细思,只觉禅圣这禅机暗藏的话语竟和龙骧楼主之言颇有相通之处。

大慧看他若有所悟,脸上笑意更盛,忽道:“小娃儿悟性不错,老衲的武功从无传人,现有一套指月禅拳,便传给你如何?”

“当真?”卓南雁大喜过望,但随即却又摇头道,“晚辈学不来!”大慧奇道:“为何学不来?”卓南雁道:“单这补天剑法,只怕晚辈便要参悟数年!这剑法乃家父所传,晚辈先要练出个名堂来!大师这拳法虽然高明,晚辈却也无暇修炼!”大慧笑道:“难得难得,世人都是贪多嚼不烂,你这小娃儿却是慧根独具!”他的眼芒倏地一亮,沉声道,“这指月禅拳你不学也罢,但克制林逸烟的幻空诀,你却非学不可!”

卓南雁心底一凛,随即笑道:“克制林逸烟,何须晚辈?他魔功虽高,但若遇上大师或是罗堂主,未必便能讨得了好去!”

大慧的眼芒幽幽一闪,缓缓摇头道:“今日一战,这老狐精未尽全力!”卓南雁心头剧震,不由惊道:“当真如此,那…却是为何?”大慧叹道:“一来有你在旁,对他终是一种牵制。二来嘛,这林逸烟心思诡诈,决不会将一场比武胜负放在心内。今日这临安风云际会,大变在即,林逸烟留力不发,想必所谋也大!”

“龙骧楼要兴起龙蛇变,格天社和秦桧更要乘机夺权,再加上林逸烟兴风作浪,这大宋京师不知该是何等热闹!”卓南雁越想越觉心生寒意,忍不住蹙眉道,“林逸烟与大师交手,都敢不尽全力…这人当真如此可怕?”

大慧举头凝望天上残月,叹道:“天下武功大致分为佛门、道家、魔宗三途,其中佛、道两家淳和自然,可谓殊途同归。但魔宗却倒行逆施,处处逆天而行,收效神速,反应也是奇大!”卓南雁听他说起魔功逆天而行、反应奇大之语,心底不由一沉,隐隐觉得有一样东西万分不妥,却又想不起到底是什么。

只听大慧又道:“…这魔宗功法的佼佼者便是’巫魔‘萧抱珍,集大成者便是洞庭烟横林逸烟!”卓南雁才点头道:“不错,龙骧楼主和雄狮堂主这南、北两大宗主说起林逸烟,都对这人颇为忌惮!”

“依老衲所见,这林逸烟的三际神魔功还有些许漏洞。嘿嘿,传闻明教自方腊被杀后,这门镇教奇功便残缺不全,林逸烟曾多次闭关参修,看来仍未尽悟其妙!”大慧说着摇头一叹,“饶是如此,他这身魔功修为也是超乎老衲所料,已到了魔宗最后一层的’魔极入道‘之境!过得一两年,待老衲走后,天下不知谁还能制得住他!”

“大师何出此言?”卓南雁听他言语萧索,似是说他即将不久于世,惊道,“您禅功精深,身子康健,怎么也要百岁开外!”大慧笑道:“生也只恁么,死也只恁么!左右不过是一具臭皮囊罢了。你还不知,八年之前,老和尚曾中过一次剧毒,拖延至今,只怕没几日活头啦!”卓南雁怒道:“是谁对大师下此毒手?”

“一位故人,”大慧淡淡笑道,“呵呵,他也是身不由己。老和尚若不喝他那毒酒,只怕他家人便会不幸!”他说这几句话时,意态闲适自若,似乎这身中奇毒、寿数不久之人并不是他。卓南雁知他绝不会说出那人名讳,想到竟会有人算计这慈悲为怀的老僧,心底悲怒陡增。

“还是说林逸烟吧!老衲已跟这老狐精耗了数年,对他这三际神魔功已有了一些克制心法!”大慧湛若深泉般的目光凝在卓南雁脸上,缓缓道,“放眼天下,或许只有你,来日能跟林逸烟一争高下!”

卓南雁被那目光瞧得心神一振,胸中豪气陡增,笑道:“那晚辈便跟林逸烟干上一仗!看来大师的心法是非学不可啦。”大慧点头道:“你可知适才林逸烟最后那一招,为何没有发出?”

卓南雁愕然摇头:“晚辈也是大惑不解。”大慧道:“林逸烟为人谨慎,出手务求必中。若无必胜之念,便会隐忍退走。别说这一招,当年令尊投入他明教时,引领大宋武林数年风骚。那数年时光,林逸烟照旧是忍了!呵呵,看来老和尚修习的幻空诀,偏巧正是克制三际神魔功的法门!”

“幻空诀?”卓南雁双眸一亮,心底霍然生出水流云飞的奇异景象。大慧苍眉忽扬,沉声道:“不错!明教之理,以二宗三际为主。二宗乃是主持光明的明尊和执掌黑暗的魔王,三际说的是初际、中际和后际。传闻三际神魔功效验神速,练到神魔劲时,便可吸纳世间光明与黑暗两种本原的元气,如同穿越三际、战胜黑暗之魔的明尊大神!”

“化身明尊,吸收光明与黑暗的元气?”卓南雁想到林逸烟手捧明月、形若神魔的诡谲形状,忍不住倒吸了口凉气,道,“那他岂不立于不败之地喽?”大慧眼内精芒倏地一凝,道:“但当林逸烟面对的只是一个无从着力的空时,他这通天彻地的神魔劲便会束手无策!”

“无从着力的空?”卓南雁眼前倏地闪过适才大慧凝立荷叶上的枯瘦的背影,不动如山,却又虚无缥缈,霎时心底若有所悟。

“幻空诀的第一义乃是三际托空,”大慧眸内神采流焕,悠然道,“须得心无所住,过去、现在、未来之念刹那间了然不生…”卓南雁似懂非懂,只得老实苦笑道:“晚辈不是参禅的料,大师说的道理,南雁听不明白!”

“禅法不是玄辩道理,也不须你弄得头头是道,”大慧的眼芒幽幽闪烁,笑道,“其实在长江采石矶,你便早已明白!”卓南雁被他熠然闪烁的眸子盯住,陡地眼前一亮!当日在船上初遇大慧时的奇妙情形再次闪现,只觉心底一片清净,霎时间天地星辰、宇宙万物全都剔透空灵地在脑中闪现,跟着长江的滚滚涛声在耳畔清晰显现。

“哈,晚辈明白了!”卓南雁忽觉喜悦难言,大叫道,“过去、现在、未来,恰如长江之水,滚滚不停。后浪未到,前浪已逝,当我想要寻到当下这个浪头时,它早已随波东逝!”大慧哈哈一笑:“说下去!”卓南雁见他不置可否,接着侃侃而谈:“人的念头,也跟这浪花一样,过去、现在与未来之念,一刻也抓不住!”

大慧忽地大喝一声:“既然抓不住,你还抓它作甚?”他本来笑容可掬,蓦地瞠目大喝,声若霹雳。卓南雁猝不及防,陡觉双耳轰然震响,霎时奇经八脉齐齐一跳,心旌摇动间,陡觉眼前一片干干净净、明明白白的清净世界。

“便是这个!”大慧悠然笑道,“三际托空,还只是幻空诀的第一步。这幻空诀,有几句废话一般的口诀要教给你…”卓南雁奇道:“废话一般的口诀?”大慧道:“若会得,便是直指人心的秘诀;若不会,便是废话!”卓南雁一震,缓缓点头。

“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心灭故,幻尘亦灭。幻尘灭故,幻灭亦灭。幻灭灭故,非幻不灭…”大慧念罢,又给他讲解运气调心之法,几句话间便让卓南雁心底生出一片鸢飞鱼跃的奇异景象。大慧最后道:“这几句得自佛经,其义深奥。说得简略些,便如你擦磨铜镜,定要尽去尘垢,铜镜才生光明!”

卓南雁潜思这几句口诀,忍不住道:“大师是说,人之身心,便若镜上尘垢一般,须将一切幻象之垢磨去,才得明镜生辉?”大慧却不言语,伸出干枯的手掌,在他顶上轻摩。卓南雁只觉脑顶微热,心中豁然一亮,霎时间进入一种空明宁静的境界中。微微一沉,却听大慧一声低笑:“便是这样,善自护持!”卓南雁这时心游万仞,但对身周万事万物都察觉得无比清楚,只觉大慧似要远走,忙睁开双眼。

淡淡的月辉中,却见大慧清瘦的身影已渐行渐远。卓南雁心底感激,忙道:“多谢大师!”忽地想到这样慈祥温和如祖父一般的人物却命将不久,心中一阵难抑的酸涩悲痛,向着大慧的背影遥遥叩头,大声道,“大师保重…”大慧却不回头,悠然笑道:“小娃儿记住了!你磨到明镜放光还不算完,最后要连那面明镜也要一般地磨去、一般地空掉,才是幻空诀的真义…”笑声依旧爽朗洒脱,犹如清风拂江,倏忽远去。

※※※※※※※※

余孤天适才飞身去追赵祥鹤。但当他跃出千金堂时,赵祥鹤与大慧早在数十丈外,他鼓足真气,狂奔一通,也没有赶上。余孤天自忖今晚运功良久,掌上伤处隐隐发麻,不敢稍停,迅疾如电地向城北的安国坊奔去。在一道窄巷中东拐西绕地转了片刻,便跃入一座冷清的院落内。

这毫不起眼的宅院正是余孤天和完颜婷在临安的落脚之地。完颜婷的屋中还亮着灯,余孤天看到那温暖的灯火,心底就觉得热热的。

“婷姐姐!”余孤天每次走到完颜婷的门外,都要规规矩矩地先行叩门,听到完颜婷淡淡的一声“进吧”,才温文尔雅地踱进去。

这次屋内却是寂静无声。余孤天心底一紧,推门便大步跨入。却见完颜婷正坐在桌前发愣,灯下赫然摊着那本《万毒秘要》,还有一只分成两半的乌黑圆匣。见他疾步闪进,完颜婷的娇躯簌地一震,咬了咬樱唇,才将那黑漆漆的木匣合上。

乌沉沉的两片木匣合起来,重又变成圆球形状。余孤天瞥了一眼那散发淡淡幽香的木球,正是唐倩留给她的遗物。他知道那是完颜婷修炼毒功的天香宝囊。他厌恶那宝囊和唐倩留下的毒功,也知道完颜婷更加厌恶这些毒粉恶虫,但却不得不练。

他跟完颜婷都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大金贵胄,而是被迫亡命天涯的漏网之鱼。这就是天下,将他们都抛弃了的天下。余孤天暗暗咬牙:“被夺走的东西,唯有我自己出手夺回来,一定要夺回来!”

“你又妄运真气了?”完颜婷见他脸色苍白,不由蹙起娥眉。余孤天的目光只有在对着完颜婷才变得爱怜横生,见她脸生忧色,强笑道:“自那日打通冲脉后,真气愈发顺畅,再无反噬之苦!只是…”略略一顿,叹道,“我从未修炼过上乘内功,虽是身怀浑厚内力,但不明运使之道,总觉差了些什么。”

原来余孤天当年在明教学艺,林逸烟教他的只是明教各种狠辣武功,于高深的内功心法,却藏私未传。这高深内功的修炼一直便是余孤天武功中的软肋。这数日之间,他真气收放从容自如,更凭着他的浑厚内力,在天地赌局上跟雷震等群豪明争暗斗时稳占上风,但事后与赵祥鹤、大慧上人这两大武林宗匠较量内力脚程,登时尽落下风。

“上乘内功?”完颜婷美眸一转,“你何不练练天衣真气?还有,龙骧楼当年掠来的各派内功秘籍,你也可拿来试试!”余孤天苦笑道:“这天衣真气是万万碰不得的。龙骧楼搜敛来的《七星秘韫》乃至青城、峨嵋各派武学,却又与我所学的路数不合。”他长长叹一口气,“其实我梦寐以求的,乃是师尊的三际神魔功!那是明教的镇教奇功,跟我所学一脉相承,若能习练,必可使我直趋天元境界!”

“三际神魔功?”完颜婷听到这名字,便觉心底泛出一股寒意,蹙眉道,“但你逃出明教,林逸烟哪里还能传你这功夫?”余孤天笑道:“这门奇功失传已久,便连师尊也所知不全。嘿嘿,况且师尊必然恨我入骨,他不来杀我,已算万幸了。我办这乾坤赌局的意图之一,便是激他出来,哪知他却一直隐忍不现。”

他一念及此,忽地心神一震:“我在林逸烟跟前装聋作哑,将他大骗一场,林师姐必会禀告他。林逸烟心毒手辣,素来睚眦立报,却怎地一直不对我动手?”想到林逸烟的阴毒手段,登时额头渗出汗珠,心底又疑又惧,“临安城内风云际会,但林逸烟身为明教教主,怎地一直踪迹不见?嘿嘿,他暗自隐忍,莫非要对我谋定而后动?”

完颜婷见他脸色难看,忙温言道:“那些事不必忙在一时,倒是你那’绕指柔‘缠绵难愈,最是要紧!”余孤天掌上所中的奇毒绕指柔,乃是他的一大痛处,虽经完颜婷以各种解毒之方相试,却仍是驱除不净。听了完颜婷这话,余孤天登时一震,缓缓伸掌,五指屈伸,道:“这毒会越钻越深。唐倩死前曾说,一月之内若不去根,毒气入骨,神仙难救!”他怅怅地昂起一张苍白的脸,叹道,“我死便死了,倒是你,这几日苦寻解毒之策,提心吊胆,最是难受。”

完颜婷却低声道:“那去根的解毒法子,我找到了!”余孤天眼放异彩,道:“当真?”完颜婷叹道:“这几日我用毒门的分针术,验出了你这绕指柔的毒源,似乎便是秘典上载的’锁五龙‘。那是用五种异种毒蛇的毒液调和而成!”她的黛眉却越蹙越紧,声音也渐渐低了,“秘典上说,解这锁五龙只有一个法子,就是…吃蜈蚣!”

“蜈蚣,这是以毒攻毒!”余孤天点点头,苦笑道,“是研成粉末,还是捣碎成酱?嘿嘿,不管怎么着,都必是难以下咽!”完颜婷摇了摇头,缓缓道:“是生吞蜈蚣!”

“生吞…蜈蚣?”余孤天听了这话,猛觉腹内一阵翻腾,险些呕了出来。完颜婷黯然道:“锁五龙的毒性阴柔诡异,只有生吞蜈蚣,以毒攻毒的效力才能发挥到极致,或能驱除蛇毒!”余孤天道:“你说,或能…”完颜婷怅然点头:“这法子极是痛楚,但我也难保证能让你毒伤尽愈!”她顿了顿,又道,“你中毒已有些时日了,若不尽快驱毒,只怕会遗祸无穷!”

余孤天的脸色一片铁青,愣了愣,忽地咧嘴一笑:“那便吃罢!”

完颜婷叹一口气,掀开那黑油油的木球,用银筷夹起了一条毛茸茸的金头蜈蚣,轻声道:“这是我用天香宝囊捉来的赤足蜈蚣,药性最猛!”那蜈蚣长约三寸,足赤腹黄,被银筷夹着,兀自张牙舞爪地扭动。

余孤天看得浑身又冷又麻,几乎便想转身逃出屋去,忽觉腕上一阵奇痒,低下头,便瞅见了手上黑黝黝的伤处。他猛然发狠。一把夺过银筷,张开口,将那蜈蚣硬生生地按进嘴里,再死死咽下去。

摇曳的灯影里,他双眸鼓胀的一张脸甚是骇人。完颜婷心底也是又惊又怕,颤声道:“你不必运气裹毒了,便让它们的毒性自然相克!”喘了口气,声音变得细若游丝,“若无效验,那便需加大药量,直到…伤处毒消。”

余孤天连连点头,紧闭牙关,似怕一张口,那蜈蚣便会自口中再蹿出来。他伸出手臂,但真气略松,那奇痒之感便立时暴增。看来一只蜈蚣难以除去绕指柔的毒性,他便一不做二不休,索性一只只地把赤足蜈蚣生吞下去,吞到第六只蜈蚣时,忽觉腹内热气腾腾乱窜,忍不住“呵呵”低呼。

完颜婷见他呻吟,芳心也觉阵阵难受,忍不住抓住他的手哭道:“小鱼儿,这法子太难受。咱们不受这苦啦,我…我再想办法。”

“这时退缩,那便前功尽弃!”余孤天脸色通红,却奋力摇头,忽又发狂似的念叨起来:“我是大金太祖太宗的子孙,天命所系!天命所系!这等小小毒物,又能耐我何?”

完颜婷见他若痴若狂,额头上迸出豆大的汗珠,心底怜悯,目光蓦地落在他手上,不由惊叫道,“毒!这绕指柔的毒…消啦!”余孤天一振,将手掌凑到灯焰下细瞧,果见伤痕处的黑色已消退了许多。

当真是一物降一物,缠绵不愈的绕指柔的毒性竟会被这几只狰狞骇人的赤足蜈蚣破去。当下完颜婷忙用银针再将他伤处刺破,让余孤天逆运真气,将残余毒血逼出。明亮的灯焰下,黑色毒血汩汩而出。完颜婷挥指如飞,银针连刺,将他腐肉不住剔去。余孤天全力运功,毒血越冒越多,片刻之后,血水终于化作鲜艳的红色。

“成了!”完颜婷这时才觉手酸臂麻。余孤天一头斜栽在椅上,边喘边笑:“成了?婷姐姐,成了!我死不了啦!”狂喜之下,眼眶竟溢出了泪水。完颜婷也笑道:“是啊,你天命所系,怎能死得?”

她不过随口说笑,余孤天却脸上一红,昂然道:“不错!眼瞅着就是金鲤初会了,偏在这节骨眼上,绕指柔这奇毒尽除,这不是天命是什么?嘿嘿,那卓南雁的龙涎丹之毒,不知除了没有?”完颜婷的芳心“咚”的一跳,脸色登时僵住。

“当日眼看着他退入无极诸天阵,我还顾念兄弟之情,替他担优,替他流泪。可他今日一到,便来跟我作对!”余孤天的身子缩在大椅中一动不动,忽地冷笑道,“不知芮王爷给他喂了几丸药?我倒真想多喂他一丸,让他龙涎丹的毒性早些发作,便在我身前哀嚎翻滚,向我求饶…”

“卓南雁不会向你求饶!”完颜婷冷冷地截断了他的活。看到余孤天有些震惊的眼神,她也觉得自己的话声太过响亮,却依旧扬起黑漆漆的眸子直视着他。

“是吗?”余孤天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有朝一日,我定要让他向我求饶!”完颜婷忽然觉得一阵索然无味,幽幽地叹一口气:“瑞莲舟会快到了,该当咱们大显身手了!明日便是那金鲤初会,你也该早早歇息。”余孤天的目光中涌出些奇怪之色,却终于直起身来,笑道:“是,咱们都好好歇息!”大步走到门口,又挥一挥臂,忍不住狂笑道,“我完颜冠所受的这些苦楚,终于有一天,全都会收回来!”

笑声挟着一股寒风迸出,扰得碧纱宫灯内的光焰突突乱颤。完颜婷听他笑声狂荡,忽觉心底一阵说不出的滋味。不知是累的还是忧心所致,浑身软绵绵地懒得动弹。

屋内又剩下了她一个人。完颜婷便怔怔地望着碧纱宫灯发愣。一片寂静之中,忽听“咯吱”一声,屋门又开,一人大步而入。完颜婷没有抬头,只当余孤天去而复返,轻叹一声:“小鱼儿,我倦得紧了,你也该回去安歇了!”

忽听那人“扑哧”一笑。完颜婷一惊抬头,霎时芳心剧震,颤声道:“南…雁…”

那人在灯芒照耀不到之处背手而立,依稀可见长袍如铁,俊脸带笑,可不正是让她恨之入骨却又缠绵难忘的卓南雁嘛!

第二部 暮雨江南 第三十四节:计赚灵官 惊识龙须

卓南雁眼见大慧已去,本来也想即刻赶回客栈,但略一提气,便觉胸臆间依旧气息不畅。想起大慧曾说自己还须调息几个时辰的话,他便想找个僻静之所运功养气,纵目远眺,月光下,隐约可见数十丈外有一处破旧的庙宇,便疾步走过去。

临安百姓祟神信佛之风极盛,西湖沿岸建的庙观极多,因香火不盛,废弃的也不少。卓南雁走到近前,才看出那是一座道观,院落不大,当中的大殿空荡荡的,灰尘堆积,显然破败已久了。他燃起火褶子,见当中供奉的神像面目儒雅飘逸,只是少了半个臂膀。

那神道牌位上是长长的几行字:太中大夫冲和殿侍宸金门羽客通真达灵元妙先生在京神霄玉清万寿宫管辖提举通真宫林灵素。

“原来是徽宗年间的道士林灵素的牌位!”他知道当年宋徽宗笃信道教,平生最宠信的道士便是这林灵素。相传林灵素能“呼风祷雨”、“召神驱鬼”,曾权倾一时,被徽宗封为“通真达灵元妙先生”、“太中大夫”,但因妖言惑众,挥霍无度,终为群臣和百姓所怨,被罢归乡里。林灵素得势时曾有徒众两万人,想不到他权势一丧,连死后的道观也如此破败不堪。

卓南雁暗叹一声,正要坐下练功。忽听得院外响起一道高亢的长啸,啸声悠长,显然内功颇为不俗。跟着远处又传来一声凄然的呼声:“师尊,请您留步!”竟是唐晚菊的声音。

“原来是小桔子和他的师父唐千手!”卓南雁心中一动。耳听师徒二人似已大步向观内走来,他不愿与唐千手见面,见身后立着一尊乌黝黝的灵官神像,忙缩身藏在神像后。唐千手大步走入院内,却不进殿,只冷冷地道:“孽障,你还有脸来见我?你为了那西夏女子逃出师门也就罢了,却怎地还放走了唐倩?”卓南雁不知唐倩是谁,听得唐千手声色俱厉,暗替唐晚菊担心。唐晚菊低声道:“四姐也是可怜得紧…”

“住口!”唐千手怒喝道,“便因你这妇人之仁,致使我唐门的宝典神物全都遗落江湖,奉命追寻的唐苦三兄弟和唐倩那贱妇都被人害死!”唐晚菊惊道:“怎地,四姐和三哥他们,都惨遭不测了?”

“你…你这孽障!”唐千手颤声道,“限你全力给我追回《万毒秘要》和天香宝囊,不然…终生休得踏入唐门一步!”他弟子无数,但倾力栽培者不过八九人,其中对唐晚菊又最是中意,说出这话实是网开一面了。唐晚菊知道这已是从轻发落了,忙连声称是。

“还有,”唐千手森然道,“今后,不准你再惦记那猪狗一般的女子!”唐晚菊亢声道:“嫣儿一腔真情,怎地是猪狗一般的女子?”他一直低声软语,但这时声音却蓦地高了起来。只听“啪”的一声,他脸上已挨了唐千手重重的一记耳光。唐千手冷冷地道:“不错!契丹人、西夏人、女真人都是猪狗一般的畜生。你跟那样的女人成婚,便跟娶了头牛马猪羊的畜生一般无二!我唐千手有徒如此,在旁人面前,再也抬不起头来。”听到这里,卓南雁忽觉心中刺痛,霎时胸膛发热,只想冲上去跟唐千手理论,忽地转念又想:“这终是唐门内的家务,我又能跟他争出些什么来?”只得强自隐忍。

但听唐晚菊呼呼喘息,却不敢争辩,只是垂首不语。唐千手厉声斥责一番,才悠然叹道:“我弟子众多,深寄厚望者,唯你一人而已…我唐门笑傲蜀中多年,在中原却一直声名不显,此次瑞莲舟会盛况空前,若能在赵官家跟前夺尊,定能大振本门声威。”唐晚菊“嗯”了一声。

唐千手声音转柔:“你此番出蜀游历,与莫愁等人结交,也算不错。但后日的金鲤初会,须得助我全力争胜,遇上方残歌、莫愁等人登台较技,万不可手下留情!”唐晚菊却没吭声。唐千手眼见弟子服服帖帖,又温言抚慰了几句,便即转身出了道观。唐晚菊怅然长叹两声,也快步离去。

他师徒二人走远,卓南雁却心内一沉:“连唐千手这等人都这般想,那金鲤初会,不知该是怎样一番杀戮!”这时,他也懒得起身,便在神像后凝神运功。过不多时,身上气血通畅,真气周流,恍兮惚兮之间,隐然与天地同呼同吸。寂静之中,陡闻观外传来两道轻轻的脚步声。他初时以为唐千手师徒去而复返,随即发觉这脚步声轻微至极,若非自己凝气入定,耳根灵明,决计察觉不到,心内一凛:“听这落足之声,这二人的武功高得出奇,却怎地深宵至此?”急忙收敛生机,大气不敢透出一口。

转瞬间,那二人已进了大殿,黑暗中响起一道闷沉沉的声音:“大师兄,适才那两个小辈是谁?”一道寒凛凛的声音冷笑道:“似乎是狗屁唐门的人物,嘿嘿,眼下的江湖尽是这些跳梁小丑!”卓南雁听这两人口气倨狂,老气横秋,心底更是好奇。

又听那大师兄沉沉叹息:“二弟,给先师上香吧!”跟着殿内火光一闪,似有香烛燃起。那两人竟恭恭敬敬地向着林灵素的神像拜了下去,口唇微动,念念有词。卓南雁凝神倾听,似乎这两人念的乃是道士的祈福祷祝之辞,暗道:“难道这两人当真是宣和年间的道士林灵素的弟子,数十年来一直隐居在此?”二人祷告半晌,那大师兄长叹道:“自靖康之难后,那些腐儒酸丁将这国难之罪全扣在师尊头上,本门人众风流云散,连个存身之地也没了。”那二弟道:“那风先生言道,秦桧要为先师正名,更可让我五兄弟光大祖庭!嘿嘿,只不知他这话做得准吗?”听他们说起“风先生”,又自称“五兄弟”,卓南雁登时心底一动:“是风满楼说动他们出山的,原来他们便是九幽地府五灵官中的金灵官和银灵官!”只听金灵官苦笑道:“秦太师将那等大事都托付给咱兄弟,料来对咱兄弟甚是看重。”

“我正愁咱兄弟的差事只守不攻,功劳不显,这功劳却送上门来了。”银灵官笑道,“今晚这厮不知好歹,冒充龙须来诳你我兄弟,正好擒了,送到秦太师处请功!”

“那等大事?只守不攻?”卓南雁越听越疑,“他们今晚来此等候之人会是谁?此人既有胆魄冒充龙须,定非秦桧奸党,可别叫落人他们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