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棋仙施屠龙!”沈丹颜的眼中耀出一片崇敬之色,悠然道,“那一局棋精思妙蕴,通透顺畅,其用子深远,端的如神龙见首不见尾,嗯,那棋风,跟你倒有几分相似。”

“这姑娘的眼力好不犀利!”卓南雁暗自一震,却笑道:“在下如何敢与棋仙相比!姑娘太过抬爱了。”他只说不敢与施屠龙相提并论,却丝毫未提自己是否棋仙弟子。饶是如此,望着沈丹颜略显怅然的明眸,卓南雁的心底还是深觉怅然。他既不愿吐露身份,更不愿欺骗这爽朗如风的女子,当下便即告辞。

沈丹颜微笑起身,陪他出了屋,忽道:“南公子,这一局丹颜算是长了见识。但若你最终对阵贺不疑时,务要小心。此人棋力虽不及你,但心机叵测,万不可掉以轻心!”

卓南雁笑道:“多谢提醒。南雁当务之急,是先要过了小姐这一关!”沈丹颜眼波一闪,幽幽地道:“丹颜祝愿公子及早进京!”卓南雁本已转过身去,闻言回过头来,望着她那在月下波光粼粼的双眸,心内一热,拱手道:“多谢!南雁深盼明日与姑娘再战!”大袖飘飘,转身便行。

沈丹颜悄倚门口,目送他大步走远。直到他的身影没入客房,沈丹颜才怅然收回目光。仰头望天,只见月朗星疏,如水辉光,清澈而又寂寞。

翌日一早,卓南雁早早地来到后花园赛棋。

贺不疑和他那对手的棋局如约而开,卓南雁的对手沈丹颜却迟迟未露芳踪。过了许久,孙教授才匆匆赶来,擦着额头的汗水苦笑道:“恭喜南老弟,沈姑娘派人传话过来说,这一局她情愿退出。”

卓南雁奇道:“这却为了何事?”孙教授“嘿嘿”笑道:“沈姑娘说,她见识过你的棋,自忖没有胜你的把握。嘿嘿,这沈姑娘清高自许,可从来没听她夸赞过谁。却不想对老弟竟青眼有加!”卓南雁“噢”了一声,淡淡一笑,暗想:“这位沈姑娘行事磊落洒脱,犹胜须眉!”

他这一轮轻松过关,闲来无事,便去看贺不疑跟对手的对垒。贺不疑今日换了一把折扇,扇子上写的却是隶书的“弈之机”三字。

卓南雁才看了几眼,贺不疑却合扇而起,将孙教授叫到一旁,低声耳语。孙教授面现尴尬之色,跟刘知州商量几句,便对卓南雁道:“老弟,你既胜了,便请回馆歇息。贺先生说,你是他的最终之敌,你能揣摩他的棋路,他却不明你的棋风,未免有欠公道!”

卓南雁哈哈一笑:“那我便回去睡觉!”转身自回了驿馆。

一个人在屋中独坐,不由又牵挂起林霜月的伤势来,心底郁闷渐增,便去院中漫步。不知不觉地竟又走到沈丹颜的客房前。卓南雁想到她的让棋之事,心生感激,便要去进屋道谢。踱到门前,忽见大门早已上了锁,他叫来店伙计一问,才知沈丹颜今日一早已搬到别处去住了。

卓南雁怔怔立着,想到沈丹颜昨晚临别之语,心底微生惆怅。

一日无事,卓南雁便养精蓄锐,单待明日跟贺不疑的决战。到得晚间,孙教授忽然来访,还没坐稳,便笑吟吟地道:“恭喜老弟,又来了一桩好事。今日午间府衙中来了一位姓乌的金国特使,嗜好围棋,让刘知州多请些围棋高手去陪他下棋。可这乌金使棋力颇高,便连老夫都不是对手。老弟棋艺精湛,若去一试身手,哄乐了金使,白花花的银子还少得了吗?”他一路自顾自地说来,却没瞧见卓南雁的脸色已渐渐阴沉。

“又是陪金使下棋!”卓南雁暗自吁了口气,登时想起了师尊施屠龙因赢了金使而险些丧命的往事,耐着性子听他说完,便摆手道,“多谢教授美意!南某明日还须赛棋,也无暇去陪什么金使银使!”

孙教授听他言语随意,浑没将大金国特使瞧在眼中,不由瞠目道:“今日无暇,那便明日去。大金特使何等风光,便连圣上都须高看一眼,谁不想去紧着巴结,这等天上掉下来的好事…”卓南雁不待他说完,便断然道:“赵官家自然要看金人脸色!在下一介布衣,却不须仰人鼻息!”

他双眉一蹙,登时便现出一股傲骨峥嵘之气。孙教授一愣,忽然发觉眼前这个后生崖岸杳然,竟有些捉摸不透了。

卓南雁不愿让这老好人难堪,便问起今日棋会之事。果然不出所料,贺不疑苦战得胜。孙教授笑道:“贺不疑的棋,老夫见过,决非公子之敌。只是这位贺先生有位堂兄在京师为官,颇有些势力,便连知州大人都须让他三分。明日交手,老弟也不可掉以轻心。”口中说笑,心内还在盘算:“这后生不知轻重,明日定须想个法子,说得他去陪乌大人下棋。”

两人各怀心事,略略寒暄几句,孙教授便即告辞而出。

转过天来,风和日丽。卓南雁跟贺不疑的决战便在府衙后花园的清乐亭中开枰落子。

这清乐亭坐落在花园正中,亭外点染奇花异草,香葩明艳,花木葳蕤,一泓碧波绕亭而过,载着开谢落水的花瓣,冉冉流淌。贺不疑特意穿了一身簇新的红袍,手中的折扇又换了一把,却才展开两折,只露出上面写的头个字:“胜…”

亭中观战的,除了刘知州和孙教授,却又多了一个身材雄伟的白袍客人。这人三十开外,双眸精光湛湛,嘴角总似噙着一抹若有若无的笑意,配上直垂胸前的漆黑长髯,颇有飘然出尘之气。刘知州对这白袍客甚是客气,只是却不说出此人的来历。

分先之后,是贺不疑执白先行。贺不疑一直紧蹙的眉毛这时才微微一展,拈起一枚白子,稳稳打下。那折扇才又展开半截,露出前面的“胜算”二字。

卓南雁端坐棋枰前,整个人便现出一股沉静如水、安稳如山的凝定之气,微一沉吟,便下了一手飞镇。贺不疑沉思多时,才小心翼翼地把一粒白子放在开拆之处。

两人一快一慢,卓南雁走出“双飞燕”攻角,贺不疑则以“金井栏”应对。双飞燕对金井栏,正是围棋中最经典的对阵,但相形之下,贺不疑的金井栏中规中矩,卓南雁的双飞燕却弈出了极新奇的变化。刘知州三人从未瞧过如此新棋,暗自揣摩,都觉眼界大开。

卓南雁昨日看了贺不疑的几手棋,深觉他的棋法度有余,灵动不足,便故意将棋下得深远飘逸,接下来的每一步中都深蕴十几种变化。旁观的三人全心凝在棋局上,均是看得入神。

清乐亭内悄寂幽清,静得似乎能听到亭外的闲花落入溪水中的声音。贺不疑沉思的工夫却是越来越长,不经意之间,他那把扇子竟完全展开,现出“胜算在我”四个大字。只是这时他满脸苦相,这四个字反倒成了一种嘲讽。贺不疑却浑然不觉,折扇呼呼狂扇。

直到午时封盘,才弈了四十六手。午膳之后,棋局重开。贺不疑这回却换了一把折扇,上面写着“无忧”二字。卓南雁展开算路通神、刚柔并济的绝艺,一条张牙舞爪的黑龙在中腹蜿蜒而起,气势逼人。任是贺不疑殚思竭虑,极力纵横捭阖,仍觉形势渐窘。清乐亭中清风送爽,但他干瘦的脸上仍凝满了汗珠,脑袋低得似要撑住棋枰。当此之际,也显出了这位本地棋坛第一人的厉害之处,他的棋虽下得极慢,却借边角之势发力,犹如施展地趟刀法,死力缠斗。

由午后到黄昏,再撑到了傍晚,这一盘棋仍在鏖战之中。看盘面虽是贺不疑的白棋形势吃紧,却仍有翻盘之机。刘知州三人都觉大是过瘾,刘知州和孙教授端坐大椅上,不时窃窃私语。只那白衣人一直挺立不坐,凝目棋枰,肃然无语。

依着刘知州之意,晚膳后该当挑灯夜战。贺不疑却提议封盘,明日再下。刘知州不好驳他,一笑应允。

卓南雁回到驿馆后,吃罢晚膳,躺在床上歇息,闭目默思今日棋战,只觉贺不疑虽能缠斗,但以其棋力,终究难掀大浪。“要胜这厮也不难,只是这厮偏又长思频频,多耗了半日,当真恼人!”他正自心中郁郁,忽听门外有人叩门。

开门一瞧,却是今日在清乐亭观战的白袍客人。这人只带了一个随从,拱手笑道:“在下乌禄,特来拜会南公子!”

“阁下姓乌,”卓南雁想到刘知州在他跟前毕恭毕敬的模样,心中一动,冷冷道,“莫非便是大金特使?”乌禄瞥见卓南雁冷冰冰的眼神,却哈哈大笑:“什么狗屁特使,乌某今日只是个以棋会友的棋客!公子可有雅兴,你我秉烛手谈一局?”

卓南雁听他言语豁达,笑声爽朗,心底嫌意略释,却仍旧蹙着眉头没有吭声。乌禄笑道:“怎么?金人便如此可怕吗?”将手一拱,“公子既无兴致,那便改日。这一担酒菜,留给公子作夜宵吧。”他身后的仆人将一个礼盒挑子恭恭敬敬地放在地上。

望着他明朗的双眸,卓南雁也是心念一闪:“难道金国人当真如此可怕吗?婷儿和黎获可不都是金国人?便是完颜亨、仆散腾也都是慷慨磊落之士。嘿嘿,提起跟金使下棋,我便想到师尊的遭遇,未免太过杯弓蛇影。”眼见乌禄转身待走,洒然笑道:“慢走!既有好酒好菜,便该好朋友同享!”

乌禄回过身来,大笑道:“说得好!今晚咱们以棋佐酒,好朋友须得尽兴才是!”

两人在屋内落座,摆布棋局。乌禄道:“老弟棋力高我甚多,便让我四子吧。”卓南雁只当做官的都是趾高气扬,却不料他如此爽直,心中更喜,慨然应允。

乌禄的棋路看似平平常常,实则朴实无华,简捷有力。下了几手,卓南雁暗自吃惊:“这乌禄棋力不俗,我最多让他三子,饶他四子,可就吃力许多!”但越是吃力,越是激发了他的棋力,凝神苦思之下,愈发妙手迭出。乌禄面色沉静如水,始终波澜不惊,丝毫不为棋面优劣而变。

那仆人将美酒给二人斟上,两人初时还各自饮了两口,后来全神下棋,竟全将美酒佳肴抛之脑后。那仆人垂手肃立在乌禄身后,不发出半点声息。一时棋枰上风起云涌,屋中却静得只闻零星落子之声。

卓南雁正自凝思,忽听得屋外传来极轻极轻的“咯咯”声响。他经脉受损,再难施展武功,但耳根仍是极灵,听那声响正是两人蹑足前来的脚步声,不由心底一动:“莫非是有江湖朋友夜行来此?”

一直挺立不语的那位仆人忽地俯身对乌禄道:“主子,似是有些闲散人来了,我去赶他们走!”卓南雁暗自一凛:“这仆人毫不起眼,耳力也如此了得,莫非也是一位高手?”

“你赶走了他们,少时仍会再来,又有何用?”乌禄头也不抬,手拈着长髯,悠然道,“去将他们请来,问问到底为了何事深夜光临。”那仆人道声遵命,转身快步而去。他一直低眉顺眼一副仆从相,但忽一转身,龙行虎步,登时带起一股迫人气势。

屋门轻启,那仆人的身影在浓浓的夜色中一闪而逝。乌禄依旧凝目棋枰,低笑道:“他叫应恒,本是中原道家一个大派的弟子。后来这一派的支派辗转来到了金国北地,应恒乃是这一支派的掌门大弟子,因同门觊觎掌门之位,设计将他诬陷入狱。他心底憋了口气,越狱后将那三位同门宰了,自己也重伤不支,重给官府擒住。我见他是条汉子,命人放了他。自此他便死心塌地地跟了我。”

一段惊心动魄的往事,却给乌禄漫不经心地随口道来。卓南雁也不知这道家大派说的是哪一派,但想即便是其中一个支派的掌门的大弟子,武功也必了得。瞧应恒适才举步落足,气势威猛,显是功力不俗,却能死心塌地地为乌禄效命。卓南雁暗自称奇:“这乌禄也是一位奇人,怎地我在龙骧楼时,居然没有听过此人名号?”

过不多时,那仆人应恒便即转回,手中却提着两个夜行装束的汉子。应恒将那两个大汉轻轻撂在地上,拱手道:“主子,这两个江湖朋友,已给我请了过来。”

那两人都是身高八尺的大汉,被应恒如携婴儿般地提进屋来,软软瘫倒在地,只眼睛咕噜噜乱转,显是早被点了穴道。看他们一个腰悬佩剑,一个背插钢刀,料来未及拔出兵刃,便被应恒制住。

乌禄只瞥了两人一眼,便仍转头注目棋枰,笑道:“别给俗人扰了雅兴!南老弟,咱们先了却此局。”卓南雁笑道:“古人不以大军压境而废一局,这些俗人烦扰,又算得了什么!”乌禄听他笑声豪迈,也不禁心底称奇。

两人各尽所能,一盘棋直杀到天昏地暗,卓南雁才以一子小胜。

乌禄垂眸凝视棋枰,蹙眉不言,过得片刻,哈哈大笑道:“痛快!痛快!”抬起头来,眸中喜色闪耀,“好!老弟棋路高妙,最奇的是棋中气象开阔弘大,为乌某平生仅见。佩服,佩服!”卓南雁见他虽以一子憾负,仍是谈笑风生,风度爽朗,也不禁心折。两人客套几句,乌禄才扭头对应恒道:“问问这两位朋友,来此何干?”

应恒解开了那两人的穴道,沉声喝问。那两人愁眉苦脸,支吾不言。乌禄漫不经心地道:“想来是些蟊贼,须得送交刘知州。应恒,依大宋律法,深夜谋财害命,该当何罪?”应恒道:“这可不知,但来官府馆驿谋财害命的,料来必该处斩。”乌禄道:“那便让刘知州从重处罚,一刀一个,全都宰了!”

那两人颜色大变,连连叩头,这才说出原委。原来贺不疑白日棋战势危,眼看不敌卓南雁,回府后便烦人请出这两位江湖人物,命他们来此算计卓南雁。

“算计南老弟?”乌禄冷笑道,“说来还是害人性命的大罪!”那两人拼命摇头,抢着道:“也不必要了他性命。贺先生的意思,是将这位公子打得不死不活就成…”“不对不对,是半死不活…不,是、是留下一口气便成…”心惊肉跳之下,那人搜肠刮肚地却都想不出个好词来。

应恒焦躁起来,抓住两人脖领,提起来奋力摇晃。但听“砰砰”乱响,几样物件自两人怀中纷纷跌落。应恒伸手拨弄着地上的东西,怒道:“迷香、蒙汗药、袖箭…他奶奶的,你们这两个狗贼,来杀人还要施展这些不入流的混账伎俩。”卓南雁登时一凛:“我此时武功全失,对付这两人,已是吃力,若再被他们用上迷香暗箭,我只有任人宰割!”

乌禄笑道:“贺不疑好大的狗胆!”察言观色,料知二人已吐露实言,便命应恒仍点了两人穴道,转头对卓南雁道,“老弟,你瞧如何?”

卓南雁眉峰攒起。依着他往日的性子,必是知难而进,越是艰险挫折,越要闹他个天翻地覆,但想到林霜月的伤势,他却觉得心底黯然,沉声叹道:“在下本来没有闲心在棋坛争雄,既然形势如此,那我便退避一下!”

乌禄眼芒一灿,低笑道:“老弟怕了?”卓南雁道:“在下生来还没有怕过谁来,只是身有要事,不愿多增事端而已!”

“好汉子!”乌禄哈哈大笑,“我早看出你气魄不凡。明日老弟你自管前去,我也陪你一同去看看热闹。”又转头对应恒道,“天色太晚,南老弟还要及早休息,我这便回去。你便在此看护半晚。这两位仁兄嘛,也由你好好照看,待明日棋赛战罢,再来收拾。”

卓南雁瞧他成竹在胸,雄心顿起,暗道:“左右不过是一个贺不疑,我又何必畏缩不前?”乌禄又跟应恒细细交待了几句,如何照顾卓南雁、如何处置那两个刺客,事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吩咐已毕,这才转身大步远去。

转过天来,棋赛再开。卓南雁早早离开了驿馆,却四处闲逛,故意晚去了半个时辰。

却见清乐亭上,贺不疑悠然端坐在棋枰前,乌禄垂首观望小溪中的落花游鱼,神色闲适。刘知州和孙教授却急得团团乱转。

眼见卓南雁翩然而来,满头大汗的孙教授忙快步迎出亭来,低声道:“老弟,你好不晓事,怎地晚到了这多时候?刘知州险些要撤了棋赛,亏得乌大人给你美言保荐!”

卓南雁淡淡一笑,大步走上清乐亭,拱手道:“南雁来迟一步,请大人恕罪。只途中遇上两个莽汉,一个持刀,一个挥剑,定要将我打得不死不活!”

贺不疑见他姗姗而至,已是大吃一惊,听了他的话语,更是神色大变。刘知州混迹官场多年,也是伶俐机诈之辈,瞧了贺不疑、卓南雁和乌禄的神色,料知其中有变,却不多问,只挥手请二人落子再战。

这一局棋卓南雁本已初占上风,这时贺不疑心中惴惴,给卓南雁挥棋猛攻,形势更窘。他今日又换了一把折扇,上面的“圆奁象天,方局法地”八个大字乃是录自南朝梁武帝的《围棋赋》,但此时他阵脚大乱,哪里有半分象天法地的从容恢弘之气。

贺不疑的棋力本就不及卓南雁,想到自己的阴谋被揭,心里面患得患失,连长思拖延的绝招都忘了施展,勉强弈了二三十手,一条中腹大龙的一只眼被卓南雁硬生生点瞎了。

大龙被屠,便是三十多目的惨败。贺不疑登时面如死灰,呆若木鸡。

“好漂亮的屠龙绝技,”久久不语的乌禄蓦地高声喝彩,“当真让人大开眼界!”刘知州和孙教授听得金使大爷喝彩,忙也高叫附和。大汗淋漓的贺不疑本就如欲虚脱,听得这几道彩声,猛觉嗓子发甜,一口鲜血便吐了出来。

至此已形势大明,卓南雁成了衢州当之无愧的围棋第一人。本来依着刘知州之意,还要请他多盘桓两日,陪他下棋解闷,但卓南雁只盼早一刻进京,当晚在府衙晚宴时,暗自将此意跟乌禄说了。乌禄会意,便也劝刘知州让卓南雁及早动身。刘知州对这位金国特使言听计从,忙派人安排车辆随从,定好转日便即启程。

卓南雁想到进京之事有了着落,胸臆大舒,跟乌禄尽兴纵酒。刘知州等都知道这位乌金使喜怒不形于色,从来跟大宋高官不假丝毫辞色,瞧他跟卓南雁相谈甚欢,更对卓南雁高看一眼。卓南雁当晚喝得大醉,由人搀扶回驿馆。

转天一早,卓南雁收拾行装出门。他也没什么东西好带,也就是孙教授所赠的几本棋谱。按着刘知州的吩咐,一队车马早早等候在驿馆之外。卓南雁才走出驿馆,便听锣鼓喧天,却是刘知州大张旗鼓地为本州棋士送行。

衢州棋风颇盛,卓南雁一路过关斩将、连胜三局之事昨晚便轰传城中,特别是他最后更把不可一世的贺不疑下得吐血认输,一传十,十传百,都说卓南雁是少年棋仙。这时候城中好热闹的闲人都拥在馆外,争睹这少年棋仙的风采。

乌禄也赶来给卓南雁送行,拉着卓南雁手笑道:“兄弟,你我一见如故,可惜却无暇多聚。但盼你早日了却心底大事,咱们再杀个痛快!”卓南雁想到若非这位金国朋友,只怕自己便会命丧驿馆,心中感激,拱手道:“只盼这一天来得越早越好!”

刘知州这时也坐轿赶来,抓住卓南雁的手接连叮咛:“老弟,你虽非本地土生土长,却是我衢州甄选出的棋士。若在临安棋会上得胜,千万记得要跟万岁爷说清楚,你是我衢州棋手啊!”卓南雁心底暗笑,连连点头。

卓南雁又跟孙教授道了别,扭头正要上车,却见身后缓缓驰来一辆装饰华贵的双马厢车。一只兰花般的玉手掀开马车帷幄,有人隔帘娇唤道:“请公子上车!”

卓南雁听她语音娇软,却见薄纱帘后的人依稀便是沈丹颜。

他一愣之间,刘知州已“嘿嘿”笑道:“老弟福气不小,这一回竟能和沈姑娘结伴进京!”卓南雁见他几次提起沈丹颜,都是毕恭毕敬,心知这沈姑娘必非常人,但想到她性情爽朗,又有大义让棋之举,对她也心存好感,再向乌禄等几人拱了拱手,便上了沈丹颜的厢车。

道旁锣鼓喧响声中,府衙公差齐声大喊:“恭祝南棋士马到成功!”震天价喊声中,马车夫都觉脸上光彩万分,鞭子疾抖,马车稳稳驰出。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六节:同车姐弟 异路鸳鸯

卓南雁端坐车内,望着对面沈丹颜盈盈含笑的玉靥,笑道:“沈姑娘,怎地你也…”

“满城争睹小棋仙!”沈丹颜“咯咯”一笑,“这等热闹,我又怎能错过?”她本是极清雅清纯的一个女子,这时跟卓南雁同坐一车,巧笑嫣然,更增妩媚之色。

“甚么小棋仙老棋仙的!”卓南雁凝视着眼前的清秀佳人,笑道,“我是问,姑娘难道也要进京?”沈丹颜却垂下了头,低声道:“不错,我也要进京。”卓南雁见她忽然间神色落寞,心中微觉诧异,也就不便深问。

沉了一沉,沈丹颜才幽幽叹了口气,道:“你们天下棋士汇集京师,争那四位棋待诏之位。可你却不知,那棋待诏本是五位,其中一人却是位女待诏,她的位子早已定好…”

“女待诏?”卓南雁恍然大悟,哈哈笑道,“是了,是了,天下会围棋的女子成千上万,但棋艺出神入化、不让须眉的,可不只有你沈姑娘一人嘛!”

“有时候,我倒宁愿自己不会下围棋!”沈丹颜玉靥微红,转头望着窗外缓缓向后退去的挺翠碧树,淡淡地道,“可我五岁跟家父学棋,七岁时便胜了他,自那时候起,我这一生便跟这黑白子纠缠在了一起,再也分不开,割不断…”

她一直远眺窗外,似是对卓南雁说话,又似自言自语:“家父生性恢宏,重义轻财,平日不事田产,只痴好围棋,中年时家道就渐渐败落了。家父四十八岁时忽染重病,不治而亡。那时我只有十岁…”卓南雁“噢”了一声,暗道:“原来你也是少年丧父!”

沈丹颜继道:“我娘只是爹爹的一房小妾。家父仙去,大姨娘便将我们轰了出来,娘又急又怒,没有一年便病死了。狠心的大姨娘就将我卖到了那个见不得人的地方…”卓南雁簌地一颤,有些诧异地望着她,却见她仍是凝眸远望,但一抹红晕已自颊间泛起。

“那地方叫玉香居,是安庆府最大的勾栏!”沈丹颜说着“嗤嗤”低笑了几声,“也因它大些,便比寻常勾栏多了些气派和规矩,里面的姑娘可以学些歌舞技艺。我因自幼随家父学棋,自然便选了围棋,左右不过是陪着客人玩的玩意儿。到了十四岁那年,妈妈让我出去陪客,我便说出了自己琢磨已久的一个法子qi书-奇书-齐书,只有客人在围棋上胜了我,我才能从他!妈妈想也没想便应了。她只道我一个女孩儿家,棋艺能好到哪里去,却不想,我下了一年的棋,竟是无人能胜我…”

她说到这里,长长的睫毛上忽地沾满了泪滴,柔柔的声音也有些颤了:“那些客人们不知道,他们跟那小女孩儿下棋,不过是增一段香艳趣事。但那个小女孩,每一次却都是赌命——我早立了誓,若输了棋,便自己死了干净!”

卓南雁的心怦然一抖,眼前似乎看到一个瘦弱文静的小女孩的影子在闪。他郁郁地吐了口气,却听沈丹颜又道:“本来妈妈盼着我早日输棋,但一年之后,我沈丹颜这永不输棋的名声却传了出去,妈妈就变了主意,暗地里出重金请围棋名手点拨我的棋艺。妈妈的脑子活,她明白,我越是不败,名气便越大,身价自然越高!果然,在我十八岁那年得了‘围棋花魁’的绰号之后,身价声气已直追临安的翘楚花魁。那些王公大臣往往专程请我一弈,却都败在我的手下。只因我那规矩太有名,便有对我暗自垂涎的客人,拘于那些王公重臣的脸面,也不敢对我用强…”

听她细说身世,卓南雁才知道,原来沈丹颜乃是芳名远播的名妓,只不过她这名妓是以棋艺闻名天下,更因她棋枰上绝无对手,竟能守身如玉。

近来继任秦桧为相的左相汤思退颇能揣摩皇帝心思,见皇帝赵构这些时闲着无聊,举办太平棋会选拔棋待诏,便抢着把这差使揽了下来,且闻弦歌而知雅意,遣人召天下第一女棋手入京。沈丹颜虽不愿入宫做棋待诏,却也不能推脱,一路慢慢行来,到得衢州时,兴致忽起参加了衢州棋会。她这钦定的御用棋待诏的身份尊崇无比,刘知州等人自然不敢扫她性子,不想却与卓南雁相知相识。

说罢往事,沈丹颜忽然一叹不语,车厢内陡地幽静下来,只闻“得得”马蹄之声空洞而又寂寞地轻响着。

卓南雁心底一苦,眼见沈丹颜神色凄楚,忍不住道:“沈姑娘,你很了不起!”沈丹颜眸上泪花一闪,轻垂螓首,低声道:“你这么说,是可怜我吗?”卓南雁道:“你一个娇弱女子,身陷青楼,却能以围棋之道自保,出淤泥而不染,自然让人佩服!”

“想不到你这少年棋仙,倒好会说话。”沈丹颜含泪的双眼一闪,轻声道,“其实,我将自己的身世说给你听,也不是要你佩服,只盼你不要瞧不起我便成!”她说着幽幽一叹,明眸泫然,贝齿轻咬了一下樱唇,急忙别过头去。

卓南雁凝眸瞧着她,见她清泪盈眶,愈发显得凄楚动人,他心中一软,忽道:“沈姑娘,瞧你比我大上几岁吧,不知你芳龄几何?”沈丹颜一愣,顿时玉颊红生,芳心如同小鹿乱跳,轻轻地道:“问这个做什么??卓南雁笑道:“我从小到大,只有妹妹和兄弟,好想有个姐姐。不知能不能高攀,让你做我姐姐!”他听沈丹颜适才言语,芳心内似乎对自己甚为看重,偏又自伤身世,他心中一热,便说出结拜姐弟之意。

一抹异样之色倏地闪过沈丹颜的眼眸,她微微一愣,随即露出一排雪白闪亮的贝齿,嫣然笑道:“好啊,有你这样一个少年棋仙做兄弟,那真是…好得很啊!”当下叙了年岁,沈丹颜果然比卓南雁大了五岁。听得卓南雁年方二十,沈丹颜眸中不由闪过一抹轻云般的落寞之色。卓南雁性子豪迈,懒得行那跪拜焚香的俗例,沈丹颜更不大知晓还有这些规矩,当下两人便以姐弟相称。

“弟弟,”沈丹颜叫起他来,却还有些忸怩,道,“听说那位棋仙施屠龙也有一位传人,年岁模样,料来也跟你差不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