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复疆听他越说越是嬉皮笑脸,不由怒道:“胡说什么,你眼下乃是我江南武林盟主,其能如此临阵退缩?”莫愁满心不以为然,却不敢辩驳,只得撇了撇嘴。虞允文却笑道:“莫愁老弟眼下身为盟主,确实不可轻涉险地…”莫愁双目放光,连连点头。虞允文却望向卓南雁,笑道,“此事自非南雁老弟出马不可!”

莫愁洋洋得意,笑道:“正是,正是!大雁子乃是本盟主的义弟,他去了,便跟本盟主亲临一般。”卓南雁也笑道:“允文兄是让我去闯闯逍遥岛?”

虞允文道:“老弟此去身兼三任,其一,便是过逍遥岛,去海州寻访李宝将军,嘱他务要以攻为守,抢先突袭金兵;其二,对逍遥岛主晓以大义,让其万勿叛投金人;其三嘛,”他说着淡淡一笑,“这个倒有些难了,传闻逍遥岛有大车船,能抗大浪,蹈海如飞,南雁老弟若能借得几艘大海船,同去李宝将军处抗金,那就锦上添花啦!”

莫愁哈哈大笑道:“允文老兄这是得陇望蜀,得便宜卖乖。那逍遥岛主的脾气何等古怪,除非大雁子为国捐躯,做了她的上门女婿,嘿嘿,却不知人家有没有现成的闺女!”

众人轰然齐笑,只莫复疆眉头大皱,正待开口训斥。忽听门外脚步声响,一行人匆匆而入,跟着便听有人高叫:“圣旨到!监察御史虞允文、江阴签判辛弃疾接旨!”群豪均是一凛:“这当口,却又来什么圣旨?”虞允文和辛弃疾都有官职在身,忙摆布香案接旨。

卓南雁、莫复疆等武林豪客均不愿跪迎圣旨,便全都远远退到别的屋内。过得多时,才听一阵热闹,那传旨官前呼后拥地去了,虞允文和辛弃疾却面色阴沉,呆立门口。

众人忙细问端详。虞允文苦笑一声:“万岁英明,让小弟老老实实地做回中书舍人,只管犒劳三军,不得干预军情。”

原来有人向高宗赵构进谏,说到赶来建康的虞允文和辛弃疾都是太子嫡系,尤其是虞允文,身为御史台监察御史,可纠察百官,若在建康诸大军营间奔走,只怕太子势力骤增。当日太子上书请缨,要亲自率兵抗金,已让赵构疑心多日,听得这“忠心进谏”,疑心病又犯,立时下旨,派金书枢密院事叶义问赶来建康做军方副帅,同时免去虞允文的监察御史之职,仍复了那中书舍人的闲差。辛弃疾身为江阴签判,本就是芝麻大的官,也被严令不得“多预军务”。

群豪听得原委,均觉心头发冷,性急的莫复疆已骂出口来:“叶义问来做副帅?他姥姥的,这鸟人是做什么的?”辛弃疾冷笑道:“叶义问本是个文人,却喜好以儒帅自居,实则全然不知兵事!”

虞允文阴郁的脸上却凝满刚毅之色,一字字地道:“将在军,君命有所不受!”说着仰起脸,长吸了一口气,冷笑道,“大宋危难存亡之际,我虞允文一身荣衰,又算得什么!这君命,咱们且不管他!”

“壮哉允文!”卓南雁心底一热,伸手跟他重重一握,道,“小弟这便去逍遥岛!”

虞允文眼芒闪烁,笑道,“太子亲赐金牌还在莫大盟主的手上,生死关头,这金牌倒能管得大用,便请南雁带上,到李宝将军处,出示此牌,命他全力抗击金兵。”群豪商议已定,卓南雁便即收拾行装,取了盟主令牌在手,准备动身。

莫愁觑得无人,闪到卓南雁屋内,低笑道:“大雁子,嘿嘿,你去逍遥岛,我得嘱咐你一件事!那逍遥岛主脾气有些古怪,你越是用强,只怕她越是不肯,拟万万记住,且不可跟她硬碰硬地胡来!”卓南雁见他神色少有的郑重,笑道:“你怎地这般清楚,难道见过这位逍遥岛主吗?”莫愁咬咬牙,猛地顿足道:“跟你直说了吧!传给本盟主绝妙轻功龙骧步的那位高人,便是这逍遥岛的文岛主。”

“原来逍遥岛主姓文!”卓南雁一笑带念头,“你跟她老人家交情怎样?我向她提起你来,是否就万事都好商量?”莫愁大头连摇,道:“我若有那么大的面子,岂不早就跟你同去了?文岛主只是一时开心,传给了我那步法。嘿,她心情大佳时,万事都好商量;犯起脾气来,定要赔着万分小心。还有,这位文岛主模样俊俏得紧,最讨厌旁人说她个‘老’字…”

卓南雁呵呵笑道:“想必你莫大少甜言蜜语,哄得这位前辈女侠开心,才传了你绝世步法。”莫愁咧嘴干笑:“本来软语求人,不是你大雁子的长处,但若万一她跟你翻脸,你提起本大少来,或许她能饶你一条小命!”卓南雁笑道:“盟主吩咐,属下谨记在心。”

为免张扬,卓南雁不让旁人相送,只跟莫愁、唐晚菊和辛弃疾信步而行,四人直往燕子矶而来。

秋意渐浓,潇潇暮雨下的长江已成了混沌的青碧颜色,浩浩荡荡咆哮着东去。裹着烟霭般雨丝的江风缭乱地扑来,吹得人满襟沁冷。辛弃疾立在燕子矶上,纵目远眺,曼声吟道:“匹马吴江谁着靴,惟公攘臂独争先。张皇貔貅三千士,搘拄乾坤十六年。”

“好诗!”卓南雁赞道,“这是幼安兄所作吗?”辛弃疾双眉飞扬,道:“这是胡铨大人吊岳飞大帅的诗。最后两句是‘石头城下听舆论,百姓颦眉亦可怜!’”他说着拍着身边一块嶙峋怪石,郁然道,“当年吴王孙权迁至秣陵,在这金陵邑筑了石头城,石头城之名,便由此而来。我见了这磊落大石,不由便想到此诗。嘿嘿,匹马吴江谁着鞭,惟公攘臂独争先。眼下金兵又再南侵,咱们却已没有岳少保那等英雄了。”

唐晚菊叹道:“幼安兄这一提,也让我想到了一首诗。石头城下浪崔嵬,风起声疑出地雷。何事苻坚太相小,欲投鞭策过江来。金酋完颜亮这一回来势汹汹,颇似当年的苻坚,投鞭断流,不可一世。”

辛弃疾道:“苻坚宽仁大度,伟略英迈,虽有淝水之败,却不失为一代雄主。完颜亮比不得苻坚,此人有雄心而无雄才,有文才而无武略,兼之猜忌过重,手段过毒,倒颇似隋炀帝!”

卓南雁凝望滔滔江水,忽地一叹,道:“辛大哥,你说这世上,何时才得没有刀兵征战?”

“无论何时,只要世上还有完颜亮这样的骄狂独夫,便会有兵戈征杀!”辛弃疾的声音沉沉的,“他提兵侵伐,埋骨百万,不过是为了一己之野心!在完颜亮心底,从来只当自己是对的,只因一己之喜怒好恶,便会杀人如麻,血流千里。若是让这种人当了皇帝,邻国便无太平之日,天下便无休息之时。”

“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唐晚菊也叹道,“当年隋炀帝何尝不是如此?只为了好大喜功,便三次远征高丽,造船工匠在水中日夜兼工,腰生蛆虫,十万役夫在路上川流不息,死尸横路数百里!劳民伤财,最终天下大乱!”

“完颜亮也跟这隋炀帝一般,他南侵大宋,还只是第一步。”辛弃疾挺立在森森暮雨中,满面萧冷之色,道,“此人自大成狂,即便如他所愿,侵得我大宋之地,不出三年,他便会西征西夏,南讨大理,然后学那隋炀帝,东伐高丽,天下永无宁日。战祸频起,民无休息,白骨露于野,千里无鸡鸣!”

莫愁听他说得凄惨,咧嘴笑了笑,道:“现下好了,本盟主登高一呼,大伙齐心协力,决计不让金酋得逞。这奸雄一死,天下自会太平几十年!”

他虽是信口说笑,那三人却满面凝重,卓南雁更昂头道:“不错!决计不能让这奸雄得计!”雄狮堂弟子早预备了江船泊在岸边,卓南雁大步上船,立在船舷上向众人拱手作别,秋风裹雨吹来,将他的襟袍撩得老高。

辛弃疾道:“兄弟此去,任重道远。愚兄此处恰有两句旧词相赠:我最怜君中宵舞,道男儿到死心如铁。看试手,补天裂!”

“看试手,补天裂!”卓南雁胸中一热,大笑道,“有辛兄如此佳句相赠,此去海州,定然乘风破浪,直捣敌巢!”挥手命船夫开船,便在连天江雨中扬帆远去。

此次乘船北上,倒是一路顺畅。四海归心盟令牌所指,黑白两道帮派尽为所用,到了海边,自有横行江海的鲲鹏帮换了海船,再扬帆北上,直向海州而来。

船至海上,正是黄昏时分。

卓南雁首次看到大海,但见浩渺无际的茫茫碧涛托着血红残阳,半天红霞乱射在翻涌的层层波澜上,浪飞光闪,如万千虹霓在海涛上跃动,说不出的雄奇壮阔。卓南雁顿觉眼界大阔,忍不住披襟当风,仰天长啸。

这海鳅船坚硬稳重,寻常风浪倒能应付。驶船的四个水手一老三少,那黝黑老者姓何,旁人叫他“老何头”,瘦得如同被海风吹干了的鱼干,是久走海的海客了,居中调度运使那三个后生,那船驾得极稳。

由此北上,已是金国的海界。当晚风急浪大,亏得老何头指挥若定,海鳅船搏浪而行,一晚有惊无险。只是那逍遥岛神秘莫测,谁也不知到底坐落何处,茫茫大海中向东又行了一日一夜,也还渺茫难寻。眼看着船上干粮将尽,卓南雁不由焦躁起来。

这一日午后正行之间,忽见海鳅船后有一艘大船昂扬而来。大船渐驶渐近,却是水师惯驶的飞虎战船,船上高挑金国大旗,旗下一人迎风挺立,白衣猎猎,风神俊朗。

卓南雁目光一扫,顿时一凛,道:“巫魔萧抱珍!”

便在同一瞬,萧抱珍凌厉如电的目光已打在了他的身上。绝世高手,往往心神间有一种奇特相通的感悟。两人目光交纵,神气勃发,霎时间海上波飞浪涌,似要风云突变。

“卓狂生,竟又是你这小子!”萧抱珍扬声朗笑,“今日正好给我爱徒报仇!”他手下三才妙使中的韩娇娇身死大宋皇宫,只因消息深锁,直到不久前,他才刚刚探知原委。此时海上突见卓南雁,萧抱珍恶意陡生,挥手命人加速向前。飞虎战船乃是六轮车船,以轮激水,其快如风,不多时便抢在了海鳅船的前头,跟着船头调转,气势汹汹地直向海鳅船冲来。

那飞虎船船高弦厚,这般势若猛虎地扑来,自会将海鳅船一举撞翻。老何头忙大声吆喝,指挥三个后生转舵闪避。海鳅船轻便灵动,劈波斩浪,快捷如风,飞虎船几个猛冲,都被它轻巧避开。

“放箭!”随着萧抱珍一声轻叱,十余名金兵抢到船舷边,羽箭飕飕射来。老何头“哎哟”一声,忙趴到了船上。另三个后生却是黑道出身,打骂声中,挥刀抵挡。

卓南雁运掌震开几只羽箭,眼见那飞虎船又冲了过来,猛一咬牙,抄起船上铁锚,直向卓立船头的萧抱珍砸去。那锚上铁链长可两丈,被卓南雁浑厚的内力运使,力道万钧。萧抱珍不敢怠慢,忙自金兵手中抢过一杆铁枪,直向铁锚拨去,真气灌注之下,枪头发出嗤嗤劲响。

哪知卓南雁的铁锚只跟他大枪一碰,便借势缩回,疾吐疾伸,流星赶月般斜劈过去。只听“咔嚓”巨响,飞虎船上的一块船舷登时被铁锚击碎。

飞虎船剧烈颠簸,海水呼呼灌入,众金兵嘶声惊呼咒骂。卓南雁哈哈大笑:“萧教主,龙王爷请你到海底赴宴,请啊请啊!”长笑声中,铁锚呼呼飞出,又将飞虎船凿破一处大洞。

“这小贼歹毒!”萧抱珍怒骂声中,也抓起船上铁锚凌空砸下。他诸般兵刃无所不通,丈长铁锚以流星锤的路子飞洒而出,比卓南雁的乱挥乱打顺畅得多。卓南雁抵挡不住,索性挥锚跟他的铁锚紧紧缠住。

海鳅船上三个后生看到金兵手忙脚乱地抢堵破洞缺口,拍掌大笑,不提防四五个金兵突发乱箭,两名后生当下中箭身亡。

两道长链紧紧交缠,萧抱珍运力疾拉,卓南雁脚下船小,难以借力,蓦地振声长啸,抖开铁锚,飞身跃起,直向飞虎船头的萧抱珍扑去。萧抱珍喝道:“来得好!”欺他人在半空,铁锚暴吐,向他胸口撞去。卓南雁疾运九妙飞天术,凌空转个弯子,已落在萧抱珍身侧丈余的甲板上,掌力到处,两个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萧抱珍凤目喷火,五指成爪,向他顶门扣来,急怒之下,出招更是狠辣绝伦。卓南雁顺势一招“手把芙蓉”,便向他腕上擒去。萧抱珍看他这招信手而动,轻灵洒脱中暗蕴无尽沉浑之气,端的意象万千,不由心中一凛:“这小贼当真邪门,可得小心在意!”铁爪忽收,蓦地化拳吐出,拳势如箭,飞射卓南雁心口。

瞬息之间,两人以快打快,疾拼了四五招。萧抱珍拳掌阴沉狠辣,卓南雁则招势刚猛,大开大阖。猛听得海鳅船上有人嘶声惨叫,又一名后生被金兵射死。卓南雁又惊又怒,如风抢出,飞纵在几名持弓金兵中,登时如虎入狼群,铁掌起落,两名射箭金兵同时落水,萧抱珍横空掠来,喝道:“旁人闪开,快去堵水,这小贼由我料理!”但卓南雁却不跟他纠缠,身如游龙,在金兵间左冲右突,先后又有三名金兵被他震落水中。

萧抱珍暗自后悔:“这小魔头如此难缠,早知不招惹也罢!”眼下余下的七八个金兵被卓南雁赶得哭号奔窜,忙腾身跃起,十指暴张,猛往卓南雁顶门插下。卓南雁双掌横封,砰然震响。这一下真气交击,萧抱珍内气受震,气血翻涌。

猛然间海上巨浪骤涌,大船剧烈摇晃。两人脚下不稳,各自向旁掠开。但见滔天巨浪间翻起一条水桶般的龙形巨物,长可两丈,凌空拍下,只一砸,便将船舷砸碎一块。

“龙!龙!”几个金兵手指着那怪物,仓惶乱叫。

空中腥气弥漫,波涛冲天而起,飞虎船舷断板碎,大浪呼呼涌上。几个金兵吓得跪在甲板上,连连叩头:“龙王爷,龙王爷来啦!”萧抱珍也是一惊,凝目瞧那怪物并无龙头龙爪,忙喝道:“哪里是龙,不过是大海蛇罢了!放箭,快放箭啊!”

此时奇变暴起,卓南雁也罢了争斗,退到桅杆前细瞧。几个金兵乱糟糟地弯弓搭箭,未及射出,梦见浪花沸腾,四五条怪蛇齐自水中升起,狰狞扭动,形状骇人。

众金兵久居北方,这等海中怪物从所未见,两个金兵骇得丢了弓箭,扭头便跑。另一人大着胆子飞箭射出,那怪蛇皮糙肉厚,浑不在意,蓦地凌空扭转,竟将那名金兵拦腰卷走。那金兵嘶声哭喊,迅即没入水中。另两条怪蛇呼呼飞砸,又将大船砸出两条裂隙,掺着血水的猩红大浪汹涌冲上,飞虎船渐渐倾斜。

萧抱珍大怒,自一名金兵手中抢了把大关刀来,飞跃而出,一刀斩在蛇身上。这一刀开碑裂石,却砍不断那蛇身,只劈出半尺长血口,露出黏腻的血肉。另一条怪蛇猛地翻来,竟将萧抱珍拦腰扫个踉跄,忽听两个金兵拼命嘶号,又被怪蛇卷走。

“小心,这不是海蛇!”卓南雁大喝道,“这是个章鱼一般的巨大海怪!那些海蛇都是它的长脚!”众兵丁但见那海怪扭曲狂舞的长脚确是八只上下,每只探上来的便有数丈,当真是做梦也想不到的恐怖怪物。萧抱珍也是一愣,蓦然间一只海怪长脚无声无息地自后抓来,便要将他拦腰卷住。

卓南雁飞步跃出,横推一掌,天衣真气势若奔雷,顿时将长脚震开。萧抱珍惊魂稍定,忙斜身飞退。

猛听轰隆巨响,大船剧烈震荡,甲板上的裂隙终将震开,飞虎船断成两半。船倾桅倒间,众人终于瞧见水下翻涌出一只比飞虎船还大的狰狞怪头,那怪物口边还挂着血淋淋的金兵尸身,几只数丈长的长脚兀自狂乱挥舞。海面被血水染得殷红刺眼,激涌的大浪如一座座小山般飞撞过来。

众金兵骇得肝胆皆裂,哭号震天,却先后跌入水中,那海怪探出巨蛇般的长脚,卷住落水的金兵,不住送入口内。

萧抱珍和卓南雁也一起落水,卓南雁顺手抓住长长的一段桅杆,运劲远抛,再飞身攀上。萧抱珍惊惶间却只抄到两杆长枪,觑见那怪兽挥动长脚抓来,忙提气纵起,疾向卓南雁跃去,大叫道:“接枪!”一杆铁枪飞投而来。卓南雁挥手接住。便在此时,萧抱珍这一跃之势已尽,百忙中将手中另一杆大枪探出,卓南雁也挥枪相接。

双枪如一对手臂般交在一处,卓南雁大喝声中,奋力一挑,真气激涌,将萧抱珍凌空挑起。萧抱珍的身形划个弧线,向桅杆后侧落下,在他身后,怪物的一只长脚矫夭无比地扫过,只差得半分,险险卷到。

萧抱珍自水中纵起,才跃上桅杆,那巨大长脚便又泰山压顶般凌空拍下。卓南雁大喝一声,挺枪刺中长脚。那怪物吃痛,倏地缩回,另一只长脚却悄然伸来,轰然拍中那桅杆。只听砰然巨响,那桅杆猛然摇晃,二人同时被震落水中。萧抱珍顺手一抓,却只唠到一只破碎的手臂,惊叫一声,扬手向那怪兽抛去。那怪兽挥起长脚卷住,送入口中大嚼。

赤浪翻滚间,那海怪场景飞舞,不住卷住落水金兵,囫囵塞入尖长的血口中。饶是卓南雁侠肝义胆,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些金兵哭号丧命,却无能为力。在这茫茫大海中,跟这骇人怪兽相搏,实是全无半分胜算。

萧抱珍喊道:“卓少侠,咱们恩怨暂且放下,此刻先联手对抗这恶兽!”卓南雁怒道:“这当口还啰嗦什么!”

猛见怒浪飞动,那怪兽蓦地深潜海内,再无踪影。血红浪涛渐渐平复,满处飘荡着残肢血衣,这满船金兵竟已一个不剩。萧抱珍游目四顾,惊道:“那孽畜去了哪里?莫非它吃得饱了,就此一走了之?”

血气和那怪兽的腥气混在一处,令人欲呕,那海怪却无影无踪。二人都是纵横天下的绝顶高手,此时坠落大海,与这洪荒怪兽相搏,心底都茫然生出一股难言的恐惧。

卓南雁蓦觉水波异动,忘忧心法已有感知,大叫道:“它在下面!”萧抱珍情急生智,喝道:“咱们上去!”挥掌在桅杆下端猛击,劲力到处,那横飘的桅杆竟在海上直挺起来,二人联袂跃上。浪涛飞涌间,两只长脚如影随形般飞抓过去,二人若是跃起稍慢,便不免被卷中。

两人双枪齐挥,刺得那怪物长脚鲜血长流。那海怪狂怒起来,几只长脚轮番拍落,却都被两人运枪刺回。那桅杆高耸海上,本来颇为不稳,全 仗两人运起绝世轻功左右腾挪,撑得竟不倒落。纠缠多时,那海怪竟不能得逞,长脚乱舞,拍得水花四溅,重又潜入水中。

“哈哈,卓老弟,”萧抱珍哈哈大笑,“这孽障却也奈何咱们不得!”笑声未绝,猛见身周海水汹涌旋转起来,原来那怪兽将几只长脚一起转动,搅出巨大漩涡。那桅杆再难支撑,拍落水中。两人急运轻功踩住桅杆,但不想海水越转越疾,过不多时,二人先后落水,被那漩涡卷得呼呼疾转,口中都灌进咸咸的海水。

转了几圈,卓南雁忽地哈哈大笑。萧抱珍喝道:“这当口,你笑什么?”卓南雁笑道:“我笑我卓南雁往日目空四海,今日却被这畜生捉弄!”萧抱珍也不禁呵的一笑,忽见眼前红光一闪,那长脚又再抓来,忙跃起避开。

这下却是四五只长脚连环抓来,萧抱珍趋避得早,卓南雁却被一只长脚拦腰卷住。萧抱珍大喝道:“我来助你!”凌空扑去相救。二人一正一邪,分属宋、金两国,相互间更有深仇大恨,此时却在这残暴巨兽面前联手苦战。

浪花飞溅,又腥又咸的海水迅即向口鼻灌来,卓南雁但觉一股庞然大力拽着自己往水下沉去。此时生死之际,他的忘忧心法却异常敏锐,瞬息探知这巨大海怪的详细情形,气贯双掌,一枪狠狠扎入那怪物脑顶。这七尺钢枪跟那庞然大物相较,不过如一根绣花针之于壮汉,但任这壮汉如何剽悍,脑顶插入一根钢针,也决计经受不起。

海怪剧烈翻腾,发出闷雷般的怪异声响,数只长脚齐齐撕扯,要将卓南雁从头顶拽开。卓南雁死死擎住钢枪,顺势划下,将那海怪脑顶裂开好大豁口。那海怪吃痛,血淋淋地挣出海面来,萧抱珍恰在此时扑到。太阴教主的眼光何等毒辣,瞧见那海怪瞠目嘶号,当下破浪冲去,枪如利电,顺势搠入那海怪的巨眼。

猛听一声炸雷般的怪响腾起,血红浪花冲天而起,那海怪长脚齐振,将两人高高抛向半空。二人在空中翻了几圈,再落下时,但见海上巨浪滔天,猩红血水中翻腾着黏稠的黄白汁液,料来便是那海怪脑袋和巨眼中流出的。

大浪渐平,两人脚踏桅杆,向水下凝神四望,却再也不见那海怪踪影。卓南雁心念展开,探查良久,才道:“那怪物逃了!”萧抱珍“嘿嘿”笑道:“咱那两枪都刺中了它的要害,谅这孽畜也没几日好活了。”

卓南雁“扑哧”一笑,道:“当真有趣!”萧抱珍蹙眉道:“有趣?”

“你的徒儿杀了我的丹颜姐姐,我更曾中了你的毒针,霜月也险些被你的奇毒害死!”卓南雁摇头苦笑,“但老子从未料到,有朝一日,会和你萧老怪联手!”萧抱珍愣了愣,也哈哈大笑:“不错不错,萧某必欲杀之而后快的几人之中,你卓南雁恭居首席,但世事难料,我萧抱珍今日却会跟你这死敌合力除怪!”

在这滔滔碧海之上,两人对望大笑,心底均生出平生都未曾有过的豁达超脱,只觉尘世间的扰攘纷争和恩怨是非,实则并非如同常人想象的那般深刻分明。

此时巨变平复,压力陡失,两人大笑一阵,才觉身上痛楚难耐,被海怪长脚箍过的地方更是疼得筋骨欲折。两人手抱桅杆,呼呼喘息,眼望茫茫大海,不由发起愁来。

忽见远处飘来一只小艇,渐渐驶近,竟是卓南雁先前所乘的那艘海鳅船。老何头高声叫道:“卓大爷,你老竟杀了那海怪吗?”原来适才金兵放箭,老何头吓得抵伏船上,反而躲过一劫。待得那巨怪突现,老何头也吓得半死,趁那海怪直攻金兵大船之机,慌忙驾船远遁。此时遥遥望见怪物不见,才驱船赶回。

眼见海鳅船到了近前,卓南雁哈哈笑道:“何老伯,真有你的!”正要上船,陡见人影闪动,萧抱珍已飞掠上船,一把扣住那老何头。卓南雁怒道:“萧老怪,你要怎地?”萧抱珍咧嘴一笑:“卓少侠,咱们方才说好联手对付那海怪,此时大难已过,萧某却有一事相烦。”他口中说得客气,单掌却牢牢按在老何头后颈。

卓南雁飞身上船,冷冷道:“有屁快放!”萧抱珍依旧笑得轻柔雅致:“也没什么,萧某有要事欲去逍遥岛,请卓少侠与我同舟共济,同去一游。你若不应允,嘿嘿…”掌上加力,老何头顿时呜呜痛呼。卓南雁却仰天大笑。萧抱珍蹙眉道:“你又笑什么?”卓南雁道:“老子笑你多此一举!老子本来也要去逍遥岛,况且这海鳅船轮桨并重,须得多人运使,我本就有意让你上船,可笑你堂堂教主之尊,却来欺压个老船夫!”

萧抱珍脸上毫无尴尬之色,柔声笑道:“你去逍遥岛作甚?”卓南雁白眼一翻,道:“你去逍遥岛,又有何贵干?”萧抱珍道:“我与逍遥岛文岛主有些旧交,这便去探访老友!”卓南雁道:“探访个屁!只怕你是给完颜亮去当说客吧?”蓦地目泛奇光,踏上一步,“还不放人?咱们要不要再打上一仗?”

萧抱珍长眉一挑,笑道:“既然卓少侠也去逍遥岛,咱们正好同路,何必大动干戈?”放开了老何头,干笑着赔礼。老何手抚脖颈,干咳了两声,嘟囔道:“你们这些江湖上的大爷,就知道打打杀杀,动不动便要人性命,嘿嘿,跟那大海怪又有何不同…”再不搭理萧抱珍,自行到船上升帆掌舵。萧抱珍讨个老大没趣,不觉干愣在船上。

蓦听老何头慢悠悠地道:“二位爷,麻烦快来忙活忙活吧!看这天儿,只怕要有大暴雨哩!”与那三个被金兵射死的鲲鹏帮后生不同,老何头本是海边打渔的老渔夫,被鲲鹏帮掠来,做个运航掌舵的舵手,平日逆来顺受惯了,发了几句牢骚,便自行操持驾船。

海鳅船上干粮淡水将尽,适才一番激战,四个轮桨也坏了一对,最要命的却是两只罗盘都在三个后生身上,三人死后坠入海里,船上便连罗盘也没了。老何头与卓南雁都未去过逍遥岛,问起萧抱珍,他也是支支吾吾。

原来萧抱珍虽与逍遥岛主号称“旧交”,实则只在当年于峨眉山下邂逅一次,逍遥岛所在,也只是听文岛主随口一言。他率飞虎战船在海上已辗转多日,也是误打误撞地驶错了方向。老何头听了二人所述方位,咋舌道:“听萧大爷所说,这逍遥岛料来该在海州一带,可惜咱们却被那风浪吹得一路向东,行过了头!”当下转向西北行进。

又行了多时,老何头指着天边一处断虹,大叫道:“瞧那船帆般的虹气,那叫破帆红——破帆红后破船雨!待会儿这雨必然厉害,快去降帆!”卓南雁和萧抱珍忙听他指使,紧着忙碌。

片刻工夫,便有大风呼啸而来。老何头却抢到舱内,摔着老大个铁罐出来,用绳索牢牢缠在粗大的桅杆下。萧抱珍不知他要作甚,正待相问,猛觉海鳅船剧烈摇晃,四下里大浪暴涌,天上电闪雷鸣,泼水般的大雨直灌下来。

这暴雨来势奇猛,更有巨浪一叠一叠地疾撞过来,打得小船左右飘摇。亏得这海鳅船桅杆轻巧,降下大帆后,便不惧大雨。但那飓风却渐吹渐猛,四周海浪高如小山,惊涛怒啸,裂人肝胆。

老何头不住嘶声吆喝道:“卓爷,快将铁锚抛下去,从船头抛!萧爷,你把浮板放下!快…”一迭声催促,将海鳅船转得顺向风势,见两人在风雨中高挺身躯,忙又喊道,“矮身,快矮身啊!过来跟我把住舵,趴下把舵最好!”

骤雨飓风,怒浪滔天,饶是卓南雁和萧抱珍这两大绝顶高手,在这天威海怒之下,也只得对这干瘦的老船夫俯首帖耳。除了先前卓南雁用来激战萧抱珍的铁锚,船上另有一套巨大铁锚。这大锚抛下后,又把左右两舷形如鹘翅的浮板放开,海鳅船便稳了些,更因海鳅船顺了风势,便能应付狂风大浪。

这场狂风暴雨直下了大半晚,到了后半夜才狂风渐息,但雨水一直淅沥不停。三人累得精疲力竭,倒在船上歇息。这一晚无星无月,四下里黑黢黢一片,海鳅船如同在地狱之中游荡,只闻涛声阵阵,孤舟随波起落。

转过天来,淫雨未停,海风又见肆虐,片晌后大雨渐狂。海鳅船就在这天风海雨中飘行了两日两夜。干粮早没了,这两日中三人只以雨水解渴,又要应付不时掀起的滔天巨浪,任是卓南雁和萧抱珍内功高绝,也均感精力大衰,萧抱珍更是连叫“晦气”。

第三日早上,终于风雨全歇,一轮旭日灿然跃出,天海交接处红芒万缕。“老爷儿,”老何头仰头高喊:“老爷儿出来啦!”原来他管太阳唤作“老爷儿”。卓南雁和萧抱珍也振声欢呼,跟着他将船上大帆尽数升起。

海鳅船扬帆破浪,行不多时,忽见一只海鸟悠然鸣叫,划空飞过。萧抱珍大喜,道:“海鸟飞行之处,必有海岛,快追那海鸟。”老何头凝目多时,却摇头道:“上午海鸟都是离岛远飞,咱们须得背向海鸟飞行方位行船!”当下调帆转舵,摇桨疾行。

太阳一出,日光便刺目灼人,更让人觉得饥渴难耐。这时老何头绑在桅杆下的铁罐却派上了用场,罐中接的雨水成了三人唯一的饮用水。

面对无边无际的茫茫大海,便以卓南雁的过人胆气,到此也不禁生出恐惧和渺小之感。倒是老何头掌舵调帆,前后紧着张罗,虽然忙碌,却又有条不紊。卓南雁望着他那黑瘦的身影,忽然觉得,许多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凡人百姓,实则也有让你意料不到的不凡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