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有侍卫上前,将余孤天按倒在地,大杖呼呼拍下。余孤天毫不服软,挨杖时紧咬牙关,一声不吭。不少有见识的臣僚均不愿贸然发兵渡江,却又不敢明言,听得余孤天冒死进言,都觉深己我意,望向余孤天的目光都多了些同情和钦佩。

完颜亮重责了余孤天,怒气稍解,随即便命张汝能为渡江先锋,三日内择机渡江,又命余孤天所部立即移军到龟山,全力协助张汝能渡江。张汝能战战兢兢地躬身领命。余孤天也叩头谢恩,一瘸一拐地出帐去调拨兵马。

余孤天仗义执言,虽然挨了责打,但群臣对他均生好感。似乎那一顿乱棍,将众人对他的妒忌和嫌隙都打得烟消云散。余孤天心中暗喜,急命手下亲信将本部三万兵马自扬州城移到龟山。

当日黄昏,耶律元宜竟破天荒地赶到他帐中探望。本来余孤天魔功精深,这些许杖责丝毫伤他不得,但闻知耶律元宜赶来,还是装模作样地躺在榻上哼哼卿卿。

耶律元宜眉头紧锁,坐在他榻前半真半假地安慰了几句,终于咬了咬牙,低声道∶“孤天老弟,你瞧…眼下形势如此,咱们渡江,还有几分把握?”他官职远大于余孤天,又是余孤天的上司,但忧心忡忡之下,反叫起了“孤天老弟”。

“这老狐狸,是来摸我的底来了。”余孤天紧盯着他的脸,低笑道,“大人是让小将说实话,还是假话?”耶律元宜道∶“自然是要听你的真心话!”

“那末将便冒死再唠叨几句,”余孤天苦笑摇头,“咱们军心已散,眼下已没有一分把握啦!可惜圣上还偏不认输,只管将大棒子往咱们身上招呼。末将今日说了些实话,挨了头一棒子,大人身为兵部尚书,只怕不久便会挨这第二棒啦!”

这话正戳到耶律元宜心底的痛处。他的眼神一片散乱,愁容窜满了额头眼角,低声道∶“你说得不错。昨晚…大军之中已有数千兵卒逃跑,去投奔完颜雍了。这事圣上若是知晓,断不会跟我善罢甘休。”余孤天早就听说有兵卒逃亡,心底怦然一动,却没应声。耶律元宜唉声叹气地又安慰了余孤天几句,便即辞别而出。余孤天忙起身送他出帐。

二人行到帐外,忽见黑沉沉的暮色中闪过一道人影。耶律元宜心思里翻来覆去琢磨的都是那数千逃兵,觑见有人鬼鬼祟祟,只当又有人要开小差,立时喝道∶“站住!要去哪里?”那身影立时顿住,却是个寻常兵卒的打扮,听得耶律元宜喝问,竟迟疑不答。

“你是哪部的?”耶律元宜顿时心下生疑,手按刀把,喝道,“到这里做甚?”余孤天忽地一笑∶“石抹辇,又喝酒了吗?见了耶律大人也不参拜!”又向耶律元宜赔笑道,“这石抹辇是末将在龙骧楼的亲信,素来好酒,是末将宠坏了他。”

那金兵双眉一展,忙向耶律元宜行礼,道∶“小人石抹辇,参见耶律大人!”耶律元宜也跟龙骧楼打过交道,见这石抹辇打躬参见的姿势,确是规规矩矩的大金龙骧士参拜之礼,才猜疑顿去,苦笑道∶“孤天老弟,你看老哥整日价心惊肉跳,这可是杯弓蛇影啦…”叹息声中,转身去了。

余孤天见他走远,才向那金兵淡淡一笑,道∶“卓大哥,请吧!”

卓南雁在暮色中挺直了身躯,冷笑道∶“天小弟的招子好厉害!”

原来卓南雁失手杀死了义弟刘三宝后,心内痛楚难言,都道兵者为凶器,这时结义兄弟在自己手下殒命,才让他觉出战争的残酷。想到金军数十万人马,虽在采石矶小败,却难撼元气,今后双方对峙苦战,还不知有多少好汉丧生。卓南雁悲愤之下,便自作主张,孤身渡江潜入金营,只盼乘机刺杀了完颜亮。这便如高手对决时屡居下风之人施出的最后一招,不管不顾地直破中宫,虽然铤而走险,却能险中求胜。

他绕了个弯子,觅得金兵疏漏之处渡江而来,又仗着女真话娴熟、轻功高妙,倒一路顺当地混入了金营。不料金军营帐连绵,层层环绕着龟山上完颜亮的御帐,他轻功虽高,到底还要一营一营地依次向前。不想适才撞见一群往来巡视的龙骧士,他胡乱躲避间却被耶律元宜和余孤天见到。

余孤天魔功高深,早察觉出对面这人身怀绝技,一见他蓄势待发的凌厉眼神和那熟悉万分的杀气,立时看出是卓南雁。他见卓南雁眼中满是戒备之色,却呵呵一笑∶“卓大哥,此处不是讲话之所,快跟我入帐来!”

卓南雁双眉一挑,跟他大步入帐。余孤天竟似看破了卓南雁的心思,不待他说明来意,便冷笑道∶“刀霸巫魔在侧,龙骧高手随护,更有那铜墙铁壁一般的五千紫绒军,你根本进不得完颜亮的身前!”卓南雁冷笑道∶“那又怎样?”适才他骤见耶律元宜,便已气运全身,此时跟余孤天在帐内对坐,掌上气机依旧凝而不散,不敢掉以轻心。

“别这么紧巴巴的!”余孤天露出雪白的牙齿,呵呵地笑了笑,忽地探身向前,一字字地道,“只有你我联手,才能杀得了完颜亮!”

卓南雁一怔,冷笑道∶“你竟要去杀完颜亮?”余孤天的眼芒陡然变得锋锐如刀,森然道∶“普天之下,最想杀完颜亮的人,便是我了!完颜亮最想杀的人,也是我!”卓南雁蓦地想到他那身凭空激增的深厚内力,沉声道∶“你是为了给芮王爷报仇?”

“不单单是为了芮王爷!”余孤天缓缓摇头,目光变得高贵冷傲,“大哥至今还不知我的身份吧?我便是大金先帝皇子完颜冠…”

听罢余孤天坦陈了自己的身份,卓南雁也不禁愕然呆愣在那里。

这谜底太过突兀,却又由不得他怀疑。霎时间,多年来种种怪异之事在卓南雁脑中一一滑过∶为何偏偏在天小弟避难风雷堡的不久,龙骧楼便血洗风雷堡?为何天小弟一个孤苦伶仃的孩童偏有“单天马”那样一个高手护送?又为何这余孤天身上总有股古怪的气质,冷兀中透出一股贵气?

“你还不信我?”余孤天低笑声中,挥掌向他胸前按来。卓南雁挥掌相对,两人掌力均是一触即收。“这股力道你该熟悉吧?”余孤天脸现肃穆沉痛之色,“不错,芮王爷死前将他毕生功力传给了我!”

卓南雁终于点了点头,道∶“我信你!”

那晚王府惊变,沧海龙腾弃女儿安危而不顾,偏偏劫走了余孤天,更将一身内力传给了余孤天。那些怪事,连同龙骧楼主死前出人意料的抉择,均是指向惟一的答案∶余孤天就是完颜冠,就是熙宗唯一的皇子!

余孤天呵呵低笑∶“多谢大哥!仆散腾和萧抱珍各率本门高手环伺在完颜亮那昏君身周,小弟一人孤掌难鸣。可巧大哥从天而降,这岂不是天助我也?”

卓南雁听他说到“孤掌难鸣”,不由皱了皱眉头,道∶“婷儿没在你身边吗?这等凶险之事,最好莫要让她参与。”余孤天脸色骤变,随即温言道∶“婷姐姐自然不在军中。大哥且放宽心,小弟将她安置得很好。婷姐姐近来…也不想见你。”他怕卓南雁再深问完颜婷之事,忙岔开话题道,“乌禄跟你们宋军联络,到底是何居心?”

卓南雁道∶“乌禄刚刚登基,立足未稳,实则也怕完颜亮忽然回师。他遣人过江,便是要我们千方百计拖住完颜亮,让他们进退不得。如此大金东京的新帝君臣才好全力筹措,以备和完颜亮决一死战!”

“新帝?”余孤天倏地挺直了身子,沉声道,“他完颜乌禄算什么新帝,不过是缩在东京的一条狗罢了!这大金国嗣续神器、垂拱九重的社稷之主,惟有一人,那便是我完颜冠!我是先帝的唯一皇子,若非完颜亮这狗贼大逆篡弑,皇统九年我便该是继承大统的大金太子了。”

他越说越激愤,苍白的脸也变得红彤彤的,一把抓住卓南雁的手,道∶“卓大哥,你文韬武略,天下罕有,更和我有兄弟之义,何不与我联手,共谋大事?”卓南雁冷冷盯着他,却没言语。

“大哥可是为了罗雪亭?”余孤天自他冷森森的目光中读出了什么,忙道,“罗堂主之死纯是南宫参下的毒手。我只是要奉命搅乱那归心盟会,全没想致罗堂主于死地。那雷神珠是南宫参射的,那记致命毒掌,也是他打的。冤有头债有主,大哥可不该将这笔账算到我头上。”

卓南雁见他神色急迫,也不禁心内起伏,暗道∶“余孤天所言,虽多有狡辩,但终是实情。况且当务之急,便是斩杀完颜亮这贼首大逆,旁的事也只得暂且放在一旁。”终于点了点头。余孤天双眸一亮,喜道∶“好,若是大哥能助我重掌社稷,我便封你为王,富贵荣华,享用不尽!”

卓南雁看着这张通红的脸孔,心底暗自一叹,笑道∶“卓大哥自来受不了荣华富贵,你若真能做了大金皇帝,只求你不要妄动刀兵,还天下百姓一个太平日子。”余孤天转身自箭壶内抽出一支狼牙箭,扬手折断,昂然道∶“便依大哥所说,我完颜冠若违今日之言,便如此箭!”

卓南雁点头道∶“何时动手?”余孤天扬眉道∶“完颜亮刚刚下令要三日内渡江。咱们便在这两三日内攻他个出其不意!只是动手之前,咱们还须多多联络几个帮手!”

“好!”卓南雁伸出手来,慨然道,“便这么着了!”余孤天见他伸手,知是龙骧楼的击掌惯例,低笑道∶“你我兄弟联手,刀霸、巫魔,又何足道哉!”啪的一声脆响,二人依着龙骧楼的规矩,挥掌相击。

一对自幼同甘共苦、又曾经数次殊死拼杀的少年,竟又重新携手。二人双掌交击,心底都有些莫名的滋味。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七节:敌忾同仇 奇谋密运

转过天来,变故又生,提心吊胆的兵部尚书耶律元宜终于挨了完颜亮的大杖。

原来完颜雍在东京登基的消息,实则早在数日前便已传到了完颜亮的大军之中,只是在部分士卒将官间悄然流传,真假难辨。经得那晚罗大、卓南雁等群豪一阵大闹,数十万金兵尽数知晓。虽然完颜亮事后宣称来袭的乃是易装的宋军,但远征失利,士气低迷,大多数金国兵卒更愿意相信是东京的新皇帝派人来召他们“北归”。

对于这些寻常将士兵卒来说,完颜亮和完颜雍谁当皇帝都无所谓,但新皇帝喊出的“大军北归,早与妻儿团聚!”却深得人心。这一晚之间,便又有许多兵卒逃遁。更有的机灵将领深知晚归顺不如早归顺之理,归顺新帝早了,还能谋个好官职,一时竟有胆大的将领率着部卒北逃。这一晚之间,竟有数万士卒或孤身逃亡,或结伙北归。

这下耶律元宜再难隐瞒,只得据实上奏。完颜亮闻报后怒不可遏,立时将他重责四十大杖,更颁下口谕∶“有军士临阵脱逃北归者,杀其谋克;谋克逃亡,杀其猛安;猛安逃亡,杀其总管!”这道连坐的死令一下,全军将官,人人自危。

余孤天闻知耶律元宜遭打,却暗自大喜,忙请卓南雁扮作自己的亲兵,带着他去见耶律元宜。

暮色沉沉,耶律元宜的大帐中冷冷清清,连纱灯都幽暗昏沉,只有耶律元宜的儿子骁骑副都指挥使耶律王祥侍立帐内。鬼火样的灯光下,耶律元宜铁青着脸趴在床头,冲余孤天点了点头,示意他在床边落坐。

“圣上看来对大人成见已深,”余孤天还没坐稳,便堆起一脸愁容,“听萧抱珍说,圣上这两日便要亲自查点大人的兵马。若是军卒逃亡过万,还要重责!”萧抱珍以邪术得宠,耶律元宜对他甚是鄙夷不屑,倒是余孤天八面玲珑,对谁都不得罪,跟萧抱珍颇有往来。耶律元宜听他说出得自萧抱珍的话,倒有几分深信。他身为兵部尚书,也亲率一路威胜军,这两日来手下兵马逃亡不少,想到完颜亮那道“谋克逃亡,杀其猛安;猛安逃亡,杀其总管”的死令,不由心底发冷,连臀上的杖伤之痛都忘了。

“我老啦,又是契丹人,陛下早看着碍眼,迟早要将我踢开的。”耶律元宜不冷不热地笑起来,“余将军战无不胜,这兵部尚书之职铁定是你的了。”余孤天挺身而起,冷笑道∶“孤天此来,是要相救大人。大人既然如此见外,那便告辞了!”

“将军慢行!”耶律元宜在床上撑起身来,叫道,“老弟…不知有何策来救我?”余孤天慢慢俯下身子,一字字地道∶“共举大事,率师北归!”

耶律元宜脸颊一颤,死盯着余孤天的眼睛足有半晌,才苦笑道∶“老弟当真要举大事?”余孤天呵呵苦笑∶“不瞒大人说,小弟手下的弟兄早逃了七八千人。我也跟大人一般地挨了杖责。左右不过是个死,那便只有鱼死网破!”

“殊死一搏,还有生机!”耶律元宜脸色变得狰狞起来,喘息般地低笑道,“听说东京的新帝出了赏格,归顺的便有官做,不知是真是假?”余孤天一指卓南雁,道∶“自然是真的!他便是新帝派来的使者。”

卓南雁自怀中掏出应恒带来的完颜雍钦赐令牌,递到耶律元宜手中,又将完颜雍吩咐给应恒的话尽数转告。耶律元宜手捧金牌,心内再无猜嫌,连连点头道∶“如此大事,该当请个得力帮手才行。”对他儿子耶律王祥道,“快去将你岳丈请来!”

耶律王祥匆匆而出,过不多时,便带着他的岳丈、浙西道副统制郭安国大步赶来。耶律元宜与郭安国多年至交,也不多说废话,将形势交待了几句,便单刀直入地道∶“老郭,事已至此,你我前行渡江必被宋人所杀,后退苦守则会被万岁所杀,眼下只有共举大事一途。新帝的御赐金牌在此,老郭,你干是不干?”

郭安国身为一方主帅,手下也有兵卒逃归,这两日也正为此心烦,但听了耶律元宜之话还是微微一愣。他阴着脸在帐内徘徊几圈,猛地重重顿足,冷笑道∶“新帝有旨,斩杀逆亮,尽得大功。干了,便是泼天的大功;不干,便只有坐地等死。”说话间便向那金牌跪倒,“愿奉新帝旨意,共举大事!”

耶律元宜大喜过望,连忙也跟着跪倒磕头。余孤天却脸露冷笑,跟卓南雁在旁挺立不语。耶律元宜欢喜一阵,又生疑虑∶“余将军,你、我再算上老郭的兵马,终究还是不敌完颜亮的数十万大军啊!”

“我早有盘算!”余孤天冷笑道,“扬州府衙照壁上‘完颜亮死于此地’那一行字,便是我故意留下的。完颜亮厌恶那些字,不愿驻扎扬州,便只能屯兵龟山。这龟山地势狭窄,人马连营摆布不开,尤其是大人的营帐离着完颜亮的御帐不远,这便给咱们的大事留下了许多方便。”

耶律元宜和郭安国尽皆变色,均想∶“难道这小子夺下扬州时便动了谋反之心?”余孤天却不动声色地接着道∶“眼下万事俱备,只须二位想法子,调开完颜亮帐前那五千紫绒军即可。”

郭安国深具机谋,眉头挑了两下,便笑道∶“这个不难!紫绒军总管纳刺与我相熟,我这便去找他,告诉他们淮东的美女金银都被聚藏在泰州城内,我辈急欲过江伐宋,无暇去取。纳刺最好美女玉帛,闻言必会向万岁请命去攻泰州。”

耶律元宜笑道∶“还是老郭厉害!只需调开这五千精锐,咱们的大事便成了一半!好,只要紫绒军一动,咱们便即动手!”沉了沉,又道,“你我五人既已共举大事,那便是同生同死了,须得歃血明志,立誓结盟!”余孤天暗道∶“你三人是父子、亲家,自然一个鼻孔出气,这献血结盟的事自然是对我兄弟而言了。”口中却呵呵笑道∶“那是自然!”

当下卓南雁、余孤天、郭安国和耶律元宜父子都依着金国规矩歃血为盟。五人的鲜血滚到一处,再灌入嘴中,耶律元宜等人的心思才安稳了一些。计议已定,五人各自分头行事。

随着余孤天回到他的营帐,卓南雁不由蹙起眉头,道∶“何必如此费力,你带我偷偷地到得完颜亮帐外,咱们闯进去一剑斩了他,岂不痛快?”余孤天笑道∶“那五千紫绒军环护帐外,刀霸、巫魔不离他左右,岂是那么容易得手的?”

卓南雁道∶“你我二人联手一击,还怕杀不死完颜亮?”余孤天似是看透了他的心思,低笑道∶“一剑杀了他,太过便宜了这逆贼。大哥答允了力助小弟的,他欠我的,咱们便都要连本带利地拿回来!再说,大哥此来,不过是为了止息干戈,完颜亮此时还按兵不动,大战未起,便等上几日,又有何妨?”卓南雁笑了一笑,便没再言语。

余孤天的大帐内冷寂下来,二人各怀心事,都是默然不语。蓦然间两人都觉心神微震,几乎同生警兆。“有人来了!”卓南雁一跃而起。

便听得帐外传来亲兵的一声叱喝∶“萧教主留步!未得余将军之令,军帐不得擅入!”萧抱珍冷森森的笑声响起∶“我跟孤天,哪里用得着这许多臭规矩!”

笑声未绝,人影闪处,巫魔萧抱珍已轻飘飘地插入帐中。他身后还跟着数名余孤天的亲兵,脸红气喘地连抓带拽,却连他袖角也碰不到。“退下!”余孤天一声冷斥,先喝退了几名亲兵,才向萧抱珍赔笑道,“教主法驾光临,不知有何指教?”萧抱珍柔柔地一笑∶“没事便不能跟你聊聊吗?”双眸在帐内一扫,见帐内只有余孤天一人,脸上不由掠过一丝讶色,又望见桌上只有一只茶盏,心内微觉诧异∶“适才我明明探知帐中有两人,怎么变成了一个?”

余孤天似乎全没在意萧抱珍那左右逡巡的目光,拱手笑道∶“孤天正在发愁如何渡江,难得教主得暇,能否给孤天指点迷津?”萧抱珍呵呵笑道∶“渡江,你真以为你能渡江?”余孤天蹙眉道∶“教主此话怎讲?”

萧抱珍摇头道∶“攻城掠寨,你是一只猛虎;大江操舟,你余孤天不过是一条病蛇!这瓜洲渡,你过不去!”余孤天道∶“过不去也要过!万岁军令如山,容不得我辈退缩。”萧抱珍冷笑道∶“将军便没想过,与其进而死,不如退而生?”余孤天身子一震,扬眉道∶“教主必有妙策。请教主救我。”

“谁也救不了你,除了你自己!”萧抱珍的笑容变得意味深长,他慢慢探身近前,低声道,“去年西北路的契丹人叛乱,完颜亮狂怒之下,险些下令尽杀军中的契丹人。我萧抱珍便是契丹人,更因当年曾随萧裕相爷谋反,完颜亮对我从来都是…嘿嘿,这些年我跟完颜亮虚与委蛇,等的便是今日。只要孤天小弟振臂一呼,我取完颜亮的首级,易如反掌!”

余孤天万料不到萧抱珍竟会跟他说这些话,一时间不由呆愣起来。霎时间帐内静得骇人。

沉了良久,余孤天才咧嘴一笑∶“好!萧教主深明大义,当真难得!”他脸现激动之色,伸手向萧抱珍的手掌握去。萧抱珍眼中异彩闪烁,也挥掌和他相握。

哪知余孤天蓦地五指成爪,疾扣向他的脉门。萧抱珍应变也是奇快,腕子一沉,向旁滑出。“嘶”的一声,半截衣袖已被余孤天扯断。“你…”萧抱珍厉声断喝,猛觉一股沉浑大力当胸涌来,忙挥掌相对。那一句斥骂便被硬生生地噎在喉咙里。双掌交击,萧抱珍浑身骨骼格格作响,疾向后退开丈余。

他身子还未站稳,余孤天已如影随形地粘了过来,低笑道∶“教主竟敢说此大逆不道之言,这便跟我去见万岁!”口中说笑,掌风呼呼,拼力狂攻。

萧抱珍骤遭疾攻,忙展开邪功相应,霎时间身子如同一缕青烟般左右飞旋。但余孤天的武功身兼明教和龙骧楼两家之长,亦正亦邪,端的是举世难觅其二。任是萧抱珍连连展诡谲魔功,急切间仍被余孤天稳稳压住。两人都是绝顶武功,此时虽在这三丈宽的大帐内各展神通相拼,但劲力拿捏都是妙至毫巅,便连桌上的茶盏也全不为掌风波及。营帐外的余孤天亲兵竟丝毫觉不出帐内的二人已是龙争虎斗、殊死相拼。

“你这厮不识好歹!”萧抱珍又惊又怒,低喝道,“识相的快快停手,不然休怪我无情!”双手忽爪忽掌,连环疾变,魔功催运之下,指间已现出青凛凛的骇人光芒。余孤天反唇相讥,道∶“识相的便束手就擒,我给你美言几句,万岁或许能饶你一命!”掌势倏变,手上带起的劲力重若山飞。

他自悟得三际神魔功的诀窍之后,一直难觅高手试招,此时忽得萧抱珍这等对手,心下暗喜,在大天罗掌的掌法中已糅上了三际神魔功的沉厚劲道。余孤天的三际神魔功一经施展,萧抱珍顿觉压力大增,只得凝神拆招,一时竟无暇开口叱喝。

“住手!”猛听得一声断喝隔帘传来,声若惊雷,震得宽大营帐簌簌一抖。人影闪处,刀霸仆散腾昂然而入,手按宝刀,一股蓬勃刀气如怒龙般直撞过来。萧抱珍心神一震之际,便闻砰然一响,已跟余孤天硬拼了一招。余孤天哈哈大笑,凝立不动,萧抱珍却腾腾腾地连退三步。

仆散腾身形一晃,已插到二人当中。余孤天叫道∶“门主来得正好,萧教主居心叵测,竟起了大逆不道之心!门主快快助我将他擒住!”萧抱珍玉面一窘,却冷笑道∶“仆散兄休得信他胡言!适才我不过以戏言试罢了。”

余孤天察言观色,心底暗笑∶“连仆散腾也在外窥伺,这巫魔果然心怀诡诈。这二人都是完颜亮的心腹,今日我若不闹他个天翻地覆,只怕完颜亮那逆贼对我的疑心难去!”立刻脸上挤出一副怒容,大叫道∶“戏言相试?这等大事岂可做戏言!便请门主做个证人,咱们到万岁驾前说个清楚。”

仆散腾点头道∶“好!咱们一同去见万岁!”萧抱珍冷笑道∶“到得万岁驾前,自能辩个清楚!”大袖一拂,当先转身出帐。余孤天铁青着脸,疾步跟上。

走到帐口,忽见仆散腾一直凝立原地,余孤天忙道∶“门主,难道你又改了主意,不去面圣了?”仆散腾却紧盯着帐中兵器架后的两扇屏风,咧嘴笑道∶“这屏风有些古怪!”余孤天心内一颤∶“适才卓南雁便隐身在那屏风之后,难道被这老狐精瞧出了端倪?”脸上却若无其事地笑起来∶“有什么古怪,这屏风门主若是喜欢,便请拿去!”

仆散腾缓缓摇头∶“适才这屏风后怎么闪过一丝杀气?好浓的杀气!”蓦地精芒乍闪,仆散腾手中宝刀已然劈出。“喀”的一声脆响,那扇硬木雕花屏风如同脆纸般地裂作两片。余孤天的心弦猛然一紧,好在屏风后空空如也,不见半个人影。

余孤天偷偷长出了一口气,暗道∶“卓大哥当真了得!”他怕被两人看出脸上神色,故意大叫道∶“门主,莫非你也跟萧教主一般,来此戏耍小将!”口中大嚷大叫,快步便向帐外闯去。仆散腾和萧抱珍对望一眼,只得跟上。

三人直闹入完颜亮的御帐。余孤天满面悲愤,进帐后便“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怒叱萧抱珍的行径。萧抱珍听他原封不动地复述自己引诱他的言语,也不由脸色发僵。好在完颜亮并不着恼,笑吟吟地听完余孤天的痛诉,只将手一摆∶“余爱卿不必多心。萧教主素来诙谐,这些闲话想是他见军中烦闷,只为逗你一笑罢了。”

萧抱珍长出了一口气,满面幸灾乐祸之色。余孤天也只得愤愤而起。完颜亮又亲赐御酒,给二人压惊,命二人饮酒之后便须尽弃前嫌。萧抱珍道声“遵旨”,将酒一口饮了。

余孤天却眼望萧抱珍,怒冲冲地道∶“大丈夫便当披坚执锐,誓死报国,这般缩在阵后,只能诡言惑众,算得哪门子的武林宗师?”萧抱珍笑容陡凝,再也按捺不住,就向完颜亮跪倒,奏道∶“陛下,臣愿领一彪水师,作这渡江先锋!”

完颜亮大喜,哈哈笑道∶“如此甚好!萧教主便是后日渡江的先锋!”眼见余孤天满面愤愤不平之色,又道,“余孤天忠贞不二,特擢为大金威勇军都总管!”余孤天大闹一通,不想倒闹得官升一级,更想到萧抱珍改任渡江先锋,这两日便不得随护完颜亮左右,心底大喜若狂,忙也跪倒谢恩。

一派欢笑之间,紫绒军总管纳刺赶来求见,恳请完颜亮准许他带兵去取泰州,一来为大金夺些金银粮草,二来也让他在灭宋大业中立些战功。完颜亮兴致甚高,挥手应允,让他们明早出发。余孤天见他大手一挥,心头一阵狂喜,脸上却紧绷着不敢露出丝毫颜色。

纳刺兴冲冲地跪倒谢恩,又道∶“启察陛下,末将适才巡营,搜到武安军骁骑将高曾率兵卒弃营北逃,末将已将高曾擒获。”完颜亮脸色顿时一僵,森然道∶“先押起来,待明日朕亲自整治。”

余孤天赶回营帐,才强撑着将满心的欣喜按捺住,想到大变当前,最宜平心静气,便端起那碗冷茶一口一口地吸进去。看到卓南雁早已悠然端坐在桌前,余孤天才放下茶盏,“呵呵”一笑∶“瞻之在前,忽焉在后,还是卓大哥沉稳!”卓南雁淡然笑道∶“我只是全豁出去了而已。

“小弟忍了这么多年啦,”余孤天长长地嘘了口气,“可越是临近大事将了,越是有些心慌!”卓南雁笑道∶“幻身灭故,幻心亦灭。幻心灭故,幻尘亦灭。”余孤天一愕,道∶“此言怎讲?”卓南雁道∶“这是大慧禅师传给我的禅门心法。你凡事越是执着,越是担忧,实则咱们执着忧愁之事,不过是镜上的尘埃,终须拭尽。”

“镜上尘埃?”余孤天“嘿嘿”一笑,“连霜月师姐也是吗?”卓南雁愣了愣,也笑出声来∶“所以我这幻空诀总是不大灵光!”两人对望而笑,忽然间都生出一阵久违的亲密之意,恍惚间便似回到大云岛上的童年时光。

第三部 逝水长东 第三十八节:艳舞动魄 热血诛凶

卓南雁道:“你的帮手业已找到,巫魔这一关也挺过去了,咱们到底何时出手?”余孤天的眼光幽幽地闪烁,沉声道:“近年来完颜亮提拔了不少青壮将官,若是你我暴然出手,只怕未出军营,便会被完颜亮的这些亲信射成刺猬。嘿嘿,无论何时,都不要明着行刺皇帝,最好的法子就是毒死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毒死他!”卓南雁蓦地想到完颜婷一直在钻研毒功,不由地心内一寒。

余孤天双目放光,自顾自地说下去:“完颜亮中毒身亡,最大的嫌疑便是毒名远扬的萧抱珍。他是契丹人,本就根基不稳,只须我三言两语的挑拨,扑散腾便会跟他火拼,斗个两败俱伤。其时群龙无首,大军进退不得,我再以先帝皇子的身份登高一呼,定然万众响应。

“我登基之后,第一道旨意便是下令回师。这是最得人心的拨乱反正之命,数十万大军定会对我衷心归顺。此次南下伐宋,我屡建战功,威名深着军中,完颜乌禄又怎能与我相比?那时我衰数十万虎狼之师北归,乘乌禄立足未稳,便可一举破之。”他滔滔不绝地说到这里,觑见卓南雁眉头微蹙,不由“嘿嘿”一笑,“听说大哥曾与乌禄有旧,小弟决不会勉强大哥助我。我与乌禄之争,纯是天命,大哥两不想帮便是!”

卓南雁点点头,道:“难得小弟算计得如此周详。只是最难的还是两件事,其一是如何不着痕迹地下毒,其二便是如何让众军相信你先帝皇子的身份。”

“下毒之事虽难,婷姐姐早已给我办妥了。至于皇子的身份,”余孤天自怀中掏出一块玉佩,痴痴凝望,眼中射出神圣的光彩,“只须亮出这玉佩即可!这九龙佩是父皇在他三十圣寿的盛宴上,亲手给我戴上的,我大金文武百官尽皆知晓。嘿嘿,完颜亮做梦都想要这个,我跑到风雷堡避难、在大云岛装聋作哑时都贴肉藏着,一刻也不敢取出来。”

卓南雁有些怜悯地望着他,直到此时,他才有些明白这个自幼古怪莫测的天小弟,忽然觉得这个大金皇子非常得可怜。卓南雁沉沉地叹息一声:“但愿天小弟能得偿所愿!”一叹之后,他转念又想:“但他成功之后,便又如何呢?他自会挥师北上,与我的结义兄长乌禄一场龙争虎斗。那时我该盼着谁胜谁负…”他暗自摇头,懒得再想下去。

用罢晚膳,二人便即出营,赶往耶律元宜的营帐。依着余孤天的算计,下毒之事定要让耶律元宜遣人下手。

其实夜色沉沉,只见矮小的龟山四周都盘满了大金的连营。串串的灯辉火光自营帐里透出来,在深寒的冬夜里无精打采地闪烁着,一股股炊烟蔼蔼地缭绕在营帐上空。座座连营之外,时见几队骑兵乘快马呼啸奔腾,那是奉完颜亮的谕旨巡查围堵叛将逃兵的马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