舒一润微笑:“我外婆忠告我,勿吃街边烧烤油炸,勿吃滚水油汤,远离烟酒,自重自爱,可以活到耄耋。如今遇到杜卿格,身体里如同长了毒瘤,至多活到而立。”

“那么也许你应该让杜卿格替你买份保险。”

舒一润不说话,突然就悲从中来。

谈话中断,白千张看看表,从包里拿出一只打火机推到舒一润眼前:“我要走了。呶,杜卿格的打火机,言陌拿到手的,恭喜你,你私人收藏又可增添一样。”

舒一润如获至宝,笑问:“表姐夫是否很恼怒?”

“不,他现在惧怕你,他说你是偏执型人格障碍。”

“错了,”舒一润一本正经,“我是边缘型人格障碍。”

白千张一边起身往外走,一边说:“那么我建议你去看心理医生。”

“嘿,不要忘了,我自己就是学心理的。”

“好吧舒医生,能医不自医,你保重。”

舒一润手里把玩着打火机,那栋西湖边房子里杜卿格的物件将会又添一样。那栋房子,原本是言陌的房产,打算同白千张搬进去入住的,后因种种原因空置下来,舒一润便朝白千张讨了来,将杜卿格的衣物和他用过的打火机、手表、领带皮带一同放进去,营造出与杜卿格同居气氛,借此赶走他身边暧昧女友。舒一润有时半夜惊醒,回想自己疯狂行径,不免冷汗涔涔,万幸她仍有理智,清楚明白要得到杜卿格,就譬如她一个穷学生妄图买西湖边一套豪宅一般,目标伟大,概率低微。

第二日舒一润照常上班,做完一天工作,梁宵宵感慨:“当医生真累。当今社会女权兴盛,个个女强人出人头地,我却只愿相夫教子,回去有一顿热饭热菜吃,不必汉堡拉面矿泉水,填鸭式填饱胃肠。”

“也许你可以找一张长期饭票做家庭主妇,然而饭票截止日期全看个人命数。”

梁宵宵若有所思:“我们需要相信终生饭票的可能性。总有男人愿意真心养护你一辈子。”

舒一润瞠大双眼:“难以置信,你如同十五岁女生那般浪漫。”

“呿,我听出你讽刺之意,你倒追男人时,比十五岁女生更浪漫。”

舒一润对梁宵宵刮目相看,她一语戳破本质。

两人谈完话,各自分手。舒一润每周一至周五住医院附近旧宅,周末便回自己家。一进门,舒母在厨房挥汗如雨,不多时摆出一桌可口家庭菜来,舒一润回想起梁宵宵的话,想起杜卿格此时身边不知陪伴何种美女,在杭城哪家酒店饕餮,心里恻然。

饭桌上舒母给舒一润夹菜,口气惋惜:“我昨日同你爸说,你不过长大了两岁,却像多了二十年的懂事明理,你爸说我该感到欣慰,我却想念你十八岁时活泼爽朗,成天疯来癫去,嘴里不知说些什么‘攻受’‘制服控’等我和你爸听不懂的话,心里头放不下忧。可不过两年,你却一下子老成沉静起来,我心里不知什么滋味。”

舒一润但笑不语,她十八岁时刚考上大学,过了半学期就碰上杜卿格,如同命中劫数一般在劫难逃,至此她心智极速成熟起来,以为能追上二十五岁的杜卿格,后来方晓得跨不过这条鸿沟。

其实舒一润在饭桌上关于杜卿格左手红酒右手美女的想法全然是虚幻想象。

此时的杜卿格在自己家里,烦躁地松开领带袖口,在沙发床底四处寻找失踪的一只打火机。他近来莫名其妙丢失许多物件,衣柜里衬衫少了几件,打火机手表零碎小东西隔几天便不见,他只当是自己那些交往的女友趁自己不备拿走,至死都想不到自己好兄弟言陌迫于妻子压力,偷偷拿走他用品无数,交给舒一润让她得一些慰藉。

遍寻未果,杜卿格放弃,去冰箱里拿矿泉水。他的私人空间出乎意料简朴,冰箱饮料只得矿泉水牛奶两种,一种酒类也无。他喝完矿泉水,打开电脑开始画图,圈子里的人只道他既多情又薄情,夜夜欢场永不寂寞,却不知他至享受的,其实只是一人独处时光。

舒一润在心理测量室实习满半月后,按医院科教科安排,便要轮换科室,转去心身科三病区。梁宵宵舍不得她,擅自调动自己的进度安排,与她一同去了三病区。

两人搭电梯到住院部六楼,出了电梯门,四面墙壁雪白,只得左面墙上一扇宽敞木门紧闭。舒一润同梁宵宵互望一眼,各自吞咽口水,掏出科教科配发的钥匙。

梁宵宵对舒一润做一个“请”的手势:“你来开门——门后会否冲出病人?”

她躲到舒一润身后去,脸色惨白,露出一双眼睛。

舒一润说:“这里是心身科,不是重症病房。”

门开了。门后另是一扇不锈钢门。不锈钢门后坐着一个中年护工,看了看舒一润同梁宵宵的实习胸牌,闷声不响放她们进去。

长长一道走廊,两边均是病房,辟出了一个大厅做活动室,周围摆了一圈沙发,正面墙上安装了一个电视,有人正对着电视唱歌。空余地方有两张乒乓桌,再往里是健身室,摆了几台跑步机。
“哗!舒一润,我大开眼界。你有否看见,他们不穿病服。”

“自然,这里是神经症病人居多,有自知力的。穿病服的是精神科病人。”

医生办公室就在护士站旁边,一办公室的男医生,各自伏案书写,气氛静悄悄,有医生恰巧抬头,眼光漠然滑过她们,复又低头书写。舒一润同梁宵宵不敢贸然上前打扰,立在门边尴尬。
办公室中一女孩,胸前也挂着实习胸牌,看见她们,偷偷朝她们向一边使眼色,舒一润顺着女孩眼色看过去,对面办公桌上坐着的医生正在看一本心理杂志。

舒一润心里有底,知道那医生应该就是这个科室的主任,便上前问好递实习通知书。

男医生从杂志里抬头,认真翻了翻手里的纸张。

“哦,舒同学,你跟那边的季医生;梁同学,你跟那边的汪医生。”

梁宵宵失望,悄声耳语:“舒一润,我同你跟的不是一个老师,真遗憾。”

舒一润微微笑:“过程不一样,可最后结果并无不同。结束时你我实习手册上大抵都得一个优。”

梁宵宵不说话了。

舒一润跟的季医生,本科临床专业,硕士毕业以后考入中国一所著名高等学府,转学心理学,做了一个心理学博士,舒一润走到他办公桌前时,他正在看报纸的房市信息版。舒一润在心里感慨,书山真不是好爬的路,一层层爬上去,吃了许多墨水,有的人功成名就,有的人落魄潦倒,大多数人默默无闻,博士也要为飚高的房价苦恼困惑。

他扔给舒一润一张纸,纸上几个数字:“这是我管的病人的床号,你去护士站把他们病历拿来,这几天先看病历,熟悉起来。”

护士站墙边停了几辆推车,车里整齐排列着病历。用铁壳夹着,体温图、家谱图、体检表、化验单、病程录、家属知情同意书,厚厚的一叠纸张,记载了一个人的心理缺陷。

舒一润吃力地抱着铁壳回到医生办公室,环顾四周,梁宵宵不见了。她只得放轻手脚,小心翼翼寻一处空座位坐下来。她的对面是刚才朝她们使眼色的女孩子,伸手过来,用钢笔在舒一润摊开的病历上敲一敲:“嘿,是新来的实习生?”

“是。”

“我也是,我姓朱。刚才我叫你们去找的那个医生,是刘主任。今天中午轮到他请办公室里的人吃饭。”

“你同他们很熟?”

“是,我在这个办公室一个半月了。”

舒一润微笑。她不知如何与人交流的时候便微笑,至少不会得罪人。小朱显然有炫耀自己在这个科室是老资格实习生的意味,舒一润只得沉默。

舒一润看了三份病历,梁宵宵从门外蹑手蹑脚偷溜进来,坐到她旁边空位,手里也拿了一叠铁壳。

将近中午下班时,刘主任果然开口:“今天中午我请客噢,实习生也留下来,大家一起吃。”

说话间,有护士进来叫小朱:“小朱,和我一起去食堂端菜。”不多时,有护工用托盘端了好几碗菜来,他们叫的是医院食堂小炒,鱼香肉丝、蛋黄南瓜、糖醋排骨的摆满了一桌。白饭用一次性饭盒盛着,用一根牛皮筋和一次性筷子绑在一起。

医生加上护士,加上三个实习生,一共有十多个人,大家把中间两张办公桌清理出来,铺上报纸,在桌子周围站成一圈。舒一润只夹面前一盘孜然肉片,一盘鱼香肉丝,不走动去桌子另一边夹菜。她的习惯,吃饭是极其私密的一件事,大抵只能同亲人、朋友和爱人一同分享,与陌生人在陌生的气氛下一桌子吃饭,大抵是没什么胃口的。

这一顿她吃得没什么味道,草草吃完后,便走出了办公室。梁宵宵从后头追上来,呼出一口气:“哗!这顿饭吃的真不舒服,你吃饱没?”

“大约能再吃一碗兰州拉面。”

梁宵宵咭咭的笑:“走,我知道这附近有知味观,我们一同去。”

 

 

5

5、杜圆舞 ...


这城市有时大得叫人心里恻然,寻一个人时蛛丝马迹也无;有时又小得叫人吃惊,不知作何表情。

梁宵宵用筷子敲舒一润:“嘿,好运气。”

“什么?2012我们会逃过一劫?”

“不,看那边桌上,俊男靓女让人赏心悦目。”

舒一润顺着梁宵宵的眼神看过去,杜卿格同一个十分年轻的女孩子亲密地相视低笑。。

“舒一润,你看那男人,一身白衬衫何等妥帖,此时他全世界入不了眼,只余女子一人了。”

舒一润大笑:“不,他对每一届女友皆如此关怀备至。”

梁宵宵大吃一惊反应过来:“他是——”她点头不迭,叹息:“舒一润,我终于知道你为何会魔障了。那男人有这个资本。”

她俩声音喧哗,引来那桌注目,杜卿格看到舒一润,眼神闪了闪,俯耳向女友说了什么,朝这桌走来。

他在这桌站定:“一润,好巧,至高兴见到你。”他朝梁宵宵点头致意。

舒一润心里恻然,拒绝同杜卿格寒暄。

梁宵宵被杜卿格漂亮外表迷惑,不忍心叫英俊的男人尴尬,开口替舒一润寒暄:“你好。我与舒一润一起实习,别人请客吃不到饱饭,来这里大快朵颐。”

杜卿格会心微笑:“你们在第一次,应该将脸皮加厚一吋,如同蝗虫过境,横扫整个饭桌,大抵日后也没人会不识趣请你们吃饭。”

梁宵宵咭咭的笑,舒一润突然抬头:“你这次女友至为乖巧,比以往几届叫人顺眼,恭喜你,品味略有提高。”

杜卿格吃惊:“不,她不是我女友,她是我妹妹。”

“呿,杜卿格,情哥哥情妹妹的男女游戏已过时。”

杜卿格真心诚意:“她是我的亲胞妹,杜圆舞,同你年岁相当,暑假我带她游玩散心。好了,你们慢吃,我先走一步。”

舒一润觉得无以言状的开心,添了一碗饭。梁宵宵脸上一直挂着的揶揄的笑容,此刻看来也不觉刺目。

饭毕结账,前台小姐微笑:“你好,你们这一桌已经由一位先生结过账了。请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梁宵宵说:“哗,舒一润,他不仅英俊,还风趣大方,会有大部分女人企图在他脚踝处系一根绳,脖颈处套一个圈,你工程浩大。”

舒一润说:“从概率学角度来说,我已知道这是不可能事件。”

“不要妄自菲薄,你看他同你解释那不是他女友,若是旁人,何须解释。也许他潜意识里将你看做在意之人。你知道潜意识力量之巨大,只待你去开掘。”

舒一润失笑:“你真精灵。”

梁宵宵喟叹:“这世界五色缤纷,声响娱乐唱做俱佳,谁甘心早早归家洗衣做饭。舒一润,你须得理解他。”

多可怕,他玩心尤重,她却要理解他,跟在他身后祈祷哪一天他会回转头来,舒一润安慰自己:不要紧,我还年轻,等到飞蛾扑火的热情缱绻焚烧殆尽,剪一个短发重新再来。

舒一润厌恶医院消毒水气味,回家洗了好几遍头发指甲,从手机里寻出杜卿格的号码,拇指按在通话键上,最终没有按下去。她平常从不打电话给杜卿格,她知道人的底线在哪里,太过频繁的骚扰只会叫人心生恐惧,渐而远离。

这一夜她做梦,梦里杜卿格坐上一架飞机,轰隆隆起飞,她在机场跑道上追,踉跄跌一跤,在梦里大哭出声,终止醒转。

她冷汗涔涔,打电话给白千张:“杜卿格是否已离开本市?”

白千张自睡梦中惊醒:“你又癫了。他好好的,不过他妹妹不见了。”

“不见是何意?”

“离家出走,遍寻不着。”

舒一润张大嘴:“是否需要去电台登寻人启事?”

“不用,他已发动言陌等人一同寻找,你可见过他妹妹,杜圆舞?”

“只是一眼。”

“一眼好过没有,你平常也多注意在街上寻找。”

“也许她已离开本市。”

“不,她出走时没有带钱包。另外,她之前被确诊为轻度抑郁。”

舒一润再次张大嘴巴:“也许我该去西湖边守着,打听是否有人‘失足’落水?”

白千张斥责:“舒一润!她是杜卿格胞妹,说话要留口德。”

舒一润放下心来,她想到的不是杜圆舞,而是杜卿格至少这段时间不会离开了,转念间骇然,多么恶毒的心思,她的癫狂蚀入骨里还未自知。

她打理好自己,骑车去医院上班。头天跟着季医生查房,记下病人的名字、床号和诊断,努力将名字同他们的脸孔对上号,季医生偶尔回头交代“等会给病人做一个血生化”,或者“加用阿普唑仑,停用司瑞康”等,她通通在本子里记下。

在心身科的工作比心理测量室要忙碌许多,仅仅交班查房便花去一个小时,接下去还要改药开医嘱,开化验单。梁宵宵走进来,向舒一润抱怨:“汪老师查房查了一个小时,我立得脚要废了。”

她脚上一双二吋的高跟鞋,细细长长摇摇欲坠。

舒一润微笑:“日后不穿便好。”

“现代男性均爱看女性穿高跟鞋,最好渔网状黑色丝袜配大红高跟鞋,抢人眼球撩人欲望。”

“也有喜欢清纯者。”

“清纯是另一种肉感,脱不了原始肉 欲。”

舒一润讶异:“梁宵宵,请问你贵庚?竟似阅人无数。”

梁宵宵笑:“我日前做一项关于男人的劣根性课题,考虑申请经费。”

“大抵被驳回,你忘了官员大多为男性了吗?”

两人笑成一团。

护士走进来敲敲门:“有新病人了,医生们,你们谁收?”

季医生抬头:“我收吧。小舒,和我一起去听病程,这次大病历你写,写完交给我改。”

病人是一个年轻男孩子,由父母陪同进来。舒一润走过他身边时,他讷讷抬头:“医生,你的钢笔有没有碰到我?”

舒一润大吃一惊,她的钢笔稳稳插在胸前口袋,她说:“没有。”

她坐到季医生旁边,男孩又开口:“医生,你的钢笔有没有碰到我?”

“没有。”

如此重复几次,他终于不问了。舒一润心里有底,拿过他的门诊病历,诊断写着:OCD,果然是强迫症。

病人的叙述极其迟缓,一句话一件事,有时会重复许多次,舒一润一直在记要点,一个半小时后,季医生对护士和舒一润说:“你们还有什么要问的?没有的话就到这里吧。”舒一润的要点已经记了满满三页纸。

季医生把一叠纸给舒一润:“下午我休班。我会把首次病程录写好,你写大病历,要在24小时内写完,体格检查表和家谱图也要写。你是从心理测量室转过来的吧?那把我长期医嘱单上开的阳性、阴性症状问卷也填好,以后一周评一次。还有,开全套的化验单。”

舒一润骇然,季医生丢下一堆纸张离去,梁宵宵窃笑:“舒一润,你真叫人怜悯。第二天便收新病人,我只需看完老师给我的杂志。”

“得意太早,你们迟早也会收新病人。”

“捱过一天是一天。”

舒一润没有空理梁宵宵,事情太多,她一口气开始处理。全套的化验单,血生化、尿生化、脑电图、心电图、甲状腺激素性激素全套、骨密度测试、彩色多普勒……舒一润一边开一边想,这一套检查下来,身上要多几个窟窿,简直要人命。

她埋头苦写,钢笔墨迹淡去,没有了钢笔水。她抬头去灌墨水时,才发现居然已是下班时间了。

梁宵宵说:“走吧,明日再来。”

“我想今日弄完。”

“何必如此拼命。在企业的实习生大抵有工资饭票,我们在医院反要给医院交钱,且离二十四小时才过去四小时。”

现代社会多现实,一切与经济利益挂钩,谁也不肯吃亏一分。

舒一润记挂家里冰箱酸奶,被梁宵宵说动,整理好做了一半的工作,骑车回去。

南山路边中国美术学院的建筑与众不同,这所学府在西湖边,两边酒吧营造出浓厚的艺术氛围,舒一润每经过此处便要瞻仰一番,她出生便无艺术天赋,因此对里面师生抱有一种极其神秘的崇敬感。

她眼光自学院里走出来的一个英俊男生身上移到了一辆熟悉的车上,杜卿格的宾利。

她停下车走过去敲玻璃窗,里面蔓延出一股烟味,烟灰缸里几只烟头,杜卿格眉头深锁,手指间还夹着一支烟:“一润。”

舒一润斟酌词句:“你在此等新交女友?”

“不,圆舞有好友在此处,我来同她打听,圆舞可能去何处。”

舒一润想起走失的杜圆舞,心里恻然:“可有打听到信息?”

“没有。圆舞与她许久未联系。”

舒一润看失意时的杜卿格,他英俊脸庞半笼在车窗里的阴影处,眉头因为紧锁深深凹陷下去。她伸出拇指,指腹按在那凹陷处,缓而向两边轻轻摩裟,舒展开他两道漂亮眉毛:“我会帮你找。请你振作。”

杜卿格愣一愣,抓下她的手,脸上浮出温和笑意:“谢谢你。我自会处理。”

他又变回原来的杜卿格。

 

 

6

6、无主病房 ...


写病历大抵如同谈恋爱,要摸清对方喜好、习性、行文风格,处处迎合,细节处瑧显思路,否则功不成身不就,大不被人看好。

舒一润第一份大病历写了又改,改了又誊,继而又修,三页纸前前后后大约抄了四次,写得墨水灌掉半瓶,季医生方为满意,准许正式抄写到病历上去。

舒一润骇然:“简直写掉短篇小说的字数。”

“每一个写手都期盼有一部作品来成就自己,进而由写手成为作家,舒一润,本世纪第一个由一份病历成就的作家即将诞生。”梁宵宵揶揄她。

“迟早叫你领会这痛苦。”

忽然护士长探身进来:“有新病人了,汪医生,这次你收。”

梁宵宵惊叫:“哗!轮到我们收了!”

舒一润微笑:“这是现世报。”

梁宵宵与带她的汪医生一同去听病史,一个小时后回来,睁大柔和漂亮的大眼睛哀求舒一润:“舒一润,教我怎么写病历,请你给我你的样板。”

舒一润和小朱同时摇头:“行不通。每个医生写病历的风格不同,我们不知汪医生的风格如何。”

梁宵宵讶然:“这是何意?”

“譬如季医生,习惯将病人家属亲缘关系写进个人史,家族史只画一张谱系图;刘主任不然,家族史一定要写明家庭经济情况。至于汪医生,我们不知他行文思路,只好你一人琢磨体会。”

梁宵宵骇笑:“该让作家们来写一次病历,大抵知道编辑文字之微妙。”

舒一润和小朱同时大笑。

“小舒,去病案室调一份病历。”季医生忽然走过来,给舒一润一张纸,纸上写明病人姓名、门诊号及住院号。

“好的。”舒一润当即起身,从住院部走到门诊楼。

现代社会至为功利,这医院分为五幢楼,十二个病区。舒一润所在心身科在新建的住院大楼,设备齐全装潢舒适,一间病房三个病人,每月要付出将近一万的高昂住院费及药费;而另外一幢两层高小楼,外观破旧,掩映在医院花园浓密处,门口冷森森两扇铁折门,如同监牢一般,舒一润实习半个月后,知道这幢楼是无主病房,用途为收治社会上不知姓名无人收留的流浪精神病者,心里难免恻然。

舒一润借完病历回心身科,途中经过无主病房,见大门开启,白色制服的医护人员夹着一衣着邋遢女子,舒一润只看见该女子一个背影,她的细嫩胳膊被死死掐住,往里拖拽。

“又是一个可怜人。”

舒一润转身,心理测量室的任主任站在她身后,目光盯牢那名女子。

她微笑:“任老师。”

“小舒,在心身科做的如何?心理测量室的实习生迟到早退,我们大抵都睁一眼闭一眼,但住院部每早八点交班,五点下班,你有否习惯?”

舒一润赧然,她以往几次迟到皆被任主任抓到,此时只得微笑。

“刚好碰到你,替我把这份测试结果交给里面医生,我就不进去了。”任主任将一叠纸张交给她,叮嘱几句,慢悠悠背转身回去。

舒一润苦笑,接过纸张,只得朝医生办公室里走。办公室里医生正在问病史,问的正是方才那位女子。

你叫什么、你住何处、你有没有家人,那女子只沉默以对。

“带下去,等哪天有人来认领吧。”医生最后无奈。

舒一润等他们问完病史,敲门示意,将测试结果交予护士,这动静惊到坐在墙角低头的女子,她下意识缓慢抬头,舒一润也正好在看她。

“杜圆舞!”舒一润惊叫。

医生讶异:“你认识她?那么请叫她朋友亲人来此认领,可以转到住院部去。”

舒一润胡乱点头,掏出手机拨杜卿格的号码。

“杜卿格,请你速来我处,我已找到你胞妹。”

杜卿格震惊,渐而冷静,问清路名地址,风驰电掣开车疾驶。远远的,他看见舒一润穿白大褂,站在医院门口翘首盼望,他开车趋近,舒一润认出他的车来,上前敲窗:“把车停在这里,随我来。”

杜卿格只知舒一润平日顽皮任性面貌,只当她是心智未发育成熟的未成年少女,这时见她神色严肃,语气冷静,心里微微讶异。

“她在这里?”杜卿格看着古旧的无主病房震惊。

“杜卿格,这里是无主病房,免费收治社会上有精神疾病流浪者,所以你至好不要对环境设施抱有太大期望。若它设施能与一万块钱一个月的病房相媲美,大抵要到共产主义社会。”

他们来到办公室前,医生见到杜卿格出众的相貌打扮,眼里讶异:“你是她的家人?”

“我是她哥哥。她几日前离家出走,我遍寻不着。”

杜卿格叫:“圆舞,我是哥哥。”

杜圆舞重又低下头去,不发一言。

“她被人找到时,在垃圾堆旁,毫无生活自理能力,吃喝拉撒皆不料理,被人送来我们医院。”医生说。

“她之前有轻度抑郁。”杜卿格眼里痛苦。

“那么你没有看好她。”医生的眼里有极不赞同神色。

舒一润看到杜卿格眼里的内疚,为之不忍:“不要自责。她日后还需要你。”

医生说:“请先去门诊挂号,然后转入住院部治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