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是在安检的地方已经上缴了手机、相机和包,估计此刻她已经将手里能扔的东西全部砸了过去。
她嘴里发出的那声惊呼才叫了一半,又被自己强制压了下来。
因为她发现,阴影的主人是个人。
她迅速地将脸上的面纱扯了下来,放亮双眼后又确认了一遍。
大概是因为她一进门就被木乃伊吸引了注意力,又大概是因为她一直蒙着头巾,进入室内都忘记掀开,没能将周围看清楚,所以一直没有发现墓室里其实还有一个游客。
那人却压根儿没将她放在眼里,背对着她,正在看墓室另一侧的石椁内的黄金棺。只是在叶佳楠发出那短促的半声惊呼后,他才回身,淡淡地瞥了她一眼。
墓室内照明的灯光是橘黄色的,虽然不太亮,却将墙壁上的壁画照得如镀了一层薄薄的黄金一般。
壁画上画着古埃及神话中关于祈祷和灵魂的故事,颜色五色斑斓,绚烂多彩。
男人就站在这样的光和影中,回首看她。
他穿着一件质地很轻薄的浅蓝色牛仔衬衣,袖子卷到了胳膊上,两只手揣在裤兜里。金色的灯光映在他的脸上,轮廓美好得好像带着一种神话般的魔力。
男人的肤色很白,眉梢稍显锋利,看她的时候目光微凛,视线有些冷,而唇峰中间那颗微润可爱的唇珠,虽然看起来似乎和整个人格格不入,却又是那么和谐完美。
仅仅凭借他的唇和下巴,叶佳楠几乎就可以肯定,他便是去阿布辛贝神庙的路上的那位邻座。
这时,墓道入口处的景区管理员因为听到叶佳楠刚才的惊呼,疾步走了进来。
管理员是一位又胖又高的穿着灰蓝阿拉伯袍子的大叔,指了指壁画上的众神,随后又将食指放在唇前,对叶佳楠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直到现在,埃及人也相信那个传说,完全禁止在墓室里高声说话,以免打扰到法老的沉睡,更何况她这样也影响别的游客。
叶佳楠羞愧极了,手里拽着自己的面纱,又是比画又是无声地做着口型,向在场的二位道歉。
随后,管理员看了叶佳楠一眼,示意了下手里的手持专用照明灯,拿着在室内晃了一圈,那墙上的壁画瞬间亮堂了很多倍,随即压低声音问叶佳楠要不要讲解。
叶佳楠清楚,在墓室里面讲解是违规的,管理员不过是为了赚她一点小费,但她摆手婉言谢绝了对方。
管理员闷闷不乐地走了之后,又只剩下叶佳楠和那个男人。而后,他们一起站在墓室里,静静地看着壁画上讲述的那些故事。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一群别的游客,墓室陡然就变得狭窄起来。
待叶佳楠再回首,已经没了那个男人的身影。
而后在其他墓室里,叶佳楠偶尔在游客中搜索,却再也没有见过那个人。
下午,她回到酒店休整了一下,第二天按照预定行程,她从卢克索机场到伦敦转机回到了美国的学校。
而那一天,在那个闻名全球的墓室里,叶佳楠才是第一次真正见到行崇宁。
当时的行崇宁,刚过三十岁不久,几乎有一个月的时间都辗转于北非的沙漠中寻找自己工作的灵感。事后,他甚至不记得这次相遇,直到时隔一年,两个人再次见面。


第二章:行崇宁


4
A城,雨师湖。
这是小时候母亲带叶佳楠来过一次之后,她第二回看到的雨师湖。
出于这段年少时的经历,在她的记忆中,她一直认为从A城市区到雨师湖的公路是她见过的最美的公路。
路修在山腰上,右边傍山,左边邻着碧波微澜的湖水。人坐在车里只需微微一抬头就能将远处绵延的青山尽收眼底。
她至今记得,当时晴空万里,天碧如洗,真令人心旷神怡。
而今天的天气却又和过去不同,金秋裹着细雨,放眼望去烟尘缥缈,隐隐约约。
在雨师湖的尽头有个山月庄,那是鼎鼎大名的厉氏集团与国际知名酒店联手打造的别墅型度假酒店。叶佳楠和同事小肖此行去山月庄,却和这个酒店没什么关系,而是代表千重珠宝去见正在酒店里的甲方公司。
坐车无聊中,叶佳楠打开微信新消息,发现是公司营销部的同事在公司的群里发的一个推送,标题为——千重珠宝与泊灵表业首次跨界合作,受人瞩目。
这是一个国内时尚杂志上的文章,先是介绍了一下千重珠宝的历史,再说领衔女士中高端饰品的千重珠宝决定重磅推出自己旗下的第一款女表,并且找到了泊灵表业作为合作伙伴。她瞄了一眼,正要往下翻,旁边的小肖就凑过来:“他们发的什么?”
这个小肖,虽然前面有个小字,但是叶佳楠却应该叫她肖姐,三十岁的一位骨感美女,只因为她觉得叶佳楠叫姐把自己叫老了,所以才叫小肖。从上个月叶佳楠进千重珠宝上班开始,就一直跟着小肖实习。
叶佳楠将手机屏幕转到她眼前:“正在对外宣传咱们的项目。”
小肖接过手机,拉了一下网页,匆匆瞥了一眼,又还给叶佳楠:“这边设计八字都还没一撇呢,就这么着急。”
“上次开会的时候不是说,机芯都已经没问题了,这次去敲定细节就好了?”
“怎么可能没问题,你不知道那个泊灵表业的行崇宁有多变态,每次谈到设计他都是一副狂拽酷的态度,我们都要被他虐死了。”
叶佳楠忍俊不禁。
小肖收敛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我的抱怨你听过就好了,立刻把它从你脑子里删除,一会儿咱们见到他,把他当菩萨一样供着就行了。他说什么就是什么,要不然他一翻脸,我们就死了。”
小肖又说:“你不知道咱们公司能够找到泊灵表业合作,还能让他老人家亲自参与设计机芯,有多难。何况,他以前从来不设计女表。”
“那咱们是怎么和他搭上线的?”叶佳楠问。
“靠老板刷脸啊。”小肖又翻开资料,在心里熟悉了一遍内容。
“贺总和他有私交?”千重珠宝的总经理姓贺。
小肖抬起脸,摇了摇头:“不是,贺总哪有那么大的脸,是咱们的大老板——厉总。”
这个叶佳楠倒是知道,本来千重珠宝这块牌子虽说有历史有口碑,却始终是个小作坊似的企业,自从十年前被厉氏集团收购以后,名气与市场都如日中天。所以,厉氏才是千重珠宝如今真正的幕后大老板。
小肖又八卦地说:“厉总和他是亲戚,我以为这应该不属于业内秘密了吧。”
“什么亲戚?”叶佳楠却一头雾水。
“表兄弟啊。你这都不知道,他妈妈是厉总的姑妈。”小肖简明扼要地总结。
两个人在车里又交流了一会儿八卦之后,雨又突然停了。
眼看离酒店已经不远了,车拐入了山坳中,却不想前面因为一辆工程重卡和一辆面包车发生了些剐蹭,把整条道堵住了。
叶佳楠看了下手机上的时间:“怎么办?”
小肖指着不远处一条石板路说:“不知道还要堵多久,不如我们在这里下车,沿着这条道翻过去就是了,我认识路。”
叶佳楠欣然同意。
于是她俩辞别了司机,提着笔记本电脑,拎着一堆资料和图纸开始步行。
林间的山路蜿蜒,却不崎岖,雨又刚刚停,空气显得格外清新。她们走了十多分钟因为走得急又是爬坡,出了一身的汗,于是,停下来歇口气。
这时,叶佳楠看到对面走过来两个人。一个是山月庄的吕静,之前跟着小肖一起见过。而另一个远远却看得不清晰。
二人一路说着话走来,吕静看到叶佳楠和小肖,随后对旁边拿着伞的男人笑着说:“您瞧,千重珠宝他们的人都来了。”
小肖立刻站好,笑脸相迎地打招呼:“吕总。”又看了一眼那男人,说:“行先生好。”笑得更灿烂了。
叶佳楠随声看去,微微一愣。
居然是一年多以前在撒哈拉沙漠遇见的那个男人,在她差不多快要忘记的时候,没想到又见面了。
第二眼她就瞥向他的唇。
此刻因为他微微抿着嘴,那颗唇珠便消失不见了。
男人对着她们浅浅颔首。
小肖向对方介绍叶佳楠说:“这是我们公司的小叶。”
叶佳楠回过神,急忙错开留恋在他唇间的视线,顺着小肖的话说道:“行先生,我叫叶佳楠。”
行崇宁没有接话,收回目光,对一旁的吕静说:“我们继续转转,会不会迟?”
吕静展颜一笑:“当然不会,我带您再到那边看看。”然后又回头对身后这两人说:“请叶小姐和肖小姐先过去,你们刘总刚才已经到了,我陪着行先生随后就来。”
待两人远去,叶佳楠才问:“他是?”
“这不就是行崇宁,”小肖说,“伺候不了他,刘总会叫我们滚蛋吧。”
刘总是他们这个组负责设计的刘总监。
这个话题一结束,小肖想要看时间,才发现手机忘拿了,不禁懊恼地说:“糟了,手机忘在车上了,一会儿我还要去见我未来的婆婆……”
“趁着于师傅还堵着,你赶紧回去拿吧。”叶佳楠说。
“东西呢?”小肖示意了一下自己手里的一堆东西。
“给我呗。”叶佳楠说。
“你拿得了吗?”小肖担心。
“女汉子有什么做不了的。你这一来一回的还要提东西,多麻烦。”
于是,小肖犹豫中将东西交给她:“你要么等等我,要是等不了,你就慢慢沿着这条路一直下山,也没有岔路,再走个七八分钟就到了。”说完后,小肖拎着自己的电脑便消失在路的尽头。
走了几步,天空突然又下起雨来,叶佳楠才觉得有些失算。
她本来抱着一沓铜版纸的资料,又厚又重,现在加上小肖的那个装样品的箱子和几张KT板,简直不堪重负。
叶佳楠一个人慢悠悠地走了一截路,觉得手酸,想把左右手的东西交换下,哪知一个不留神,手中抱着的几张半米宽的KT板掉在地上,风一吹,其中一张还翻滚到石板路旁的草丛里。
她欲哭无泪,只好把腋下的伞垫在地上,将资料放在上面,才小心翼翼地去捡。
待捡齐了东西,又上路的时候,雨已经渐渐变大了。
叶佳楠腾不出手来打伞,只好淋着细雨,独自走在林间小路上。
这一路的路边种着银杏。
在这样的时节,满树的叶子都被秋风染成了金色,格外迷人。
她又走了几分钟,一拐弯便又见到了山那一边的雨师湖,虽然阴雨绵绵,但是湖水在蒙蒙烟雨中却透出另一种婉约的气息。她在雨中有些陶醉地站了一会儿,忽闻身后有脚步声传来,顿时期待能来个好心人帮把手。
只听脚步渐近,却因为地势,而迟迟没有见到人影。
雨又大了些,比刚才那细细的雨丝厚密了许多,才一小会儿,低洼处就积起了一团团的山雾。
然后,叶佳楠轻轻一回头,便见到了一幅动人的画面。
深秋飘着雨雾的山林间,行崇宁独自一人去而复返,在金色的银杏树下出现,黑发明眸,不沾纤尘地走在三尺宽的青灰石板路上,左手撑着一把藏青色的长柄伞。
他朝她渐行渐近,好似穿过雨云,破雾而来。
一时间,她有些愣住了,甚至忘了自己驻步不前的本意。
他缓缓走近时,叶佳楠慌忙挪开几步,给他让出道来。
行崇宁脚步微微一顿,跟她打招呼:“叶小姐。”
她敛住心神,胡乱地问一句:“怎么您一个人回来,吕总呢?”
“她临时有些要事需要处理,从近路先回去了,我自己想转会儿。”他说话的语气不冷不热,声音如这山间清泉一般静静地流进旁人的心田。
“哦。”叶佳楠点头。
一来一回的交谈后,两个人再无别话。
擦肩而过,继续前行,眼看他就要从旁边的路远去,叶佳楠急急地喊了一声:“行先生!”
他眉毛挑了挑,继而回头。
叶佳楠说:“能不能帮个忙?我们去往同一个方向。”
她性格素来比较直,不太和人拐弯抹角,说完这话直接将几张KT板递过去。
那些KT板一面是放大的样图,一面是白色,本来干干净净的,但是刚才落到草丛里却沾了不少泥水,加之又被雨水淋得湿漉漉的,连着她的五个手指头都沾满红黄色的泥沙。
行崇宁一手撑着伞,另一只手气定神闲地揣在裤兜里,垂眼打量了一下叶佳楠递来的东西却没有伸手接,说了句:“你搁地上,我叫人回头来拿。”连眉毛都没动一下。
要是换成别人听见这种嫌弃的语气,估计会被呕出一口血来,叶佳楠却没有,第一是因为她想起小肖说要把他供着,其次她觉得他大概是嫌那KT板拿着不顺手才不愿意帮忙。于是,她再掂量了一下自己另一只手上公司纸袋里的资料,又说:“要不你替我拎这袋?”
走在前面的行崇宁回头,只见她左手揽着KT板,胳膊上挽着自己的包,而右手用两个指头拎着塑料袋子,剩下三根手指捏着一把折叠伞,还没来得及撑开。雨水已经淋湿了她额发的发梢,贴在眉毛上面。
纸袋印着千重珠宝的标识,里面装着很多资料,显得鼓鼓的,几乎要超出其承受的负荷,而且袋上也有泥浆。
“你同事呢?”他突然反问她。
“她回车上拿手机去了。”叶佳楠答。
他又瞄了一眼那个递到自己眼前的袋子,问道:“这些是你们公司的资料?”
“是啊。”叶佳楠傻傻一笑。
“但是——”他说,“它和我有什么关系?”
“啊?”她没太懂。
“叶小姐,要么你搁地上等人来,要么你自己拿,我无能为力。”他撂下这样一句话后,不再搭理她,迈着长腿径自朝前走去,剩下叶佳楠一个人留在雨里。
那条青石板路,大概每天被酒店的保洁员打扫得干干净净,所以几乎连银杏的腐叶也找不着一片,何况今天下了雨,又将石板冲刷得几乎一尘不染,行崇宁闲庭信步地走在上面,连鞋底都是洁净的。
而反观她,却是满手泥,一身湿。
只见雨中的行崇宁,悠闲地迈步,带着惬意缓缓远去。
这下,叶佳楠才真的恼了。


5
叶佳楠站在树下躲着雨,等着小肖回来。幸而小肖动作十分快,不一会儿就到了。
叶佳楠也没有提起刚才的小插曲,两个人合力搬着东西并肩走了片刻后,便看到了湖边山坳里的山月庄。
那别墅群远远看去就像一个建筑特色一致的小村落,古朴简洁,叫人眼前一亮。
小肖给刘总监打电话衔接了一下,带着叶佳楠去了酒店大堂主楼二楼的小会议室。
时间尚早,刘总又说先陪着行崇宁品茶,一会儿再过来。
负责酒店会议室接待的小哥,帮着叶佳楠将带来的资料一一摆在椭圆桌上,又调好幻灯片。
如今,高档珠宝品牌推出自己旗下的腕表,已经是整个行业的大势所趋。因为自身品牌的价值,与零起点的独立制表厂比起来,简直是事半功倍。
所以千重珠宝也不想落于人后。
而千重珠宝能找到泊灵表业则十分不易,更别提让行崇宁担任这个系列的高阶复杂功能女表的设计师。
对于这次新鲜的尝试,千重珠宝十分谨慎,刘总监是以前专门从瑞士挖过来的,对于腕表外观设计在业内很有知名度,至于小肖,也有着多年的珠宝设计经验。
万事俱备之后,吕静领着行崇宁和刘总监一同来了。
大概有了厉氏集团那边的叮嘱,吕静全程陪同,一边请行崇宁入座,一边还不忘记跟他解释:“厉先生本来是要来的,但是家里临时有事抽不开身……”
因为是私事,所以吕静说得很小声,叶佳楠也没有闲心仔细去听。
会议室陈设十分华丽,坐在室内一眼就能看到落地玻璃窗外的雨师湖,叶佳楠拣了个桌尾的位置坐下,拿出记事本和笔。
开始的时候,行崇宁的助理方昕打开自己的电脑,连接上投影仪,将泊灵表业的机芯设计的正反平面图和动态图演示了一遍。
对于这款机芯,叶佳楠不是第一次见到,但是在屏幕上见到放大几十倍后的图,仍然觉得精致又美妙。
那位长发干练的方昕按部就班地将机芯的构思、建模、设计理念和数据详细地介绍了一遍之后,又请行崇宁补充。
行崇宁没有看屏幕,却盯着窗外,静默了一会儿,才说道:“我一直觉得高级复杂功能是男表的天下,但是你们品牌出于自身的原因要做女表,女表就牵涉到机芯结构性策略的改变。”
“其实我最初的方案不太建议在女表里面使用飞行陀飞轮,它会比较大,驱动起来需要更大的扭力,而女表首先要求的是纤薄。”说完这句,他扭头看着屏幕,伸手向助理方昕示意了一下,方昕忙把自己手上的激光笔递给他。
行崇宁打开激光笔。
笔头射出的绿色小光点出现在投影画面上。
动态画面中,机芯内的那枚飞行陀飞轮在做永不停歇的旋转,给人的视觉上带来一种匪夷所思的新奇感。
他一边用光示意着机芯上对应的地方,一边说:“所以我们最后决定采用了滚珠的方案,将陀飞轮和底座相连的承轴用滚珠解决,这样滚珠承轴可以减少摩擦力,节省动力。”
待行崇宁说完之后,刘总监按照之前公司开会的意见,又进行了一些询问。
这时,会议室的小姑娘烧好水,进来给大家泡茶,叶佳楠目前在公司也属于打杂阶段,于是连忙站起来帮忙。
会议室用的是玻璃杯,叶佳楠帮着冲上热水后,一一端给在座的各位。
大家都客气地双手接过,还不忘笑着说谢谢。
哪想轮到行崇宁时,他正在听小肖说话,叶佳楠将茶水已经递到他眼前,他也没动,淡淡地用余光扫了眼叶佳楠的手,继而用指尖轻轻点了下桌面,示意放下,有些轻慢。
叶佳楠见状,从银杏林开始憋在肚子里的那团火终于要喷发了,忍不住想要将杯子恨恨地搁在桌上,哪知开水太满了,手一滑,杯里的开水一股脑洒了出来,洒在她手上。
她被烫得一缩手,瞬间将杯子扔了出去。
杯子滚到地毯上。
水洒了不少在桌面,行崇宁袖子上也沾了几滴。
他旁边的方昕第一个跳起来:“行先生,有没有烫着?”
“没事,我们继续。”行崇宁说话的时候连眼皮也没抬。
小肖坐得远,又在全神贯注地讲述公司的方案,压根儿也没注意这点小插曲。叶佳楠默默地去洗手间冲洗了下烫红的手,回来又收拾刚才的残局。
会议的后半程,在表壳的材质和宝石设计上,双方有了些分歧。
千重珠宝为了增强卖点和设计的视觉效果,想要将腕表的底壳从钢质改成透明。但是泊灵表业以陀飞轮的稳定性为由拒绝了这个建议。
本来所有设计都应该以行崇宁马首是瞻,但是小肖却对自己公司的建议有些执拗,有时候一碰到和设计有关的地方就会钻牛角尖。
此刻的小肖已经忘了之前教导叶佳楠要将对方供起来的言论,也忘记了看刘总监的眼色。
行崇宁靠在椅子上,双臂抱胸,冷冷说:“正面表盘我们已经预留了一个副表盘的透视效果,本来机芯没有正面表桥,陀飞轮运行的精准度就已经难以把控了,虽然你们对精准度的预期效果是日差2到+8秒以内,这在业内已经不算低了,但是就我个人而言,我对我的每一款表的要求是希望能够达到0到+4秒。”
他说话的语气冰冷又坚决,几乎是不容他人质疑的,甚至在结尾的时候略讽刺地说:“要知道,这是一款腕表,不是一件单纯的首饰。”
叶佳楠于公于私都应该站在小肖那边,静静地听了一会儿后,插嘴道:“行先生,我想说句话。”
行崇宁不置可否,只是抬眼看她。
叶佳楠看着展示画面中,依旧在旋转着的陀飞轮。那样悬浮在机芯中的效果,展现着别具一格的轻盈美感:“正因为机芯的精妙,所以如果它能透过底盖露出来,才能让整个设计更加赏心悦目吧。”
方昕代答道:“所以行先生在正面的表盘上设计了一个透视的副表盘。完全镂空的设计会十分影响腕表整体的稳定性,那需要将我们之前结构上的预案都推翻。”
叶佳楠说:“之前千重珠宝决定用二十颗红宝石做承轴的方案,如果不能直观上展现内部承轴上镶嵌的宝石,消费者不会为此埋单,也许就达不到全球限量三十八只的珍藏价值标准。”
她说完之后,行崇宁改换了一下坐姿,身体略微前倾,将两手的手肘支在桌面上,十指交叉,凝视了她两秒钟后,开口道:“叶小姐,一款表是否有限量级别的珍藏价值,并不是靠它外表镶嵌了多少宝石而决定,而是一个品牌长年累月的不懈追求,也是制表师和设计师心血的结晶。”
他继续说:“有的人认为时至今日腕表的技术都只是在重复一百年以前做过的事情,我承认这基本上是真的。但是这丝毫不妨碍我们的想象力和将它付诸现实的热情,而这一切的元素融汇在一起才是一款表真正的价值所在。”
叶佳楠也和他杠上了,又说:“行先生也许在男表领域有十分令人崇敬的地位,可是,这是您第一次参与女表设计,也许您并不了解女表以及女性消费者的心态和审美,而这恰恰是我们的专长。”
她说完这句话,包括小肖在内的其他人都惊呆了,几乎大气也不敢出,空气中仿佛有一种在等待暴风雨来临的凝固感。
行崇宁听完后,却没有当场发怒,只是透过椭圆的会议桌将视线静静地放在叶佳楠的身上,然后挑了挑眉毛,突然问出了一个毫不相干的问题。
“叶小姐,我刚才注意到你手上戴了一块月相表?”
随着他的话,叶佳楠点了点头,然后将袖子遮住的表盘露了出来,示意给大家看。
这是前年她满二十岁的时候,妈妈送给她作为生日礼物的腕表,上面除了长短指针以外,六点钟附近还有一个下沉的小表盘,每天会根据月历来显示月亮的盈亏状态,据说这种浪漫的视觉感受,极受年轻女性消费者的喜爱。
“叶小姐戴了它多久了?”
“两年。”
“那你使用它两年了,知不知道上面月亮的旋转周期?”行崇宁将手放在了桌面上,十指微微卷曲,左手的中指和食指轻轻叩着。
叶佳楠顿时怔忡,然后想了一想,回答道:“大概二十九天或者二十八天。”
行崇宁盯着她,纠正道:“既然叶小姐很推崇自己对女表的看法,那这么受女性喜爱的东西也应该多了解了解。如果按照现代精确的定义,一秒钟是铯原子放射的9,192,631,770个时长的话,那么月球平均公转一个周期就是二十七天七小时四十三分钟十一秒。”
叶佳楠被他讥讽得尴尬极了,脸色一红。
行崇宁继续说:“女表不像男表要考虑很多防震和防水的问题,但是经常出现在女包上的磁铁扣和电子设备这些东西,都是机芯精准度的大敌。不透明的底盘不但可以加固稳定性,还可以提高防磁效果。要达到我们追求的日差精准度,那么必须要有取舍。刚才我说过的,它首先是一个精密的计时仪器,其次才是饰品。”
叶佳楠和小肖一起各自准备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行崇宁却直接用行动打断了她们。
只见他一面起身,一面扣起西服上的纽扣,发话终止了双方的会谈。
“叶、肖两位小姐,我佩服你们初生牛犊的勇气,也觉得假以时日,两位在自己的领域也许能成大器。但是今天,对于给我提出的这些东西,我的态度只有一个字——不。”


6
受挫的叶佳楠半路上下了公司的车,转而搭地铁回家。
坐上地铁后,她摸了摸头顶,发现被雨淋湿的头发因为一直捂着,总也干不了,于是拆开发髻,用手随意拨弄了下头发,她肤白高挑,眉眼浓密,一头乌黑的长鬈发放下来,引得旁边的小伙子一个劲地用眼瞄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