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监赔笑道:“姑姑仁心慈厚,这丫头也只有您才调教得出来,要是放修筑班,怕是石头砖头就要坠断她的腰!”

姑姑也不理她,转头问晨露:“你会伺弄花木吗?”

“略懂一二,以前在云庆宫,那园子也是我们照料的。”

姑姑的脸色这才和缓些:“我姓何,你叫我何姑姑就好。你在我花木班,就要勤恳做事,那些虚情小意,奸刁懒馋的勾当,只要让我看到,定是撵了出去。”

她让晨露跟着一位老宫女做事,平时主要是除草浇灌,若是看到名贵花木有了枯凋,就要禀告她定夺。

晨露一一受教,正要下去,何姑姑招手让她回来,道:“我班里二十个,都住得满满的,你的住处可怎么好…这样,最东边有一间房舍,平日里堆放杂物,我让小太监把它清出来,你就住进去吧。”

她看了看晨露纤瘦的身形,有些迟疑:“你一个人住,又是那么荒凉的地儿…要不,我让一个人搬来陪你?”

晨露一听单独一间,想起练功等等不可告人的秘密,心下一宽,听她这一说,连忙道:“多谢姑姑好意,我家中偏远,从小住惯了也不害怕,我初来乍到的,若要惊扰别人搬家,心里总是不安。”

何姑姑点头:“倒是个体贴的丫头…既如此,你便去吧。”

*****

晨露盘膝打坐,功行三十六周天后,睁开了眼睛。

这具身体底子实在太差,先天就是孱弱,后天又失之调养——晨露本是小户人家出身,父母早早过身,靠宗族周济,能混个温饱已然不错,哪谈得上什么养生?

她极为失望的叹了口气:内力增长非常缓慢,和前世那一日千里的进程,不可同日而语。虽然招式的领悟通彻透明,可要是没有强劲内力,根本无从施展。

她走到窗边,微凉夜风从窗纸的缝隙中吹来,让人头脑一清。

这间是她的寝居,自那日何姑姑派下差事,她就住到了这里。转眼间,十数日过去了。

这十几天可说是异常平静。白日里差事不重,就是除草浇灌等等,那些修剪花艺,花草培育,几个老太监做起来就绰绰有余了。不过何姑姑说,他们的手艺虽然看得过,就是岁数太大了,眼看着年老体衰,却连个徒弟也没传下,真要没了,可找不着谁来替。

这里不是什么吃香的地方,平日里对着泥土石块,主子娘娘们来玩赏时,却有规矩要避在一旁,是以一般人想的遇见贵人,纯属妄想奇谈。

晨露却是自得其乐,不见这些贵人,也省了麻烦,这间单独的寝居,更是让她如鱼得水。

就是这身体根骨实在太差…她无声的叹息着,想起前世里惊才绝艳,又得遇名师,然后,就是…

微弱的烛火在微风拂动下飘摇不定,映着窗前的少女,孤单萧索。

她眼神怔仲,喜悦,悲伤,,惘然,还有,最后的决绝。

她再也忍耐不住,毅然起身,推开了大门。

初春的夜,仍是寒冷寂寥。天地,仿佛都陷入了沉睡。

幽黑近蓝的天空中,星子在顽皮的闪烁,千万年的佻脱,近乎无穷的冷峻。

她隐在黑暗中,悄无声息的,朝着更东的幽深中走去。

这幽深一直蜿蜒,从自己屋后走了一阵,四周越发荒芜,蒿草渐渐没膝,脚下的路,在月光下依稀可辩。

一道高墙,隔断了去路,中央那栅栏铁门,已经是班驳生锈。

晨露想了想,还是没有以细枝开锁,虽然这易如反掌。

她脚下步法奇异,只是在墙头一点,就到了另一端。

墙的另一端。

第一卷 第四章 凤阙

何姑姑说,你要住的房舍在最东面,偏远幽寂,无人愿意居住,只能做了库房。

那么,姑姑,最东面往东,是什么地方?

是废弃的宫室。

好好的,怎么废了?

那是先朝的宫室,都曾是辉煌清美,令人眩目。三十四年前,鞑靼人攻下了京城,在这里烧杀淫掠,宗室受辱,天下恸哭,一夜间,万千宫殿,都成了废墟残垣。

前朝…姑姑,一间,也不是,本朝的吗?

她在黑夜中,不疾不徐的行走,脚踩在腐朽的落叶上,发出轻微的声响。

月亮隐没在云中,宽阔而笔直的大道,延续到不远处。

远处,黑黢黢的废弃宫殿,仿若死去的巨兽。

而越来越近的,却是…

她微笑,想起何姑姑,瞬间惨白的脸色。

那只是一瞬间的变化,随即,恢复原样。

小丫头!瞎问些什么呢!告诉你,可千万不能去那里…不然,前朝千万冤鬼,作祟起来…

她从死寂阴森的大道走下,面前的,是一座巍峨典雅的所在。

宫门上方,悬有一块匾额,半挂着摇摇欲坠,上面被刀剑划得稀烂,原有的字迹,全不可见。

自古成王败寇,连块匾额也要毁去,气量未免太小…

雕成飞天凤纹的乌木廊柱,在岁月风尘袭扰下,已不再闪亮,鲛绡裁成的窗纱,已经肮脏得不成样子,轻轻推开殿门,咿呀的声响,显示它的衰老。地下的泥尘,铺起厚厚一层。

晨露偏过头去,看了看更远处前朝的废墟,胸中块垒,只化作一句:“原来,都是灰尘,没甚么不同。”

三十四年的,二十六年的,本来就没什么不同。

岁月侵蚀了一切,灰尘把所有谎言遮掩住,也就成了千万年的人间。

大殿中,仍可见往日的繁华威仪。金玉御座仍在中央,诸般宝器,一样不少,都蒙上了一层灰垢。想来,自那一夜后,再无人踏入。

她径直往后走去,穿过回廊,庭院。

她走到寝殿前,终于不动。

笔直的站着,十指却微微颤抖。

门板被风吹得来回摇晃,在深夜中发出回响。

几下之后,终于被风吹开,为她露出真容。

踌躇着,她走了进去。

终于走进了,那一夜的噩梦当中。

****

这是一间贴满符咒的阴森房间。

窗棂上,床前,梁上,柱间。

那朱红符咒已经褪色,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仿佛是鬼魂的低语。

地上一层灰土,只是在,靠窗的那一块地,竟是被符咒密密贴住,不见本色。

前世,她就是倒在那里,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原来,就是这符咒作祟…害我在奈何桥下,被烈火焚烧了二十六年…”

她轻轻低语,声音淡淡,语意中的刻毒悲愤,深入骨髓。

书案前一应笔洗、镇纸仍在,只那宣纸和湖笔,已经残破的不成样子。

她笑了,轻嘲道:原来已如此破旧,怨不得“他们”能偷天换日,把这里也说成是前朝旧迹。

她伸手拿起架上的《校略新编》,从最下一层,抽出了一枚物事。

梧桐为信,上书有“执子之手”四字,墨迹宛然。

这是她十二岁时,两人初见面时,他所赠的。

犹记得,那时,她雪衣乱发,长剑滴血,身后,追兵将至。

无计可施之下,那一抬头,月夜下,树间的少年,醇和俊雅…

那树上的亲密相拥,少年的轻薄一吻,引来她羞怒一掌…

后来,他们订下三生之盟,从此并肩携手,生死相依。

再后来…

叶犹如此,人何以堪?

她心中平生一重狂怒,手中用力,它立即化为残黄蝴蝶,片片飞散。

抬起头,她眼中如冰如雪,一字一句,轻声曼然:

“且给我等着…在陵墓里的,活着安享尊荣的,一个也别想逃脱。老天纵容了你们二十六年,我来给你们报应!”

****

夜色深重。

这在阴森的旧时宫中,她恢复了平静。

想起了前世里,有几件要紧物事,她来到水晶帘后,正要伸手去探床头暗格,却觉得一阵不安。

冥冥中,好似感觉了什么危险。她屏除杂念,闭眼细听。

呼啸的风声中,有两人的脚步。

一人脚步轻稳,似是修习过名门武学,只是功力不高。另一人却甚是怪异,呼吸心跳步伐,几乎都不能感觉——竟是当世一流高手!

晨露俯身,藏于床后,却听得两人穿过前殿,回廊,来到了寝宫门前。

在一片废墟中,又是这样诡异阴森的宫室,又是什么人,夜半来到此处?

咿呀一声,门被推开了。

寝宫前后,以水晶帘隔开,只见两人来到了书案边,停了下来。

“瞿卿,情况如何?”

发问者声音不大,亦很年轻,却有一种上位者的威权。

只听得“咚”的一声,却是另一人把什么重物放下。

“这是郭宣的首级。”

另一人躬身回报,声音沉稳醇厚,大约是四十多岁,晨露心中一颤,生出一种陌生而熟悉的感觉。

“哼…先帝托以重任,朕也曾温言劝慰,再想不到他越老越怕死,做下这等事来…留他不得。”

“微臣此去,倒是在城东看到些有趣的。”年长者轻笑。

“有趣的?”

“是。有小贼从京兆尹衙门溜出,身法很看得过。背上是一只鼓鼓囊囊的圆包袱…也不知是什么东西。”年长者笑着揶揄道。

晨露听着这异常熟悉的声音,终于想起,不由身体一颤,!

“什么人!”中年男子一声断喝,显然已经觉察,两人一起向帘后奔来。

晨露双手一撑,往旁边飞退,竟从小窗里跃里出去。

两人追到窗边,却因身高体魄,都不能通过,绕到正门,却已经晚了一步,夜色中只见一道身影。

中年人也不言语,脚下步伐一变,竟如轻烟似的追了上去。

两道黑影在树丛中无声追逐。

中年男子正追着,却见前方身影突兀停下,正在树下候着自己。

月光如水,空中鸟雀惊飞,树下素裳少女,恍如鬼魅精灵一般。

她容貌只是清秀,却别有一种凛然剔透,令人不敢平视。

她凝望着,微微一笑,轻轻说了一句:

“月凉风华染。”

男子一怔,下一瞬,他不复稳重,面容激动得扭曲,伸手抓住少女:“你到底是什么人?!”

少女并不回答,只是莞尔,那顽皮又无邪的妩媚,好似在什么地方见过——

“你的同伴追来了。明晚子时,湖边见。”

第一卷 第五章 御前

皇帝散心回宫,却不就寝,只是拉了侍卫统领瞿云下棋。

“那人可追到了吗?”皇帝又是执黑,却是懒懒的,瞿云一见却是心下一紧——皇帝平日里端正,若现这慵懒之象,却是有了大半把握。

“皇上,那人轻功之高,平生仅见,臣未曾追上,不过…”瞿云观察着皇帝脸色,斟酌着说道:“我瞧着背影,是个女子,身法倒是有些眼熟——我师门也曾有几位高人来访,这位不知是哪位前辈门下。”

这样似是而非的答案,却是让皇帝信服了,他点头道:“那样隐秘避人的所在,那人居然藏匿其中,要不是实在撞见,实在骇人听闻——你看,是哪边的人?”

瞿云沉吟道:“不会是太后那边的——他们的手脚没这么快,几位顾命大臣那边,我都盯死了,并没有这一号人物。仔细想来,莫非是藩王们的手笔?”

皇帝摇头:“虽然他们手下奇士如云,我瞧着,却不象。若是连你我平日里密谈布置的地方都被他们侦听,他们就不会失去先机了——他们要是有这个能耐,朕这个皇帝早就被逼宫退位了。”

他端起茶,缓缓拨动着清碧茶叶:“朕瞧着,不似潜伏侦听,倒象是偶遇。”

瞿云眉间不易察觉的一跳,却又敛住了:“…在那种废宫里偶遇?”

皇帝笑了:“瞿卿你选了个好地方,偏僻成那样都有人光顾。”

“臣惶恐,险些坏了大事。”

皇帝洒脱地以扇轻敲他的肩头,竟是有些少年人的恶作剧——

“哈哈,不用担心。那女子究竟是何方神圣,明日便可得知。”

他看着惊愕的瞿云,笑道:“瞿卿你忘了,朕的鼻子可是患过怪病,隔着十丈远,便能闻出母后院中的天蓼花。”

他笑得自若:“那女子身上,有一种微弱的香味,那是金翘兰独有的。”

“明日一早,我们去御花园。”

****

御花园

众人清早起来,铲得几下泥土,把一小株月旦扶正,正要互相搭手上绑带,却听得门前一阵人声。

“大统领,是您哪,今日怎么有空前来。”总管连忙把来人迎进。

“哼…有空!总管你可说的轻巧。圣上还等着我回禀呢——昨夜皇上到此散心,不慎把先帝赐予的一枚扳指遗落,今日一早就命我等寻它来了。”

总管一听,不敢怠慢,连忙聚齐了两班人等,全力搜寻,却连一个影子也不曾见到。

侍卫统领瞿云气极,面上露了冷笑:“不曾想这御花园还出贼了!既如此,就一个一个搜吧!”

他很有把握道:“昨晚人都睡了,定是今天一早有人捡了,不及转移,还在身上。来啊,与我搜身。”

他又看看了瑟缩着的宫婢们,道:“宫女到堂里去,去调个女官来搜。”

半盏茶功夫,女官就到了,却听得身后传来青年男子的清朗笑声——

“瞿卿在这里智破扳指案,朕耐不住好奇,也来观摩。”

只见随侍流水般进了园中,几个一等侍卫簇拥着的,却是年方二十的永嘉皇上,元祈。

他只着了平日的云锦常服,上面的淡金龙形烨烨生辉,明亮晨光下,更映得他瞳若点漆,风神俊秀。

他眉目象极了先帝,只那瞳仁中一抹重影,出自太后。

太后娘家林氏,乃是十世九卿的名门世族,前朝延琳公主下嫁,就是仰慕林家家主林昭云的风雅倜傥。他们生有四子一女,唯一的掌上明珠,就是先帝的中宫,现今的太后。

林氏向有重眸,这是上古帝王的象征,有人或进谗言,先帝却付之一笑:“李后主亦是重眸,如今宗庙何存?”世人多赞其心胸豁达。

且说皇帝,先不多言,坐于内堂,安看瞿云破案。

一番搜身后,仍是无果,皇帝少年心起,便道:“朕也来当一番青天,让每个人一一过堂,朕一审便知。”

这说法当真荒唐,但九五至尊开口,谁也不敢反驳。

元祈和瞿云端详着堂下,先把其中太监遣散,对视一眼,又把身形体态不符的一一挥退。看着剩下的十余宫女,皇帝喝了口茶,侧过身去,对着瞿云悄声道:“其实园中众人,身上都不免沾有花香,光凭此项,怕是要抓个十几二十个回去。”

瞿云但笑不语。

元祈轻声道“你们一一上前,把手伸给我看。”

****

一盏茶的工夫,七人已经退下,终于,轮到了晨露。

她走上前去,伸出手,元祈握住了她的手腕。

下一刻,一道真气,试探性的从腕间冲入,霸道地游走于四肢百骸,迅速向丹田行去。

她不动声色,本就微弱的真气四散,因为太过微弱,所以不能察觉

元祈松开了手。

她正欲走下堂去,正见皇帝两指一扣,在咽喉处点到即止。

“除了她,其余人可以退下了。”

看着宫人们鱼贯退下,元祈把她交给瞿云,任由后者把她绑缚。

“你知道,为何朕能看穿吗?”

皇帝俊美温和的笑容,印入她清冽如雪的双眸——

“内力的试探,不过是幌子而已。十五人中,只有你一人,被我握住手,丝毫不曾羞怯。”

他意味深长地凝睇:“其余人面若桃花…而你,始终如一。”

他看了看瞿云:“你不是说有些熟悉吗,那就交给你审吧!”

****

“你到底是什么人?又是受了谁的指使?”

瞿云冷冷扫视着对面,问道。

这是在密室里,除了他们两人,再无第三个。

少女倚在桌边,却是被点了穴道,丝毫不能动弹。

她微微一笑,如同万树梨花一齐绽放,清雅灿烂,那平凡面容,瞬间让人目眩。

瞿云却觉得背上一冷,那笑容映入眼帘,竟有一种顽皮鬼祟,陌生而熟悉的感觉,从记忆中跳过…

“月凉风华染…你现在也是位大叔了,再不会夜半爬树,被蚊子咬成猪头了罢?”

什么!!!

瞿云觉得五雷轰顶,也不过如此。

他全身都在战栗,身下座椅禁不住,喀嚓几声,已经断为几截。

月凉风华染…那是许久以前的笑谑之语,却清晰仿佛昨日。

那个大他三岁的女孩,做不成师姐,就巧舌如簧,骗他说树上吸取月华,使人长高,他一直为“矮冬瓜”称号发愁,就半夜在树上睡觉。

蚊虫嘤嗡,他强忍着,一心只是长高。

天明醒来,清秀小脸已成猪头,她却施施然来了句:“月凉风华染…哎呀,小云你染过头了…”

师父对这两只活宝,惟有叹气,通通罚过后,下了断言:

“一条道走到黑——这说的是你;还有你,别在那偷笑,你小心将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此后多少年,他想起前尘往事,总会觉得,师父的话,竟然一言成谶。

聪明反被聪明误…这是,从至高处跌落,如琉璃碎裂的,林宸。

一条道走到黑…这是,蹉跎了半生,仍念念不忘的他。

他的手指,仍在颤抖,伸出手,他简直不敢碰触,那近在咫尺的少女——

“你究竟…是谁?”

“小云,是我…我回来了!”

第一卷 第六章 尚仪

第二日早朝毕后,元祈便召来瞿云,指着一碟点心赐他,却见瞿云神情怪异,大抵竟是气恼忧心。

瞿云行过大礼,对着微讶的皇帝,连连道:“臣惶恐,还请万岁网开一面,饶过这孽障!”

元祈感到有趣:“那女子真是你熟识?“

瞿云叹气,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我有位至交,已许久不曾见面,前些年听说收了个小女娃为徒,刚才看了信物才知道,就是这胆大妄为的丫头!”

元祈看着他苦恼的样子,轻笑起来,一边示意左右给他赐座,一边道:“是江湖上的人?怎么竟闯到朕的宫里来了?”

瞿云的眉头皱得更深,恨恨道:“说来这丫头也是苦命,竟看上个薄情小子,平日里山盟海誓,昧起良心来,就翻脸不认人——他从背后暗算,害得这丫头重伤,之后也连番追杀,她就替了采选的宫女混了进来——您听听她说的:‘最危险的地方却最为安全。’简直混帐!”

元祈笑不可抑,温和醇厚的笑容,在大殿阴影里暖如煦日,一旁的宫人不由脸上飞霞。

“瞿卿,这位小姐实在有趣——还未请教芳名?”

“她叫晨露…唉,实不知我那老友是怎样教养她的,竟是这等乖谬妄为的性子!”

“能在宫中藏了半年,未曾露蛛丝马迹…这位小姐确有过人之处,你去召她来,朕也想见见。”

****

半盏茶刚过,便有一女子奉诏前来。

她已经换过一身素裳,身形很是纤瘦,盈盈拜倒于阶下,再无一言。

皇帝想起方才,那一群宫女在等待鉴别,一怔之下,才想起,自己只顾得“面如桃花”,这女子究竟长相如何,却没有细看。

“抬起头来。”

她依言抬头,元祈一瞥之下,竟是一楞。

她并不特别美丽,稚嫩的面容只是清秀,惟有那一双眼眸,与众不同。

那黑,黑得神光流转,顾盼间,一时觉得寒光冰雪,再看,却又似秋水长天的忧悒。

只静静的看着,就仿佛要被吸入…

元祈一稳心神,立即清醒过来,他收敛了笑容,挥退了左右,也不叫起,任她跪着。

“你叫什么?”

“晨露。”

“你如此胆大妄为,顶替混入宫中,可知犯了大罪?”

“大略晓得的,圣上。”

晨露微微抬头,望向御座,她跪在阳光当中,不知是受伤还是怎的,肌肤白得近乎透明。

“我当时身受重伤,武功几乎全废,没奈何,只得躲入宫中。更何况,”她静静看着皇帝,:“皇上您不会不知,采选民间女子入宫为役,富家有不愿,自古以来,买来贫家女子相替的,不知凡几。所以…当时我以为,法不责众。”

“好个伶牙俐齿的女子,若朕独独不赦你呢?”

“圣上,您和我都心知肚明,那夜在废宫中,我窥见了您和瞿统领的秘密,您就不会容我离开了。”

“你不为自己求饶吗?”

“要想让您饶我一命,定要让您觉得我对您有用,而我,确有这个价值。”

“哦?你会什么?武功,还是军略?”皇帝简直是冷笑了。

“一无所长,就算是武功,也比废人好不了多少。”晨露一笑,眉宇间一片锋利爽朗:“但,我能成为您手中利刃。”

“朕文有朝中大臣,武有四方将士,何需用你?”

“大臣和将士们都不能让您完全放心。那带血的头颅就充分说明了这点,更何况,您连自己的乾清宫都不待,却要去废宫密谋——若没有掣肘,何至如此?”

幽深大殿里,少女的声音在空中回响,清冽,而充满了奇异的诱惑。

元祈静默了,心下虽暗暗震撼,面上却丝毫不露。

“你如此大言不惭…也罢,看在瞿卿的面上,先让朕看看你的才能吧——你先跟在朕身边,再做区处。”

他唤来秉笔太监:“传朕的旨意,御花园宫人晨露,忠于王事,为人恭敬勤谨,册为尚仪。”

晨露很配合的的大礼拜谢。

回身看着一派自若的晨露,皇帝低声问道:“朕还没问你呢,你到那废宫之中,到底是做什么去了?”

晨露起身,一脸苦笑:“我想,去看看世上是否有鬼。”

“啊?”元祈想不到她会如此回答。

“皇上…您难道不知道,世上女子,对所谓的鬼怪传说,都是又怕,又爱。”

元祈愕然,想起幼时,陪伴他的丫头保姆总在一起讲什么无头鬼,不由点头失笑。

他畅快的笑声,传到了大殿外,太监宫女们不由面面相觑。

****

尚仪,又称为尚仪御侍,属于正六品的女官秩级,一般是册封给皇帝身边的左右亲信,虽然品秩不高,却是相当清要的职位。

元祈素来温和多情,对后宫亦是雨露均沾,惟独自己身边,却从未有贴身得用的女官,只得只几个懂事伶俐的太监如秦喜,田旺之流。太后怜惜他,每次要赐予,都被婉言推拒。

对此,宫中都一致认为,年轻的皇上是怕把妙龄女子放在身边,后宫免不了妒忌,生出事端。

****

晨露听了瞿云的说法,笑容里带了微妙的讽刺。

一个把后妃当作棋子使用的人,又怎会顾及她们的感受?

至于事端,他是惟恐不多吧!

瞿云懊恼地看着她:“皇上居然要把你留在身边,还是这等敏感的职位…”

“把棋子放在明显的位置,就能看清楚,它有什么作用,以及…对手会如何应对。”晨露满不在乎道:“皇帝这招不过是在试探,我的真实实力,还有,其余各方的势力。我敢肯定,他根本就没有打消对我的怀疑。”

瞿云苦笑着说:“我服侍这位有十多年了,不经过重重考验,他本来就不会轻易信任一个陌生人。”

他轻叹着,不赞同地看着晨露。

“为什么要留在宫中?这里看着平安和乐,实质却是凶险诡谲,一旦出事,你根本没有自保的能力!”

“小云,你一个人在皇帝身边,才是凶险!——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准备做什么吗?”晨露双目清冽生辉,怒气中隐有担忧:“那夜,我一听你和皇帝密谋,就知道你们的打算了!——你何苦去招惹‘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