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郎,不准欺负你妹妹。”一个白胖妇人从里屋快步走来,一把护住幽闲。
大郎,便是这个青年的小名,人称武家大郎,简称武大郎,红叶镇上凡是妙龄怀春的少女都娇滴滴的叫他——武家哥哥。
其实他还有一个罕为人知、文绉绉的大名——武信旋。
很久以后,当武信旋这个名字响彻六合大地,被视为战神时,幽闲问他,
“屠夫和将军有什么区别?”
那时候,刚卸下盔甲的武信旋毫不掩饰自己的疲惫和茫然,他没有说话,一如既往的用沉默回
应,他换上粗布麻衣,学着幽闲的样子在草垛里找了个既能享受阳光,又不至于被晒成咸鱼的地方,以最放松的姿态摊开四肢,坚毅的下巴布满了青色的胡茬,良久,像是被阳光烘软了似的,
翻身时轻飘飘的说:
“其实差不多,都是拿刀混饭吃而已。”
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幽闲都觉得他只是叹息了一声,其实什么都没说。幽闲就像小时候那样将他的头挪到自己左腿上,掏出弯月型的红木小梳,将哥哥凌乱的头发一一梳开,她记得那个时候自己头上寸草不生,做梦都想把武信旋的头发占为己有,经常打着帮他梳头的名义,实际上故意将他弄痛,将梳扯下来的头发收集在小香袋里,妄想着积少成多,有一天能做个假发套什么的。
可如今她的妄想更大了,她希望时间能停滞在这一片刻的宁静,战鼓暂歇,武信旋眉间越来越舒展,一粒原本飞散四处的蒲公英籽停在他的鼻尖,这粒种子的颜色淡淡,淡得和他鼻尖的点点斑痕差不多,蒲公英顺着他绵长的呼吸舒展着柔绒的身躯;梳齿在发间遇到了阻碍——天知道他上
次洗头是什么时候。
幽闲耐心的用十指解开纠结,冷不防看见一根白发,她毫不犹豫的将白发贴着发根剪断,可是接下来,越来越多的白发令幽闲无所适从,她的心紧了紧,这个还没到而立之年的男子,已经劳累如斯,他在战场上的神话,还能继续几年?
如果当神话变成传说,她能抱着的,只能是武信旋的牌位——绝对不会让这件事情发生的!
平生第一次,幽闲心里退意萌生。她将武信旋的白发尽量都藏进黑发里,团成发髻,取下自己的短簪,将发髻固定。对守候多时的掌旗官比了个唇行:“准备退兵。”
话说,武家娘子和大郎他爹成婚之后,就将他们有限的生命投入到无限可能的造人计划之中,当初给长子取名的为大郎,是觉得有了大郎这个好的开端,那么二郎三郎四娘五郎六郎七郎八娘什
么的一定会像云之仙人兮纷纷而来下。
可惜他们猜到了开头,却没有猜到结尾:夫妻俩吃遍各种秘方,嘿咻嘿咻将木床摇散了三架——还是最结实的花梨木打造。别说是二郎了,就连个二毛都没再整出来!
武娘子和武屠夫秉承着锲而不舍,金石为开的精神,誓将造人计划进行到底,直到武大郎九岁那年的一个夏日黄昏,武娘子和武屠夫在院子里眉目加手势,用暗语沟通今晚造人适宜。武大郎在井边不紧不慢的磨着剔骨刀,突然冒出一句,“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
蹲在墙角的三岁小幽闲正在进行一项堪比精卫填海般艰巨而伟大的工程——用一口口唾沫淹死蚂
蚁窝,她漫不经心跟上一句,“奶哥哥,铁杵和针有什么区别呀?”
“知否,知否,应是杵肥针瘦。”武大郎出身屠门,倒也懂得诗文。
“嗯?不懂。”小幽闲摇摇头,继续唾沫横飞。
说者也许无意,不过听者绝对有意,武娘子和武屠夫顿时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至此,造人计划无限期搁浅。
武信旋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基本上是从红叶痷将幽闲送到武家寄养的那一年结束的,他吃奶一直吃到六岁,幽闲人小胃口大,一滴都不给哥哥剩下。
武信旋失去了最美味的零食,心中自然不服,整日围着摇篮里的幽闲转——曾几何时,这是他午睡专用之地,竟然也被这个臭娃娃占用了!
乖妹妹,哥哥喂你吃点新鲜的东西如何?
在武信旋的菜谱里,有炸熟的蜈蚣,臭虫,蚯蚓剁成浆糊掺在白粥里一勺勺的喂,不明真相的武娘子还直夸武信旋长大了,有兄长风范,懂得照顾妹妹。
有一天,武信旋将一撮猪毛在炉子上烤焦,一碰即断的时候喂给幽闲,幽闲在摇篮里欣然接受,吃得连渣都不剩。
“连这种东西都吃,你和猪有什么区别?”武信旋吐了吐舌头,幽闲以为哥哥在逗她玩,乐呵呵的掰过脚丫子啃起来。
肉铺上的猪头发出无声抗议:拜托,我和她还是有区别的,至少我不吃同类的毛。
武信旋无奈的抠了抠鼻孔,如何是好?这家伙什么都吃。
想着想着,手指头多了黏黏一物,侧眼看过,原来是鼻孔每日游带出来的免费纪念品。
嘿嘿,我就不信,你连这个都吃的开心。
罪恶的手指慢慢移到幽闲唇边,幽闲青蛙般弹出舌头正欲一卷,武娘子一个巴掌飞向武信旋刚刚开始发育的屁股,厉声道,“不长进的东西,就知道偷偷欺负你妹妹!”
这一巴掌来势凶猛,抽得武信旋捂着屁股陀螺般原地旋转七百八十度,接一个屈体前空翻二周,抱膝,接后手翻转体一百八十度,接直体前空翻转体九百度 ,最后来个托马斯大回旋,立定,侧上举,落地平稳!
出乎意外的是,幽闲吃什么都很自在,除了出麻疹,她基本没生过病,吃的比猪好,自然长的比猪快,肥白的肉一圈一圈的裹在身上,密实得连水都浸不去!
这绝非夸张,因为每晚武娘子给幽闲洗澡时,那车轱辘般的肥肉都是让武信旋扒开,细细擦洗,末了,武娘子用软布将幽闲一裹,放在床上命武信旋擦干穿衣,自己去水井边洗一大盆衣服。
武信旋掰开“车轱辘”一一擦干,如果是夏天,他还要在肥肉间的缝隙里扑上加了冰片的痱子粉。
幽闲经常将“生我者父母,养我者奶娘,疼我者大哥”这句话挂在嘴边,但对于武信旋而言,牺牲了晚饭后玩耍的黄金时段给妹妹洗澡擦粉,绝对不是什么快乐的事情,后来他偶尔听到然镜和尚讲述他人之天堂,与我如地狱的禅机,顿时豁然开朗,原来自己郁卒的关键就在于此。
“武家哥哥,割二斤臀尖肉。”
肉铺生意上门。
“好咧。”武信旋手起刀落,正欲上秤板称斤重。
买肉的小镇姑娘连忙阻止,“噢,不用秤了,我信你的。”
一大一小两只手在秤板上空相碰,姑娘俏脸一红,扔下肉钱低头就走。
“诶,你忘了拿——。”武信旋上半身探出肉案叫喊,话还没说完,就被一张铺满□□和胭脂的脸吓得缩了回来。“如——如花姑娘。”
如花姑娘伸出凤仙花染红的长指甲截过臀尖肉,“武家哥哥早啊,待会我把肉捎回去就行了——她是我家厨娘的女儿,刚从小乡村出来,见到俊俏男子魂都没了,今天我家包饺子,煮好了我会送一碗过来,我一个女人家初来乍到,在贵地开店做生意,邻里邻居的,还麻烦多关照。”
姓王的不一定是王爷,姓钱的不一定有钱,叫做如花的姑娘,也不一定貌美如花,当然,她和花朵有一项是完全相同的——都有粉,花朵有花粉,她脸上有脂粉。
如花,石榴街脂粉铺女老板,她自己就是店铺的活招牌,衣着粉饰,每天都不见重样的,脂粉刷墙般糊了一脸,估计除了镜子,谁都没见过她的本来面目,所以也无法鉴别此人相貌。此人来红叶镇一年有余,八面玲珑,渐渐在石榴街稳住了脚跟。
“哟,是如花姑娘,吃过早饭没”武家娘子提着一瓦罐汤圆米酒回来了。
“刚刚吃过了,胭脂铺今天有牌局,武嫂子什么时候过去玩几把?”
“今天不得闲,我干闺女回来了,点名要吃我做的红烧排骨呢。”武家娘子谢绝了,刚过迈进门槛,又转头笑道:“等过了中午饭,如果是三缺一,我就去搓两把。”
武家娘子进屋招呼幽闲吃早点,“丫头,你最爱吃的蛋花汤圆米酒来啦。”
幽闲往瓦罐里加了一勺糖,呼吸着汤圆米酒特有的醇香醉软,随即举起迎风的膀子,旋风筷子,托白了大牙,垫住了底气,抽开了腰带,甩开了腮帮子,吃的鸡犬伤心,猫狗落泪。
“好像又瘦了,可怜见的,红叶痷的饭食都没有油水,怎么吃得饱哦。”武家娘子摊开手心磨蹭着幽闲的脸,塞给她一包消食的梅干。
“奶娘,我都十七了,早就不稀罕梅干这玩意儿了,您留着自己吃呗。”幽闲打趣道,却将梅干踹在怀里,丝毫没有送回去的意思。
“嘿嘿,什么十七?你在我眼里,就是十七个月大。”武家娘子笑得脸上肥肉乱颤,“我去厨房做红烧排骨,再炖上五斤牛肉,十个肘子留给你带上山。”
武家娘子,体型和相公武屠夫不相仲伯,只不过武屠夫粗皮糙肉,而武家娘子则一身细白皮肉,若脱了毛的乳猪,下巴处脂肪堆积,使得脖子的存在毫无意义。说话或者玩笑时,颤抖的肥肉抖动着,就像夏天街边常见的一盆盆凉皮。
在没有爱上搓麻将以前,武家娘子每日像一尊佛像似的坐在床榻上算账裁衣绣花。
很久很久以后,身居高位的幽闲对史官这样描述自己的奶娘,“奶娘最大的本事,就是绣花——自打她婚后放下刀剑,拿起绣花针的二十多年来,她的手艺奇迹般的一点长进没有!她的绣工不是很差,而是差成极品,绝非是将鸳鸯绣成鸭子的那种差法,而且是把鸳鸯绣成水草的差法。”
史官无论如何也不敢将幽闲的描述写进史书,这位被追封为“昭烈一品夫人”的武家娘子只有简单的一行字:
“武姬 ,将门之后,生男,是为护国将军武信旋,与其夫合葬于庆州红叶山。”

身世

“走开,走开,别耽误我做生意。”
武信旋第七次将捣乱的幽闲撵进屋,砰的一声关上房门,这一次,他干脆将她反锁在内。集市人来人往,他既要割肉又要收钱,以前幽闲还能帮他几把,可自从她三岁上山当了尼姑,母亲就不
准幽闲爬上案板了,说女孩子卖肉的名声不好听,怎么听怎么和青楼卖笑差不多。
可怜武信旋九岁就在肉铺独挡一面,被街坊怪阿姨们百般调戏,每次买完肉都忘不了掐一把他肉嘟嘟的小脸,长大后,又被小镇姑娘们各式各样的秋波、媚眼轮番轰炸,同时还要应付暗恋她们的小伙各种挑衅。
我那狠心的母亲哟!你如此偏心是为那般?
当二扇猪肉只剩下几根棒子骨时,早市也就基本结束了,秋日的阳光懒懒的照在肉铺上,将剔骨刀映衬得锃亮。
武信旋颠了颠钱匣,嗯,今天生意还不错。从肉铺下面掏出一卷油腻腻的兵书,靠在斑驳的墙壁上翻看。
“猪头啊,猪头,你干嘛总是朝我翻白眼。”
幽闲晃晃悠悠捧着一个大瓷盆走出来,瓷盆里搁着憨态可掬猪头一枚。
武信旋抬头一瞥,心里咯噔一下——这猪头还真的翻白眼!这怎么可能?宰杀的猪头不可能有眼睛的!
走近一瞧,原来里面自有玄机——眼窝里,是两个圆滚滚的汤圆!
“这么大了,还瞎胡闹!”武信旋夺过瓷盆,扯着幽闲的衣领,将她提起来摁在墙上,幽闲像提线木偶般摆动着四肢,格格直笑:“我再不敢了,呵呵,无疏师太命我滚下山来,你好歹理我一下,安慰我纯洁幼小的心灵嘛。”
武信旋轻叹一口气,将幽闲放下来,替她整了整衣领。
“你看你的书,我躺一会就好。”幽闲搬来一高一矮两个竹凳,将武信旋摁在高凳上,自己坐在矮凳,然后像只猫似的侧身趴在武信旋的膝盖上,时不时换个姿势,方才还流光溢彩的双眼变得如千年古潭般幽静深远。
她的笑意还留在嘴角,可是眼神却远深沉下来,她的左脸贴在武信旋的膝盖上,隔着一层棉麻混纺的裤子,武信旋依旧能清晰的感觉她温热的呼吸。
她离自己很近,近得触手就能摸到她光溜溜的脑袋,可是此时的武信旋觉得这个妹妹其实离他很远很远,他没有追问幽闲因何“滚”下山来,没有答案的问题问了也是惘然。
武信旋清晰的记得,曾几何时,他的妹妹是自己的小尾巴,是个纯粹的话痨:开心的,不开心,受了什么委屈,今天欺负了东街的小狗、西街的小猫,即使后来上山剃了头发做和尚(幽闲八岁才回尼姑庵,之前,她一直都是和尚来着),她也会经常偷溜下山絮絮叨叨的红叶庙里芝麻绿豆的事情,比如那里的米粥居然没有皮蛋和火腿肉!只有干巴巴的香菇;
然镜和尚长的最好看,可是有时候脾气不好——夏天抱着蟒蛇睡觉最凉快啦,而且没有蚊子骚扰,她半夜将小乖从窗户里扔进然镜的卧室,好心把小乖(蟒蛇的名字)让给他睡,可是然镜不领情不说,还一刀将小乖砍成两半!十方和尚更过分,命她把小乖裹进布袋子埋起来,外加念一上午的往生咒,据说可以帮小乖超生,下辈子转世做人。
我问十方和尚,你又没做过蛇,你怎么知道做人比做蛇好?
他说,你也没做过蛇,你怎么知道做人不比做蛇好?
我说,即使做人比做蛇好,可是万一小乖就喜欢做蛇呢…?
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武信旋对这些絮叨总是敷衍,偶尔贴上几个词,“嗯”,“啊”,“真的”,“该”,“后来呢”,“呵呵”。
那个时候,他觉得日子过得很枯燥,有时候,他真的觉得自己会在红叶镇做一辈子屠夫,娶一个小镇姑娘,生个儿子,然后,他的儿子会重复他的人生。
一直到他十四岁那年,父亲将他的杀猪刀扔到地上,双手递给他一碗烈酒,母亲捧着一把古朴厚重的长刀,慎重的递给他,眼里满是期待,她指着前方端坐的然镜说:“他是南熠国的王子,是我们武家发誓世代跟随的继承人,从现在开始,他就是你的主人,即使他命令你杀了我和你父
亲,你也要立刻执行,为人臣下,应当令行禁止。”
然后,她单腿跪在然镜面前,“我的儿子长大了,他继承了武家祖传的拓云长刀,也继承了武家百年的期待和梦想,潜龙在渊,他日横空出世,就让我儿子为您斩棘劈石吧。”
然镜对他点点头,“以前,我还不能自保的时候,你的外公死在逆贼的乱箭之下;你的父母原本拿着虎符的手,却拿着屠刀当街卖肉;现在,我也没有足够权利,赐予你官职爵位。但是请你相信我,也相信你自己,有朝一日,武家的战旗会重新飘扬在战场上,它会得到无限的威信和尊荣。”
那是武信旋第一次看到穿着黑色重锦礼服的然镜,广袖玉带,光着头,没有戴冠,却丝毫不显突兀,垂下的眸子并没有和他直视,但他还是感觉到重重的震慑之力。那个被他称之为主上的,是南熠国王子姬永泽。
就在那年的冬天,幽闲在半夜偷偷溜下山来,钻进他的被窝里,没戴帽子的小脸冻得红彤彤,她兴奋得抱着武信旋,“无疏师太说要带我见妈妈了!”
“嗯,嗯?你也有妈妈?”武信旋捂着她的小手,这年,幽闲突然同意回红叶庵,不哭不闹,抱着木鱼,跟在无疏师太的毛驴后面,安静的像只兔子。
十方和尚感叹:女大不中留啊,养了五年的娃儿就这样走了。
“我又不是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妈妈。无疏师太说,只要我乖乖跟她回红叶痷,她就带我去见妈妈。”幽闲眼里满是憧憬,上嘴唇微微翘起(据说断奶时间晚的孩子都有这个毛病)。
“师太说,母亲是个大大的美人儿呢,”幽闲夸张的伸开胳膊。
武信旋想提示美人其实和“大小”并无关系,但他一看见幽闲眯缝着眼睛,时不时的砸吧砸吧嘴,就像冬日里偷偷在被窝里啃烤地瓜般美滋滋的模样,就闭口不说话了。
次日,幽闲穿着厚厚的冬衣,头上戴着雪笠,她穿得太多了,行动不便,武信旋将她举起送到驴背上,无疏师太双手合十告别,据她的说法,是出去云游化缘,次年春天回来。母亲奔出房门,将刚刚装上木炭的手炉递给幽闲。
一头毛驴,两个尼姑,几行蹄印。
武信旋记得那天雪很大,大到当新雪覆盖了毛驴踩踏的形迹,他都能看见毛驴的影子,依稀见到幽闲探出身来,朝他摆手。
很多年以后,有人问他,如果能回到从前,他最想做的事情是什么?他当时第一个想法是:他会不惜一些代价阻止幽闲寻母,他宁可看见幽闲在红叶痷终生礼佛或者还俗做一名普通的小镇姑娘嫁人生子。
然镜曾说佛门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五阴炽盛、求不得。他和幽闲在权利之巅几经沉浮,所受八苦是普通人数倍,他们都在追逐至高无上的权利,其实最后得到的,和他们所舍弃的,到底那个重要?他们自己也说不清楚。
三个月后,幽闲回来了,她独自骑着一匹青骡,瘦了,也高了许多,穿着普通女孩的裙儒,裹着头纱,新长出的乌发柔柔的贴在头皮,一幅还俗的打扮。
路过武家肉铺时,无疏师太对她说:“上山还是下山,你自己决定。”
说完,无疏师太骑着那头连咳带喘的老毛驴回红叶寺。幽闲留在了武家肉铺,躯壳好像换了一个陌生人的灵魂似的,她变得沉默,像是被针线缝了嘴唇,只有在武信旋背着她去茶馆听她最喜欢的《思凡》时,她才略有反应,背她回家的路上,搁在武信旋胸膛处的双手攥的很紧,她说,“我去见了妈妈,她很美,后来她死了,变的好丑。”
幽闲的头发长的很快,丰盈油亮的,她以前像小狗般聒噪,疯玩起来时不知疲倦。而现在,她似小猫般乖巧,但是多了一份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
武信旋问无疏师太幽闲怎么了,无疏沉默,放狗将他赶出庵堂;问父母,父母三缄其口;他豁出去问然镜,然镜先是不语,后来递给他一张纸片,上面写着“腊月十七日卯时,北熠国贤妃姜暮薨逝。”
武信旋心中一震,这个废妃姜暮的死是去年冬天街头巷尾最热议的话题,她出身北熠国最古老的贵族,据说少女时期颇得圣意,怀孕后被封为贤妃,但是诞下公主后得了失心疯,在去年冬天最冷的一个夜晚暴病而亡。
然镜将纸条扔进火盆里,看看跳跃的火苗说,“据北熠国王宫的暗探禀报,贤妃姜暮是被人砍下了两条胳膊,血竭而亡,她诞下的公主,就是幽闲。”
从那天起,武信旋知道了妹妹幽闲的出身——北熠国公主姬琉璃。
南熠国和北熠国,以前大战常有,现在也小战不断。这样看来,幽闲和然镜的家族居然是世仇。
究竟是什么样的变故,让本该好好待在宫殿里享受出身带给他们的荣耀的王子公子,选择了出家当和尚尼姑避世了?
怀着这样那样的疑问,武信旋在夜幕中缓步踱回家里,刚刚推开门,一个温软的身体迎面扑来,轻盈的挂在他的脖子上,幽闲穿上了那套明显短小了不少的缁衣,新剃的光头泛着青光,她嗷嗷叫着喊饿,
“奶哥哥,帮我卖一碗蛋花米酒汤圆呗,吃完我要回红叶庵。”
我的小尼姑妹妹又回来了?!武信旋难以置信的看着幽闲,她的双眸流光溢彩依旧,只是眉宇间娇憨的稚气消失了,永远。
武信旋想起了自己抛开杀猪刀,拿起破云长刀的那一刻,如果有镜子,他看到的,一定是和面前的幽闲一模一样的神情。

小番外——名利场的那些事儿

名利场中,从来不缺乏金钱和权势;
名利场中,只有金钱和权势;
爱情、智慧、亲情、生命、荣誉、一旦进入了名利场,它们必须表明价格,通过金钱和权势进行买卖交换,不管等价与否,只要一个愿买,一个愿卖就成。
古老的六合大地,□□,各式各样的英雄拥有同一个梦想:
美人在手,江山我有!
同一个世界,同一个梦想。
可是美人和江山都是稀缺品,不像河里的王八那样一撒网就能捉到,所以最终能实现这个终极理想的,永远都只可能是少数几个英雄——不要怀疑英雄这个称呼是否合理,历史只可能是成功者书写的,再耿直的史官,他写进去的东西也并不多。
所以说,世上炮灰常有,而英雄不常有。
英雄踏在无数炮灰的尸体上登上了权利的顶峰,到了六合战国末期,这片土地被五个英雄分成了四国,后世称为战国四雄,分别是焰国在东,沐国在西,淳国盘踞南方,北边是善战的尹国。
四国之中,焰国最为富庶,焰武帝时期,它的势力达到顶峰,吞掉了南方的淳国,形成了焰沐尹三国鼎立之势。后世的史学家经常这样评说焰武帝,如果他能多活二十年,或者再年轻二十年,那么一统六合的,肯定就是他了。
英雄和美人都敌不过时间,焰武帝也不例外,他老了,他没有老糊涂,但是并不代表他不会犯错,早年时,他立嫡长子为太子,到了晚年,他越来越不待见太子,而对自己最宠信的贵妃生的十九皇子钟爱有加。
可是太子早就硬了翅膀,一来他名正言顺,二来,他也有一大批坚定的支持者,明地里,他在父亲面前是个二十四孝的好儿子,暗地里,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
进一步,是至尊之位,退一步,是万丈深渊,太子别无选择。
焰武帝驾崩后,十九皇子拿着写着自己名字的遗诏登上皇位,太子消失三天后,在南方天祈城举起传国玉玺和另一本先帝遗诏,宣称自己才是皇位继承人。
经过长达十多年的口战、笔战、外交战、陆战、水战、间谍战等等一系列的争斗之后,两人将焰国一分为二,太子占据原淳国的地界,十九皇子守在祖先那一亩三分地。
在国号问题上,太子地处南方,叫南焰国,十九皇子位置在北的,叫北焰国。
这世上有诸多的不公平,但是也有诸多的公平,焰国皇室有焰武帝这样的霸主,也有太子和十九皇子这样的野心家,但是他们的后代,懦弱者、昏庸者、短命者、无能者纷至沓来,之后的六十多年,两国帝位就换了四茬!权利渐渐被外戚和权臣世家们瓜分,帝位的那个人,越来越像提线木偶。
姬氏子孙的热血,像是被换成酱油,怎么点都烧不燃。
直到有一天,南焰国的王子然镜,遇到了北焰国的公主幽闲…。

白食

幽闲经常曰过一句话:人么,只要无耻到了一定境界,就成了淡定从容。
顾念久对此很有感慨:人至贱则无敌,不过当无敌遇到某人的淡定从容,那真的只能算是鸿毛之于泰山,草鸡之于凤凰。
因为无数次实践证明:某人的淡定,其实是脸皮厚到了登峰造极、匪夷所思的地步所表现出来的直观反应。
此刻,顾念久提起的某人,刚刚光顾完路边小摊,油嘴一抹,不付钱就走人——比付过钱的客人还要淡定一百倍啊一百倍!
“喂!你还没给钱!”
石榴街臭豆腐摊主顾念久举起炸臭豆腐的长竹筷拦住某人的去路:
此路非我开,此树非我栽,但臭豆腐是我炸的!所以留下饭钱来!
“可是,我没有钱。”某人无辜的说。
貌似她吃饭付钱,是比窦娥还冤的事情!
为什么顾念久的眼里长含泪水?是因为被某人霸王的深沉!
(此句深得我意,各位看官,不要霸王兰舟,也不要因为兰舟是朵娇花就怜惜俺,使劲用花花砸死俺吧!!!)
“没钱你过来吃什么啊。”顾念久举筷欲戳。
“没钱当然是来吃白食啊。”某人理所当然,不仅没躲,反而上前一步——她早料到顾念久会在关键时刻挪开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