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是姑娘已经付钱,那便请上车罢。”
声音清淡温和,甚是好听,我愣在原地。
金慕秋曾数次碎念说,我偷吃小孩的糖鱼糕,欠着老丁头的几个铜板总想不起还,委实是个脸皮极厚的人。
可未曾想,这公子淡淡的几个字,生生让我在雪地里红了耳根。
于是我在那少年愤怒的目光里默默爬上车的时候,觉得自己果真不应如此高尚的。直接蒙面跑路多利落,非要放甚么铜钱,自掘坟墓啊自掘坟墓。
那公子亦上了车,与我邻桌席坐。
我示好的嘿嘿一笑:“多谢公子海涵,小女子去往苍雪山,途经此处,呃…那个…”
挠头半晌,我一时不知如何解释此番比较猥琐的作为,那公子却淡道:“姑娘不必多礼。”
他说罢,伸手将那芙蓉锦灰兜帽缓缓放下,现出一头如瀑的青丝。我不知如何形容他这副清美隽秀的好相貌,便见他抬眼望过来,弯起嘴角,淡雅的笑了笑。
我的心忽地蹦了一蹦。
“在下亦是前往苍雪,”他温言道:“若姑娘不弃,就请同行罢。”
“甚好甚好。”我讪讪道,眼珠一转瞄到自己放在矮桌上的铜钱,这点钱大约买一个点心渣都不够,登时更觉脸热:“我姓金,还未请教公子。”
“金姑娘。”他微微颔首,将那长形包裹解开,现出一端的丝弦:“在下琅中瑾瑜。”
我恍然记起慕秋曾言,琅中有这么一位技艺卓绝的琴师,年纪轻轻却已小有名气,为人淡泊名利清正谦和,当得起翩翩佳公子的美名,江湖人都称他一声“瑾瑜公子”。
落雪愈发凌厉。
大概这车内的熏香暖炉太过舒适,我不知何时小憩了一阵,睁眼的时候瑾瑜已然不见,我摸了摸怀中的经文还在,便掀开帘子探出头去。
赶车的少年正在替马儿刷去身上的落雪,见我醒了,甚不热情的道:“天黑雪大不能赶路,我家公子吩咐我在此处等你醒来,一起用斋饭。”
原来马车停在寺庙院中,想来今晚便要在此借宿了。我竟睡了这许久,幸好这对主仆并非歹人,不然因为睡觉丢了镖就实在…忒丢人了些。
我颇不好意思:“麻烦小哥带路。”
他又给马填了些粮草,这才横了我一眼,昂首挺胸的走在前边:“我家公子心肠好带你同行,你须识趣些。”
大约他十分不满我偷上了他家公子的马车,更加不乐意我要和瑾瑜公子同行,便对我没甚么好脸色。我老实的笑笑:“小哥放心,我晓得。”
他却忽然回头炸毛:“别小哥小哥的,平白叫老了几岁。我是轩叶,你知我是谁吗?”

我决定忘记他刚刚已报过自己姓名的言辞,稳健的摇了摇头。
“一看就知道你没见过甚么世面。”轩叶得意洋洋:“我就是传说中的瑾瑜公子身边那唯一的琴童。”
我又善良的作恍然大悟状。
大概轩叶对我这般不够惊艳的表情不太满意,又昂首碎念道:“似我这般风华绝代的琴童…”
我偷瞄了一眼他颊间的痘子,默默的走路。
不过拐了几个弯子,古朴木门旋开,香火缭绕间,瑾瑜脱去了锦灰裘袍,一身青锻衬得长身玉立。他见我进来,侧身拉开木椅,淡淡一笑:“金姑娘请。”
我的心又蹦了一蹦。
轩叶望着我坐下,颇不乐意的道:“公子,菜都凉了,我去热热吧。”
“无妨无妨。”我欢实的拿起筷子:“这样便可——”
风华绝代的琴童目光忽然凶残起来,我识相的闭了嘴。瑾瑜却温言道:“金姑娘不介意便好。你孤身前往苍雪山,不知有何要事?”
“无甚要事。”我面不改色的扯谎:“不过去探个远亲。
“原来如此。”瑾瑜颔首,不待我问便自行答道:“在下赶赴苍雪,一是为寻一件东西,二是为那临远城绝音琴会。”
我恍然,就连金氏镖局这十分不近文雅的地方都知,绝音琴会乃是三年一度的琴曲盛会,天下各界琴师都会不远万里前来,只为一较长短,觅得知音。我想说两句恭维的话来,瑾瑜却已放下筷子,淡淡一笑:“如若时间赶得及,便先送姑娘探亲吧。”
彼时我端着饭碗,牙间粘着片菜叶还未吃饱,却仍是被他笑起来的这般风姿惑住了,心下大大的蹦了几蹦。
真乃奇哉怪也。我自问也不是没见过俊俏的男子,就譬如那御临风,不过也是心头微微奔过一群禽兽,再譬如那俞琛,更是直接跑路,无甚反常之举。可是在这瑾瑜公子面前却总是心头乱蹦跳,委实让我有些惆怅。
于是临睡前我又开始苦苦思索如何寻个地方装作是探亲的情形,同时心下又有些愧疚,瑾瑜公子对我这般亲厚,我实不该这样骗他的。
然行走江湖,一切小心为上。
第二日,大雪初停,满目银妆,冰如白玉。
我除了那经文与钱袋,其余物事早已随包裹抛给了俞琛,也无甚好打理的行李,便坐在院前,看轩叶掏出了一个小布袋,恭敬的递给寺院住持。
“多谢大师厚待,这是我家公子一点香火。”
“瑾瑜公子乐善好施,佛缘深厚,阿弥陀佛。”
道别之事不必细表,瑾瑜上了马车,我透过窗布远远望去,那住持伸手进布袋,竟掏出了几片光灿灿的金叶子。

原来琴师的酬劳如此优渥么!
我登时对这营生生出了莫名的热情,一路上与瑾瑜谈天说地,好不欢脱。只是轩叶的脸色愈发不乐意,终于在一次我拜求学琴时轰然爆发。
“金姑娘,”他扭着嘴唇道:“你不是还要探亲么。”
“无妨无妨。”我乐不可支:“我可以探亲回来学,拜师也行的。”
他露出了牙齿:“男女有别,金姑娘还是另行寻个女琴师学艺吧。”
瑾瑜淡笑道:“在下琴技粗陋,只怕…”
“怎会?我觉着甚好。”话一出口,我登时发觉自己还未听过瑾瑜抚琴,赶紧扯谎道:“江湖盛传公子你琴技卓绝,连身边的琴童都是聪颖非常…”
可惜轩叶不受我的马屁,他抿着嘴角面无表情道:“是风华绝代。”
我忍不住又瞧了一眼他颊间的痘子,咳了两声:“不如公子你也收我做个女琴童…”
事后想想,我果真不该提“女琴童”这三个字,不然轩叶也不会当场炸了毛。
午时临近溪水边,马车停下休憩整顿。
我在溪边凿冰盛了水,讨好的递给瑾瑜,轩叶在一旁虎视眈眈。
因晨时跳脚的言语太过难听,他被勒令三个时辰内不准再吐一言。我幸灾乐祸的冲他飞了飞眉眼,气得轩叶面目狰狞。
这一路总算消停些,我对瑾瑜殷勤备至,心里倒真没有学琴的打算。做厨子虽粗鄙,但镖局的人都待我很好,琴师酬劳再优渥,我却是不愿做的。
如此这般一路宁静,竟不待天黑便到了苍雪山下的临远城。瑾瑜道:“今日天色已晚,若金姑娘不介意,待明日再送你去探亲罢。”
我一句“甚好甚好”到了嘴边,眼见轩叶鄙夷的瞥了我一眼,却神奇的没有说甚么,大概这三个时辰憋话下来,也颇有些成效。
然轩叶这番默不作声的修为,在绝音琴会名牌处便破了功。
因晚来闲暇,瑾瑜便去那绝音琴会写名牌,又顺道询了我一声明日要不要一同进去欣赏一番,我喜不自胜,便答道:“甚好甚好。”
轩叶愤恨的拧衣角。
瑾瑜写好自己的名牌,又写了一个金字,淡笑侧目:“瑾瑜唐突,还未请教姑娘芳名。”
他流转的目光清冽美丽,我一颗心顿时又开始乱蹦跳。便听轩叶冷哼道:“她定是叫金甚好。”

我尴尬的做了一番思想斗争,小声嗫嚅道:“百、百万。”
“噗!”轩叶哈哈大笑,瑾瑜只是微微弯了下唇角,并未说甚么,便题在了名牌上。
他这般淡然,就像是听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名字,轩叶见他如此便也憋住了,只是偷偷耸肩。我心中生出几万分感激,须知听这名字不笑我便如夸我一般了。瑾瑜果真与那些凡夫俗子不同!
他写好了递上去,彼时苍雪夜色甚美,光影交错,我提议游览一番,瑾瑜欣然答允。
慢行浅笑间,那种被人跟踪的感觉又出现了,我暗自观察四周,却又甚么也未发觉。难道俞琛发现包裹里没有经文,竟追来了临远城?他是武林正宗身份,这般暗中监视,却不像是俞家作为。
一般琴师大多携有两个琴童,而我正好女扮男装,扮作另一个琴童模样。
大概轩叶厌我抢了他“传说中瑾瑜公子身边唯一琴童”的风采,清晨便言辞刻薄:“金甚好,你这般年纪,可早做不得琴童了。”
我被他戳中痛处,炸毛道:“你年纪小!啧啧,你没我高!”
轩叶怒极,随即发现自个儿确是比我这女子还矮那么一些,登时涨红了脸:“哪来的老姑婆叫百万,笑死人了!”
我的心霎时被戳中,当即炸了毛。
“你才老姑婆,你全府上都是老姑婆!”
“呀哈,老姑婆还敢骂人!”
“我就骂你了怎么着?”
“想打架?”
“来呀!”
“来就来!”
“你敢碰我一下试试!”
“你先骂我老姑婆还怕我先动手?”
“谁怕你了!”
“那你来呀!”
“来就来!”

于是待瑾瑜用过早茶携我们上马车的时候,我与轩叶声音嘶哑气喘吁吁还未动手,只是隔着马车帘子对彼此怒目而视。

☆、4出城
绝音琴会远比我臆想中要盛大热闹许多,气度雍容的老者,素纱蒙面的娇娥,温文尔雅的隐士,各式古琴名家雅器…我从未见过这般繁荣的场面,一时间恨不得生出四只眼睛,将周遭瞧个通透。
“金甚好,你知道那边的紫衣姑娘是谁么?”
我回身望去,大厅散座少说也有百余,那紫衣女子独坐首案,地位自是不凡,但我对琴曲一窍不通,自然也不晓得她是谁,便老实的摇了摇头。轩叶又得意起来,撇去他极尽挖苦能事的言辞不谈,这番对于琴会的讲解倒也是详尽的。
“啧啧,谅你也不知。”他甚欠揍的答道:“那是临远城主的女儿王姑娘,琴技歌技双绝,这次的绝音琴会就是她操办的。”
我细细瞧去,见她一副端丽模样,却蹙着秀眉,似是在为甚么伤怀。
这绝音琴会的围修布置华贵风雅,一看便知主人出手之阔绰。同样是未过双十的女子,我在厨房累死累活为了一锭金子饱经风霜,她却一掷千金来搞个不能吃也不能喝的琴会,这也就罢了。如此好命还摆着一副家中死绝的模样,委实让我很惆怅。
瑾瑜公子正是三年前在此琴会一曲成名,因此有不少人是识得他的。寒暄几番轩叶便寻到了他的名牌,瑾瑜入座,我与轩叶退站一旁。
已有人开始弄弦。
我抬头望去,正是那临安城主的女儿王姑娘,琴声幽幽,缠绵凄婉,听得人心头不由哀伤。她素手不停,眼中却是瞧着瑾瑜公子。我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瑾瑜侧颜神秀非常,眼睫如扇,仿佛画笔描摹过的一般。我看得心头乱蹦跳,却连我这外行人都听出了王姑娘曲中深意,怕是对瑾瑜动了心思罢。
“金甚好你收敛些,”轩叶扯了一扯我的袖子:“眼珠子都快掉出去了。”
我还未回神,戚戚道:“你家公子可曾婚配?”
“不曾——”他接口,随即警然道:“你问这个作甚么?”
我心头大悦,不理他在一旁快炸了毛,忽地瞥见一个家丁模样的人从廊柱外匆匆而过。他衣角处仿佛有金丝闪了闪,莫非是俞家人追我到了此处?
我心下惴惴,转了个念头,与轩叶道了句“小解”便悄无声息的退出了大厅,见四下无人,一跃上了房梁。
我又寻见了那个俞家的人,悄然跟在其后。
他娘亲的,不是说俞望川是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辈咩!不是说俞家子弟都是义薄云天的英雄大侠咩!要不要这么鬼鬼祟祟!我随着他七拐八拐,最终见他进了一个别致的院落。
“小姐。”我听那家仆恭谨道:“琴会并无异状。”
“那姑娘定是乔装混入了。”一个娇脆的声音道:“大哥也不多描述下面貌,这要我如何寻起。”
我心中惴惴,能让俞家人称之为小姐,必定只有俞望川的女儿、俞琛的妹妹俞兮了。听她这番言辞,看来俞琛未擒住我,便让她在临远布下阵法,等我乖乖送上门来。
只听俞兮沉思道:“这几日外来的马车大多是赴这绝音琴会的,隐藏行踪最好的办法便是随众而行,她定是在大厅中,决计不会轻易离开。”
我尴尬的挠头,这俞兮把我想得忒聪明了些,若不是瑾瑜,我才懒得来这劳什子的琴会,早早便跑路了。
“幸好我与王姑娘自幼便有交情,请临安城主一起,将名牌细细排查,形迹可疑的先捉了,宁可错抓,切莫放过。”
我心中一凉,不知俞家是否知晓我的姓名,不然查了名牌,可就连累瑾瑜了。俞家这般地位,怎就这般围追堵截的要抓我?
我屈着身子正要跑路,忽闻一声铮鸣。
琴声铿锵处,似是拨乱了弦,又携了满满的潇洒肆意。然在激荡回旋处忽然陡停,顿了半分,弦瑟一动,又像是小桥流水般清越的音律,潺潺流淌绵延不绝。
“这是哪位琴师?”俞兮赞赏的询道。
“回小姐,正是琅中的瑾瑜公子。”
我心中动了动,奈何此时回去若被察觉,定会连累瑾瑜,只好悲愤的赶紧跑路。
一天东躲西藏下来,我趴在房头上看着俞家弟子还在打听我的行迹,咬了一口手中冰块一样的冷馒头,心中分外怀念与瑾瑜同行的时日。
待客栈被暗自搜查后,我终是忍不住偷偷潜了回去。廊内幽暗,瑾瑜房内却仍透出昏黄的烛光,四下静寂无声。
我悄然靠近,纸窗朦胧间映出一个身影,似是轩叶。
“公子,时候不早了。”他恭谨的道:“金姑娘定是去探亲走得急,您也切莫过于担忧。”
半晌无人作答。
蓦地,一声铮鸣徐徐散入夜色,渐渐如涟漪般扩散开去。琴声幽婉,曲色缠绵,似是饱携了无尽的思念与深情,淡若冬日梅香,却又浓似耳边情话。
这琴声仿佛设了魔障,将我定在原地,渐渐心如擂鼓。
不过相识几日,他竟待我这般好。
我不知过去的我姓甚名谁桃花几何,只是这三年来所识男子,唯有他不过问我出身是否卑贱,不只为我会做一手好菜,不嫌弃我有一个粗俗的闺名。
他挂怀我的安危,他将我放在心上。
得婿如此,复又何求。
我登时脸上一红,不知自己怎就想到了此处。暗自定了定神,换上一副笑脸,我推门而入:“公子,我回来啦。”
琴声戛然而止。瑾瑜刷地站起,大步走过来握着我的手焦急道:“我听说这城内大肆搜捕一个女子,你可有受伤?”
即便他蹙着眉,屋内烛光幽暗,面上却是掩不住的绝色容光。我的手被他暖暖的握着,十指修长,骨肉匀净。只有这样一双手,才可奏出那般深情的乐曲罢。
可那琴声,却是在思念。
我知自己念想过于荒诞,这时便似被看穿了一般不知如何是好。便听轩叶在旁怒道:“金甚好你有事也不说一声,叫我家公子好等。”
“呃…这个…”
“你无事便好。”瑾瑜温言道。我心下动了动,如若我被人发现,必将连累于他和轩叶,如此再隐瞒下去就实在不该了。
于是我便将自己护镖的事情全盘托出,轩叶恍然大悟:“怪不得你躲到马车上来,可那俞家大动干戈追你作甚么?”
“大概这经文有些古怪罢。”我叹气道:“现下你们已知晓了,我若再与公子一起,必将拖累——”
“无妨。”瑾瑜轻道:“那俞家不知你姓名,但见你名牌姓金,又寻你不到已然生疑。为今之计,只有你仍是扮作琴童,明日寅时趁黑出城,我同你齐上苍雪山,也好有个照应。”
“这…岂不是太过拖累公子了。”我慌忙推辞。
“金姑娘何必客气,你既上了我的马车,我自当略尽薄力。”瑾瑜微微一笑:“再者,我也是要去苍雪山的,顺路而已,姑娘不必太过挂怀。”
我记起他说要寻一样东西,大约便在苍雪山上罢。话已至此,我也不便再推辞,但轩叶看起来仍是甚不乐意,只是公子神色坚决,他也不便多说,揪着我的衣角便退出房去。门一关上,他便诡秘的哼道:“金甚好,你莫以为我不知你半夜潜回来是为甚,想染指我家公子还早了五百年。”
我默默的抽了下嘴角:“小哥,你这脑子,很有些浪荡。”
诚然我是很想染指他家公子,可是现下也确不是风花雪月的好时段。轩叶一脸忠肝义胆的道:“反正我就睡在公子门口,你是断断没机会的。”
瑾瑜公子知晓这孩子有恋主癖么?我颇为遗憾的望了一眼纸窗,在风华绝代的某琴童戒备的目光下施施然回了房。
次日寅时,夜色正浓,马车徐徐而行。
我与瑾瑜在车内安然品茶。若无俞家和临远城的人在周围大肆搜查,此时的气氛倒是颇为和美的。只是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安,瑾瑜与轩叶都是不会武的,若真与俞家撞上,我这等三脚猫功夫固然无用,但经文我也断然不会交出。别的事情没有节操便罢了,金氏镖局从未失镖的美誉,可不能砸在我手里。
但如何顺利跑路又能护得他二人周全,可就难上加难了。我想着想着不由得蹙起眉,却听瑾瑜忽道:“金姑娘且宽心,一切有我。”
说来奇怪,他这般温文尔雅的模样,怕是连鸡都没杀过,但他既说了,我却情不自禁的安下心来。
马车渐缓,我顺着帘缝望去,城门到了。
有士兵上前排查,轩叶每人塞了片金叶子就此混过。却听一声娇脆的“且慢”,我正为金叶子肉痛的心又不由得一紧,俞兮大半夜不睡觉,竟然这么早就在城门守株待兔…啊不对,是守门待我。
“瑾瑜公子不过寅时便要出城,可是姓金的琴童寻到了么?”
“是。”轩叶答道:“公子上山身负要事,还请俞姑娘行个方便。”
“俞家助城主缉拿要犯,待我搜过自然放行,还请公子不要怪罪。”
缉拿要犯?我呆了呆,这真真是莫须有了,我最多抢过小孩的糖鱼糕,断断算不上要犯。然眼前忽然一亮,车帘被人猛地掀起。
日前我偷听俞兮说话,生怕她察觉我那点微末内息,远远地躲在窗外几尺处,不曾瞧见她模样。此时她俏生生站在马车外,容颜秀丽,身姿挺拔,一见便知是练家子。她明亮的目光在我脸上微做停留,就转至我身旁,一怔之下便不肯挪开了。
我顺着她目光看去,登时明白她为何不再注意我了。瑾瑜唇漾浅笑,右手执起茶杯,手指修长美丽,侧目淡淡将俞兮望着,眼中风姿隽秀翩然。
我瞬间悟了:美人计!
在绝音琴会时,俞兮便已对瑾瑜十分赞赏,我瞧着她直勾勾的目光不禁扼腕,又一个深藏不露的花痴。
咳,大约我也没资格说别人…
“俞姑娘既是要搜,瑾瑜莫敢不从,”他声音低沉,有一些惑人的悦耳:“这便请罢。”
俞兮恍然回神,面上红了红,又向我高束的男子发髻与抹黑的面色瞧了一眼:“我…我要找的是个女子,瑾瑜公子琴艺人品众所皆知,断…断不会窝藏要犯的。”
她绕着弯的称赞了瑾瑜一句,他继而淡笑:“承蒙俞姑娘抬爱,既然搜过了,瑾瑜还有要事,恕在下先行一步。”
俞兮挥手放行,马车出城便加快了速度。我终于放下心来,揪着自己的衣角,无声的舒了口气。
同时叹气的还有轩叶:“金甚好,我家公子为了帮你,可是大大牺牲了色相。”
我霎时正襟危坐:“多谢公子一路相救,我金氏镖局永世铭感五内,之后如有差遣自当全力以赴,此情此德,金百万愿以身…”
“相许”两个字吞没在嘴里,我说得慷慨激昂险些顺嘴将心底所想漏了去,想到那句“牺牲色相”,便急急拐个弯不假思索道:“金百万亦愿牺牲色相!”

马车一晃,轩叶掀开帘子瞬间炸了毛:“金甚好你哪来的色相能牺牲?!想染指我家公子你早了五百年啊你听到没有…”

☆、5突变
我尴尬得在心中泪流满面。
瑾瑜却忽地一顿,忍不住轻笑出声,眼中泛起温柔之色。我见他笑,便也傻傻的跟着笑起来,气氛一派和谐。
这番变故倒叫我对自己的心意明朗了起来,诚然我是很喜欢瑾瑜公子的,只是不知他心中对我做何想。且凭他学识教养文采人品,出身只怕非官宦即名门,最次也是大富之家,让我一个镖局的小厨子如何高攀。
但这些日子相处下来,他断断不是一个在乎身份位阶之人。我心中又欢脱了,金氏镖局与桃源谷相差何止一点半点,慕秋还不是说嫁就嫁了。我当对瑾瑜千好万好,教他喜欢了我才是。
于是行至晌午,苍雪山涧道路窄小,荒无人烟。轩叶就地忙了许久才升起一堆小火,勉强烧了壶水泡茶暖身,至于午饭便除了剩余点心不作他想。
我得意一笑,入了雪地,不多时便抓了一只寒鸡回来,掏出匕首在雪中洗剥干净,用净齿的盐巴细细涂抹,再将冬莲整朵塞进肚子里,用莲叶整只包好,裹些泥土上去,埋进火堆中。
不多时火便熄了,我等过片刻,将泥土包扒出,向地上一摔,霎时一股肉香混合着冬莲的清甜飘然而出,我将荷叶拨开,鸡肉微微呈橘色,微微一扯便四散开来,十分鲜嫩松软。
轩叶的眼睛直了,我将鸡肉分给他二人,极力掩饰自得之色。当初我半夜肚饿,又不敢私自在伙房开火,便与金慕秋在镇外林子里捉了野鸡如法烤制,每每都能饱餐一顿。
瑾瑜斯文的咬了一口,目光转向我,我登时坐得笔直一副“我很贤惠吧”的表情望着他。
“金姑娘心灵手巧,教在下见识了。”他淡淡一笑。
我心下荡漾,却听轩叶边吃边点头道:“金甚好确实有两下子,不若来我们府上做个厨子,倒是极妥当的。”

我十分想拿他练一套罗汉拳。
当然,这二人以为我是金氏镖局的镖师,却不知我原本就是厨子。我想着镖师总比厨子听着金贵些,便也就隐了不说。
一路天地虽寒,但马车内却暖气蒸腾。加之瑾瑜兴起教我指法音阶,除却轩叶的表情有些过于凶残之外,我是极为荡漾的,几乎便要忘了正事。
行过两日半终见人烟,远远现出一个小镇的石碑。我顿时想起要办的事情来,据临远城的店小二说,苍雪山终年大雪弥漫,唯有半山腰一处名叫隐雪的村庄,再往上走莫说人烟,连道路也是没有的。
故那青松客,定是在这隐雪村中。
瑾瑜帮我询了一处茶馆,那小二却说从未听说此人。我本以为烫手山芋便要送出,一听找不到人未免有些沮丧,只好先寻个客栈落脚。
这几日奔波下来,大家都累了。我饱饱的睡了一觉,再睁眼已是傍晚。窗外灯影昏黄,浅雪零落,说不出的安宁静美。我套上衣衫,将之前丢掉的包裹细软又置备了一套,在村子里缓缓踱步,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香气,我循着循着,一抬头赫然发现了徐记糕点铺。
原来是如意糕的香味,我忽然想起了慕秋,又想起抢过帕子那一瞬可怕的御临风,不知其中又有何缘故,也不知她二人现下婚事筹备得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