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却要他去给那些人唱戏?如果他去唱了,以后在周飞这些废物同学面前就再也抬不起头了。
宁折不弯是特属于少年的骄矜,他打死都不会唱的。
墨里推开李少天就要走:“你都多久不回戏班唱戏了,我爸催你几次都不回来,还好意思来劝我?今天又回来干什么?你爱唱你自己去唱,走开,别挡我的路!”
李少天不敢狠拦这个师弟,不然以他的脾气更要对着干,他太了解墨里的任性。却也不能放他走,只好跟在他身边苦口婆心地劝阻。
墨里捂着耳朵自己念叼,盖过李少天的声音:“听不见我什么都听不见,不听不听王八念经,不看不看王八下蛋。”
李少天被骂得好无奈。
“唉哟我们小阿狸骂谁是王八呢?”
墨里闷头往前走,冷不丁就被迎面的来人揽到怀里。
小城市就是这点不好,走哪都是熟人,躲都躲不开。
墨里放下手郁闷地看着来人,肩膀还被对方揽在怀里,他也不能甩开,因为是长辈。
李少天在一边先唤了一声:“鲁伯,您也出来找阿狸的?阿狸马上就回去了。”
“我不回去。”墨里还在坚持,倔强地抿着薄唇。
鲁伯是墨家班最年长的老艺人,七十岁的老人一辈子没干过别的,就在戏班里唱戏,儿孙也都继承了衣钵,两个儿子现在都是墨家戏班的演员,小孙子也在拜师学艺。
他唱了一辈子墨家戏,也在那个戏园子里住了一辈子。他就是李少天所说的那种戏园子被拆了之后,就无以谋生的那一类人。即便是小辈的儿孙们,只会唱戏却没个一技之长傍身,离了墨家班或者回乡专心务农,或者出去打工出卖体力。
但是鲁伯还有心情安慰墨里。
“没事,没事,不回去就不回去。我们阿狸不想干的事,谁也别想逼你。你爹也是老糊涂了,我去跟他说。”鲁伯慈爱地拍了拍墨里的头顶,“去吧,自己去玩。有钱买饭吃吗?拿着。”
鲁伯掏出手帕包裹的几十块零钱,都塞到墨里手里,扬手叫他走。
“阿狸找同学玩去,去打电动游戏机也行,等酒局散了再回来,别管你爹怎么说。”
“鲁伯——”李少天有些焦急。
鲁伯反倒回头冲他黑脸:“你这个大师哥也不是个好东西,半年不回来一回来就逼阿狸,不怪阿狸骂你。”
李少天唉了一声不敢再劝。剧团里这些叔叔伯伯都溺爱墨里,不然他也不能养成这么娇纵任性的脾气,只是一想到晚上的事他头都要大了。
晚上必须演度狐仙,但墨里不愿意唱,还有谁能演那漂亮的小狐妖?!换了别人根本是要弄巧成拙,换成别的戏本也根本行不通。
对外行人来说,墨家戏的全部剧目中只有度狐仙这一出戏能让人看到美感,换别的戏就不是娱乐是赶客了。
墨家戏的戏本都是取自乡间,本来就是演给村民们看的,故事大多简单粗糙,主角多是村夫村妇,唱腔也很单调,乡土气息浓厚。这些戏受农民群众的欢迎,但是不能搬到今晚那些客人面前。
惟有那一出度狐仙的连台本戏,和墨家戏其他戏本完全不是一个画风,也不知道是什么年代由什么人创作的,没有一丝土气粗俗,从扮相到身姿唱腔,都称得上精巧雅致。
度狐仙的主角是一只狐妖和一个修行的道士。这出戏向来是他和墨里的固定搭配,虽然他们已经很久不唱了,但自小打下的功底早已把这出戏牢牢刻在了记忆里。一连十二本,唱全了要连唱十二天,每一句词都在嘴边,张嘴就能唱。
只是再熟练,他也不能一个人唱独角戏。
李少天无奈地看着墨里犹犹豫豫远去的身影。
“别看了,先跟我回去吧。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也去园子里帮帮忙,别光想着为难师弟。”鲁伯哼了一声,背着手先走了。
墨里手里攥着鲁伯给的钱,反倒不知道该去哪了。他在街边徘徊了几趟,又回到之前打架的草地上,坐了下来。
周飞那个蠢货也走了,草地上只有几个小孩子在跑来跑去地疯玩。
墨里垮着肩膀坐着发呆,锁骨下面挂着的玉佛露了出来。他用指尖摸了摸,触手温润,那大概是整个墨家戏园子里最值钱的东西了。是他小时候生病的时候,几个长辈凑了不少钱请回来的护身符,还请高僧开过光。
平时连买几个包子都要反复砍价的长辈们,却花了一年的收入给他请来了玉佛。
几个小孩子突然跑过来围着他叫道:“哥哥,哥哥,我们要赛跑,你不要在这里挡着路啊。”
“滚。”墨里板着脸一凶。
几个孩子一呆,大概是没想到碰上这么不讲究的大人,居然跟小孩子发脾气。
两个小的嘴一咧就要哭出来,墨里站起身拍拍屁股,弯腰露出一抹亲切的笑容:“别哭别哭,哥哥陪你们一起玩好不好。”
几个小鬼觉得眼前好像被什么发光的东西闪了一下,连哭也忘了,都怔怔地抬头看着,又怔怔地一起点头。
“要赛跑,那小朋友们准备拿什么当奖品呢?”
“老师发的大白兔奶糖!”
“赢的人可以全部吃掉!输的人一个都吃不到!”
孩子们瞬间忘记刚才的不愉快,围着墨里叽叽喳喳。
“哇!原来是这样啊,小朋友们真乖,哥哥陪你们一起玩好不好啊。”
“好!”
十分钟后。
“哈,我赢了,糖都拿出来!”
一群小鬼哭丧着脸在草地边坐成一圈,一个个掏出兜里的奶糖,排着队送到前面那个趾高气扬的哥哥手里。
墨里赢了一场比赛,收了一口袋大白兔奶糖,心情瞬间舒畅起来。
“恩,舒坦了。既然那些蠢货都恭候着等我唱戏,那我就勉为其难,给他们施舍一出好了。”
墨里当着小鬼们的面吃了好几颗奶糖,看着他们馋得直吞口水,心情顿时更好,把剩下的糖都装起来,转身哼着荒空走板的自创小调走了。
“听liao我的戏呀,出门踩狗屎~看liao我的颜呀,明天就破产~喝liao我的酒呀,还想升官?做梦去吧~”

4.第 4 章


墨家戏园的大门外张灯结彩,门前街道聚起一群看热闹的闲人,多是平日里习惯来戏园子听戏喝茶的常客。
人群里头还有一些年纪轻轻的女孩,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眼含期待地看着戏园大门进进出出的人,和周围的气氛有些不搭。
有揉着核桃的大爷起哄:“墨班主,听说今儿个演度狐仙?我们少爷怎么愿意迂尊降贵演给这群俗人看了?哪儿买票啊?街坊们多年未见过我们少班主的小狐仙了,也是想念得不得了啊!”
“卖票,卖票!”一群人大声应和,连女孩子们也跟着激动起来。
时间快到六点,墨班主请来的贵客陆续来到,都是被请来喝酒听戏的,一下子就应了那大爷口中的俗人。他们也不计较,听而不闻地和墨班主寒暄几句就走进园子。
墨班主却是出了一脑袋汗,生怕惹了来客不高兴。只是起哄的也是戏园的老观众,衣食父母同样得罪不起。墨班主只能向众人连连赔罪:“各位实在抱歉,今天是墨家班宴请贵客有事相商,不能对外售票。改天吧,改天一定让阿狸演上全本狐仙,让乡亲们听个过瘾。”
“墨班主可要说话算话啊!”
“我们少爷可是难请得很,只怕班主这话不能兑现。”
众人吵吵嚷嚷不愿散去,墨班主正要想辙再劝,却见那些年轻女孩子们突然捧着脸尖叫起来,一下子就把所有声浪都盖了下去。
“少天,少天来了!”
“我想听少天唱戏呀!我还没听过呢!”
“一直听他唱摇滚唱民谣,真想不出少天唱戏是什么样子?!”
“我听过我听过,啊啊可是我那时候太小了,都不记得了!”
“怎么进去呀!”
墨班主一脸懵,不知道自己这个大弟子什么时候有这么多女孩喜欢了。他从小在墨家班唱了那么多年戏也没捞着个女朋友,出去半年倒带了一串爱慕者回来?
不管怎么样,墨班主此刻十分感谢这群高分贝的小蜜蜂,总算把老观众的刁难盖了过去。
李少天没想到粉丝追到戏班来了,只得停下匆忙的脚步,过去和粉丝们打招呼。
他出去打工这半年,就在墨县和远点的淮州市里的一些酒吧唱歌,还组建了一支不太专业的乐队。从小在戏班练就的功底应付一般的演出绰绰有余,渐渐竟闯出些名气,粉丝也越来越多。
鲁伯背着手先走到大门前,对一脸期盼看着来路的墨班主重重地哼了一声。
“你不用看了,我让阿狸不用回来了。”
“什么叫不用回来了?!”墨班主一听又惊又怒,气得险些爆青筋,“鲁伯您看看今晚这情形,您别添乱成吗?!小窦,还不再去找!”
“我添乱?!我添什么乱了?!墨传风,有你这么逼孩子的吗?他才多大,戏班存亡的大事用得着他来扛?反正我在这一天,我就不准谁欺负阿狸!”
“还欺负他,谁敢欺负他?他都能上天了!”墨班主都快急哭了。
“师父师父,燕先生的车到了。”在街口迎客人的弟子又在这时候跑过来汇报。
真是一团混乱。
这位是今晚最大的贵客,墨班主一阵紧张,本来准备从容迎接贵宾的,要把墨家班最好的面貌展现给人看,没想到临到头是这么一副不如人意的场面。
他的戏园如果展现不出令人叹服的价值,他拿什么跟人谈判?
燕凛来得很快,墨班主还来不及做些准备,他就已经带着陪同的老李信步行来。
“天哪,那个男生好帅,他是谁啊?!”李少天身后的少女发出一阵阵惊叹。
李少天眉头微皱,复又展开,走到墨班主身边一同迎接来人。
墨班主连忙满脸堆笑,端起作派拱了拱手:“燕先生来了,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快里面请。”
燕凛礼貌地点了点头,视线在面前这高墙朱门的内外扫视了一圈。
他打量评判的态度很明显,甚至不在意让别人看出来,也没有别的客套,直接就在估量这处占地不小的老戏园值不值得姑姑的公司费些心思,在未来要建起的娱乐商圈里给它留下一席位置。
墨班主紧紧地盯着他,希望从他的神情里看到一些满意。
只是事实让他失望 。这位能决定戏园命运的少年,仿佛对眼前极尽墨家班所能的繁华布局并没有一丝动容。墨家班最好的一面在他眼中却没有关注的价值。
“挺有地方特色,墨班主费心了。”最后只得来这么一句客套的评价。
墨班主听得出话外之音,心里就是一凉。
今晚的目的是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燕凛不掩饰他的轻视,直接让他意会,也是给彼此留下情面。他是在让他们知难而退,不需要再在酒桌上继续纠缠哀求。
墨班主脑子里嗡嗡的,还在不死心地盘算,他墨家班还有什么拿得出手的宝贝能入人的法眼?
对了,戏还没有唱。戏班当然要看戏,只要戏好看,戏班就有价值。
狐仙那一出戏迷了墨县好几代人,现在外面这些拥挤的老观众不就是证明?!
狐仙,狐仙,问题又回到了原点。那个惟一能演狐仙的不肖子,不愿意上台!
墨班主心里痛骂任性的儿子,面上还得强打精神,先将客人迎进园中,陪着燕凛跨过了高高的门槛,准备亲自引他去往宴席。
一道风似的身影突然从街头卷来,蓝白色的高挑少年一个跨步急停在大门外,帅气地甩了甩头发,一脸自豪地冲着墨班主的背影道:“爸爸,我回来了。你意不意外?是不是很高兴?!”
清脆柔和的少年嗓音不带一丝尖利,却一下子盖过所有嘈杂的分贝,以绝对主导的态势传入耳中。这一瞬间墨班主凉凉的心顿时回暖了,身后仿佛有一片片的桃花大肆盛开。
他这辈子都没有听过这么美如天籁的声音!他的儿子,怎么会这么乖,这么听话,这么可爱!
燕凛停下了脚步,转身看向来人。墨班主已经由衷地笑开了花,准备向贵客引荐他的宝贝儿子。
“燕先生,这是犬子…”
他的宝贝儿子却没听他说话,似乎也没看见他和他的贵客,一边享受老观众们的追捧,一边说出了一句足以把他打下地狱的话。
“不就是唱戏吗,我就回来给那傻鸟唱一出,让他也见见世面。”

墨班主不知道自己是用什么样的表情把燕凛迎进宴席坐下的。从身边弟子们担心的模样来看,他的面色大概是不太好。
他铁青着脸一路朝后台走去:“那个兔崽子呢!”
几个弟子围在他身边又拦又劝,生怕他一生气真把墨里打一顿。
墨班主带着一群人来到后台换衣间,伸手推开虚掩的门扉,里面只有墨里和李少天师兄弟俩正在换衣化妆。
李少天刚脱下T恤,墨里光着白得反光的膀子正在一堆衣架里找戏服。
一群人围在门口往里看,墨班主推开门就要抬脚进门开骂,门边的大弟子却突然一个甩手,呯地把门关上了。
老旧的门板险些拍在墨班主的脸上。身后的几个弟子面面相觑,气氛一时有些凝固。
大师哥这是要——欺师灭祖?
李少天拎着T恤走了出来,又把门掩好:“阿狸在换衣服,你们等一等。”
墨班主刚从被大弟子甩门的震惊中回过神来,一伸手拨开他。
“惯得他不轻!他换衣服师兄弟就不能进屋了?他有那么大腕吗?!兔崽子,你瞧瞧你今天干的好事!墨家班就要毁在你那张嘴上了!”
李少天连忙拦着,墨班主费力挤开他才得以进门。墨里已经披着狐仙那一身银白色的戏袍,正对着镜子描眉画目。
墨班主的爆脾气一发不可收拾,墨里却不怕他,用眉笔将本就修长的眉毛又描了一遍,才转身看向生气的父亲。
振袖一甩,葱白的手指挽起轻盈的花式,指尖轻轻一弹。空无一物的空气就如同在那晶莹的指尖幻化出了一蓬盛放的花朵。花朵被弹到空中,花瓣纷纷散落,未及着地又化为虚无。
狡黠的眉目流转之间,那古老戏本中正邪难辨的妖仿佛就来到了世间。
墨班主顿在原地,一腔的怒气竟有些发不出来了。
少年长如鸦羽的睫毛闪了两下,刚才的气息突然消失无踪。他这令人头疼的儿子脸上又挂上讨好的笑容,手指也故作撒娇模样地扭来扭去,对着他唱起了吴侬软语的小调。
“我有一段情呀,唱呗拉吾父听。只愿父亲莫呀莫气儿呀。我的父若是生儿气呀,您打儿您骂儿,莫要气伤身呀——”
看着这乖巧的儿子,就算知道他是装的,墨班主也顿时怒火全消,连一丝儿脾气也不剩下了。
“你呀你呀,你就是被大家伙惯坏了。”他最后也只能一声长叹,“行了,别撒娇了,我这是养了个闺女还是养个宝贝啊。快点扮上吧,等会儿你就好好唱,其他的都不用你管。”
戏台上,几个年纪小的弟子正在扮猴戏打打闹闹,不远处的酒席已经开席,在座诸客觥筹交措,互相交识谈论,却没有多少精力分给那张灯结彩的戏台。
即便是和墨班主有交情的几位,也心知他做这些不过是徒劳。只是看着老友的面子,过来捧个场,帮忙敲敲边鼓。
商人逐利,墨家班根本无利可图,谁又会为它网开一面?

5.第 5 章


第5章
燕凛坐在首位,不断有人来敬酒,他虽然未成年,酒量却不错,连喝了几杯也没有一丝醉意。
倒是老李看不过去,拦着不让人再敬酒。墨城不算民风彪悍,却也有一些粗犷不拘小节,好酒算是其中一项。不管你是多大岁数,既然一起共事,不敬酒就是看不起人了。
老李也有些挡不住,好在戏台那边传来一阵动静,他连忙指着戏台。
“开演了开演了,大家看戏!别浪费墨班主一片苦心。”
戏台上耍宝的小猴子们已经退了下去,幔布拉起,乐班子也息了鼓奏,后面应该是在布置舞台,只有些微的响动传来。
不多时,几声轻脆的鼓点在静默中响起,慢慢地从轻到重,鼓声越来越清晰,节奏也越来越明快。
随着鼓点渐停,一曲高昂的弦乐乍起,如同抛向高空的紧绷的弦索,未及下落,却已消失在半空,
一拍过后,悠远的笛音便扬了起来。那笛声清亮婉转,调皮地从戏台上跃向四周,曲调舒缓下来时却又显出一丝慵懒。
这悦耳的曲音终于吸引了客人的注意,已经回到席间的墨班主笑着介绍:“这是墨家班最受欢迎的一出戏,全本叫度狐仙,这是其中的一折,名字叫戏道。”
他一直注意着坐在首位的燕大少,见他一双眼睛已经看向了戏台,墨班主总算稍稍放心一些。
有看过的客人已经笑着应和:“说起来这出戏也是好几年没演了,小阿狸长大了脾气也大了。今天借着燕先生的光,我也能一饱耳福了。”
燕凛接道:“阿狸?”
“那是犬子的小名。”墨班主含糊地应了一声,就赶紧茬开话题,“我来给大家讲讲这出戏吧,这戏里说的是一只白狐在山中修道千年,化成人形,偶被凡人所见,便有修行者前来降妖除魔。其中有个道长在狐妖的领地落了单,就被狐妖所戏这叫戏道。”
燕凛轻轻点头,眼神没有离开戏台,也不知道他有没有注意听。墨班主此刻就希望有哪路神仙作个法,让燕大少把墨里骂他傻鸟的事赶紧忘干净…
台上幔布随着曲音缓缓拉开,露出来的布景不同于众人想象当中的那种仅有一桌两椅的戏台,台上布置得颇为精巧。墨绿的幕布上画着些高大的树木花草,前方还摆着几丛实物的绿竹,一只青石造型的长凳,简单的几样道具便营造起有些森然的深林场景。
离酒桌不远的院子角落,四个高中生模样的男生正挤挤挨挨地躲在树后,鬼鬼祟祟地探出脑袋往戏台上看。
周飞用他爸的名义混进院子,还带进来三个小弟。他们自然不敢往酒桌前头凑,就在远一点的地方找个好角度,周飞举起相机对准戏台,发誓要把墨贱人等一会的丑态一秒不落地拍下来。
戏台上曲音渐弱,还是那有些阴森的密林,未见人影,先闻人声。
一道清亮柔和的声音缓缓念白,说的不是墨县的方言,不是数得上名来的任何一种戏腔。那种咬字仿佛将每一个字都托在舌尖,滚过齿列再轻轻吐出,十分陌生,却和谐悦耳。
“花界倾颓世事迁,红尘蝼蚁悲华年。凡家不懂仙家事,与天同寿,我为仙。”
简陋的戏台并没有高档的音响系统,甚至看不到话筒。那念白的声音带着一丝飘渺,似乎是从戏台后面传来的,又似乎响在众人的头顶之上,有人情不自禁往上方看去,只能看到幕布上描画的高大繁茂的树冠。
那道声音飘忽不定,自称为仙,却分明含着与这森然布景融为一体的邪气。即便不懂戏的观众,也分辨得出那不是仙家该有的气息。
燕凛脸上没有墨班主希望看到的神情,他只是一直看着空无一人的戏台,视线专注。不过他做事向来专注,墨班主实在猜不透他到底满意不满意。
树后面的周飞手一抖,相机画面就糊了。蹲在下面当托架的小弟也摸了摸手臂。
“我怎么觉得有点冷。”
“就是阴森森的。”
“刚才那是墨贱人的声音?”周飞不确定地问。
“是吧。这戏腔怪好听的。”
“好听个屁,什么阴阳怪气的,就该打死。”周飞恨恨地道,继续架着相机拍摄。
念白声悠悠飘散在空中,几声笛音突起,仿佛树间惊飞的小鸟,叽喳叫着散开。
就在所有声响渐渐归于平静之际,一道银色身影突然横贯戏台,如闪电一般划过长长的痕迹。鼓点骤起又骤停,那身影随着停住的鼓点突兀地定在戏台另一侧,四肢和身躯扭转出妖邪的魅惑,漆黑的发丝挥散如瀑,身形稳如磐石,扬起的脖颈却纤细脆弱得令人心折。
矛盾的结合体,一只从古戏文中来到现世的妖。
众人完全来不及看清他是从哪里上场的,仿佛真是从茂密的林间,拂开枝叶惊飞鸟雀,沾着一身晨露降在台前。
他定住身形之后,众人才看清,那划过舞台的银色痕迹来自长可逶地的戏服,灯光下闪着银色的微光。只是不知是什么小把戏,它在肉眼可见地不断回缩,仿佛是白狐的尾巴所化,直到缩成正常的长度,裹住少年高挑的身躯。
淡雅的油彩描画凸显着少年的修眉俊目,黑如点漆的眼眸缓缓流转,几乎能溺毙每一个胆敢注视着它的人。
很多人不由自主地移开视线,避免与那双眼睛对视。只有燕大少微眯起双眼,目不转睛。
戏台上狐妖的视线轻轻一掠,似乎扫视过台下的芸芸众生,又似乎什么都没看,百无聊赖地转过脸去。伴着响起的乐音,步履轻抬,踏着略显奇异的步伐,绕过戏台,来到青石前。
少年慵懒地倚在青石上,唱:“香烟袅袅,白昼沉沉,流水空山对风林。我本是仙山精狐,神女点化,林中千年修得此身。夏日烦长睡昏昏,落花不语,小仙我闲卧苔荫。”
“这是生角还是旦角?”一直沉默观戏的燕大少突然问道。
墨班主顿时受宠若惊,连忙回答:“燕先生有所不知,我们这地方戏和常见的剧种有相通的地方,也有些不同的地方。这出戏文狐妖不分男女,全本戏文里他游戏人间,有时化男有时化女,本体不作区分。狐仙这套行头妆扮也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还有些狐仙耍弄的小把戏,都是定式。”
燕凛点了点头,又不作声了。
戏台上的故事还在推进,俊逸的年轻道长迷失在深林中,误入狐妖领地,被百无聊赖的妖当作消遣的把戏,三擒三纵连番戏耍。少年的唱腔清越柔和,偏偏行事诡谲,完美地贴合了狐妖不谙世事的天真,却有着天真的残忍 ,轻易地将看戏人也拉进戏中,令人心悸又贪恋。
这折戏最后在狐妖玩腻了准备杀死道士时,戛然而止。
下场时那银白色的身影转身走得干脆利落,在众人意犹未尽之间,只留给台前一个潇洒无情的背影。只有道长出了戏,变回尘世中人,在台上拱手谢幕。
后面的事情,就与超脱凡尘的妖没有关系了。推杯换盏阿谀奉承,是属于俗世的烟火。
墨班主顾着燕大少的年纪,没有给他敬酒,只是带着些讨好地询问他的意见。
“燕先生觉得如何?我知道芳华地产准备在这块地皮上建□□,戏班也是墨城娱乐的一部分,我觉得我们完全可以实现双赢的局面。”
燕凛自己端起酒杯,慢慢地抿了些酒水,笑了笑道:“我知道了,我会向姑姑传达墨班主的意向。”
还是滴水不漏。
墨班主好生无奈,想想他那个任性的儿子,再看看别人家养的这儿子,差距怎么这么大呢?这要是他儿子他就先揍一顿。小小年纪装什么逼?对了,他还喝酒,这是要揍断一根鸡毛掸子的节奏。
墨班主只能在心里打别人儿子,饭局还是得热情地陪到最后,只是不准人再给燕凛上酒,拿了一瓶2.5L的大可乐来给他喝。
“墨班主这是一派慈父心肠。”姓周的地产商调侃道,“对了,你家少爷唱了一出戏,还没吃饭吧?赶紧叫过来一起吃啊!不能饿着孩子。”
墨班主哪敢让墨里出来?那就是个不□□,谁知道哪句话就能炸翻这一桌子。连番推辞,就是不叫墨里上桌。
周姓地产商在这里关心别人家的孩子,却不知道他自己的倒霉儿子此时正肿着两只眼蹲在戏园的大门外头,被小风吹得直流鼻涕,还是□□地守在原地。
“老大,别守了,太冷了。回家吧,反正明天上学也能见着墨里,到时候再找他报仇就是了。”
周飞固执地咬牙:“我老早就给他下了战书,今晚8点不战不散!怎么能先跑!要我面子往哪搁?我就不走,我就等他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