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柔真见他烦恼,自己却是笑了:“若不是父亲有事耽搁在了江南,恐怕我也逃不脱这份差役。好在我是一介女流,没有单独出去拜访叔伯的道理。不过这次回了家去,必定也要前往何府做客。”
说完这话她站了起来,正是个亭亭玉立的苗条身姿。卫英朗含笑注视着她,见她面如朝霞,目若秋水,秀气的鼻翼有些泛红,可见她这一路真是饱受了伤风之苦。一颗心忽然软了一下,他侧身让出路来,又很绅士派的向外伸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克瑞斯丁,你这里阳光太足,晒得人烦躁。到我包厢里去坐坐吧,我那边现在倒是阴凉。”
陆柔真正在酝酿着一个奇大的喷嚏,勉强在脸上调动出了笑容,她拿起手帕略略堵住口鼻,袅袅娜娜的一路走了出去。卫英朗跟在后方,见她穿着一件下摆蓬松的西式连衣裙,越发显得腰肢纤细,不盈一握,便是感觉未婚妻如此荏弱娇柔,同时又下了决心,定要永远疼爱善待她。
卫英朗的包厢,果然是阴凉舒适许多。陆柔真那个喷嚏始终是没打出来,鼻腔里痒触触的难过,几乎快要流下眼泪。提着裙子坐到小床边上,她抬手理了理鬓边垂下的发卷,同时心不在焉的扫出一眼,却是发现床上摆着一本小说,封皮上面画了粗糙的美女大汉,书名就叫做《孽海情窟》。
陆柔真心中一动,知道这是本不宜见人的杂书。而卫英朗一时忘记整理床铺,如今见她发现那书,自然十分尴尬,连忙走过去把它随手扔到一旁。陆柔真正打算疏忽过去,但是脑筋一转,又觉得单是疏忽还不够,为了彰显陆家三小姐的天真无邪,她故意睁大眼睛问道:“詹森,你这读的是什么书?封面看着好吓人,是神鬼故事吗?”
卫英朗见未婚妻如此懵懂,堪称天下第一纯洁,不禁又是得意,又是好笑,正要出言搪塞两句,不料外面却是有人敲门,是随行的仆人请二少爷过去点验行李。
卫英朗无可奈何,只得暂时离开。陆柔真看准时机,探身一把抓起那书,飞快的塞到了床褥下面。而卫英朗在外忙忙碌碌,好容易抽身回到包厢,火车却是已经到了宁县车站。
他早把小说忘到脑后。蹲在陆柔真面前仰起头来,他低声笑道:“克瑞斯丁,我们北京见吧!”
陆柔真抿嘴微笑,略一点头:“北京见。”
卫英朗拉起她的手,轻轻一吻手背。陆柔真依旧笑着,两道浓淡相宜的蛾眉扬起来,明亮眼瞳中闪烁着光芒。
卫英朗凝视着她,有些发痴。卫陆两家本是世交,他从小就喜欢陆家三小姐,现在家里人提起来,还会笑他七八岁时偷了大姐的项链跑去陆家献媚,结果三小姐不肯要,并且被他吓得哭了。
在随从过来催过两次之后,卫英朗依依不舍的下了火车。陆柔真坐到车窗前面向他挥手,他也站在月台上不肯走,直到专列远去,不见踪影。
卫英朗是依依不舍,陆柔真却是松了口气。起身走去锁了包厢房门,她在一种为非作歹的兴奋中翻出那本小说。垂头飞快读完三页,她羞得一颗心砰砰乱跳——果然粗俗下流极了。
继续向后翻过去,她渐渐的开始脸红——书中的富家小姐已被土匪绑了去,衣裳都被扯开了,露出了雪白的大腿。土匪哈哈大笑:好一位如花似玉的美娇娘!
手指颤抖着又翻一页,她下意识的抬头望了望房门。在大家庭里长到如今,她之所以能在众姨娘姐妹之间的战争中战无不胜,就是仗着自己的娇贵与端庄。任何人都挑不出她的错处来,连陆克臣都对这个女儿高看一眼。她美丽,贞静,简直就是陆家的图腾。
房门关得很严,于是她低头继续读书。关键的一刻终于到来了,她那脸蛋烧成了火炭。正要拿起手帕擦擦鼻涕,不想一声巨响忽然传来,震天撼地的,让她不由自主的周身一抖。
慌忙把书塞回床褥下面,她莫名其妙的起身走去窗前向外张望。外面响晴薄日的,又是三月天,总不该有旱天雷。打开车窗探出头去,她骤然惊愕了——前方铁路拐弯处烟尘滚滚,竟是发生了大爆炸的情形!
外面走廊响起了及二连三的惊呼,房门被人敲得砰砰乱响。她的丫头春兰尖声叫道:“三小姐,开门啊,不好了,不好了!”
此时无须旁人报告,陆柔真也已看出不妙。三步两步的走上前去打开房门,她提着裙子出了包厢:“马副官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情?”
春兰吓得哆哆嗦嗦,伸手只是向前乱指。这一趟本是陆总长专列,车上卫士却是卫督办的人马。那位马副官深知自己责任重大,所以这时立刻召集部下集合,自己又拎着手枪跑来安抚:“陆三小姐,请不要怕,大概只是普通土匪而已,我们武器精良——”
未等马副官把话说完,车外已经响起了接二连三的枪声。陆柔真感觉脚下摇晃得厉害,只得依靠墙壁扶着春兰。马副官脸色一变,跑去走廊尽头打开车窗,想要向外张望,哪知就在他伸出头的一刹那间,一颗子弹破空飞来,正是穿透他的脖子。这边众人看得真切,就见他猛然把头一歪,颈侧那里同时喷出一团红雾。鲜血激射出来,登时糊了整扇车窗。
车内女眷立刻恐慌哭喊起来,火车尖叫着想要刹住,铁轨上面直冒火星。前方有人高声呼道:“他妈的!司机和司炉跳车啦!”
陆柔真是彻底吓呆了,春兰年纪小,抱着三小姐咧了嘴哭。随行的两名老妈子东倒西歪的奔过来挡在陆柔真面前,也是吓得手脚颤抖。清晰的马蹄声音越来越近,陆柔真透过车窗,就见一队骑兵策马而来,已然兵分两路夹住火车——不是匪,是兵!
马副官一死,车上卫士也没了主意。一旦还击便是死,可若是束手就擒,又愧对了卫士身份。无可奈何之下,众人只好效仿老妈子们,一窝蜂的涌上去先保护了陆柔真。
就在此刻,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爆发出来,随即一阵清新的冷风灌入走廊——车门被人用枪崩开了!
陆柔真睁大眼睛放出目光,就见一名高个子的青年军人,拎着手枪率先登上火车。
青年军人大概也就是二十多岁的年纪,皮肤是一种冷森森的白皙,嘴唇也没有血色,然而眉目浓秀,看起来俊俏而又险恶。
她怕了,屈了膝盖尽力向下躲藏,偏偏脚上又穿了一双系着带子的高跟皮靴,烫卷了的头发也很醒目。
这一切当然都是徒劳的,聂人雄第一眼就看清了她。
聂人雄对着面前的卫士们挥了挥手:“我只要那个小娘们儿,你们让开!”
卫士们惊恐万状,快把眼睛瞪了出来,可当然还是不能让。
这时已有大群士兵登上火车,领头之人却是一名梳着小分头的稚嫩少年。少年穿着副官军服,脚上马靴锃亮。抬脚踹开这一溜包厢房门,少年冲进去领头搜查劫掠,连装牛奶的小钢壶都要一并带走。
这边的聂人雄见卫士们不肯让开,便是伸手随便扯过一人,当胸便是一枪!
卫士胸前开了个血洞,当场殒命。聂人雄把尸首向旁一推,又要再抓第二个人。陆柔真看在眼里,知道卫士们只要反抗,必定是死;而且即便是反抗了,也终究不是对方的对手。用力搡开了身边的春兰和老妈子,她含着眼泪开口问道:“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来劫车杀人?”
聂人雄抬眼看着她,语气冷淡:“认不认识都没关系,我只是个绑票的。”
陆柔真实在是禁不住他再杀人了,眼前忽然闪过了卫英朗的笑颜,她往常并没有多么深刻的爱过对方,可是如今到了绝境,才明白了卫英朗的好。
“既然你要绑我,那我就和你走!”她忍住哭泣低声说道:“只请你不要再滥杀无辜了。”
聂人雄没有多说,只是抬手对她一招:“出来!”
春兰哇哇大哭起来,抱着陆柔真的臂膀死活不肯松手。陆柔真眼看对方又要举枪了,连忙拼命扯开春兰,向外挤出了卫士们的包围圈。老妈子也嚎啕了,喊着三小姐往外扑;卫士是卫家的人,倒还不很关情,只是僵着身体按着手枪,既不敢动,更不敢逃。
聂人雄心知此地距离宁县不远,故而不敢久留。抬手攥住陆柔真的一条手臂,他大踏步的拖着对方向前走去,且走且道:“小铃铛,下车!”
副官模样的小铃铛快步跳出包厢,大声答道:“是!”
然后她晃着乌黑锃亮的短头发,一边带着身后士兵撤退,一边打开了所有车窗。
聂人雄拖着陆柔真上了战马,快马加鞭向前冲去。小铃铛把那几大麻袋战利品安顿上了马背,然后也是脚底抹油飞快溜走。两边骑兵开始撤退,而殿后人马拿出手雷,接二连三的顺着车窗投入车内。
不过半分钟的功夫,大爆炸开始了!
陆柔真被聂人雄搂在怀里,拼了命的回头去瞧。后方的铁轨之上腾出黑烟火球,她看到专列被烈焰抛上半空,在气流的摧毁中分崩离析。
这让她绝望的痛哭起来——这绑票的是个骗子,绑了自己之后还是照旧的要杀人!大家当初欢欢喜喜的在南边上了火车,可是如今就只剩了自己一个!

第4章

陆柔真这一路哭得撕心裂肺,又因患着感冒,所以且哭且咳,鼻涕拖了老长。聂人雄在扬鞭催马之余低头看了她一眼,结果立刻就把目光移开,心想这陆三小姐可是够恶心人的。
陆柔真毕生还不曾骑过马,这时颠颠倒倒的坐在马背上,就觉身体起起落落,浑身骨节都要被震成松散,哭声也随之成了一节一节。晕头转向的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忽然发现了新问题——自己跨坐在马鞍子上,蓬松累赘的大裙摆缠了上去,一条大腿竟是齐根划出,露到了光天化日之下。抓起裙摆狠狠一擤鼻涕,她知道自己这是彻底的丢人现眼了。
撕撕扯扯的从身下扯出皱褶裙摆,她想要尽力把腿重新遮上;哪知还未等她完成这项工作,聂人雄勒住战马,却是已经到达了山中营地。
聂人雄把陆柔真扯下马来,推给身边一名副官看管,自己则是转过身去眺望远方,直到看见小铃铛等人随着骑兵队伍赶上来了,这才放心。
他向来视人命如草芥,可是对待小铃铛,他仿佛真是怀了一点感情。小铃铛活泼,开朗,能受委屈,能吃辛苦;所以去年在他把小铃铛收为义女之时,心中就做出了长远的打算,他要让这个好丫头将来有出息,有幸福。
小铃铛高高兴兴的飞身下马,嘴里还在一动一动的咀嚼。聂人雄没空理她,她就很识相的去找了杜副官。献宝似的拿出两颗糖纸晶亮的巧克力,她很新奇的说道:“杜叔叔,给你吃糖。这糖是黑色的,又苦又甜!”
杜副官只剥了一颗送进嘴里,耳边又听小铃铛问道:“什么时候开午饭呢?”
小铃铛的饭量奇大,两年之内长高一大截子,抻得细胳膊细腿,无论怎样狼吞虎咽都不见胖。杜副官摸了摸她的短头发,因为总当她是个小崽子,所以看这不男不女的模样也挺顺眼:“马上就开饭。”
小铃铛正要继续问话,忽然听到后方传来一声雷般的怒吼,正是阮平璋来了。
阮平璋刚从后山营地赶过来。横眉怒目的站在聂人雄面前,他气得脸都红了:“聂人雄!我操你娘!”
不等聂人雄回应,他伸手一指委顿在地的陆柔真:“你行啊,连陆总长的闺女都敢绑!我他妈的听到消息就往这边赶,紧拦慢拦都没拦住你!聂人雄,你是不是要疯了?”
聂人雄当众被他骂了一场,脸上也有些挂不住:“阮平璋,要怂你自己怂,别把我也带上。陆克臣又怎么样?别说是他闺女,就是他本人来了,我也敢绑!”
阮平璋转而指了聂人雄的鼻尖,一双眼睛快要喷出火来:“你知不知道陆克臣和何致美是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何致美正在追着我们打?司令,大哥,祖宗啊!八个县的地盘现在让你祸害得只剩四分之一,咱们这上万的人马逃到山里驻扎。总算何致美这两天消停了,你不想着弄钱找粮,反倒又去招惹他们——司令,你是不是非把弟兄们全折腾死才甘心?”
聂人雄听到这里,一脚把阮平璋踹了个跟头。阮平璋一翻身爬起来,因为这两年一直是看他错上加错,所以此刻恨的快要呕出黑血。欲言又止的后退一步,他歪了歪脑袋,最后从喉咙中挤出一句:“姓聂的,你就是个蠢货。老子不跟你干了!”
说完这话,他扭头就走。旁人知道司令和参谋长是经常要吵的,所以也不在乎。聂人雄兴致勃勃的绑票归来,哪知刚刚下马就被阮平璋臭骂一顿。围着陆柔真连转三圈,他也是气得要死要活。
末了停下脚步,他居高临下的望向陆柔真,陆柔真察觉到了,抬起头来也去看他。
双方对视片刻,陆柔真恐慌到了极点。眼角余光瞥过四周,她随手抓起一根焦黑树枝抵住脖子,下意识的效仿了小说中的女主角,义正言辞的怒道:“你敢无礼,我便死给你看!”
聂人雄莫名其妙的一皱眉头,随即转身离去。而小铃铛端着一盆米饭站在远处,却是不明所以的大声说道:“姐姐,那个是昨天别人啃过的,已经没有肉啦!”
陆柔真愣了一下,随即看清手中什物,立刻将其远远扔开——原来那并非树枝,而是一根烧过的骨头。
小铃铛长在军中,难得见到女性。这时她单手托着一小盆泡了肉汤的米饭,便是好奇的坐在一块大石头上,一边打量陆柔真的衣裙头发,一边用大勺子往嘴里扒饭。
吃过一盆饭后,小铃铛心满意足走去送了盆子,然后拿起一只白面馒头,回来要给陆柔真吃。
陆柔真这时哭也哭足了,慌也慌够了,心情倒是略略平静了些许。接过馒头抬起头来,她就见面前少年生着一张白里透红的娃娃脸,小尖下巴带着一点稚嫩的肉感,一双眼睛又大又亮,让人联想起一只小鹿。
“谢谢你。”她到了这时还不忘礼貌,泪眼婆娑的坚持道谢。
小铃铛挺高兴,摆着手说道:“不用谢,你吃吧!要是不够,我就再给你拿一个来!”
陆柔真摇了摇头,同时确定对方是个女孩,因为小铃铛手掌纤秀,声音也是轻飘飘的尖。
三月正是乍暖还寒的时节,风很冷硬,阳光却暖。陆柔真死心塌地的坐在地上,一边咬着馒头,一边环顾四周。她这一路都在列车里面赞叹大山壮丽,这回真上山了,原来远远近近的就只有枯树荒草。远方散放着一群战马,近处围坐着一队士兵,马吃草,人吃饭,全不闲着。小铃铛站在一棵树下,正在拎着麻袋翻检战利品——连包厢床上的被褥都被她带回来了。
陆柔真咽下最后一口馒头,口中十分干渴。她不敢和其他士兵搭话,只能去找小铃铛要水。哪知未等她起身,聂人雄忽然走了过来。
“我已经让人发出了电报。”他停下脚步,低头看着陆柔真说道:“陆克臣如果想要你这个女儿,会在半个月内拿八十万大洋来赎。如果他舍不得这八十万,那半个月后你就只好去死了。”
陆柔真不再与他对视,事已至此,也无话可说。八十万的巨款……老实讲,她也不知道自己值不值八十万。
聂人雄倒是怡然自得——他的财产已经在长久的战争中全部耗尽,他需要大量的金钱来补充军饷,否则士兵一旦穷得哗变,那他可就连最后的资本都失去了。
至于得罪了陆克臣,那他倒是不大在意,反正陆克臣也没有兵。而何致美就算不受陆克臣的撺掇,最终也还是饶不了自己。背过手去来回踱了两步,他一时间浮想联翩,忽然瞟了陆柔真一眼,他仿佛看到了一堆雪白大洋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嘴角不自由自主的翘起来,他暗暗的微笑了。然而笑容忽然凝结在了脸上,他毫无预兆的四脚着地趴了下去,把耳朵贴上了地面倾听。
两秒钟后他一跃而起,同时高声喊道:“有人来了!小铃铛,去后山!”
小铃铛答应一声,转身冲向马群,上马之后双腿一夹马腹,挥着马鞭直窜入林。大队的马蹄声音越来越近了,在场士兵也都站了起来,不知来者会是何人。
聂人雄拉起陆柔真,一颗心跳得激烈,隐隐感觉要有大事发生。方圆数十里都是他的地盘,何军总不可能突袭过来。心中忽然一冷,他猜出了八九分情形。
抬眼远远望去,他看到阮平璋带着一队人马冲了过来。
遥遥的瞧见了聂人雄,阮平璋甩手便是一枪。聂人雄放开陆柔真侧身躲开,随即冲向马群飞身上马。一抖缰绳调转方向跑回来,他一边抬手对着阮平璋连连开枪,一边俯下身去拽起陆柔真,强行把她拉到自己马上。
阮平璋对聂人雄早已忍无可忍,如今把牙一咬,便要另挑大旗;不过身后队伍虽然也是亲信,可是对聂人雄畏惧惯了,竟是不敢随着参谋长一起开枪。阮平璋枪法不好,一见聂人雄回击,便吓得要往后退。结果就在这几秒之内,聂人雄已然策马而逃,进了树林。
阮平璋本打算抢了陆柔真后直奔宁县,投到何致美麾下找口饭吃;不料聂人雄动作更快。趁着驻扎在后山的主力部队尚未赶来,他气急败坏的猛一挥枪:“追!”
阮平璋带着骑兵穿过长长的枯树林子,可是并没有找到聂人雄的踪影。聂人雄像一条鱼儿进了大河,竟是就此彻底消失。
他没有停留太久,快马加鞭继续向前。他不能再和聂人雄混下去了,他得另投明主去!
阮平璋没有找到聂人雄,小铃铛叫来的大部队也没有找到聂人雄。聂人雄带着陆柔真跑到哪里去了?没人知道。

第5章

聂人雄一手拉着缰绳,一手紧紧搂住身前的陆柔真。战马惊了,发了疯似的一味只向前冲。他很知道疯马的厉害,所以眼看战马蹿到了一处略微开阔林中空地上,便是抱着陆柔真纵身一跃,硬是跳下马来。
落地之后连滚了三四圈,最后他那后背正是撞上一棵老树的树根。脊梁骨被狠狠的硌了一下,他疼得拧着眉头屏住呼吸,半天不能动弹。
陆柔真眼睛瞪大嘴巴张开,也是吓得魂飞魄散;幸而她一直被聂人雄护在怀中,所以身体倒是没有很受磕碰。慢慢缓过这一口气,她正要挣扎着坐起,哪知低头一看,登时又羞又怒,扭身扬手直抽对方面颊:“下流!”
这一巴掌打下去,毫无力道可言,只是让聂人雄回过了心神。莫名其妙的看着陆柔真,他开口问道:“你也疯了?”
陆柔真简直快要流下眼泪,拼命去推他的手臂。她这一动,聂人雄才反应过来——自己的右手五指张开,正是捂到了人家的胸脯上默然无语的收回右手,他也懒得解释,径自扶着老树坐了起来。背过手去揉了揉脊梁痛处,他同时环顾四周,就见天空灰白阴霾,枯树的枝枝杈杈直刺上去,偶尔只有小鸟飞过。
这是再普通不过的荒林景色,毫无生机,长年不见阳光的背阴地方,甚至还有尚未消融的残雪。他叹了口气,心里想的是阮平璋。
早就看出这位老兄弟要起外心,可是没想到对方下起手来会这样斩截狠毒。想起阮平璋方才竟然真对自己开枪,他心里有点难过,因为他从来没想过去杀阮平璋,即便阮平璋这一年来常常指着他的鼻子骂娘。
聂人雄想到这里,也就不想了。想也没有用,下次见到阮平璋,把他毙了也就是了。
聂人雄想要带着陆柔真往回走,然而陆柔真东倒西歪的一站起来,却是发现自己脚上这一双高跟鞋的鞋跟双双失踪了!
也不知是怎样没的,反正高跟鞋的确是变成了平底鞋。脚后跟一落地,前边鞋尖高高翘起,看着十分丑陋滑稽。东倒西歪的向前走了两步,陆柔真一个踉跄几乎仆倒,往昔的袅娜娉婷是一丝都没有了。
聂人雄发现这八十万大洋真是麻烦得很,说怒就怒,说打就打,要么嚎啕,要么别扭,现在索性连路都不肯好好的走。停下脚步转向陆柔真,他很不耐烦的问道:“你是怎么回事?”
陆柔真哭丧着脸答道:“鞋子坏了!”
聂人雄蹲下去握住她的脚踝抬起一看,这才发现问题所在。无可奈何的又叹了一口气,他起身背对着陆柔真屈了膝盖:“上来,我背你!”
陆柔真后退一步,下意识的想要保持自己的冰清玉洁:“我不!”
聂人雄侧过脸来,忽然怒吼一声:“快点!”
陆柔真一哆嗦,深一脚浅一脚的走上前去,俯身趴上了聂人雄的后背,心中想道:“这个样子若是被旁人看到,我的一世英名可就付诸流水了。”
思及至此,她又偷眼瞄了聂人雄的侧影。聂人雄额头饱满,鼻梁挺直,这当然是个美男子的相貌,不过她见惯了风姿翩翩的卫英朗,所以并未觉得聂人雄多么英俊过人,只是看他睫毛有趣——像小扇子,像小翅膀,随着他的呼吸一颤一颤。能够生出这种睫毛的人,总仿佛应该有过一些罗曼蒂克的故事,不过她想这个土匪一样的司令肯定是没有的,他大概都不知道什么叫做罗曼蒂克。
“我听人说你就是聂人雄。”她忽然说道。话一出口,自己都有些吃惊,因为按照道理来讲,她是不该主动理睬对方的。
“是。”
她惊讶的“哦呜”了一声:“真的是啊?”
聂人雄迈着大步向前走,这回只用鼻子哼了一声:“嗯。”
陆柔真觉得自己真是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就失身份了,不矜持了。可是思来想去的犹豫片刻,她有点管不住自己的舌头:“我还以为你和何叔叔一样大。”
聂人雄停下脚步,没有理她,因为发现前方风景熟悉,自己竟然走回了原点!
经过了一下午的奔波之后,聂人雄最后把陆柔真放下来,口中说道:“鬼打墙,不走了,明天再说。”
一阵寒风掠地而来,伴随着几声隐隐约约的枭叫。陆柔真连打几个寒颤:“真、真的有鬼吗?”
聂人雄扭头看她,见她双手抓着长裙,抖得好像一片树叶,一张脸也是冻得发青。心中忽然生出一点怜悯,他想陆三小姐其实比小铃铛也大不许多,好好的一个大小姐,没招谁没惹谁,结果却是落到这般境地,当然全怪自己。
可自己也是没办法,自己是个坏人,当然要做坏事。陆家有钱,他需要钱。
眼睛盯着陆柔真,他开始抬手去解军装纽扣,一粒一粒的解,慢条斯理,面无表情。
陆柔真打了个喷嚏,双手暗暗握成了拳头。聂人雄一旦无礼,她便要拼上性命反抗。
聂人雄脱下呢子军装,然后把里面一件薄薄的绒线衣也脱了下来。上前几步走到陆柔真面前,他把绒线衣的宽松领口套上了她的脑袋。
“自己穿。”他低声说道:“县里的女人还没脱棉袄,你怎么就穿上了单衣?”
不等陆柔真回答,他转身弯腰拎起地上的军装上衣,自顾自的重新穿了上。
他的绒线衣对于陆柔真来讲,真是太大了,从肩膀到屁股全部罩住,宛如袍子。陆柔真讪讪的站在一旁,自觉有些不够上等,因为以小人之心,度了君子之腹。可是聂人雄又决不能算是君子,这样算来,她的境界还不如丘八了。
聂人雄正在地上捡拾枯枝干草,想要生一堆火取暖过夜。陆柔真也来帮忙,挽着袖子拎着裙摆,每走一步都是拖泥带水。有感而发的叹了一声,她随口自言自语道:“早知道今天会被绑架,我应该穿骑马装出门的。”
聂人雄扫了她一眼:“你就不应该出门。”
陆柔真听了这话,笑也不是哭也不是,大着胆子又道:“我不出门,你也不能这样为非作歹了!”
聂人雄聚了一大堆枯枝败叶,在一棵老树旁边点了堆火:“我也不是非你不可,谁来我绑谁,谁都行。”
陆柔真走到火边蹲下来,伸出双手想要取暖:“换了别人,哪能容你这样妄为?你不过欺负我是个弱女子罢了!”
聂人雄在熊熊火光之后点了点头:“这话很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