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花世界》作者:尼罗

  文案:
相爱相争相杀。
内容标签: 民国旧影

第1章 他们两个

余至瑶十六岁那年认识了十三岁的何殿英。当时他已经被余朝政虐待的不成人形,何殿英则是抱着一只玻璃箱子走在街上,每天快乐的卖着薄荷糖。
何殿英没有父母,似乎生下来就在这条街上讨生活。薄荷糖卖得久了,他落下了一个绰号,叫做小薄荷。人如其名,他生的白白净净,的确是带着一点甜美的凉意。
余至瑶身为余家的二少爷,比何殿英吃得饱,穿得好,可是天天挨打,几次三番的要被打死。大白天的,他借着上学的名义溜出公馆,坐在街边陪何殿英卖薄荷糖。何殿英捧着玻璃箱子扭头看他,只见余至瑶在大太阳下解开了衬衫领口,鲜红的疤痕尖梢就在锁骨下面若隐若现了。
他忍不住,伸手隔着衬衫去摸余至瑶的胸膛:“疼不疼啊?”
余至瑶摇了摇头,脸上总是没什么表情:“现在不疼。”
何殿英好奇的拉扯了他的衣裳,他没有动,任凭对方掀起自己的衬衫下摆。那道疤痕从上至下,一直划过了肚脐眼,是道开膛破肚的重伤。
何殿英叹道:“你家老爷子真狠。”
余至瑶沉着脸,直勾勾的望着前方大街:“他怕我。”
余朝政的确是怕余至瑶。因为在余至瑶出生前一夜,他做了个怪梦。
梦里他正在自家庭院内闲逛,忽然迎面一人直直的走来,一声不吭的就要往楼里进。余老爷见他陌生无礼,便想去拦,哪知那人叫也不听,一味的只是走。及至到了楼门口,那人停下脚步回过头来,对着余朝政阴恻恻的一笑。
余朝政登时一个寒战,从梦里哆嗦醒了。一身冷汗还没消净,外间起了喧哗,是五姨太刚刚闹了早产,余至瑶落了地。
余朝政年轻时也是个作孽的人,如今有了岁数,心气软了,就疑心生暗鬼的胆怯起来。他并不认识梦里的人,然而越回忆越是胆寒;于是五姨太不但没能母以子贵,反而受了连累,连先前的地位都彻底失去。还没等出月子,她就开始被余朝政薅着头发拖到地上狠踹。
如此熬过三年,五姨太趁着自己尚未被夫君活活打死,勾搭着余家的汽车夫私奔了。
余至瑶孤独的落在了父亲手中,简直不知道自己是如何长大的。余朝政对待这个亲生骨肉兼疑似孽障,时常不知如何是好。他几次三番的把余至瑶从二楼窗户中扔出去,余至瑶摔的哇哇直叫,可是既然没死,只好继续活下去。
余朝政并非狂人,在大少爷和三小姐面前,他是一名真正的慈父。过年的时候,两个孩子坐在他的大腿上,一边一个,搂着他的脖子吃点心喝汽水。余至瑶也穿了一身新衣,野狗似的在客厅角落里缩了半天,等到厅内众人都欢欢喜喜的出去放烟花了,他才跑到沙发前蹲下来,捡地上的点心渣子吃。余朝政提前回了来,一眼瞧见了,心中便是一酸。他也承认老二可怜,可内心深处始终带着反感和恐惧。在老二面前,他做不了爹。
后来,在余至瑶十岁那年,余朝政忍无可忍,用一把短刀把二儿子给“豁”了。
刀子从锁骨那里扎了进去,向下一直划到了小肚子。余至瑶惨叫一声猛然挣开了他的束缚,随即发了疯似的向外逃去,没等跑到院内,肠子就流出来了。还是他的奶哥哥——一个哑巴少年——追上来拦腰抱起了他,一路狂奔着把他送去了附近的医院。
在医院里住了两个多月,余至瑶保住了一条性命,可是身体伤了元气,从此就再也缓不过来。余朝政没有再要杀他。这么杀都杀不死,看来余至瑶是天生的福大命大。再说他也没有杀子的嗜好,他只是怕。
开膛破肚是一道分水岭,之前的余至瑶是一只糊里糊涂的小避猫鼠,之后的余至瑶不糊涂也不躲避了,他坏了身体,长了脑子。
余至瑶虽然在家里活的九死一生,但是在表面上,余朝政也不好过分的亏待他。大少爷上学,二少爷也得上学,只是入学时间延后些许。大少爷都出洋去了,二少爷才以十六岁的高龄进入中学;大少爷在美利坚都取得硕士学位了,十九岁的二少爷因为成绩太差,还没能够升上高中。余朝政老了,没有精力再去修理家中这位老二,故而一切都随他去。
于是余至瑶就天天和何殿英混在一起,眼看着何殿英从少年长成青年,又眼看着他丢下了玻璃箱子,抄起了棍棒刀枪。
何殿英在二十岁那年,已经成了天津卫英租界中的一霸。他的绰号依旧还是小薄荷,可是小薄荷三个字在他那里失去了往昔的清甜意味。他是如此的好勇斗狠,招惹不起他的人都会尊他一声“何老板”。
心狠手辣的何老板站在余至瑶面前,好整以暇的从西装口袋里抽出丝绸手帕擦了擦嘴角,因为面孔依旧白净,故而显得一双眼睛特别黑亮:“我替你宰了你家老头子!”
余至瑶把双臂环抱在胸前,面无表情的看着他的眼睛。和余朝政一样,他也是个宽肩长腿的大个子,乍一看堪称魁伟。阳光从一侧的落地窗中斜斜的射进来,把他半边身体笼罩到了光辉之中。一半是恍惚虚无了,另一半却是异常的清晰,容长脸高鼻梁,剑眉朗目,英气勃勃。
对着何殿英一皱眉头,他的嘴唇动了一下,可是没有说出话来。
何殿英在自己的西班牙式公馆中哈哈大笑,肆无忌惮:“怎么?你还舍不得他吗?”
余至瑶放下手臂,单手插入裤兜换了个姿势。这回一挑眉毛,他仍然是欲言又止。
何殿英后退一步,顺手把手帕掖回胸前口袋里。背过双手微微躬身,他抬起头,对着余至瑶笑道:“二爷,在下听凭差遣,等你将来继承了家业,赏我几个辛苦钱就成。”
余至瑶抬手抚上他那雪白的额头,随即用力一搡。何殿英踉跄着又退一步,不生气,依旧笑眯眯。
余至瑶收回了手,忽然发觉对方那生发油的气味与众不同,十分芬芳。转身面向窗外庭院,他轻轻嗅着手指,终于低声开了口:“现在时机还不对,等大哥回来了再说。”
何殿英迈步走到茶几前,从烟筒里抽出一根香烟。雪白牙齿咬住烟卷,他从齿间挤出话来:“把你大哥也一锅端了?”
余至瑶答道:“到时见机行事,我只是不想再有后患。”
何殿英是个跳脱的性子,听了这话,他几大步又迈回了余至瑶身边:“什么见机行事!他妈的斩草除根最爽快!”
余至瑶从裤兜里掏出打火机,摁出火苗送到何殿英面前:“真厉害。”
何殿英吸燃了烟卷,然后对着余至瑶喷出一口青烟。在青烟后面,他微微眯起了眼睛:“讥讽我?”
余至瑶收起打火机,面对窗外风景开了口:“天津卫快要装不下你小薄荷了!”
何殿英倚靠着落地窗子,喷云吐雾的扭过脸望向他:“嫉妒我?”
余至瑶斜了他一眼,忍不住翘起嘴角,是要笑不笑的模样。其实是有些嫉妒的,因为何殿英现在的确是混得风光。不过嫉妒的不应该,因为这是他最好的兄弟。既是兄弟,也是亲人。
双方一起沉默良久。何殿英有滋有味的咂摸着烟草的香气,直到把这一根烟卷慢慢吸完了,才扬手在余至瑶胸前拍了一巴掌:“我说,你最近身体怎么样?”
余至瑶岿然不动,神情和语气都是淡淡的:“还好。”
何殿英又道:“你要等你家大爷回来,那我没意见。总之你什么时候用得上我,说句话就成。你要是下不了手,我帮你!”
余至瑶看了他一眼,还是不回答。这么多年的交情,一切尽在不言中,不用说了。

第2章 余公馆

余朝政自从上个月中风过后,现在就是个卧床不起的状态了。
仆人把他摆成半躺半坐的样子,他就只能半躺半坐。窗外是花红柳绿的五月天,曳地的窗帘沉重垂下,把春光和他隔绝。他想叫人过来拉开窗帘打开窗子,可舌头是一条不听使唤的肉,硬邦邦的在嘴里搅来搅去,吐不出清晰的字眼来。
于是他就放弃了,闭着眼睛养神。一只喜鹊在窗外喳喳大叫,不动听,只把他吵的心慌。他微微皱起眉头,忽然嗅到了一鼻子腐朽气息。
他以为是床头矮桌上的点心水果变了质,可是睁眼扭头望去,他发现桌面刚被仆人收拾的整整齐齐,点心水果都是洁净新鲜的。
一只大手攥住了他的心脏,他控制不住的流下泪来,原来腐朽的是他自己。他真的老了,眼睛花的不可救药。月份牌明明挂在床旁的墙上,可他极力的望过去,就只能看到一片五颜六色的模糊。他想老大怎么还不回来,老大在欧洲美洲跑了这么多年,是不是已经把自己这个父亲忘怀了?
下意识的把目光移向门口,余朝政看到了半个老二。
余至瑶像个鬼似的站在门口,一半在室内,一半在走廊。一言不发的望向大床上的余朝政,他的神情又阴冷又悲伤。
余朝政含着眼泪和他对视了,预感自己即将噩梦成真。应该在老二刚出娘胎时就直接把他摔死——要么摔死,要么好好的养。如今这算什么?老二受苦,自己也苦。梦里的人到底是谁?看着眼熟,可是的确从未见过。讨债鬼,老二就是讨债鬼托生。
费力的抬起右手,他姿态僵硬的向外一挥,同时含糊的发出声音:“走!”
余至瑶抬手捂住胸膛,心口那里刺痛了一下。看来是真的没感情,余朝政都病弱到这般地步了,还是不需要他。从小到大,他在余朝政手里受了无数的折磨,可是总记得对方曾经也对他微笑过几次。就因为那几个好脸色,让他始终不能狠心下手。现在看来,是他太贱了。
余至瑶转身离去,一边走一边轻轻的咳嗽。身体真是坏极了,仿佛五脏六腑都有问题。
在余朝政彻底病倒之后,余公馆就奇异的变得阴森起来。余至瑶慢悠悠的走到院子里,正好看到奶哥哥满手黑泥,正蹲在草坪边缘种花。
他停下脚步,唤了一声:“哑巴!”
哑巴生的浓眉大眼,耳朵好使,脑子更好使,只是说不出话。应声站起来面对了他,哑巴垂着两只泥手,做出回答:“哇?”
余至瑶对着他招了招手。
哑巴快步走到他面前,满头满脸的热汗:“哇?”
余至瑶轻声说道:“不种了,我不喜欢花。”
哑巴眨巴眨巴眼睛,也不知道是听没听懂。余朝政最爱花花草草,哑巴在这里的职责,一是伺候余至瑶,二就是种植花草。
余至瑶对他笑了一下,又道:“去洗洗手,给我搬把椅子出来。”
哑巴用力点头,随即拔腿就跑。不过半分钟的工夫,他端着椅子回来了。椅子放在草坪上,他伸手要去搀扶余至瑶。可是就在他握住对方手臂的那一瞬间,余至瑶毫不掩饰的用力一挣,甩开了他的双手。
哑巴站在原地,怔了一下。而余至瑶自顾自的走过去坐下来,漫不经心的又道:“现在都说阳光对身体很有益处,我也试一试。”
哑巴的面孔上闪过了一丝忧伤。一声不吭的在旁边席地而坐,他陪着余至瑶晒太阳。
余至瑶也不知道自己在大太阳下坐了多久,反正他的身体总是凉的,晒得久了也没有汗。忽然家里的门房从院外跑了过来,没进楼,拿着一封信直接奔向余至瑶:“二爷,大爷发回来的快信。”
余至瑶接过信封,撕开之后从里面抽出一张印花信笺。展开之后阅读一遍,他得知余至琳已经在英国得到了第二个博士学位。听闻父亲忽然病重,余博士决定暂停学业,即刻动身回国。
落款日期是大半个月前,如无意外,余至琳应该早已登上邮轮,如今大概正在横渡印度洋。
余至瑶把信折好,装回信封,然后递给哑巴:“烧了。”
大哥远渡重洋求学,三妹为了追求爱情,也是一样的离家千里。余至瑶想余朝政所爱的人都离他远去,只有自己始终在他身边,陪伴左右。自己并不算坏,可他为什么只看自己是个邪祟?
哑巴划了一根火柴,把信烧成灰烬。灰烬落在草坪上,很快便是无影无踪。一片白色纸灰飘到了余至瑶的皮鞋上,哑巴想要为他擦掉,可是手伸到一半,他心中胆怯,把手又收了回来。仰头望向余至瑶,余至瑶坐在椅子上,显得十分沉稳高大,有一种徒有其表的魁梧。
察觉到了哑巴的目光,余至瑶低下头去,看了哑巴的眼睛。
哑巴立刻就把脸扭开了。哑巴皮肤白皙,所以脸红起来就很醒目。余至瑶伸手拍了拍他的脑袋,同时叹了一口气。
时机差不多了。他想,在大哥到家之前把事情办妥,等到大哥进了门,正好是个措手不及。否则那是嫡长子,万一看出了端倪作出反击,自己这边在名分上可是不占理。
这天晚上,在澡堂子里,余至瑶找到了何殿英。
当时何殿英正在一间蒸汽氤氲的小房间里,趴在小床上让人按摩脊背。光屁股的手下从外面跑进来,在他身边弯腰说道:“老板,余二爷来了。”
何殿英闭着眼睛,满脸都是骨酥肉麻的惬意:“让他进来。”
没等手下出声回答,余至瑶腰间围着浴巾,已经自作主张的掀帘子走入房中。何殿英在茫茫水雾中睁开眼睛,就见他顶天立地的停在自己面前,肩宽背阔的,明明是个半死不活的药篓子,却是不缺腱子肉。
懒洋洋的抬起手,他“嘻”的一笑,随即拽住对方的浴巾一扯。
浴巾落在地上,双方变成裸袒相对。何殿英笑模笑样的看出去,就见余至瑶下身湿漉漉的,器官沉甸甸的垂下来,是一具粉红色的大家伙。
余至瑶赤脚踏过地上的浴巾,一转身在旁边小床上坐下去:“有话和你说。”
何殿英翻过身来,对着身后的按摩师傅一抬手。按摩师傅立刻识相,随着何老板的手下一起退了出去。
“你家大爷快回来了?”他上下打量着余至瑶的裸体,感觉对方像一匹油光水滑的大洋马,不知道骑起来会是怎样。
余至瑶低下头,盯着自己那道纵切胸腹的长长伤疤:“快了,上个月就上了船。”
然后他抬起头来:“他在去年已经立过一份遗嘱,应该是在马律师那里。”
何殿英笑道:“就算没有遗嘱,只要有大爷在,家产也轮不到你二爷啊!”
余至瑶移开目光,对着地面上的凌乱浴巾答道:“我自己写。”
他好像是不安而且羞愧了,声音越压越低:“我的笔迹,和他一样。”
“父亲”二字简直不能提,说起来只是一个“他”。余至瑶也不知道自己当初为什么要着魔一样模仿他的笔迹,现在想来,仿佛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何殿英连滚带爬的下了小床,一步迈到余至瑶身边坐下。嘴唇凑到对方耳边,他轻声问道:“马律师不是问题,可你家里怎么办?如果你下不去手,我可以替你。”
余至瑶沉着脸,眉宇间笼罩着一层黑气。抬手捂住嘴咳了两声,他言简意赅的答道:“不用。”
何殿英蜷起双腿,一手抱着膝盖,一手轻拍余至瑶的后背。他真是信不过余至瑶的本事,余至瑶有时候提起家里的“他”,会不由自主的发抖。
余至瑶享受着何殿英的关爱,心里稍稍舒服了一点,可是神情依旧肃杀。这一天终于到来了,他从十岁开始,已经将这一场复仇在心中排演过了千万次。
“宜早不宜迟。”他的声音隐隐嘶哑,气息是明显的有些紊乱:“明天晚上,怎么样?”
何殿英笑了,他爱笑,一笑就是满脸干干净净的稚气:“我没关系。你说什么时候,就是什么时候。”

第3章 相弑

余至瑶迈步走进余朝政的卧室里,身后跟着哑巴。
天黑了,卧室窗帘却是并未完全合拢。余朝政不许仆人把房间封闭成锦缎盒子,在长久的失眠中,他很喜欢透过那一道缝隙去看星月。耳边听到房门响动,他默然转过头来,盯着余至瑶越来越近。
走到床边停下脚步,余至瑶居高临下的打量了他。他们父子真是相像,余至瑶看着余朝政,就仿佛看到了将来衰老朽败的自己。这显然是不美好的,所以他要把这一切都抹杀掉。
这时,余朝政笨拙的向他伸出了手。
余至瑶一动不动,等着他说出那一声含混的“走”。可余朝政的嘴唇颤了一下,声音很轻的说道:“不该有你。”
天地一片寂静,在挂钟的滴滴答答声中,余朝政终于是衰弱的精神恍惚了。他以为自己是在梦中,梦里那个男人和眼前的老二身影重合,原来就是一个人。
于是他向前方伸出手去,浑浊的眼睛里透出悲伤的光:“这不怪你,怪我。”
此言一出,余至瑶仿佛受到针刺一般,猛然把脸扭开,不与对方相视。身体隐隐的开始战栗,他暗暗用力一咬嘴唇,在迟钝的疼痛中下了狠心。一直背在身后的右手垂下来,他捏着一支吸满吗啡针剂的注射器。
这是何殿英给他出的主意。儿子杀老子,总不能搞得血肉横飞。一针打下去,干干净净,利利索索,杀人的轻松,被杀的也痛快。
单腿跪到床上,他没用过这种招数,索性直接往余朝政的脖子里扎。余朝政忽然清醒过来了,开口想要喊叫,可是未等他发出声音,哑巴上前两步抄起床头靠枕,狠狠捂住了他的面孔。
床上的余朝政变成了浪里翻滚的怪鱼,大剂量的吗啡并没有即刻要了他的命。余至瑶总以为他被疾病蚀空了身体,没想到他在濒死之时,竟然能把身强力壮的哑巴掀到床下去。哑着嗓子怒吼一声,他推开余至瑶坐起来,瘫痪的半边肢体忽然灵动了,那根扎在颈部的针管随着他的喘息一颤一颤。
“你……你……”余朝政出手揪住了余至瑶的衣领,口鼻呼出的热气直喷到对方脸上。在窗外射进来的明亮月光中,余至瑶发现他已经红了眼睛。
这样的余朝政让余至瑶感到了极度的恐惧。下意识的奋力格开对方双手,他瞬间起身绕到后方,用手臂勒住了余朝政的脖子。与此同时,哑巴一跃而起,顺着余至瑶的力道摁倒余朝政。抬腿跳上床去,他直接跨坐上了余朝政的胸口。
余朝政开始抽搐,从头到脚一起失控,口中发出断断续续的怪叫。余至瑶没想到他这样顽强,竟然就是不死。慌乱中他捧住父亲的头,开始竭尽全力的扭向一侧。细微的咔咔声音响起来,他弯下腰,几乎就是把余朝政的头搂进了怀里。
父子双方从未这样亲近过,余至瑶咬紧牙关,继续扭,继续扭。
不知何时,怀中的余朝政已经不再反抗。余至瑶停了动作,可是姿势并没有变。对面的哑巴轻轻拍打了他的肩膀:“啊。”
余至瑶不言不动。他知道余朝政死了,不管怎样,这是他的父亲,他们血脉相连,所以现在亲近片刻,也算是他们父子一场。
哑巴跳下床去,强行扶起了余至瑶。余至瑶的手臂都僵硬了,抱着余朝政的脑袋不能松开。于是哑巴使用强力,硬是掰开了他的双手。
把余至瑶搀到一旁,哑巴把余朝政那歪到一旁的脑袋扶正放好。趁着人还没有冷硬,哑巴又摩挲着为他合上了眼皮。余朝政沉重的躺在床上,就这样面目狰狞的闭了眼睛。
余至瑶旁观着哑巴的所作所为,体内仿佛灌了水银,钉在地上快要化成雕像。他说不出哑巴的好坏来,只觉得这奶哥哥有些邪性。他知道自己总得和哑巴在一起,除非哑巴主动想要离开。哑巴是他的救命恩人,他不能亏待哑巴。
哑巴把余朝政摆弄好了,又把被子拉起来给他盖到胸口,空针管也拔下来扔进了屋角的纸篓。纸篓里装着不少药盒药瓶,忽然多了一支针管,也不突兀。
这回再走到余至瑶身边,他安抚似的抚摸了对方的心口;隔着一层西装,他的手掌感受到了剧烈的心跳。
余至瑶看了他一眼,脸上没有表情。忽然抬手推开哑巴,他低声说道:“别碰我。”
哑巴讪讪的收回了手,面带愧色的垂下了头。
余至瑶最后望向床上的余朝政,看过之后,他转身向外走去。
卧室门口不知何时围上了几名青年,都是何殿英的手下。何殿英始终是不放心余至瑶的本事,总想替他来料理这件事情。可是余至瑶坚辞不受。
余至瑶决定此生一定要和余朝政之间发生一点关系。二十多年了,父子之间似乎除了仇恨再无其它,回想起来既阴森又乏味。但是现在不一样了,余朝政给了他生,他还了余朝政死。他们相生相克,结果就是一死一活。
余宅的仆人被驱赶到了楼下,不知楼上是个什么情形。何殿英的人马不许他们乱走乱动,而他们在余公馆做得久了,也很懂得克制好奇心。乖乖聚在大客厅里,仆人们东一个西一个的找地方坐了,全部都是昏昏欲睡。
余至瑶下楼向外走去。何殿英那边还没有消息,他正好借此时机休息休息。在楼前的大理石台阶上坐下来,他在习习夜风中做了个深呼吸。手心里总有些异样触感,仿佛还在紧压着余朝政的脸皮与白发。
哑巴蹲在一旁,小心翼翼的给他点了一根雪茄。他接过雪茄吸了一口,烟气在嘴里打了个转儿,然后直接呼了出去。
忽然转向哑巴,他毫无预兆的问道:“是死了吧?”
哑巴抬眼看着他,连连点头。
要笑不笑的一扯嘴角,余至瑶最终还是没笑出来。把手里的雪茄交还给哑巴,他从怀里摸出一张折好的信纸。信纸展开,上面是他亲笔伪造的遗嘱。
余家的大部财产,包括工厂、俱乐部、球房,当然归他所有;不过也并没有对余至琳赶尽杀绝,在现金和房产上,余至琳还是能够有所获得。这样的分法显然是太不公平,所以他正好趁此机会冷眼旁观,看看在余家这一派人马之中,到底哪位是亲,哪位是疏。
余至琳快回来了,如果有人不服,定会立刻投到大爷麾下。这很好,一目了然,免去了将来考察的麻烦。
余至瑶坐在夜空下面,心中空空荡荡。余朝政就躺在二楼卧室内的大床上,天这么热,当然应该尽快入土为安。所以世上很快就没这个人了,除了余至瑶,将来谁还记得他?
慢慢的吸了半根雪茄,汽车的喇叭声音由远及近传了过来。余至瑶抬头望向前方院门,就见车灯刺目。下意识的抬起手臂一挡眼睛,他知道是何殿英到了。
院门是大开着的,何殿英跳下汽车,在光芒万丈的背景中缓步而来。余至瑶看不清他的面孔,就见一个很挺拔利落的黑影在缓缓逼近。
车灯熄灭了,何殿英在他面前清晰起来。大半夜的,何殿英西装笔挺,依旧漂亮。在余至瑶面前停步弯腰,他直接问道:“怎么样?”
余至瑶没有起身,仰头答道:“吗啡针没有作用,我扭断了他的脖子。”
何殿英是不把人命当成一回事的,笑吟吟的从裤兜里掏出一只信封,他将其扔到了余至瑶面前:“从马律师那里弄来的真遗嘱,有没有兴趣瞧瞧?”
余至瑶伸手捡起信封,就见封口那里粘的严密,并且盖了余朝政的印章。
对着信封愣了一瞬,余至瑶随即像下了某种决心一样,干脆利落的撕开封口,取出里面一张旧式八行笺。
旁边的哑巴伸着脖子瞄了一眼,没看清楚,于是转而去观察余至瑶的神情。何殿英则是站在原地东张西望,欣赏余公馆的庭院风光。如此看到足够了,他低头面对了余至瑶,开口问道:“怎么样?你家老爷子给没给你留口饭吃?”
余至瑶捏着信笺,面容似乎有些扭曲。“哈”的笑了一声,他哆嗦着双手,把信笺揉成了一团。
何殿英看了他这个反应,忍不住伸手一敲他的脑袋:“什么意思?”
余至瑶低下头去,笑得浑身颤抖。眼泪顺着眼角流下来,他紧紧攥着那一团纸,手指关节泛了白,力量大的快要让他痉挛。断断续续的笑声越来越低,末了转化成哭腔,他把手中遗嘱塞进嘴里,一边咀嚼一边蜷缩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