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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经理闹归闹,盛国纲可是不会因此就软了心松了手。
豁达的盛国纲放下电话后,并没有把这件事放在心上;哪知二十分钟后电话又打了过来,这回那边传来的声音可是有些发急:“唉哟,盛师长,您得马上过来瞧瞧啦。华堂的经理堵了稽查所的大门,看样子是不能善罢甘休啊!”
盛国纲略感惊讶:“华堂的经理是哪一号?敢堵稽查所的大门?”
“都说他是金茂生的侄子呢……这也不好当面去问,现在所长已经从后门上车跑啦,您看我们这里是怎么办为好呢?要不就打?可是他们连工人带伙计来了好多人,咱们这儿的人手也不够呀……”
金茂生是青帮里一位数得上名号的老头子,故而盛国纲思索片刻后下了命令:“先不要动手,稳住他,我马上带人过去。”
盛国纲是位军人,还是个阶级颇高的体面军人;但他时常就要忘怀身份,将自己搞成了一副帮会大佬的模样。
放下电话后他抬手大按房内电铃,一股脑儿的叫上来三名副官,吩咐他们分头出去召集人马;随即他走去衣帽架前摘下帽子扣到头上,顺便将手枪皮套紧贴身的系好了。
拎着薄呢外套推门而出,他一边下楼一边动作利落的穿衣,同时口中大声喝道:“小张!马上备车!我要出门!”
权充司机的张副官是个一脸稚气的青年,这时不知从楼中何处蹿了出来,忙里偷闲的还向盛国纲敬了个军礼,然后才手忙脚乱的跑向外面发动汽车去了。
盛国纲的座车在驶出英租界不久,便和两辆军用卡车会和,直奔塘沽码头飞驰而去。卡车上整整齐齐的站着全副武装的士兵,正是他盛师长的部下!
方才盛国纲抽时间细细思量了一下,认为华堂的经理若真是金茂生的侄子,那直接劳烦他叔叔发一句话就是了,何必还要亲自带人来讨说法——况且带得还是厂中工人!
他想自己须得给这经理一个下马威看看,否则简直对不住那从后门逃走的稽查所所长!盛师长会败在一个染厂经理面前?笑话!
经过了长久的奔驰之后,盛国纲的汽车终于抵达了塘沽码头。
码头本来就是人来人往的地方,工人们牛马似的一趟趟的搬运货物,也不看路,愈发堵塞了交通。盛师的士兵们如狼似虎的用枪托硬砸出一条道路,让汽车能够一路畅通的行驶至稽查所门前——也就是到此为止了,因为前方熙熙攘攘的拥着一大群壮年汉子,看服装不像码头苦力,自然就是那个什么经理带来的染厂伙计们了!
有副官走上来打开了汽车车门,盛国纲探身跳下来,先是不动声色的环顾了四周,而后就见稽查所内走出几人——为首一人长袍打扮,乃是这稽查所的副所长;后方跟着一名西装打扮的男子,瞧着也不过二十七八岁的年纪,生的面皮白净,鼻梁上又架了一副金丝眼镜,正是个端正斯文的好青年模样;除此之外,另有几名码头管事儿的围绕四周,显然方才一直在做陪客来着。
副所长看到盛国纲威风凛凛的站在门口,就如见到了救命星一般,当即拔腿赶上前去——走到一半时他回身对那青年做了个“请”的手势,口中恶声恶气的说道:“金经理,这就是盛师长了。码头上的事情,我不说你也懂得。在下老朽,管不得许多,你缠着我也没有用,去找正主儿吧!”
话音落下,那金经理气冲冲的大步上前,直冲到了盛国纲面前。放出目光扫视了周遭那群荷枪实弹的大兵,他毫不畏惧,只压下一股火气向对方伸出了手:“鄙人乃是华堂的经理金光耀,阁下想必就是盛国纲师长了?”
盛国纲看金光耀像个文人先生,故而心中不禁轻慢起来。礼数周到的和金光耀握了握手,他无意寒暄,直接就笑道:“金经理,不错嘛,闹到我的地头上来了?”
金光耀强忍着不发作:“我倒是没有这种闲心,可你盛师长这举动来的蹊跷,我是不得不过问。”
盛国纲把手插进外套口袋里,很和蔼的向金光耀微微一探头:“金经理稍安勿躁,我也不过是要尽一个保境安民的责任。有人检举你这船上不干净,那我不管,是不行的啊。“金光耀瞧着文质彬彬,然而怒到极致,却显露出了个火药桶的性情:“那你倒是查啊!”他毫无预兆的对着盛国纲怒吼起来:“你既不查又不放,伙同了稽查所来找我的晦气,我金某人冒犯过你了?!”
盛国纲一点儿也不动气:“金经理,镇定,我这边是就事论事,你不要想得太多嘛。查,自然是要查的,不过要把那船上的坯布全部打开验看才行,谁晓得哪一层会夹杂了东西呢?是不是?”
金光耀已经在这码头上和些粗人纠缠了小半天,如今听到这里,就抬手一推眼镜:“好。”他对着盛国纲点点头:“好,我几千件布全部展开,让你一寸一寸的查,是不是?好……”他骤然提高声音:“你娘的,你要拿老子开涮是不是?”
盛国纲笑了一下,忽然抽出手来,一巴掌就扇到了金经理的白脸上。
“啪”的一声脆响,周遭立刻就静了下来。
金光耀抬手将眼镜扶正,视野中出现了一个清清楚楚的盛国纲——盛国纲并不面目狰狞,仿佛刚才不过是随手教训了部下士兵一般。而耳边响起一阵哗啦啦的枪栓声响,盛师的士兵们虎视眈眈的举枪做好了势子,就等着师长一声令下了。
金光耀瞪着盛国纲,足足过了两分多钟,最后才抬手指了指对方的鼻尖:“盛国纲,行,你等着。今天这事情没完,你等着!”
抬手捂住脸上那个通红的巴掌印记,金光耀转身便走,而余下那批工人见状,也茫然纷乱的跟了上去。
盛国纲轻而易举的弹压下了这场争端。当晚回家之后,他突发奇想的给虞光廷打去了电话,闲闲的向对方讲述了今天这一场逸事。
虞光廷对此毫无兴趣,只随口答应道:“哦,金光耀吗?我知道,他是我哥的枪嘛。”
盛国纲握着电话听筒,忽然隐隐的觉出了一丝不妙:“什么意思?”
那边的虞光廷没有见到钱影子,正是魂不守舍:“什么意思?没什么意思啊!就是我哥身体不好,但凡有事全支使姓金的出面,他们的感情很深厚呢。”
盛国纲短暂的沉默了一下:“那……我听说金光耀是金茂生的侄子,有这事儿吗?”
“金茂生?不认识,我只知道金光耀是他叔叔养大的,他叔叔好像是有点势力——不清楚,我和金光耀不熟。”
盛国纲的心往下一沉,觉着自己好像是惹出祸了。
金茂生这老家伙在法租界大开香堂广收徒弟,号称门徒五千,和平津一带的军阀大佬们打成一片。如果自己今日真是掌掴了金老头子的大侄儿的话,那么……
盛国纲没害怕,只是感到十分棘手,同时觉着自己小看了虞幼棠,没想到那个病鬼还有着这一方面的人脉。而自己当时受了虞二的蛊惑,下手的确是有些偏于草率了。
在接下来的几天内,万事太平,虞幼棠那边毫无音信,金光耀这里也再未露面。盛国纲观察了许久,见这波风浪已然过去了,刚要松一口气,哪知这日上午忽有副官走来,双手递给他一封译好了的电报,口中禀告道:“师座,这是北平致帅刚发来的急电。”
盛国纲那顶头上司何老帅的字乃是“致美”,故而旁人皆尊他一声“致帅”。盛国纲接过电报打开来一看,只见上面赫然写了四句打油诗:“混蛋王八盛国纲,
害得我被戳脊梁。
赶紧把布放出去,
否则老子日你娘!”
盛国纲捏着这封电报,知道这是有人在何老帅面前嚼舌头告状了——大概就是金家那叔侄两位!
何老帅这人素来是略输文采、稍逊风骚,不过语言很俏皮,专会写诗骂人。盛国纲并不介意在上峰那里挨训,只是心想事情已经办砸,那自己若这样悄无声息的收了手,显然是很不漂亮。既然此次惹到了虞幼棠那里,不如干脆借这机会去趟北平虞宅,亲自拜访那病鬼一次!
顺便……顺便也了却这些年的夙愿,看看这虞幼棠到底是个什么模样。
思及至此,盛国纲心里有了计较。他先向码头下令放了那一船坯布,随即预备了几样昂贵礼品,而后带着那张副官便装出门,乘坐这日清晨的特快列车前往北平去了。

第5章 进入虞宅

盛国纲已经有八年没来过北平虞宅了。
其实他先前也就只来过一次,就是在他十八岁那年,没进门,只是站在外面看热闹来着。那时虞司令正处在一个鼎盛时代,而虞宅给盛国纲留下的印象,便是上下一片花团锦簇,洋溢着暴发户的喜庆气息;大夏天的也让人觉着是年关将近,鞭炮齐鸣了。
那天他还第一次看到了虞光廷,以及虞幼棠的一只手。虞光廷那时就很漂亮,现在愈发的俊美了,除了俊美一无是处。
不知道虞幼棠现在是个什么光景,虞光廷提起他来,总像是谈及一位病危之人,仿佛对方常年处于弥留之际,言语中都透出一种心惊胆战而又无可奈何的小心翼翼。
盛国纲站在虞宅大门前上下左右的打量了,同时就从这黯淡陈旧的门楣中依稀想象出了虞幼棠的面貌——大概会是位瘦削苍白的青年,声音也许轻而细,因为中气不足,也可能偏于沙哑,虞光廷说过他哥哥有哮喘病。
盛国纲在深秋的寒风中打了个冷战,心想这样的人,单是苟延残喘的活下来,便堪称一桩事业了。
然后他又想起了虞司令。虞司令是过时了的人,虽然隐隐约约的有传言说他们是父子关系,可是这终究毫不确定。况且不是倒也罢了,若真的是,那虞司令未免太过薄情——简直就是招人恨!
盛国纲幼时过的太苦了,他是眼看着自己那娘活活饿死的。
虞宅的门房年纪大了,七老八十的缩在门内的长凳上打瞌睡,偶然间睁开眼睛看到了外面的盛国纲,就吃了一惊:“哟,您先生是……”
盛国纲答道:“我姓盛,和你家大爷认识,今天这是特地从天津过来探望他的。”
门房弓着腰站起来,礼数周到的将人往里面让:“那您二位先请进来吧,我这就让人去通报大爷一声。”说着他一眼叼住了一个搬着花盆经过的小园丁,当即扯着苍老喉咙吆喝道:“小林哪,把那花儿先放下,给我往里面传个话儿,就说来了位天津的盛先生——记准喽,不是金先生,是盛先生!”
小园丁听闻此言,答应一声放下花盆,扭身绕过一株老树,倏忽间便跑的没了影子。
盛国纲随着门房进了会客室内落座。他很有耐性的等候了片刻,顺便又问门房道:“你说的那位金先生,就是华堂染厂的金经理吧?”
老门房垂手侍立于一旁,还是个讲规矩的老人儿:“盛先生也认识金先生?我们大爷身体弱,不爱交际,朋友也少,就和金先生要好。金先生这人爱走动,来得勤着呢!”
盛国纲点头笑了一下,转移了话题:“我先前是你们老爷的部下,虞司令现在还好吗?”
老门房是很寂寞的,这时也愿意陪着客人说说闲话:“我们老爷前两天受了风寒,进医院住着去了——您先生是知道内情的,我们老爷现在哪里还谈得上好与不好呢?也就是家里这些人心疼他罢啦。”
盛国纲一听虞司令不在家,不知怎的,却是悄悄松了一口气。他是来看虞幼棠的,不是探望老长官的。
这时房门开了,那个小园丁气喘吁吁的探头进来大声道:“盛、盛先生,您跟我来吧,我们大爷等着您哪!”
虞府本是座好宅院,可惜在虞司令手里被改建坏了。
虞司令是一个洋派人物,在家中不合时宜的乱修洋楼,终于亲手造出了一座乱七八糟的迷宫。盛国纲带着他那个拎礼物的张副官,随着小园丁忽而绕过一座假山,忽而穿过一重院门,七扭八歪的行走许久,最后终于进入了一处小小院落。这院落四四方方的,内有回廊,廊柱上攀爬着丝丝缕缕的枯黄花蔓,院内正中植了一大丛半死芭蕉,角落处还立着一架白色的秋千。
小园丁将客人引至院内一扇门前,侧身闪到一旁拉开房门,又掀起帘子,口中低低的说了一个“请”字;而盛国纲下意识的一扯后衣襟,就觉着自己一颗心怦怦狂跳,也不像是要拜客,倒仿佛是要跳崖一般,慌的很没来由!
房内迎面扑出一股子热气,盛国纲硬着头皮迈步走入,只见前方沙发上坐着一位长袍装扮的青年,长袍是玉白色的,人也是玉白色的!
盛国纲有点恍惚,因为虞幼棠这人看起来很不真实。
他从未见过一位男子可以白嫩到这个地步,盯着对方那张端庄清俊的面孔,他忽然就有些自惭形秽起来,几乎怀疑自己所带进的疾风会刮伤对方裸露在外的手脸。
“虞先生……”他听见自己的声音异常轻快的响起来,带着一点神经质的热情:“真是抱歉得很,我这样贸然的就前来打扰了。鄙人名叫盛国纲,先前曾是虞司令的部下,不知道他老人家有没有在你面前提起过我……”
话说到这里,他忽然发现虞幼棠已经拄着一根手杖费力站了起来,并且向自己伸出了一只手:“盛先生,久仰,不要客气。”
盛国纲的声音戛然而止,仿佛被人攥住了脖子似的。
轻轻握了一下对方的右手,他觉着自己是捏到了一块温软的豆腐——一握即放,他半分力气也没敢用。
虞幼棠微笑着自行坐回原位,又指着对面沙发一点头:“盛先生,你坐。”
盛国纲咽了口唾沫,知道自己这是要丢人了,然而行为已然失控。大步走到沙发前一屁股坐下来,他听见自己压的沙发“吱嘎”一声。
虞幼棠向后仰靠过去,一名仆人从暗处走出来,将一条毛绒绒的小毯子搭在了他的腿上。
神情温和的望向盛国纲,他那一双眼睛是明亮的黑曜石,发射出善良诚恳的光芒:“盛先生,请喝点热茶,外面是不是冷得很?”
盛国纲迎着他的目光,并没有感受到丝毫友爱,只是紧张,一颗心狂跳不止:“还好,冷倒是不冷……”他忽然意识到虞幼棠是个病鬼,便又立刻补充了一句:“虞先生身体虚弱,大概是比较畏寒吧?”
虞幼棠听了这话,脸上的笑意隐隐加深了——他那相貌和虞嘉棠很像,不过是个双眼皮,五官也更秀气了几分;因为皮肤一色雪白,半丝血气都没有,所以他瞧着太像一幅画,是宣纸上一笔一笔描出的飘渺形象。
“我怕冷。”他的声音类似虞光廷,清朗而动听:“所以常替旁人害冷。”
盛国纲清了清喉咙,下意识的微微向前探了身,将胳膊肘支在了膝盖上:“我真的不冷,我……我这次算是负荆请罪而来的,虞先生,贵厂在塘沽码头有一船坯布,那个……”
虞幼棠没等这话说完,就前倾身体伸出手去,将一杯热茶轻轻推到了他面前:“那件事我知道,金光耀这人脾气太大,想必是冲撞了盛先生,我前几天发信也劝解了他几句——我说我们和盛师长之间又没有什么过节,人家怎么会是故意挑衅呢?现在坯布已经进了厂,你就不要不依不饶了。”然后他对着盛国纲淡淡一笑:“盛先生,你不要和金光耀一般见识,他那个人比较冲动,连他叔叔都拿他没办法。”
这番话一出,盛国纲登时就没了语言——这虞幼棠语气柔和,娓娓道来,句句都是自责,可话里话外仿佛又都藏着针。盛国纲本就处在下风,如今更是有了一败涂地的趋势。抬头望向虞幼棠,他非常窘迫的笑了笑:“大少爷,你这样通情达理,我越发是无地自容了。”
他笑,虞幼棠看着他,也是笑。
盛国纲虽然笑得心虚,可那是真在笑;虞幼棠笑的很有风度,却是一脸梦游神情,眼神先前本是亮着的,如今不知怎的,竟是忽然涣散开来,淌成了满脸的星光。
缓缓的向后仰过去,他笑微微的闭上了眼睛,不再出声了。
盛国纲垂下眼帘,偷眼扫视着虞幼棠搭在腿上的两只手,忽然有点理解了虞光廷的心情。
虞幼棠这人的确是很像一件易碎品,仿佛好玉经过了过分的琢磨,本质就脆弱了。和盛国纲预想中的不同,他算不得瘦削,从露出的手脸上看,应该称得上是骨肉亭匀——可他白嫩的仿佛少生了几层皮,让人不敢轻易触碰他。
“其实我早在很多年前,就见过虞先生一面……”盛国纲抬眼望向虞幼棠:“那时候我还在司令手下,记得那天贵府上是要去西山避暑……”
虞幼棠保持着仰靠的姿势不动,呼吸轻的可以忽略不计。
盛国纲的心提了起来:“虞先生?”
虞幼棠毫无反应。
盛国纲扭头环顾四周,只看到张副官还拎着礼物傻站在一旁。
盛国纲忽然就吓了一跳,心想他这是怎么了?这是……死过去了?!
欠起身来伸出手去,他把手指探到对方的鼻端试了试——还有气息!
“虞先生?”他又小心翼翼的呼唤了一声。
虞幼棠脸上的笑意已然全部退去,此刻他一动不动的瘫在沙发中,神情平静,呼吸轻浅。
和虞光廷一样,他也是眉目浓秀,嘴唇更是嫣红的很。死人似的仰在这里,他扒光了就是一具雪白刺目的艳尸!
盛国纲战战兢兢的起了身,骤然回头冲向门口,掀帘子推门大喊起来:“来人啊,虞先生晕过去啦!!”

第6章 虞幼棠醒了

盛国纲是很觉惊惶的,因为感觉好像是自己把虞幼棠给活活说死了——但这怎么可能呢?他根本还没有怎样开口啊!
有仆人应声赶了进来,也许是个有头有脸管事儿的。凑到沙发前仔细瞧了瞧虞幼棠的气色,那仆人起身对着盛国纲“嘘”了一声,而后贼似的轻声说道:“您先生不要慌,请坐,要不就出去坐坐?我们大爷应该是没事儿,我这就叫医生过来!”
盛国纲咽了口唾沫,又坐回了原位——他不想就这么走了。来一趟多不容易,见上一面多不容易,对于虞幼棠,他还没看够呢!
仆人蹑手蹑脚的离去了,片刻之后带进来一名二十出头的青年小子。那小子是西装打扮,瞧着十分干净利落,进门之后就直奔了虞幼棠而去,而那仆人跟在后面,此刻便嘁嘁喳喳的说道:“阮医生,您瞧瞧,又这么悄无声息的睡过去啦。”
那小子——阮医生谁也不看,站在沙发后面深深低下头去,要接吻似的在虞幼棠口鼻间嗅了一下,而后抬起头问那仆人道:“他又喝酒了?”
仆人耳语般的答道:“我说搀到咖啡里喝,大爷不听,非要兑到酒里去。昨晚儿又是半夜就醒了,上午吃了一遍安眠药,没效果,中午又吃了一遍,且喝了一杯那个酒,客人来的时候他还精神着呢,结果这忽然就睡过去了。”
阮医生垂下眼帘望着虞幼棠,声音轻成了气流:“不相干,让他睡吧。以后不要给他喝那么多酒。”
仆人苦笑了:“那我能管得了大爷么?”
阮医生和那仆人旁若无人的低声交谈许久,围绕着“酒”这个问题纠缠不休。后来两人商量完毕了,那仆人便转向了盛国纲抱歉道:“先生,真是对不住,我们大爷吃药吃出岔子了,恐怕是要睡一阵子才能醒。您要是不嫌烦,就多等一会儿;要是还有急事,那改天再来也成。”
盛国纲当然不走。
盛国纲不走,他的张副官自然也不能走,而那位阮医生也是不走,只有仆人用托盘送来一壶热腾腾的咖啡同几碟子点心,而后小小心心的关门退出去了。
阮医生大概是个冷漠的人,盛国纲不开言,他也绝不主动说话。端端正正的坐在虞幼棠身旁,他不知从哪儿摸出一本小说来,翻开两页后便一脸严肃的阅读下去。
盛国纲犯不上去讨好这么一位毛头小子似的家庭医生。往后倚向了沙发靠背,他捡起放在身旁的一份旧报纸,也摊开浏览了起来。
张副官可怜了,又不敢乱动,也不好出声,只能偷偷的将那几盒子礼品放在地上,而后无声的捻了捻勒出红印的手指。
盛国纲很快就将那张报纸从头到尾的读了个遍,甚至连花柳病的小广告都没有落下。
放下报纸后他抬眼扫视了前方二人——虞幼棠姿势不变,不明生死的还在昏迷或者睡觉。阮医生全神贯注的盯着手中书本,不时翻过一页。
显然,阮医生是很习惯于这种情境的。
盛国纲有心清一清嗓子,不过室内一片寂静,他暗想自己若是贸然发出声音,定然是很不得人心的;万一再惊醒了虞幼棠,那罪过就更大了。
端起瓷杯喝了一口咖啡,他藉此润了润喉咙,而后对着阮医生一笑:“医生,请问,虞先生这患的是什么病?”
阮医生正气凛然的抬起头望向他,声音小的几乎只剩下口型:“他没病,今天是吃错了药。”
盛国纲看出这阮医生像个别扭人物,不肯对自己说实话:“没病,那他这吃的是什么药?”
阮医生生了两道斜飞扬起的剑眉,不怒自威:“安眠药!”
盛国纲立刻虚心领教,连连点头,同时觉着阮医生也像个火药桶——这很奇怪,虞幼棠这么个水似的人物,身边围绕的家伙居然都是性如烈火。
阮医生低下头,继续读小说。
盛国纲从碟子里拈起一块点心,一口一口的啃着吃,偶尔喝一口咖啡。房中太安静了,连他的咀嚼都像是噪音。
可他总得找点消遣来打发时间呀!
约摸过了有两个小时,虞幼棠哼了一声,毫无预兆的忽然抬起了头。
盛国纲抢在阮医生前面,满嘴点心渣子的开了口:“你醒了?”
虞幼棠怔怔的望着盛国纲,足愣了两三分钟后才反应过来:“哎哟……”他一拍自己的额头:“盛先生,我今天太失礼了……”然后他转向阮医生,仿佛很惭愧似的笑着解释:“不知不觉就睡了过去,我都没有知觉……”
阮医生将小说合拢放到一旁,随即一手攥住虞幼棠的腕子,侧身将嘴唇凑到对方耳边含糊咕哝了几句,听那语气仿佛是咬牙切齿;而虞幼棠的脸上挂着点安抚似的微笑,抽出手来连连拍着阮医生的膝盖,口中喃喃说道:“没关系,不妨事,我喝了这么多年……”
盛国纲饶有兴味的盯着阮医生。从他这个角度望过去,只能看到阮医生的侧影——两道眉毛拧着,一脸的痛心疾首。
最后嘀咕出两句话,那阮医生愤然起身,大踏步的走了出去,衣襟都夹带着风声。虞幼棠眼望着对方的背影,直到他出了房门之后,才转向盛国纲笑道:“盛先生,让你见笑了。我这位家庭医生的心地很好,就是脾气太急,总要逼着我按他那一套来做,我私自吃点安眠药,他也要生气的。”
盛国纲笑了笑,预备要说两句场面话,哪知甫一开口,点心渣子便呛进了气管里。一手钳住自己的喉咙,他瞬间便咳了个昏天黑地——咽喉中越咳越痒,越痒越咳,恶性循环到最后,他简直快要上气不接下气的死过去。虞幼棠吓了一跳,掀开腿上的毯子要起身去关怀他,然而右手拄着手杖一使劲儿——他没站起来!
幸好后方还有一位张副官,能够扶着盛国纲又拍又打,待他渐渐镇定下来后,又喂他喝了两口咖啡。盛国纲满脸通红、涕泪横流,真是把脸都丢到姥姥家去了!
盛国纲和虞幼棠初次见面,便各自都丢人现眼了一番,可饶是如此,双方却是都不在乎。
虞幼棠刚睡了短短一觉,现在神清气爽;盛国纲坐在沙发上擦掉眼泪擤净鼻子,也恢复了一派自然。双方相视一笑,虞幼棠见外面天色隐隐有了黯淡的趋势,就出言挽留道:“盛先生,一会儿不要走,留下来吃顿晚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