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是光棍,忽然冒出来小姐,还是白家的小姐,看着聂载沉的目光,立刻变得暧昧了起来。
“白小姐靓女?”
“大人也靓仔!技多不压身,好福气哟!”
聂载沉立刻沉下脸:“不准胡说八道!白家什么人,也是你们能说的?上头有命,我不过是开车,替人做事而已!”
众人见他沉脸了,不敢再继续起哄,这才收了声。
聂载沉向方大春道了声歉,约下次再喝,飞快收拾好东西,匆匆出营。到了营口,果然看见刘广在那里等着。
刘广满头的汗,神色有些急,看见聂载沉出来,才松了口气,急忙跑了过来说:“聂大人,实在不好意思,小姐忽然就改了计划,说马上就走,到处找你,幸好我想到了这里,找着你了。赶紧走吧,免得小姐等急了!”
聂载沉眼前浮现出那张翘着下巴的冷淡面孔,点了点头,加快脚步。
他去取了车。
这款劳斯莱斯通体银色,真皮座椅,敞篷,十分气派。他带着刘广,开到了发船的天字码头,远远看见白家大船停在埠口,东西和随行的人,大概都已上了,就等汽车了。
白家公子和将军府公子正陪着白家小姐站在埠口,似在话别。
“快些快些!小姐性子急!就等你一个人了!”刘广不停地催促。
聂载沉稳稳地驾着车,停在了埠口那张已经设好的连桥前。
白镜堂走了过来,低声解释,说自家妹妹突然改了主意,他也没办法。
聂载沉看了眼一旁的白小姐。
她依然穿着洋装,双手抱胸,柳眉微蹙,眼睛盯着脚前的一片水波。于是点了点头:“无妨,我也没事,随时可以。倒是让你们久等了。”
白镜堂摆了摆手。
聂载沉将车开上船,停在甲板上,指挥人一道用三角铁和绳索固定住车轮,随后上了岸,正收拾着绳,忽然听到侧旁传来一道略带迟疑的女子声音:“是……聂大哥你吗?”
聂载沉转头,看见一个年轻女子站在埠头不远的一块空地上,正看着自己。
女子十八九岁,瓜子脸,杏仁眼,一身素白孝服,乌黑的头发上戴了朵白色的小绒花,风吹来,显得弱不禁风,显然家里正有丧事。她的后头,停了个担着箱子的跟班。
埠头不止停了白家一条船,近旁还有另几条,有人在不停地上上下下。这女子应该是从近旁那条刚抵达的船上下来的,看到聂载沉,一开始大约还不敢十分确认,等他转头,立刻认了出来,眼睛里顿时放出欣喜的光芒。
见聂载沉疑惑地望着自己,上前一步说:“聂大哥,是我啊!两年前在太平门,我爹和我刚来广州的时候,你帮过我和我爹的!你忘了吗?”
聂载沉这才认出了人。确实是有这么一回事。
那会儿他刚从讲武堂毕业到广州,有天在街头遇到一对刚从外地过来的卖唱父女,女儿年纪小,长得也好,正被地痞欺负,看不过去,出手教训了地痞一顿,父女感激涕零,他得知两人刚来这里投亲,人生地不熟,身上的钱又被人偷了,于是给了身上的钱,将人送了过去。
他早就忘了这事,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到那个女儿,看了眼她的打扮:“你……”
女子眼圈已经红了,含泪道:“聂大哥,我爹前几天刚去世,我奔丧回来。”
聂载沉顿了一顿:“节哀。”
女子拭了拭眼睛:“我改唱粤戏了,在同升班,我现在叫小玉环。聂大哥你现在也还在广州吗?有空的话来听我唱戏,不收你钱。”
聂载沉怕白家小姐等急,转头迅速地望了一眼。
果然,她的两只眼睛已经改了注目的方向,在冷冷地盯着自己了,眉头也蹙得更加厉害。急忙转头,含含糊糊地应了声好:“我还有事,我先走了。”
“好。聂大哥你去吧。”
聂载沉点了点头,收好绳索,转身往船头去。
白家下人已经收好连桥。聂载沉经过白小姐的面前,知她在恼怒久等了自己,略一迟疑,停了脚步。
“白小姐,不好意思我来迟,叫你……”
“哥,表哥,你们回去吧!”
白锦绣一个扭身,提裙便上了船,入舱,身影消失在了舱门后。
作者有话要说:感谢 旧街场x2 的浅水炸弹

第 5 章

白镜堂向聂载沉叮嘱路上的事宜。聂载沉一一答应。
刘广在自己跟前对这个年轻人也是赞不绝口,让他送妹妹回古城,白镜堂很是放心,叮嘱完便叫人发船。
船沿着江道缓缓地离开埠头,渐渐远去。
船舱隔成了好几间,白小姐住最里头,中间睡白镜堂派的随行丫头,聂载沉和刘广还有几个船夫晚上在外间打地铺。船走了两天,到第三天,抵达了云镇,接下来改走陆路。
白家早有脚夫等在云镇的埠头,准备好了马车。聂载沉将汽车开上岸,提了白小姐那只有些分量的大箱子,搁在了后座的空位上。刘广向乘马车的随从交代过事项,自己就跟着白锦绣坐上了汽车。
到古城还有一百多里路。刘广坐前头的另一个位子里,白锦绣独自坐于后座。因是敞篷汽车,开起来风大,她不戴帽了,改而用条印了美丽花朵的鲜紫色真丝围巾包住了一头的卷发,脸上架一幅很大的墨镜,脸蛋也只有巴掌大,看起来几乎遮了半张的脸。从上车后人就靠在椅背上,一语不发。
前两天在船上时,她几乎不上甲板,大部分时间都在舱房里,更没多说什么话。刘广经过这几日的相处,深感小姐喜怒无常,变得和从前大不一样,实在是不好伺候,怕自己说错了话,不敢贸然开口。至于聂载沉,只专心开车,更是一句话也无。三人就这样沉默地上路。
今天天气好,这段路虽大多依山而开,弯弯绕绕,但路面修得已经很是平整,路况不错,道路两旁,树木滴翠,时而溪流潺潺。本是一段怡人的风景,但对于刘广来说,却没有那么地享受。
前几天去香港的时候,他上吐下泻,看过西医,回来又吞了好几把清心滴露丸,症是好了,但还带些虚。坐上汽车不久,就感到犯晕,乘了几十里路,汽车沿着山路绕来绕去,人变得愈发难受,开始还强忍着,后来就瘫在了座椅上,脸色泛白,两只眼睛发直,被身旁的聂载沉看了出来,停下车,问他情况。
刘广呻,吟着说:“我乘不惯洋人的车,犯晕。小姐,要么你们放我下来,我等后头马车上来,还是坐马车好。”
聂载沉搀着刘广下了车,到近旁的溪边洗了把脸,又照顾着喝了几口水,让他在路边的树荫下坐了一会儿,脸色才恢复了过来。
白锦绣说:“那就一起等吧。等他们上来了,我再走。”
刘广赶紧摆手:“不用不用!小姐你只管自己先走。咱们开出来还没多远,他们上来很快的,我在这里歇着等他们就好。”
他怎肯让小姐留在这里陪自己?
白锦绣知他谨守他自己认定的身份,她要是强行留下陪,他大约反而不适。到古城就这么一条官道,后头的马车估计不久也会上来了,也就不勉强他,留了水给他,回到车上。
聂载沉叮嘱刘广好好休息,在刘广不停的催促声中,也上了车。
车上只有他和白家小姐两个人了。他用眼角余光瞥见她已坐好,便重新发动汽车,正要踩下油门继续前行,忽然听到一道冷冷的女子声音从脑后传来:“知道什么是l'éthique professionnelle?”
讲武堂士官学校是按照完全现代的标准去培养军事人才的,管理与教育训练是非常严格的。三年的时间里,除了全面学习战术、兵器、地形、测绘、筑城、马术、卫生、沙盘教育、野外演习等军事科目,必修的文化课里,也包括英文和法文。
他的程度自然称不上精通,但还是能听得懂她在说什么,应该是法语里的“职业道德”,但一时没反应过来她的用意,以为自己听错了,转头看向她。
白锦绣靠在椅背上,两只白藕似的胳膊交抱在胸前,大大的墨镜遮住了她的眼睛。但聂载沉感觉的到,有两道夹着小刀子的目光,正穿过了墨镜的镜片,射向自己。
“职业道德!”白锦绣接着说。
“懂什么是职业道德吗?像今天这样,工作时间里处理私人事务,我就不说你了。我只希望你记住,你是替我开车的司机,不是密探!下回要是让我再发现你跟踪我,你就给我滚!”
聂载沉顿悟。
应该是那天香港回来的船上,自己跟着她上了甲板,后来朝她走过去的时候,被她看到了。只是当时她没有表现出来而已。
她看起来对此非常不悦。但竟然隐忍了这么多天,直到现在边上没有旁人了,才发作出来。
聂载沉有些意外。
“是我不好,冒犯白小姐了。”
顿了一顿,他低声说。
白锦绣继续双臂叉胸地盯了他一会儿。
“走吧。”她终于坐直了身体,发出命令。
聂载沉默默转头,踩下了油门。
他双手掌控着方向盘,驾着身下的汽车,平稳地行在盘曲的山道之上。但身后的那位小姐心情似乎还是不怎么好,山光水色也没法令她陶然其间。他开了一会儿,她仿佛就不耐烦起来,催促了一声:“快些!”
聂载沉微踏油门,加快了些速度。
“你属乌龟的吗?这跟乌龟爬有什么区别?”
“白小姐,这样已经不慢了,没必要再快。”他应道。
“我叫你快,你就给我快!”
聂载沉耐心地解释:“今天风有些大,而且有穿林风,不适合开得太快。我保证能在天黑之前把你送到的。”
他身后的那位小姐盯了他的后脑勺片刻,红唇里发出一声嗤笑:“我是真的佩服我哥,哪里竟然找来了你这样一个人。自然了,不用你,我自己走路的话,天黑之前,想必也是能够走到的……”
聂载沉没有出声,任她讥嘲,双目望着前方,保持着原来的速度,却没想到她话音未落,突然发出了一道略带仓皇的叫声:“哎呀!”
聂载沉没防备,下意识地微踩刹车,扭头看她。
原来是她头上包着的那条丝巾被一阵从斜旁里突然刮来的大风给卷脱了出去,长发顿时狂舞。她探身伸手去捞,自然没捞着,身子却碰到了边上的那只箱子。箱子从原本的位子上滑了些出去,恰好车子减速,出于惯性,箱子的一角便砰地撞到了前头的座椅靠背上,盖子上的锁扣松脱,被大风一掀,整个盖子就开了。
箱中除了衣物,上层还有一个很大的画夹。一瞬间,一些轻巧衣物和十几张从画夹里挣脱出去的纸,跟着那条丝巾一道,飞散出了车外。
“停车!停车!”
白锦绣吃了一惊,慌忙盖上盖子挽救,阻止了剩余的东西继续飞,又手忙脚乱地捞出了缠进嘴里的一绺长发,喊了起来。
聂载沉踩住刹车,将车停在了路边。
“你怎么搞的?你会不会开车?”
白锦绣一把摘下墨镜,美眸圆睁,怒气冲冲地朝着聂载沉大声地嚷嚷。
聂载沉迅速看了眼身后。
还好,道路两边是片地势平缓的坡地。她箱子里飞出去的衣物和那十几张画稿虽然落了一地,但应该都在。
他道了声歉,匆匆下车,去替她捡东西,刚拿起最近的看起来像是披肩的一件丝绸质地的衣服,近旁就伸过来一只手,将衣物从他手中一把夺走。
“谁允许你碰的?”她大概是太生气,白脸蛋子都泛红了。
她伸手过来夺衣物的时候,两人的手有短暂的交错。在那只五指纤细的白嫩小手的映衬下,聂载沉忽然第一次发觉,自己的手原来被太阳晒得这么黑,皮肤是这么的糙。而且刚才也没留意,直到被她追上来阻止了,他再望向四周,这才看清,除了这件衣裳,飞出去的还有几件布料很少的看起来像是布头的带着蕾丝的小巧物件……大约是她穿里面的……
他急忙缩回手,背过了身去。
“给我捡画去!一张也不能少!”
“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身后又是一道娇叱。
聂载沉拔腿就朝远处跑去。
他并非故意,但捡的时候,无法避免地会看到画稿上的内容。
有铅笔素描,画的是他不认识的一个有着短卷发的年轻洋男人的石膏大头像,线条细得连每一根发丝的角度都惟妙惟肖,仿佛真的一样。也有速写,关于街道和风景之类的内容。每一张的角落,都会有一个类似备注的名称和日期。
十几张画稿,被他一一地捡了起来,还剩最后一张,被风吹到树梢头,正好卡在一簇浓密的枝叶之间,风吹着纸张的一角,不停地掀动,发出扑啦啦的声音。
这是一棵大树,树干至少有七八米的高度。聂载沉目测了下,用石子将已经捡回来的一叠画稿压在地上,敏捷地爬上树,伸手去够。
他捞过了画稿,视线无意识地扫过画面,正要下去,人一定。
这竟是一幅裸女的画像。熟悉的脸,神情却是从未见过的娇憨,微微地歪着脑袋,长发因为这个动作,垂落在了一侧的胸脯上,除此之外,再无遮蔽。线条的窈窕和鲜活、肌肤的柔软和光泽,光影、浓淡,在绘笔下纤悉无遗——给他的感觉,就好似她刚刚出浴,正对镜自照。
他不懂鉴赏画的好坏,他只感觉的到,看见的东西,美得令人窒息。
当视线里扑入角落里的英文“自画像”和绘于上月某日的日期签时,他的后背腾地发烫了,热汗瞬间从他皮肤的每一个毛细汗孔里蒸了出来。
“你在看什么?”
就在这时,一道怒斥之声,随风飘入了他的耳中。
他的手一抖,画纸脱手而落,被风再次卷走,人也失了平衡,一头从树上栽了下来。
好在他身体反应够快,就在落地的前一秒,反射弧般地以腕撑地,曲肘平衡住了身体。
他转过头,看见白家小姐提着裙裾,正朝这边奔来,急忙从地上一跃而起,迈步要去追那张画,人动了一动,又停了下来。
白锦绣刚才捡完了自己飞出去的衣物,回到车上放箱子里时,突然记起了一件事,心咯噔一下,慌忙去翻画夹里剩下的那叠画稿,立刻变了脸色,飞奔而至。
她气喘吁吁地跑到树下,抄起地上的那叠画稿,飞快翻了翻,又看了眼前头那张正被风吹着在地上翻滚的画,脸顿时涨得通红。
“谁准许你看的?”她的眼睛里仿佛冒火,气急败坏的样子。
“我……”
聂载沉喉咙又干又涩,一时说不出话。
她狠狠地盯了他一眼,一把推开他,掉头慌忙去追前头的那张纸。
聂载沉被她推得接连后退了好几步,站稳后,他望着那个追着画纸满地跑的背影,迟疑了下,转身慢慢回来。
他在车上等了许久,终于,她抱着那叠画稿,慢吞吞地走了回来。
她目不斜视地上了车,将画放回到箱子里,锁死扣,立刻重新架上大墨镜,拢了拢头发,状似随意地将脸朝向了路边,仿佛那里有什么吸引了她注意力的东西。
聂载沉握着方向盘的掌心潮湿。他双目笔直地看着前方,问:“走吗?”
她淡淡地唔了一声,便将身体侧了些过去,斜斜地靠在椅背上,似倦了。
聂载沉小心地发动了引擎,在气缸发出的低沉的咆哮声中,继续驾车前行。
接下来的一段路,聂载沉依旧用他的速度平稳地前行着,她也安静了下来,人缩在位子里,小小的一团,一言不发,更没有再抱怨他的龟速,或者催促什么,犹如睡了过去。直到路边开始有背着箩筐推着独轮车的行人来来往往,好奇地停下,远远张望着这辆对于他们来说是完全新奇的汽车和车上的那对显得很不协调的男女。
古城到了。
聂载沉小心地放缓车速,开口问她家的方向。
她动了动身子,抬起一只手,用根尖尖的指,戳了戳方向。
聂载沉犹豫了下,停下车。
她略略蹙眉,盯着他的后脑勺。
他没有回头,目光看着前头的那座老城门,低声道:“对不起白小姐。我不懂西画,但知道那是什么。你放心,我不会说出去的,也向你保证,我会很快就忘掉的。”
他的声音诚恳无比。
“走罢!”
片刻之后,身后传来一道懒洋洋的声音。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
聂载沉立刻重新发动,驾车载着她,入了城门。

第 6 章

聂载沉在古城县民里三层外三层的围观中艰难开道,终于将汽车开到了白家附近。
白家的另个管事老徐早就带了人守在街口,远远看见一辆在阳光下闪闪发亮的铁皮壳洋车朝着这个方向过来,知道是小姐回了,急忙奔出来引路。
白家到了。聂载沉将车停在大门之前,下来,绕了过去,打开后厢的车门。
“白小姐,请下车。”他恭声说道。
白锦绣刚才已将预备送给家人的礼物从箱中取出了,重新锁死后,吩咐人将自己的箱子送到房间里,不许碰,随后起身,面无表情地从立在车门旁的聂载沉面前走了过去。高跟鞋踩着古老的青石路面,发出清脆的足步之声。
聂载沉望着前头那个被白家下人簇拥着入了大门的背影,转过了脸,将车移往近旁的合适位置。
白锦绣进了大门,就看见嫂子张琬琰满面笑容地牵着侄儿阿宣从堂屋里出来接自己。她的脸上也露出笑,加快脚步,迎了上去。
“嫂子!你看起来还和以前一样。阿宣都这么大了!”
张琬琰上下打量了白锦绣一眼,吃吃地笑,春风满面,随即亲热地牵住了她的手:“唉哟,毕竟出过洋,打扮得这么漂亮,跟一朵花似的!嫂子都不敢认了!回来就好,快进屋去!阿宣今年也八岁了,上了个新学堂,先前还没念完功课,我先过来,张罗些老爷过寿的要紧事。他也是刚前几天才到的。阿宣,快叫姑姑!”
白锦绣出去的时候,侄儿才四岁,这会儿三四年过去了,小胖墩虽然有看姑姑的照片,但不敢认,从白锦绣进来后,就歪着脑袋盯着她瞧。
白锦绣一直很喜欢这个侄儿。笑了,拿出送给他的一套铁皮人洋兵。
铁皮人按大小个排列,从将军到小兵,个个威武神气,还能转动手脚。
小胖墩紧紧地抱着礼物,喊了声“姑姑”。
“乖!”
白锦绣笑眯眯,顺手扯了扯小胖墩后脑勺的那根小辫子。
小胖墩一下就找回了和姑姑的亲热感,噘嘴告状:“姑姑,我不想留了。我要剪掉!我娘她骂我!”
“你快给我住嘴!再胡说八道,叫你爷爷听见了,我揍你!”
张琬琰脸色一变,恐吓儿子。
小胖墩扁了扁嘴。
白锦绣忙安慰,让他去玩铁皮人。小胖墩这才高兴了起来,抱着玩具跑了出去。
白锦绣给张琬琰也送了礼物,随后问出了那句从她进门开始就憋在心里的话:“嫂子,我爹呢?”
“在书房呢。”
白锦绣转身要去,被张琬琰一把扯住,低声说道:“老爷大概有点生气。一大早就进书房,没出来过。你小心些。”
白锦绣点了点头,拿了之前准备的东西,朝书房走去。
她到了门口,停在那扇紧闭着的门前,暗暗地呼吸了一口气,调整好略微紧张的心情后,敲了敲门。竖着耳朵听,没反应。又敲了两下,说:“爹,是我!绣绣回来了呀!”
屋里还是没有反应。
她屏住了呼吸,慢慢地将门推出一道缝,从缝隙里偷偷看进去,看见老父亲面向南窗,站在一张宽大的书案之前,背对着门,正在挥毫泼墨,仿佛专心致志,这才完全没有听到刚才的声音。
白锦绣脱了脚上的高跟鞋,光着两只脚丫子,踮起脚尖,轻手轻脚地到了父亲的身后,见他正在写着岳飞的满江红词,于是“哇”了一声,从他身后探头出去:“爹,几年不见,你的书法愈发见长了!看看这字,笔走龙蛇!入木三分!颜筋柳骨!铁画银钩!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通马屁,老父亲却充耳不闻,依旧写着他的字。
笔墨有些柴了,白成山提笔要蘸墨。
白锦绣赶紧捧起放在桌角的那一方墨,送到父亲的手边,露出甜甜的笑容:“爹,墨来了!”
白成山停笔在半空,淡淡地看了女儿一眼:“你也知道几年了?”
说完全不心虚,是不可能的。白锦绣咬了咬唇,小声说:“爹你别生气。其实女儿一直都很想你……”
白成山哼了一声,“啪”,放下了笔,顺手抓起两只被磨得油光水润的铁心紫檀球,转身坐到太师椅上,在手心里旋着。
看来老父亲这回是真的恼。自己这么哄,他竟然丝毫不为所动。
白锦绣赶紧从那只狭长的盒子里取出礼物,凑了上去,讨好地说:“爹,你不是最喜欢钓鱼吗?这是女儿做事情后,用第一个月得的薪资请老匠人定做的,能一节节地收,收起来就只有两尺,方便爹你携带。那老师傅说,就算是五十斤的鱼,这钓竿也能撑得住。爹你什么宝贝没见过,我知道这东西也不入你的法眼,但它真的是女儿的心意。女儿一直收着,早就想回来送给爹了。爹你去试试?女儿不走了,天天陪爹你去钓鱼,咱们去把县城方圆一百里的鱼全给钓光,谁也别想和爹你抢!”
白成山闭上眼睛,紫檀球在手心里滴溜溜转得飞快。
白锦绣放下了钓竿,又转到老父亲的身后,握起两只拳,开始给他捶肩。
“爹,那女儿给你捶肩!”
白锦绣起先捶得很卖力,捶着捶着,见老父亲一点儿也不理睬自己,两只手渐渐地慢了下来,小声说:“爹,你这样,我要哭了……”
这是她的从小到大的杀手锏。
只要她哭,就没有父亲不点头的事。一次不行,那就两次。
白成山却还是没有反应,仿佛坐着睡了过去。
“爹,我真的哭了!”
白锦绣扁了扁嘴,蹲到老父亲的椅子后头,捂住脸,开始抽抽搭搭。
本来是装的,装着装着,忽然心里一阵发堵,也不知怎的,眼泪真就出来了。
女儿是白成山的心头肉,一去几年,只能通过照片看她一点点的变化。这会儿终于肯回来了,高兴都来不及,心里的那点气,早在看到她露脸冲自己甜甜笑的时候就已经烟消云散了。
女儿是真哭还是假哭,怎么可能瞒得过白成山一双眼。见她说哭居然真就哭了,顿时慌了神,哪里还能继续摆严父的威。觉也不睡了,球也不转了,睁开眼睛把女儿从地上扶起来,一边替她擦着掉下来的金豆,一边哄:“好了好了,爹不生气了。别哭了!”
白锦绣抽噎:“真的?”
“不气了不气了!”
白锦绣破涕为笑,自己擦着眼泪。
白成山打量着面前的女儿。
女儿长大了,却披头卷发,穿洋装,还光着两只脚。
忍不住又叹了口气。
他的这个宝贝女儿,到底哪天才能真的让他放下心。
白锦绣吐了吐舌,赶紧踩回高跟鞋。
白成山已经坐回到了太师椅里,又板起脸:“不气归不气,规矩还是要有的,不能出了趟西洋,就什么都丢了。回家了,就不能再这幅打扮。头发好好梳起来,换上正经衣服。女娃该有女娃的样子!”
白成山教训一句,白锦绣点一下头。
“爹听说,还有些新派的女娃,也抽起了洋人的烟……”
“女儿没有!绝对没有!”
不等父亲说完,白锦绣立刻睁大眼眸否认。
白成山唔了一声:“这就好。”
他的神色缓了,声音柔和了,望着自己的乖阿囡。
“绣绣你路上累了吧?先去歇,晚上好好吃饭。这些年在外头都没什么吃好吧?爹叫厨子做了你最爱吃的菜。”
“太好啦!爹你对我真好!你不知道,女儿在外头,天天都想吃家里的菜!”
回来了面对面才知道,在她心目中那个无所不能的老父亲,这几年间花白发丝一下就多了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