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庚立了片刻,合上柜门,将自己的衣物随意搁在一边,听到走廊里传来阿猫一边哗哗扫地一边低声哼曲的声,迟疑了下,走到门边,唤了她一声。
阿猫丢下笤帚,跑到门口,探头进来,笑嘻嘻地说:“爷,找我有事?”
谢长庚问她:“夫人过门后,对我母亲侍奉可还周到?”
阿猫可喜欢那位从不嫌自己脏的来自长沙国的新妇了,一听,急忙走了进来,用力地点头:“可周到了!天天大早就到老夫人屋前等着给老夫人梳头穿鞋呢!”
“那她为何突然回去,你知不知道?”
阿猫两手一摊:“夫人没告诉我呐……”
谢长庚沉吟了下,颔首:“好了,没事了。你忙去吧。”
阿猫哦了一声,转身出去,走了几步,吸溜了下鼻涕,忽然福至心灵。
“爷,我知道了!可我不敢说,我怕你会骂我……”
她看着谢长庚,吞吞吐吐。
谢长庚道:“无妨,你知道什么,尽管说。”
阿猫从小到大老做错事,惹老夫人生气,就骂她笨。但爷的脾气好得很,从没骂过她。
爷小时候起,文章就顶好,才十岁,就考了头名的乡贡。但街坊们背地里说,爷看起来是斯文人,实则杀人不眨眼。
他们都很怕他,阿猫却不怕。又得了鼓励,胆子就大了,凑上来,小声地说:“爷,你不在家时,我老听见老夫人在夫人跟前说戚二娘子的好。就前些天,秋菊还在我们跟前说,要不是爷之前离了家,戚二娘子早就是爷的夫人了。我生气,和她吵架,她揪我耳朵,我就跑去告诉了夫人。”
“夫人是不是生气了,这才走了?”
阿猫说完,见他没有说话,眉头微皱,仿佛不快,心里又不安起来,觑着他的脸色,小心翼翼地说:“爷……我是不是又做错事了……往后我再也不敢多嘴了……你别生气……”
谢长庚回过神来,微微一笑,温声道:“无事。我知道了。你去吧。”
阿猫见他不怪,这才松了口气,大着胆子又说:“爷,你什么时候早些去把夫人接回来呀!她人可好了,还帮我看病!我的鼻子已经好多啦!秋菊老是骂我烂鼻子,气死我了!”
谢长庚点了点头。
阿猫向他躬身,高高兴兴地走了。
谢长庚环顾了一圈新房,踱至南窗前,双手背后,望着窗外云霾低垂,秋雨霏霏,渐渐地出起了神。
作者有话要说:明天见。
第 5 章
这日,陆氏备好五牲之礼,带着一众随从,和扶兰出城,渡船行至君山,到神殿祭谢神明显灵,保佑自己丈夫那日化险为夷。
祭神完毕,姑嫂从神殿出来,下山之时,扶兰问道:“阿嫂,师傅可在山中?若在,我去看下他老人家。”
师傅姓李,是当世名医,人人都叫他李药翁。年轻之时,他曾在宫中做过太医,后来出宫,游历四方,一边编撰医书,一边在民间行医。多年之前,他行至洞庭,喜爱此间山水,于君山结庐而居。扶兰父亲慕其名,亲自寻来拜访,渐渐有所往来。药翁见王女小小年纪,对自己的那些草药就显露出兴趣,也喜她聪明,遂收她当了半个弟子,闲暇之时,教她些医术。
年初扶兰出嫁之时,师傅还在君山。
陆氏笑道:“你出嫁没多久,药翁也就下山去了,不知何日归来呢。”
扶兰说:“阿嫂你先回城。我去师傅那里看下药园。”
陆氏知小姑和药翁的渊源,点头:“也好。那我先回城了,你早些回来。”
扶兰答应,目送陆氏下山,自己循着山径,来到了师傅的住处。
这是一座隐于半山的庐舍,编竹为篱,几间草舍,后头有个很大的药圃。
师傅下山了,但这里还留了个名叫阿大的童仆,照管药圃。
阿大是个孤儿,被师傅捡来养大的,老实巴交,正在屋后忙碌着,忽见王女来了,惊喜不已,急忙放下锄头,跑出来迎接。
扶兰叫他不必管自己。来到药圃,帮着晒制了些刚采的新鲜草药,忙忙碌碌,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
慕妈妈开始催她回城。
日已西斜,扶兰也知该走了,叮嘱阿大照顾好药圃,洗手出来,一行人下了山,行经一株老柏旁时,侍女茱萸笑道:“翁主,他们说这老柏是神树,能通灵,好些人都特意来这里拜它呢。咱们既经过,也去拜拜吧。”
老柏深深地扎根于山壁,盘根错节,虬枝茂叶。千百年来,山风劲吹,它自岿然不动。
扶兰停步,遥望片刻。
“不早了,下山吧。”
她说完,收回目光,转身继续踏着山阶而下。
当地有个传说,君山半山这株生于峭壁的老柏,是开天之时,湘君和湘夫人亲手所植,与君山同龄,可佑世人姻缘。
同行的人里,几个年纪小些的侍女,都有些心动。不料王女没有兴趣,只好作罢,跟着下了山。
等在山下的侍卫摇船,送扶兰一行人上了岸,坐车回到城中,已是掌灯时分。
扶兰才进王府,就得知了一个消息。
谢长庚平定了江都王之乱,派人给慕宣卿送来了一封信,道自己不日便到长沙国。
陆氏得报扶兰回府,带着信,匆匆来到小姑闺房,寻到了她,面上带笑。
“兰儿,妹夫信里说,他此行过来,是为拜祭父王。自然了,除了拜祭父王,想必也是接你回去的。”
成婚才半年多,小姑就不顾山遥水迢,自己回了长沙国。虽说是君山大帝托梦所致,她不放心王兄,这才亲自赶回来的,但这些日,陆氏从茱萸等侍女的口里,知道谢母并不是个好相处的人。那日小姑离开时,还曾与谢母发生过不快,谢母甚至提了纳妾的事。
新婚才半年多,丈夫不在,新妇便不顾婆母阻拦,强行回了娘家。即便事出有因,在世人眼中,就是新妇一方不占理。
丈夫已经化险为夷,伤也无大碍了,但小姑却矢口不提回去。
陆氏疑心她是因了谢母所提的纳妾之事,负气在心。
怕小姑多心,虽然没在她面前提及半句,但陆氏心里,还是很为她担忧,唯恐她因此见恶于谢家,乃至失了新婚丈夫的心。
等谢长庚回了家,万一见怪,不来接她,到时,小姑恐怕有些难做了。
不回,自然不可能。若就这么自己回去,未免又有失脸面,且日后在谢家,情势恐怕更加不利。
她正暗自愁烦,今天去拜谢君山大帝之时,还特意替小姑祈祷了一番。
没想到心想事成。一回来,竟收到了这样的好消息,怎不叫她为之欢欣?
她将谢长庚写给慕宣卿的信递了过来。
“兰儿你看!”
扶兰却没有接信,脸上也不见半点欢喜之色。
陆氏不解,问道:“你怎么了?妹夫就要来接你了,这不是好事吗?”
扶兰让侍女都出去了,待屋里只剩自己和陆氏了,方道:“阿嫂,我不回去。”
“我欲和离,与谢家断了干系。”
陆氏震惊不已,起先还以为自己听错了,见小姑神色郑重,不像是在信口胡言,方吃惊地道:“你怎的了?成亲才半年多,竟要和离?你从前不是一心系于谢家郎吗?何况你们成亲后,恐怕连话都还没说上一句,怎的突然就要断了干系?”
扶兰沉默间,陆氏忽想起侍女的话,急忙又劝:“兰儿,先前阿嫂没说,是怕你多心。我也听你侍女提过几句,道你婆母有意接戚氏女进门。你若不愿,等见了妹夫的面,和他好好说就是了。你们才成婚,你若不点头,就算他和戚女渊源再深,想必也不能拂了我们长沙国的颜面,定要将人抬进门来。”
她执住了小姑的手,压低声:“兰儿,你听我说,你是谢家主母,此事,只要你不松口,人就不可能进的了门。凭着你的容貌,再用些手段,何愁收不住妹夫的心?何况,还有我们长沙国呢。国虽小,但你翁主地位就在那里!不过一个女子而已,何至于叫你心灰意冷至此地步!”
扶兰道:“阿嫂,你说的,我都懂,但我要和谢家脱离干系,并非因为戚家女,而是我已改变想法,看不上那个姓谢的了,更不想再在谢家蹉跎我这一生。”
“我这趟回来,就没再打算回去了。我也不会再改变想法。恳请阿嫂见谅我的任性,成全于我,勿再劝我回去。”
她的语气依然平静,但态度,却十分坚定。
陆氏吃惊地注视着慕扶兰,恍惚之间,竟生出了一种陌生之感。
这不像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女该有的想法。
她印象中的小姑,温柔而贞静。
记得年初她出嫁的前夜,自己陪她同睡。她的紧张、期待和羞涩,至今历历在目。
陆氏实在不知,不过短短半年多的时间里,在她的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竟让她做出了这样的决定?
她仿佛突然就长大了,不再是自己熟知的慕氏王女了。
“兰儿……”
陆氏为难了,犹疑不决。
“你想和谢家脱离干系,本也无妨。若真不愿再留于谢家,阿嫂自然不会逼你回去。只是这并非小事,也没那么容易。你婆母虽说提了纳妾,但人并未进门。即便进了,这也不是咱们能提和离的借口。更何况,这是父王当年替你订下的婚事,关乎长江水道和我洞庭的四方平安,好端端的,我们如何向他开口?”
朝廷这场已持续多年,至今还没完全消停的藩王动乱,始于当年的刘后掌权。战乱一起,各地便随之动荡不安,诸多藩国,或野心勃勃,或身不由己,相继被卷入。最多之时,竟有十余国之众。
长江两岸,自古便出江洋大盗,而洞庭北纳长江,西接湘、资、沅、澧四水以及汨罗,水路四通八达,更利养盗。外头战事一起,洞庭四方,便骚乱不断。
三年之前,老长沙王预感自己或许不久于人世。他在之时,还能凭着往日威势,震慑四方,但自己若是不在了,时局纷乱,恐怕终有一日要波及长沙国。儿子慕宣卿,一时恐怕无法独力支撑局面。
那时,十九岁的谢长庚,已聚集人马,荡平大盗四起的长江,牢牢制住了上游水道,亦把控着朝廷漕粮的运输。
老长沙王此前在剿接壤长沙国的一个为害地方多年的江洋大盗之时,曾得到过谢长庚的助力。两人有过一面之缘。
这个出身低微,但能力卓绝、行事亦讲究规矩的青年,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认定绝非池中之物。
他的目光,终于落在了谢长庚的身上。
仿佛心有灵犀,恰这时,谢也主动上门,前来求亲。
婚事便这样顺理成章地订了下来。
十三岁的长沙国慕氏王女,许给了十九岁的长江匪首谢长庚。
不久,谢就因了长沙王的保举,被朝廷延揽,摇身一变,进阶成了江陵刺史。
当年,长沙王病去,而谢长庚就此凭着战功,一路晋升,短短三年时间,便做了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令人侧目。
不讲别的,仅从这桩婚事本身而言,于谢,或者长沙国而言,都是一桩各自有所得的良缘。
谢长庚步入官场,而长沙国,也如老长沙王所期盼的那样,就此太平,四境无虞。
阿嫂有这顾虑,扶兰怎不理解?
她说:“阿嫂,不用你们开口,我会和他说的。倘若他自己同意了,也不影响我洞庭四方水域的平安,你们可否成全?”
就在这时,门被人一把推开。
扶兰转头,见兄长慕宣卿坐于辇上,停在门口,满脸的怒容。
“阿妹!谢家欺人太甚!这才多久,竟敢如此羞辱于你!姓谢的本就是个巨盗,怎配得上你!你不必担心。阿兄再无用,也不会让你受如此的欺辱!”
第 6 章
“宣卿……”
陆氏担忧地叫了声丈夫。
“阿妹的意思,就是我的意思!”
慕宣卿厉声喝道,没有丝毫可商量的余地。
他夫妇感情一向很好。慕宣卿还是头回,在人前用这样的语气和妻子说话。
王怒,近旁侍从,皆面露惧色,纷纷下跪,匍匐于地,不敢动弹。
陆氏知他应是知道了谢家意欲纳妾之事,这才如此愤怒,不顾腿脚还没痊愈,就这样过来了。
她知丈夫的脾气。
本就深恨自己无能,当初因为得不到父王的信任,才将王妹许给了一个江洋巨盗。
于王妹而言,本就是极大的委屈了。
现在谢家竟还敢这样对待她,他怎可能忍得下去?
虽然凭了直觉,陆氏心里总觉这事不像小姑表面说的那么简单,内中或许另有隐情。
但丈夫是长沙王。他已如此表态了,她怎能再表异议?
何况,小姑的态度,更是如此坚决。
她刚刚救了自己的丈夫。
即便最坏打算,这场突如其来的婚变,会致使长沙国和如今权势如日中天的河西节度使谢长庚关系决裂,乃至交恶。
但还有什么事,后果会比长沙国险些失去王,继而除国来得更要可怕?
倘若不是小姑得了神明的托梦,及时送来那封救命的信,现在自己恐怕已经没了丈夫,长沙国没了王,这个国,很快也将不存了。
陆氏本也是个心胸开阔之人,这样一想,也就坦然了。
她沉吟了下,点头。
“也好。倘若兰儿你真的决意与谢家脱离干系,阿嫂与你王兄一样,定会助你。”
“国在,你便是我长沙国的王女!”
慕宣卿望了眼妻子,神色这才缓了些,命周围侍从全部退下。
“阿妹,你可记得十年之前,你六岁时,姑姑薨于宫中一事?之前,我从没告诉过你,那时父王分明得到过消息,姑姑之死,大有蹊跷,或与当今之奸后脱不了干系。但姑姑临终之前,却又命心腹给父王带了遗言。”
“当年我十二岁,姑姑的遗言,我至今记得清清楚楚。”
“姑姑说,生死有命,皆是劫数,她无半分怨恨。朝廷本就有意彻底剪除异姓王,她不希望长沙国因她而生出任何的动荡。姑姑叫父王从今往后,务必加倍韬光养晦,以保长沙国的平安为第一要务。”
“阿妹,你可知姑姑此话何意?当日我不懂,问父王,父王不说。后来我自己琢磨,直到最近两年,才终于想明白了。”
“阿妹,你道当初,朝廷为何择我慕氏女为后?看似风光,实则毒饵!姑姑不明不白死于宫中,他们等的,或许就是我长沙国的愤怒与不平。一旦父王有了任何异动,就成了他们发难我慕氏的最好借口!”
“父王为保我慕氏基业,忍了下去。还应了那个姓谢的求亲,将你许给了他。”
“父王当日将你许他,又保举他入仕,是希望借他之力,保我长沙国四境平安。但这个姓谢的,如今却受奸后的笼络,与奸后走得极近。奸后又借铲除乱王的借口,一直在孤立我长沙国,暗地打压。”
“父王能忍,我却忍不下去。姑姑的仇,我迟早是要报的。方才我的话,也绝非一时冲动!”
“这个姓谢的,当初为了洗脱巨盗身份,向我慕氏求亲。如今为了飞黄腾达,又心甘情愿做了奸后的走狗。他是不可能和我慕氏一条心的。更不用说,如今竟就这般轻慢于你了!从前是你自己愿意嫁他,如今你既改了主意,我慕宣卿再无能,也不会强迫你委身如此一个不堪之人!”
“阿妹你放心,等姓谢的一来,阿兄就替你把话和他说清楚!”
“从今往后,阿兄必竭尽全力,壮我长沙国,护我阿妹,再不让你受任何的委屈!”
年轻的王,神色激动,目光炯炯。铿锵的誓言,更是显示了他无与伦比的决心和王族子弟所固有的骄傲与勇气。
慕扶兰的心里,涌出了一阵暖流。
谢长庚和她的王兄同龄,不过比王兄大了数月而已。但心机何等之深沉,为人何等之隐忍,性情何等之狡诈,这个世上,或许再没有人比她更清楚了。
不管阿兄到时是否真的能帮自己打发掉他,兄嫂对她的这份爱护,便是她这辈子失去骨肉至爱之后,弥足珍贵的另一种拥有了。
往后,她必也将倾尽全力,来保护她所珍视的这种拥有。
“谢谢阿兄。谢谢阿嫂。”
她注视着面前的王兄和阿嫂,一字一字,说道。
……
半个月后,十一月十二日,长沙国的礼官再次收到了消息。
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亦即翁主之夫婿,将于三日后抵达岳城。
礼官开始着手准备迎接上宾的礼仪之时,却收到了一则王命。
王命令他们,什么都不必做。
不阻谢长庚的到来,但也不做任何的迎接准备。
礼官大惑。
遑论谢长庚如今的官职已极是显要。河西节度使,驻凉州,受命时得赐旌节,军事专杀,府树六纛,威仪极盛。
就算他是个普通人,身为翁主的夫婿,来长沙国拜祭先王,这样的“礼遇”,未免也是说不过去。
但王命不可违。
礼官问于丞相陆琳。陆琳自己也是丈二金刚摸不到头脑,从王后那里,也打听不出什么内情,想劝慕宣卿,他却不见自己,只好压下心中忐忑,叫照着王命行事。
到了十五这日,大早,陆琳再次求见慕宣卿,苦劝他无论出于何故,谢长庚既声称来此拜祭先王,那就不必这般得罪于人。
但慕宣卿依然不听他言,拂袖而去。
陆琳无可奈何,只好命人打开城门迎人,自己带了属官,来到先王神庙,在那里等候着谢长庚。
谢长庚是在午后时分抵达岳城的。
他一身青衫,足踏皂靴,服饰极其寻常,马后也只跟了寥寥数名随从,皆为布衣,以至于纵马来到城门口时,城卒也没想到眼前这个看起来文质隽拔的青年男子,就是长沙国的王女夫婿,当朝大名鼎鼎的那位最年轻的节度使。见他同行之人,身上似乎带了兵器,便将人拦下,盘问来历。
谢长庚的这几名随从,都是早年就跟着他在长江水道里摸爬滚打出来的,看似普通,放到人堆里就看不见了,实则个个都是杀人不眨眼的悍匪。入长沙国后,本就诧异于对方的待客之道,眼见到了王城,城门口,竟也没有最起码的迎接之人,还被城卒这般拦下无礼盘问,再也忍耐不住,勃然大怒,当场就要拔刀相向,却被谢长庚给阻拦了。
他坐于马背之上,看着前方那重厚重门洞之后,向着自己迎面扑来的长沙国国都街景,神色平静,报上了自己的姓名。
城卒听得他竟就是谢长庚,吃了一惊,慌忙退到一旁,让出了道。
三年前来求亲时,他只到过王府,未曾去过王庙。又向城卒问了方向。
他眺望了眼被指的方向,略略眯了眯眼,随即驱马,入了城池。
陆琳带着属官,在通往王庙的神道台阶之下等待之时,袁汉鼎也来了。
袁汉鼎立在那里,岿然不动,双目望着前方,犹如凝固的一根岩柱。
陆琳辈份比袁汉鼎高,论年纪,更是他的长辈,却今天,没根本做不到像他那样稳如泰山。
他实在是想不通,慕宣卿为何要对远道而来的妹夫摆出这样的高傲姿态。
他更是担心,万一因此而得罪了谢长庚,往后于长沙国,绝不是什么好事。
正心浮气躁,左右张望之时,忽然看见远处神道尽头,行来了一点青色身影。
那青影渐渐行得近了,越来越大。
陆琳一眼认出,正是三年前曾见过一面的谢长庚。
三年不见,这青年男子的模样,和印象里相比,竟无多少改变。
或许,官道上新添的那些杀戮,不过也就是他从前为巨寇时的延续罢了,并不足以在他目瞳之中再添多少血色的影。
只见他衣袍当风,步伐不疾不徐,独自正向这个方向行来。
陆琳急忙带人快步迎上见礼,笑呵呵地说,暌阔数年,只能遥闻节度使之威赫功名,今日终得再度面晤,故人风采,更胜往昔,极是荣幸。
他的语气,极其恭敬。
谢长庚停步,还礼,微微一笑:“丞相言重。丞相劳国劳民,一馈十起。因我来迟,叫丞相以及诸位在此久等,愧何如之。”
慕宣卿今日是将人得罪狠了。没想到一见面,谢长庚竟若无其事,仿佛浑不在意,言辞斯文,回复周到。
陆琳终于稍稍松了口气。
对方既不提长沙国的失仪,他自己自然也不会蠢到主动去说这个,忙向谢长庚引荐袁汉鼎。
“袁将军乃敝国已故袁相之义子,今日得知节度使到来,特意来此相迎。”
袁汉鼎只是长沙国里一将军,与谢长庚的官职,落差极大。
袁汉鼎神色肃穆,不卑不亢,向谢长庚行了一礼,说:“末将恭迎节度使。”
谢长庚的两道视线,落在袁汉鼎的脸上,注视了他片刻,微微颔首,从他身旁经过,迈步继续朝前。
陆琳忙跟上,替他引路,行至王庙之前。
庙门已经开启。
谢长庚净手拈香,神色肃穆,入王庙,向着列于庙中的慕氏诸多先祖一一行过跪拜之礼,最后又向三年前去世的老长沙王的牌位复行礼仪,毕恭毕敬,一丝不苟。
行礼完毕,他从地上起身,将香火插入香炉,后退着,行了十数步,方转身要出庙,脚步停顿了下来。
长沙王慕宣卿,他的妻兄,不知何时入了祖庙,就立于殿中,挡住了他的去路。
槛外那些原本跪在两旁的侍人,皆已不见。
慕宣卿头戴白玉冕冠,身着锦绣王袍,腰束金斓玉带,面颜如雪,神色如冰,冷冷地看着他。
周围静悄悄的,一片死寂。
仿佛有亡灵的眼漂于庙顶,静静注视着地上正相对而立的二人。
第 7 章
“谢长庚,你还来做什么?”
“倘若不是看在先父的份上,今日,孤断不会容你再踏入我长沙国一步!”
慕宣卿的说话余音,好似回荡在了神庙高大而穹阔的殿顶之上。
谢长庚神色自若,以外臣参王之礼向他参拜,礼毕,说道:“王只言其然,却不言其所以然。可否告知何故?”
慕宣卿的两道目光,犹如含了愤怒的利箭,刺向了对面的谢长庚。
“你本一巨寇,当日父王不计身份,对你青眼有加,将孤之王妹许配于你。我长沙国履约,年初之时,将王妹远嫁。不说她跋山涉水远嫁你夔州瘴地,新婚之夜你便留她一人离家。她到你谢家后,侍奉长辈,主持中馈,怜恤下人,可曾有过半分失仪,有可曾有过半句怨言?”
“孤之王妹,到底做错了何事?入你谢家之门不过半年,竟遭如此折辱?你谢家又到底是何等门庭,敢如此轻慢我长沙国翁主?”
慕宣卿捏紧双拳,手背之上,青筋纵横交错,一道道地凸起。
“谢长庚!”
他用厌恶至极的语调,咬牙切齿地叫出了对面那人的名字。
“何为衣冠禽兽,枭心鹤貌?正是你这样的无耻之徒!”
“你处心积虑,穷极龌龊之能事!三年前来我长沙国求亲,一心攀附。倘若不是我父王被你欺瞒,助力于你,你何以步入仕途,飞黄腾达?”
“你这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宵小之辈!如此慢待孤之王妹,莫非欺我长沙国国中无人?”
“谢节度使,你如今固然权高位重,不可一世,我长沙国亦不过一弹丸小国,但慕氏先祖何等英烈,子孙如孤,再是无能,也断不会坐视王妹遭你如此羞辱!”
“你来拜祭先王,孤不为难你。既已拜完,你请自便!我长沙国庙小,容不了你这尊大佛!”
他顿了一下,将一文书投掷于地。
“你听好了,今日起,我慕氏与你谢家,再无半分瓜葛!孤之王妹,与你亦再无干系!男婚女嫁,各自为便!”
他说完,转身拂袖便去。
“且慢!”
方才一直默不作声的谢长庚忽然开口。
慕宣卿停步,但未转身。
谢长庚并未看地上的东西,从旁,走了过去。
“殿下的意思,谢某明白了。殿下所斥,字字句句,骂得极是,谢某无意辩解,亦无可辩解。只是中间,确实有些误会,倘若不加以说明,就这样伤了和气,恐怕有负岳父当初赐婚之时对谢某的一番教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