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媪叹息:“可怜,花儿一样的女娃,这是遭了孽。好在模样好,好嫁人,等嫁了个好人家,往后日子也就好起来了……”
张媪终于不再追问了。
阿菊又望向小女君。
她也正看过来,冲自己飞快地?了?眼,一笑,露出两颗这里少见的雪白而整齐的小门牙,模样俏皮,看着绝无半分难过之情。
阿菊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外头喊话,说使团的人都起了,让立刻送早食出去。
庖厨里立刻忙碌起来,阿菊也一道去送早食,人都出去了,最后只剩菩珠一个人守着灶膛。
周围安静了下来。
菩珠拨了拨柴火,看着炉膛里跳跃的火苗,一口一口,慢慢地喝着盏中蜜乳,脸上方才的笑容,渐渐消失了。
菩家获罪,是在八年之前,那时,在位的还是明帝——本朝终结百年乱世一统天下,立国后的第三位皇帝,如今孝昌皇帝的父亲,在位四十又一年。
而要说菩珠祖父之罪,则须从本朝如今尚在的姜氏太皇太后说起。
姜氏出身将门,父跟随本朝太祖东征西战,立下赫赫战功,太祖驾崩,太宗继位,时年十五岁的姜氏被立为皇后。
姜氏一生无所出。十年后,太宗驾崩。
太宗子嗣不振,在位十年,只得了一个地位颇低的陈姓嫔妃生的皇子,便是明宗。当时明宗才十岁,龆年登基,姜氏遵先帝遗照,以嫡母身份辅佐幼帝代为听政,定年号宣宁。
姜氏是个奇女子。
李氏皇朝立国后,北方一直有着前朝所遗的边患。北人建立了统一而强大的狄国,骑兵锐不可挡,而中原方历经百年战乱,国内百业衰微,人口锐减,钱粮匮乏,立国后的二十年里,虽休养生息,但国力一时难以恢复,对北狄一直处于防御的劣势之态。太宗驾崩时,北狄正兵强马壮,趁中原李氏皇朝皇位更替、妇人当国的大好机会,举兵南下,号称控弦百万,大有一举吞并中原之势。
李氏皇朝当年的开国武将此时大多已经凋零,大将难寻,倾举国可动员之钱粮,最多亦只能支撑三十万兵马一年的战事。面对来势汹汹的强敌,国岌岌可危,朝堂一时风声鹤唳,人心惶惶,不少大臣主张避战,不如纳贡求和,又百般论证,只要不打仗,所纳之出,远不及迎战所废之钱粮。
帐算得是不错,却被当时年仅二十五岁的姜太后一口拒绝。她顶住巨大压力,提出以战谋和的主张,在亲王定北王李延的支持下,大胆启用当时已年过古稀的老将军长平侯梁栋和自己的族弟姜虎领兵迎战。老将军坐镇指挥,姜虎军事奇才,利用北狄的轻敌,设计诱敌,几次交锋过后,次年,最后一场大战,大败北狄,引发北狄朝廷内部动荡,诸王纷争。狄人被迫收缩,退兵求和。
考虑到本朝当时也无能力再深入追击,更无法支撑长久大战的实际局面,且自己当初的目的也已达到,姜太后接受了来自狄国的议和条件,这场持续了将近一年的大战,就此结束。
这一仗,非但姜太后以战谋和的主张得以实现,李氏皇朝国威大振,西域诸多原本摇摆在狄国和李氏皇朝之间首鼠两端的小邦纷纷投向李氏,更重要的是,换得了可预见的将来数十年内明宗朝的北境太平。
战后,梁家进位,姜虎也封侯,经此一战,成为了朝廷军方的核心人物,姜太后更是威望无二。她的号令,百官莫敢不从,民间甚至以姜太后的容貌塑西王母之神像加以焚香跪拜。
数年后,明宗成年大婚,立对皇朝立下过汗马功劳的长平侯家梁氏女为后。
皇帝大婚后,姜太后便归政于皇帝,但皇帝还很年轻,当时不过十五六岁,在大臣的请求下,她还会继续过问一些重要的政务。
如此又过了几年,到了宣宁十年,明宗二十岁,发生了一件引发朝野争论的大事。


第4章
这一年,明宗为自己的亲母陈太妃加封太后头衔,并徽号圣安太后,俨然逼齐圣仁姜氏太后。
本朝有制,皇帝生母若地位低微而嫡母在,即便皇帝登基,也不可称太后,除非年过六十,方可加封太后之号。
先帝驾崩之时,陈太妃当日还只是嫔,这一年,也才三十五岁。明宗一出手,不但进了太后号,还进了与姜太后相平的徽号。
皇帝的这个举动在朝廷引发轩然大波,包括宗正在内的绝大部分官员都上奏反对,但皇帝以嫡母太后恩许为由应对,一概不理。群臣莫可奈何。
这是一个信号,成人并且也颇有文治武功之能的皇帝开始想要摆脱来自嫡母太后大翼的阴影,树立自己的权威。
其实在这件事发生之前,朝堂中的敏锐之人也早已有所察觉,亲政后的皇帝,似乎忌惮起了姜太后,渐渐开始疏远姜家乃至太后,对和姜家结为姻亲的梁家亦日渐生分。梁氏虽贵为皇后,皇帝与她并不亲密,大婚第一年生下了被立为太子的长子李玄信之后,这么多年,梁后再无所出。皇帝对太子似乎也不是很喜欢,常常几天也不会召来见上一面。
就在群臣隐隐为皇帝与嫡母姜氏太后的关系深感忧虑之时,姜太后再一次做出了她的选择。
这一年,三十五岁的姜太后以养病为由,迁出皇宫长安宫,住到了为太后太妃养老而修的蓬莱宫。两宫相距二十里,以植木跸道相连。
这是姜氏太后隐退的标志。果然此后她再未参政,而是潜居蓬莱宫,收养了去岁因西南边事在外奔波不幸染疫去世的定北王遗腹女,是为金熹长公主,亲自抚养,视若亲女。
二十年便如此过去。到宣宁三十年,这一年,发生了一件值得提出来说道的事。
几十年天下太平,休养生息,人口繁衍,国库渐盈,李氏皇朝开始具备反击北狄的国力。而北狄经过二十年的蛰伏,也再次蠢蠢欲动。
来,惩而诛之,去,备而守之。
自古至今,于边患,华夏王朝之君王,凡有几分血气者,无不奉此为圭臬。
正当壮年的明帝亦追求守中治边,且颇有作为。
在他亲自的调度和谋划下,几年之前,皇朝又取得了一次对北狄的军事胜利。这个时候,当年的平阳侯姜虎已经因病去世,但他的儿子姜毅横空出世,不但继承了其父的侯位,亦继承了其父的军事才能,堪称战神,二十岁领兵上阵,再一次取得大捷。虽非决胜,却令北狄内讧加剧,这一次直接导致裂为东西。西狄弱而东狄强,西狄王欲与李氏皇朝修好以共同对付东狄,这几年频频遣使东来,最后提出为王子求娶金熹长公主的请求。
王子去年曾随使者来到京都,偶遇金熹长公主,十分倾慕,回去后念念不忘,这才有了如此的和亲之请。
金熹长公主这一年二十岁了,花容月貌,不知为何仍未婚配。在蓬莱宫深居了二十年,当时已年逾半百的姜太后万分不舍,但最后,还是送走了视若亲女的长公主。
据说长公主从京都西永乐门离开的那一夜,多年未出蓬莱宫门的姜太后在永乐门上独自立到了深夜。
是夜,夜寒露浓,华发星点,身影萧瑟。
菩珠就生于金熹长公主和亲塞外的次年。
岁月如水,光阴流淌,又过去了七年。
到了宣宁三十九年,明宗登基将近四十年了,御前的成人皇子有四位。
长子,即梁后所出的太子玄信。
次子晋王玄吉,便是如今的孝昌皇帝,陈太后的侄女陈妃所出。
三子楚王玄义,董妃出。董妃族兄董乾有才干,七年前对北狄的战事里,明宗派董乾统筹钱粮。他也没有辜负帝恩,调度出色,后被授车郎将,成为皇帝的近臣,董家自此也隐有追赶姜家分庭抗礼的态势。
最后一位幼子,封秦王,名玄度,因生母阙妃进宫迟,当时明帝已经登基二十多年,人到中年,故秦王与几位皇兄年纪相差颇大,兄长皆而立,而他年方十六。
这一年,明宗也将近五十岁,龙体日渐欠安,太子却早过而立,正当少壮。
论自身,太子聪颖好学,宽仁厚爱。
论护持,母舅梁家自不用说,年轻的平阳侯姜毅,与太子亦亲亦友。武有这些战功赫赫的实权军方人物,文,则有以太子太傅菩猷之为首的京辅士人文官集团。
菩猷之,便是菩珠祖父。他重太子,犹京辅士人重太子,而京辅士人重太子,无异于天下士人重太子。
明宗对于曾定掌乾坤又辅佐自己坐稳帝位的嫡母姜太后,无疑始终是怀着极大的敬重之情,但这位幼时与嫡母太后亲密无间的皇帝,成人后心态有变。他之所以不喜梁后所出的太子,或许也与这种变化有关。
太子越光华照人,皇帝的心思便越是微妙,加上有心之人进言,倘若说早年,皇帝对自己的喜恶还有所克制,随着年纪老去身体衰微,竟渐渐不加掩饰,常以太子奏对有误而加以斥责,甚至当着近侍大臣之面,疾言厉色。
少壮太子,衰微父帝,在权力的太阿面前,本就是道无解之题。
更悲哀的是,太子从小本就不被父帝所喜。
不知道多少次,太子李玄信在噩梦中惊醒,一头冷汗,涕泪交加。
他梦见父皇拔剑刺向自己,自己倒在血泊中,苦苦哀求,表明心迹,而父皇看也不看一眼,冷冷离去。
这不仅仅是梦。他知道,迟早有一天,即便父皇不杀死自己,也会废了自己。
四个儿子里,父皇最爱的,是他的幼弟玉麟儿。
玉麟儿是四弟李玄度的乳名,他的母亲阙妃来自阙。
阙国位于中原之北,与狄近邻,是一个古老的北方小国。据说上古时代,阕人最早的先祖曾居中原西,人多高鼻白肤,貌异美,后周朝时,东迁安居立国,遂与中原通婚往来,到如今,千年之后,阙人无论容貌章服、文德刑政,与中原王朝皆是无二。
又传言,阙人先祖曾获铜山,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财富惊人,阙人男子则骁勇善战,借先祖择定立国之地的天然山川地势自保,国虽小,却绵延生息,代代不绝,即便前朝中原百年大乱之际,遭狄人多次侵袭,亦始终自立,未尝被叩开关门半分。
四十年前北狄南下,大战在即,姜太后备战之余,遣使者面阙王。阙王审时度势,毅然决定出兵助姜太后。战后,阕王领国归附,被封武德天王,赐国姓。宣宁二十二年,阙王女儿入京都,封贵妃,次年诞子,便是太子的幼弟玄度。
阙妃容貌极美,明宗宠爱,本就子以母贵,又是隔了多年之后中年再次得子,且据说阙妃生产前夜,明宗梦一白色麒麟自北踏雪而来,醒来以为吉兆,待阙妃真产下皇子,当即替他取乳名玉麟儿,一岁便封秦王。
从他封号,便可窥知父皇对四弟的宠爱程度了。而四弟也不负父皇所期,文武双全,十六岁就被委以北衙中央禁军四卫之一鹰扬卫郎将,掌长安蓬莱两宫的北宫门戍卫要职。
太子难以忘记去岁春日所见的一幕。
京都春深花浓,芳草菲菲,他去拜望完嫡祖母姜氏太后后,不愿立刻回到那个到处都有耳目监视的东宫,微服来到蓬莱宫附近的城西渌水岸边散心。
春光媚人,他却心思重重,始终无法开怀,想着昨日自己舅父大将军梁敬宗暗传的信。
舅父向他转达了些消息,并再一次劝他,务必做好周全准备,以防万一。只要自己点头,他会全力帮助自己。
做了三十年的太子,一旦真的被废,即便能够苟活于世,恐怕也是比死还要悲惨。
他感到无比的痛苦,为自己必须要做这样的艰难抉择。
他立在桥旁酒楼之上,凭窗远眺,怔忪之时,忽见一个少年郎从北面自己方离开的蓬莱宫方向纵马而来。
少年衣绯衣,冠金冠,束玉带,佩弓矢,前翠羽,后旌旗,胯下骑着那匹上个月西域才远道而来进贡给皇帝的大宛天马,在身后一群与他年纪相仿的京都世家子弟和便甲护卫的簇拥之下,径从渌水桥上疾驰而过,留下身后一地被马蹄践踏成泥的杏花。再其后,驺奴们驱着来自太厩的十几头悍烈猎犬紧紧奔随,犬吠与子弟发出的纵情狂呼交错,惊得路人纷纷夺路闪避,指指点点。
皇城里的道路,除非是有来自城外的紧急信使,否则不允纵马。
而那马队迅疾如风,没有丝毫缓势,在那绯衣少年的骑领之下,转眼到了城门之前。
城卫远远瞧见,认出来人,早已大开双门,俯首拜在路边,等那少年从面前经过。
这少年便是自己的幼弟玉麟儿,看他样子,似是刚从祖母姜太后那里出来,趁着春光,去往城西太苑游猎取乐。
少年游,王孙公子为驾伴,五侯子弟争羽卫。钟鼓馔玉,俊游射猎,踏马天街,俾睨玉京。
这就是深得父皇之宠的天之骄子啊,自己的弟弟。
父皇越老,便越偏爱于他。
爱到何等地步?
两年前,四弟十四岁的生日,父皇醉酒,对身畔侍奉着的宦官沈皋说了一句话。
他说:昔周太王废太伯,立王季,周文王舍伯邑考,立武王。朕观秦王甚好。
周太王和周文王做了一件相同的事,悖逆宗法,废长立幼。
沈皋惶恐无比,当时长跪不起。
父皇当时说完,似也醒酒有些懊悔,随后未再提及半句。
这件事最后辗转传到他耳中,想必自然也会传到他另外两个年长的弟弟耳中。
阙妃走得早,失母后,他交替在祖母姜太后与自己母亲梁后宫中居住,经常跟着自己读书射猎。
所以和晋王楚王两个弟弟不同,太子对这个小了自己许多的幼弟,一直怀了很深的真挚感情。并且,这个幼弟,他对自己也非常亲近,全然信赖,太子能够感觉的到。
兄弟亲厚,虽非同母所生,却胜似同母。
不知自己另外那两个弟弟得知了这话会作何感想,但是自己,当时即便得知父皇如此酒后之言,他觉得也只是失落与悲伤,为无论如何努力也不能获得父皇认可的失落和悲伤,却未对四弟生出过一丝一毫的嫉妒之情。
然而这一刻,太子李玄信知道了,他是嫉妒的,真的嫉妒自己的幼弟。
为他什么也不必做,便获得父皇还有嫡祖母姜氏太后的无上宠爱。
是的,姜太后虽也亲厚于自己,常勉励教导,但在四弟七岁那年他们的姑姑金熹大长公主远嫁塞外之后,只有在看到四弟承欢膝下之时,祖母的眼中才会露出欢喜之色。
太子嫉妒,也为四弟能够无忧无虑,纵情享乐。然而自己,从小未曾有过一分一毫的安全之感。从他知事起,伴他长大的,就只有无时不刻的惶恐与迷惑。
他已经三十多岁了,见过三十多次如此这般的玉京春深。然而他可曾有过一次像四弟这般无惧惹来御史弹劾的随心所欲之举?
没有。
一次也没有。


第5章
“啪”的一声,灶膛里的柴火爆出一簇火星子,四下溅开。
菩珠喝完最后一口蜜乳,再次拨了拨火,盯着那簇划出了道道炫耀光迹却又迅速消失不见的火星子,目光淡漠。
祖父之罪,万般之苦,皆源于前太子李玄信。
先帝明宗朝宣宁39年,她八岁时候的事,她永远都不会忘记。
那一年的初秋,姜太后不慎受寒染恙,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病情汹汹,一度甚至病危。
姜太后虽已三十年未再现身朝堂,但余威不减,上从明宗、诸皇子皇孙、后宫嫔妃,下至文武百官,无不日夜守候,焦急待讯。好在经太医诊治,终于化险为夷。但太后精神一直萎靡不振,听说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只有在秦王过来逗乐她时才会笑几声,其余大部分时间独处卧床,饮食也是日减,似有灯尽油枯余时不多之状。
就在这个时候,太子李玄信又得一个消息。上月他代天子领三公九卿诸大臣依礼法在南郊祭天,沿途众多百姓远远跪拜,窥见太子容貌服色如同天人,激动齐呼太子千岁,呼声之高,竟隐隐入城。此事当日就被有心之人传到了明宗面前,据说明宗沉默,应当心中不悦。
自姜太后病后,朝堂下便有流言汹涌,道皇帝至今未动太子,全是顾忌姜太后的缘故。一旦太后去了,恐怕会有一场大变。
太子问于母舅大将军梁敬宗。梁敬宗再次劝逼宫。这一次,太子终于被劝动,决心孤注一掷,趁父皇对自己下手之前先行逼宫让位,待登基之后,尊父为太上皇。
他们的举事失败了。
当日,梁敬宗被杀于宫门,随同逼宫之众全部当场被戮,长安宫中,宫门内外,杀得到处人头滚滚。
此事震惊了朝野,然而,还只是个开始。
明宗下令彻查,查出众多同谋,其中最显赫者,有三。
一是姜太后之侄,当时的南司十二卫大将军平阳侯姜毅。
二是当时担职不过才半年的北衙中央禁军鹰扬卫郎将,秦王李玄度。
第三个人,便是自己的祖父,太子太傅菩猷之。
姜毅作为南司十二位的大将军,主皇城防卫,他的罪名是虽未直接参与,但明知太子举事,知情不报,首鼠两端,与同党无二。
秦王玄度,身为北衙卫郎将之一,当护卫皇宫。他当日借故离开京城,虽未直接露面,但竟将符令交亲信,三千鹰扬卫士兵形同虚设,梁敬宗的叛军就是从他所屯卫的北门入宫,长驱直入。
据说明宗当时为此暴怒,以致呕血。
姜毅下昭狱待罪。背叛了自己的昔日爱子,则削去王位,押送到远在千里之外的龙兴之地。
那里有座无忧宫,专门用来囚禁重罪宗室皇子。宫名无忧,实则高墙壁垒,方丈之室。
上一个被送到这里的,是太宗朝的一个宗室。不到两年那个宗室就发疯了,一日高呼墙上有洞可供出入,狂奔而去,结果一头撞墙,脑浆迸裂。
菩珠不知姜毅和李玄度是否真的犯下若罪名那般的罪行。但想想,他们确实各有道理去随梁太子冒险举事。
老平阳侯姜虎在当年战后,娶梁老侯爷的孙女为妻。姜毅的母亲就是梁皇后的长姐,姜毅本就是太子党,根本不可能割裂,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些年姜太后隐退,姜家跟着不再出头争势,除了姜毅还位高权重,官居南司大将军外,余者几乎半隐,在朝堂从不发声,相对应的,陈家和董家倒纷纷起来,尤其董家咄咄逼人。
他自然希望梁太子顺利上位。
秦王玄度更是有他参与的理由。
虽有传言说他十四岁时,明帝曾醉后流露出改立他为太子的意思。但他上位的可能性,几乎是零。
不说他年幼,上面有两位成年皇兄以及母妃是阙氏这两点天然的劣势,就拿姜太后来说,她再爱这个孙子,也不会在另有年长皇子好端端无不是的情况下支持他凭空上位。倘若如此,就是公然支持破坏宗法,而一旦公然破坏宗法,则是开了一个贻害无穷的祸端。
以姜太后过去独掌朝政又急流勇退彻底还政皇帝的行事风格看,在她心目之中,国列第一,她是绝不会允许这种事发生的。而以姜太后对明宗的影响力,真不点头,明宗不会不从。
况且,皇帝在那一次醉言之后,就再没在任何场合有过如此的意思表示了,想必他自己也知这不可行。大臣们对此,更是没有任何想法。倒是这几年,晋王和楚王都各自有了拥戴的人。
虽然后来是晋王继位,但当时并没人能看的见这一点。反而三皇子楚王,看着希望更大。
晋王的优势只有两点,一是序齿在上,二是母妃陈妃出自陈太后家。但他劣势也同样明显。人才不及楚王,四兄弟中显得最是平庸,明宗对他并不看重。且陈家虽有已故陈太后是明宗生母这一点为依傍,但即便是陈太后生前,除了多年前那一次封号之外,明宗也无与这位生母有更多亲近的表现。陈家更无出众子弟,不像董家,子弟辈出,董乾又是明宗倚重的信任之人。
所以可以认定,倘若太子真的被废,二皇子未必也就能顺利上位。两人年纪相仿,立谁都能说得通。他和三皇子之间最后鹿死谁手,实在说不好。
而对于秦王玄度而言,若是与自己亲厚的长兄太子被废,无论换成晋王或者楚王哪一个上位,对他都是有百弊而无一利,尤其万一楚王上位,那就更是下下之局。行三的楚王对他颇有嫉意,不过只是维持个面上的兄弟关系罢了,极是生分。
这应该也是当初事发后他上书自辩,但明宗置之不理的原因吧。因为他确实有支持长兄太子逼宫的充分理由。
以上这些,都是菩珠根据自己前世后来陆续得知的内情而做出的判断和分析。
她觉得自己的分析没有毛病。所以基本可以断定,大将军姜毅和秦王玄度落得这样的下场,无可怨怪。
要怪,就怪梁太子无能,逼宫没逼成,反而害了一大堆人。
但是自己的祖父,那就完全不一样了。
祖父身为太子太傅,认定太子往后必是仁爱明君,对太子寄予厚望,明宗的微妙态度令他心焦。他曾多次在明宗面前为太子正言正名,但对于太子与其舅梁敬宗的暗中谋划,祖父确实半分都不知晓。
不但如此,祖父也看出皇帝不喜太子与梁家亲近,还曾多次规劝太子勿党。
这应该也是太子谋事,却在祖父面前没有透露半点风声的原因,因为倘若祖父知晓,他是绝对不会赞同的。
越是这种时候,越要律己修身,不做任何能被敌手用来攻讦的事。只要太子能做到这一点,那么,即便姜太后早于皇帝离去,皇帝再不喜太子,真的生出改立之心,也没有可以用来改立的正当理由。
宗法和舆论,其实才是太子最大的保护者。
行差踏错,是真正的深渊。
祖父是这样劝诫太子的。
但是太子却还是沉不住气了。
等到祖父知晓,太子的兵马已经逼向了长安宫。梁敬宗等人被杀后,太子暂时遭囚。
祖父悲痛万分,更是自责。明知太子从此再无可能回到东宫了,此举是触逆鳞,依然在百官纷纷噤声只求自清之时,独自上疏,罪己之余,言太子罪责固亦难辞,但应是受梁敬宗的挑唆一时糊涂所致,绝不敢存弑君之念,恳请皇帝明察,裁罪从轻。
这就是祖父。即便自己能够回到事发之前,想必也无法阻止他的上书。而即便能够阻止,就他所处的位子和当日情势而言,他早已深涉其中无法摆脱,上不上书,都只通向同样一个结果。
他一向是太子的中坚后盾。随着皇帝父子龃龉日深,明宗对处处维护太子的祖父本就日渐不满,加上别事亦有分歧,君臣相和,已成过去。且祖父在朝多年,身居高位,树敌无可避免。太子逼宫,这样的绝佳机会,他的那些政敌岂能轻易放过。
几乎同时,一封上奏上达天听,奏祖父亦参与太子密谋,且是背后主谋。
就是在那一日,祖父下了昭狱,最后病死狱中,而他倾注一生全部心血去保的太子,已在被囚的次日,便自杀而死。
关于梁太子一案,蓬莱宫中的姜太后,在最后明宗亲自前去拜见,恭请她定夺姜毅罪时,说了一句话:以国法定夺。
以国法定夺,便是不赦之重罪。重则腰斩,轻则如秦王那样,终身监禁。
明宗并未遵从。这也是唯一一个涉太子案但得到从轻发落的例外。
姜毅在昭狱被关了整整一年,虽未认罪,却也未开口为自己辩一句罪,一年后终于被释,夺去侯位与大将军职,改调太仆寺,任边郡牧监令。
这一年姜毅三十五岁。他入昭狱时,英年盛壮,满头乌发,出昭狱时,鬓发苍苍,如染白雪。
倘若菩珠没有记错,平阳侯一生未娶,前世里,到她死的那前一年,他还是在边郡的上郡做着牧监令。
菩珠不知他为何不娶,但出身名门,二十岁便纵横沙场的大将军,在男子的盛壮之年,不是去统兵御敌,而是改去边郡养军马,一去便是十几年。
这是明宗对旧日平阳侯战神大将军的宽待,还是更为残忍的一种惩罚?又或是另有所想?
不过这与她也无关。
太子一案至此结案,前后卷涉多达数千人,其中不少是祖父的门生故旧,或贬或谪,继而牵连到无数的京辅士人,断其仕途。姜家在朝廷彻底边缘化。梁家则连根拔除,梁后在太子死后亦自尽,昔日东宫,铁锁横门,蛛丝飞网。
这就是发生在菩珠八岁那年的全部过往。
在她被发边两年之后,明宗大限将至。
菩珠回忆着自己脑海里的那些后来才得知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