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具体为谁定制就要问经手工匠。”
“微臣即刻去找郑匠人!”
到了金玉坊,才得知郑匠人在十年前就下了大狱,罪名是监守自盗,偷了官库银子。惊蛰转去刑部问过,又被告知他早被转入洛阳城大牢。
通过内线查询此人,据可靠线报,他被关押在洛阳城秘密囚牢,且不说如何进入,便是具体方位,也是难解之谜。皇上得知这一情况,命七弟洛阳王前来,说是太后生辰即到,想送一对金钗作为贺礼:“我们一母同胞,就以两人的名义献上,你看如何?”
“很好。”洛阳王笑道,“你看,还是皇兄考虑得周到些。”
“那就需要七弟点个头了。”
“哦?”
“寻常金钗倒也罢了,朕想给母后打的,是双头凤,里外里三道金镶玉,一折一弯都有独到之处,她肯定会喜欢。只可惜后宫里只有一个匠人拿得起这活计,任谁都仿不来。”
“找那个匠人便是了。”
“此工匠身系大狱,就关在洛阳城,可叫他戴罪立功。”
“请问皇兄,这工匠姓甚名谁,何故入狱?”
“不大清楚,只知道姓郑,你把人带到金玉坊就行,具体式样朕会亲自吩咐。”
“我查清后,立即着办。”
两日后,洛阳王带着几名侍卫,毕恭毕敬地站立着,脚下担架上,是奄奄一息的郑匠人。
洛阳王拱手:“皇兄,我把郑匠人带来了。”
皇上俯身观察,郑匠人目光呆滞,意识不清:“他这样多长时间了?”
“回皇兄,据狱头说,郑匠人半年前已卧床不起。”
惊蛰夜间入宫:“皇上,郑匠人偷窃官银,理应是死罪,却没有赐死,说明大内尚需要他的手艺。”
“不错。”
“现在郑匠人成了这副样子,微臣还想再仔细查查,向与之关押在一起的犯人处打听。他神志不清必是近来才发生的,究竟是否半年前才出现的症状,这个时间很重要。”
惊蛰纵马,再次回到洛阳,趟过山水,日头温存起来,迎风送爽里,丹桂的气息温润。比不得帝都堂皇日头天干物燥,稍稍衣袂生风,就被两袖甩一个满面灰尘。
第三章:恨别
女子的手一顿,木梳停在距离云真咽喉处,她娇斥一声:“把你的东西交出来!”
天,是黑色的树枝;地,是黑色的水波。
天地间,只有云真和金发女子。
云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桂花的清甜气息正在这暗夜里舒展开来。
君看,梅花也解寄相思。
无限江山行未了。后会丁宁何日是?须记,春风十日放灯时。
——宋·辛弃疾
轧轧的车声有节奏地响着,云真拉起车帘,看街市上车水马龙,人流熙攘,尘世的气息真实生动。
“小哥,你知道一位姓雷的琴师吗?”
两日前,云真已听闻皇上派了巡抚大人到洛阳城调查栗村血案,仍觉忐忑,便也离开京城,跟了过来。在路上又听说雷琴师也在洛阳,这才雇了车,四下打探。
车夫停下马车,擦了一把汗,扭头答道:“小人听过他的名头。”
“那你知道他所住何处?”
“这个小人不知,不过可以帮姑娘问问。”
“有劳你了。”
车夫过去问了几个人,都表示不知:“姑娘,这个……”
云真递上一吊钱:“我再去问问旁人。”
洛阳城内热闹非凡,小儿举着糖葫芦在人群中奔跑跳跃,做母亲的跟在后头又好气又好笑地把手一摊,大姑娘家结伴买胭脂,壮年男子在路边打铁,云真漫无目的地走在街上,忽地被路人撞了一下,下意识地去摸身后的古琴。
古琴还在,倒是听那伙人扬声道:“王府今日举行的琴会,少不了名流雅士,咱也去看看。”
“据说各路琴家聚集一堂,可有好听的!”
云真心中一动,她要寻的那人据说琴艺天下无双,或许会在琴会出现。
王府里人如潮涌,极品信阳毛尖放在几上,茶意散入淡淡的安息香气里,氤氲一片极致的典雅。云真环顾四周,如上次前来这里一样,这富丽堂皇的府邸给她似曾相识之感。
尚来不及多想,人声嘎然而止,洛阳王已龙行虎步进得厅来,只见他四十开外,衣饰妥贴,含笑长立,脸上是春阳般清朗的笑,手向下一压,宣布琴会正式开始。他身后的窗外,梧桐叶金灿灿落了一地。
七名身披白纱的女子抱琵琶而出,边弹边唱。那唱词应该是一首古诗,但晦涩难懂,云真只听明白其中几句:
戾笑于荷花生处之河岸,
炎夏之海潮上,如新月之美丽,
汝靠近我以满着黑夜之眼睛,
余所吻的是汝之灵。
……
音韵宛转如珠,有回环往复之美。尤其是唱者的声音,清澈晶莹,为世间罕有。满座衣冠胜雪,连呼吸都屏住。
云真暗暗赞叹不已,忽然感到被什么人牵住了衣襟。回头一看,一张老妇人的的脸,竟像是嵌在泥巴墙上的苔藓,摇晃着苍绿的寒意。
整个世界瞬间变得空寂无比。就连四下里的乐声,云真也听不见了。
“你想见雷琴师,是吗?”老妇人说话了,声音是异常平静,平静得仿佛一条条冰凉的蚯蚓,顺着云真的脊椎,一截一截地往上爬。
“嘘,莫声张,跟我来就是。”
云真想拒绝,却任由她带着,走过无数陌生而幽深的小巷。
老妇人停在一扇班驳的木头门前,用瘦骨嶙峋的手缓缓推开门。
云真还在向里面张望,就被一种强大的外力一推,身不由己地跌进屋里。门,一下子就阖上了。
黯黄的明瓦泻下来一束细弱的蓝色光芒。光芒散落在地,其余的一切都消泯在黑暗中,什么都看不见。
“别害怕,躺上去。”老妇人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响起,却是不容抗拒的力量。云真顺从地脱下鞋,皱着眉躺下了。
“眼睛闭起来,什么都不要想,尽量放松,放松……我们马上就出发,去看琴师,听那美妙的……美妙的天籁……”那声音变得极其缓慢和柔软,魅惑了云真的耳朵。说到天籁两个字的时候,几乎是在呢喃了。
云真最后看了看天窗上黯黄的明瓦,似乎有一群斑鸠扑喇喇地飞过,而她的意识就随着那群斑鸠的影子,越去越远了。
不知过了多久,头顶上的亮光渐渐地暗下去了,四周都沉浸在一片橘红色的情调当中。云真隐隐地听见有人声,惊醒了,竟来到了一大片水域,而老妇人已经不在。
每一股水的流动,都是一阵风的吹拂。森林里所有微微抖颤的枝条,都在弹奏着最温柔的旋律。在水下,她发现了一个淡绿色的玻璃樽,里面入了大半樽细砂,塞子却还是致密的。她放在手中把玩,无意中发现细砂里隐藏着一张折叠好的纸。拿来一看,竟是一首诗。
她看了三遍,那纸上的黑字迹就因水的漂洗,越来越淡,终于消失不见了。
她一松手,它就伶伶俐俐地随水去了。
自此九天冷秋灯,宵宵碧海负平生。忍还明珠几拂拭,恨别桃源梦里人。
没有称呼和落款,只有个时间,竟是十九年前。
是哪个伤心的收信人将它封存在玻璃樽中,弃置在这里的吧。云真想。后来的他们,到底怎么样了呢?
夕阳的最后一线余辉消隐在水底,她登上了荒草丛生的堤岸。站在岸上四下里望了望。这地方很隐蔽,参天的巨树从河的两岸伸出手来,在河中央挽在一起,完全遮蔽了天空。古老的藤条从巨树的枝桠间垂到河面上,只要稍微编织一番,就是天然的吊床了。
河面上飘来一阵雾样的女人的歌声。距离似乎不远,循着歌声的方向走了大约五十步,就很清楚了。那唱词和七名琵琶女所唱的雷同:
戾笑于荷花生处之河岸,
炎夏之海潮上,如新月之美丽,
汝靠近我以满着黑夜之眼睛,
余所吻的是汝之灵。
……
她唱完一遍,怅怅地叹息起来。
云真走近一看,一个中年妇人,正闲闲地躺在她所设想的那种吊床之中,手持一柄木梳,轻轻梳理着她的发。
那长发,却是纯粹的金色,比这黑夜里的波光潋滟的河更为妖冶,倾泻在水面之上。细看那面目,竟是清丽异常,不可方物。尤其是她眼波之流转,令人无法自持。
金发女子身边的水泽中,生长了无数苍翠的桂花树,一小朵一小朵米白色的桂花,在幽幽夜雾中倾吐着圣洁的芬芳,如露如电,亦梦亦真。
千钧一发的时刻,云真像是着了谁的道,竟会想起一首同样拗口的诗,还朗声吟咏起来:
弃妇之隐忧堆积在动作上,
夕阳之火不能把时间的烦闷,
化为灰烬,从烟突里飞去,
长染在游鸦之羽,
将同栖于海啸之石上,
静听舟子之歌。
刚一念完,她就清醒过来了,只见一道白光一闪,金发女子到了跟前:“交出你的东西!”女子说着,手里的一件物事以光速朝云真的咽喉刺来。
任是云真轻功不俗,也躲避不及,索性引颈就戮。
女子的手一顿,木梳停在距离云真咽喉处,她娇斥一声:“把你的东西交出来!”
天,是黑色的树枝;地,是黑色的水波。
天地间,只有云真和金发女子。
云真深深吸了一口气,感到桂花的清甜气息正在这暗夜里舒展开来。
云真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床上,枕头散发出桂花香气。她挣扎着坐起来,这间房应该是农家的厢房,室内简陋,而她的古琴,正好好地搁在窗前的桌子上,再看自己的装束,俨然一副少年侠士的打扮,青衫薄褂,头发梳成髻。
门吱呀一声开了,走进来一个黑衣男子。
随即,门又阖上了。
“你醒了。”男子说。
云真听出来了,这男子便是当日在深巷里遇见的那吹笛之人,他赠她的玉雕木兰,被她好生珍藏着。
“是你救了我吗?”
男子负着手背窗而立:“你都昏迷了一天一夜了。”
“这里是哪里?”云真疑惑地问。她又想起王府里出现的老妇人,和丛林深处的那位金发女子了,恍然如梦。
“我且问你,刚才是否经历了异常的梦境?可有一个貌美的金发妇人向你索要一件物事?其实,那并非梦境。”
云真闻声向古琴望去,又摸了摸出师前师父送的碧玉竹牌,它们俱在。
男子转身,摇头道:“不。她想要的,是别的。”
“别的?”
“不是古琴。该是别的。”
云真望向外面的天空:“除了古琴和碧玉竹牌,我身上再无任何更珍贵的东西。”想一想,声音低不可闻,“还有,玉雕木兰。”
惊蛰听了她这么一说,浑身还是一震。他朝她望去,虽已帮她做了男子装扮,仍难掩秀丽之色,清秀的脸,是一枚月白色的温玉。眉眼素净,仿佛玉上的几点水渍,轻轻一拂便没了踪迹。
秋天的霜从窗外树叶的缝隙里洒将下来,空气里有细微入骨的凉意。若说女子如茶,她便是银针了吧,清苦,新鲜,尔后渺远,以及回忆当中一点点的甘甜。
都没有别的话要说,便都沉默下来。这男子神形疏朗,眉眼清俊,举手投足间有一股放旷之气,嘴唇紧抿着,窥探不出一点秘密。
“我想听《折柳曲》。”云真说。
很快,她便又听到了多年来萦绕在梦中的曲子。寻常的笛箫,奏出鸟叫以及流水的哗哗声,令她恍恍惚惚地想到很久很久以前,久到她全然不能回忆起来的从前,可能在某个山庄住过吧,趴在草坂上玩,吹柳笛,斗草,逮蚱蜢,或者什么都不干,净趴着,看天上一列列的云有韵地飞过。那个时候,耳畔回荡的,应该就是这样干净的笛声。
轻微的脚步声打破了笛声,有老妈妈推门而入,关切地问:“她醒了吗?”
“娘,她还好。”惊蛰道,“我看这情形,一时半会儿还不能离开。”
云真这才明白过来:“这是你家?”
惊蛰道:“正是。姑娘你的衣服……便是我娘换上的。”
老妈妈朝云真一笑:“他要求得急,只好将邻居二小的衣服借来了,姑娘肯定穿得不合身,刚才二小的妹妹兰丫头去添置新的了,我这就让她送来。”说罢向外走去。
云真向老妈妈道了谢,转向惊蛰:“我遭到王府的人追杀?”
“不错。”
“这沿途都有人追杀我,起先我以为仅仅是想阻止我为一宗命案报官,之后才觉得那些人对我的古琴也……”
“不错,他们都是有所求的,有些人是为了古琴,有些则为了别的。”
“哦,在街上我所听到那几个人说王府有琴会,原是故意让我听见的……那我何时才能离开这里?”
惊蛰沉思片刻:“我先去做饭,晚些时候出去探探风声。”
“我也去。”
这是一所不大的房子,住着一对老夫妻,原是惊蛰接济多年的,此刻老妈妈在喂鸡,老爹爹蹲在墙角扎笤帚,惊蛰疾步上前:“爹!娘!”
老爹爹耳朵不好使,眼睛也花了,惊蛰帮老爹爹扎好了笤帚,才道:“爹爹,今儿我来做菜。”
老妈妈怕惊蛰和云真累着,几次要求帮忙,都被他们好言相劝地弄到堂屋歇着,老爹爹过来拉了老妈妈一把,她便会意,不再打扰这两人。
惊蛰的厨艺竟然很不错,云真只有打打下手的份了,不多时,便端出了蜜汁葫芦、扒驼掌、牡丹燕菜和糖醋瓦块鱼焙面,并照顾了老人的口味,烩得酥软可口,入口即化。
老妈妈边吃边赞叹:“姑娘好手艺,我儿若是娶了你,真是福气啊。”
老爹爹却是向着惊蛰:“三儿心眼好,又懂得照顾人,我看哪个姑娘跟了他,才是好命呢。”
老妈妈拿筷子敲了敲老爹爹的碗:“哪有这么夸儿子的?”
明知两老误会了,云真低下头去,给老爹爹夹菜,又给老妈妈盛碗汤。
再看惊蛰,正帮老妈妈剔出鱼刺,脸上是浅淡的笑意。
吃罢饭,刚过午时,收拾碗筷时,惊蛰轻声道:“村落附近,有一处湖泊,风景很好,若……”
云真答:“好。”
出了堂屋,便望见简朴的栅栏,围住这方小小的园子,是典型的北方农舍,园子里随意地种着槐树,几只鸡在觅食。一床鲜丽的被面晾在那儿,红底儿上有七彩的凤凰和牡丹,真闹人眼。
云样流动的情怀起落着,云真整个人都变得梦梦的,去嗅那空气中幽幽澹澹的香。
出门西行,一群小儿欢呼着跑过来了,为首的小男孩歪着头道:“三哥哥回来啦?”
“回啦。”惊蛰抱起小男孩,在他脸上刮一下,“最近调皮了没有?”只有在这时,他那一向硬冷的脸上才有着笑容。
小男孩认真地答:“明儿听三哥哥的话,很用功地跟着先生习字,没有贪玩。”开心地从惊蛰怀里滑下来,“二牛和小虎也都很听话。”
云真将手中的零食分给小儿们,目光转向惊蛰:“他们都是你收养的?”
“是。”惊蛰挨个拍拍孩子们,“三哥想去云泽湖看看了。”
小儿们看看惊蛰,又看看云真,扮个鬼脸,嘻嘻笑着散开。
记忆深处,有个童稚的声音响起:“大哥,大哥,山庄外面的世界好玩吗?好玩吗?”
好玩吗,他也不知道。但当时,肯定地回答:“当然了!你顺着我手的方向看,看见了没有,就在那座山的后面,后面的后面,就是洛阳城了,有尽是蜻蜓的黄昏和飞着萤火虫的夜晚;有太阳,可暖了,还有月亮,很干净的;有坐着小船出去看风景的像你和我一样的小孩子……”
问话的那个小孩子,去了哪里?他找了那么久。惊蛰抬起头,看了看天空:“走吧。”
不多时,便到了云泽湖,不大的湖泊,野鸭恣意低飞,洁净的芦花忘情地飘落在水面上。云真低下头,左脚踩住一棵草本植物,惊蛰替她摘了一片叶,温和地说:“它叫荼靡。”
清凉的风吹来,一串气泡缓慢地从湖底升起,破碎。惊蛰取了竹笛,吹了一曲《折柳》。起先声音很低,渐渐地,那曲调略大了些,一圈圈地在湖面上漾开。隐藏在芦苇深处的野鸭和水鸟被这波澜惊飞,却也不大怕人似的,只围住这两人周围,缓缓地,来回飞着。
云真伸出手,一只洁白的水鸟竟然停在她的掌心,她摸一摸水鸟的羽毛,水鸟睁着黑得发亮的眼睛滴溜溜地瞅着她,轻轻地在她手上啄一啄,和着笛声单立一条腿,舒展着翅膀,跳起舞来。
惊蛰微笑着注视着云真的笑颜。这笑容,如风吹过麦浪,如叶子飘落琴弦,如云掠过水面。
笛声悠扬,夏虫鸣唱,两人都没有开口说话,不愿用言语来打破这份悠然。
其实只要用心,谁都可以听见桃花与微风娇羞的调笑,鱼儿和水草温馨的纠结,一只豁口的鞋子绘声绘色地说起走过的万水千山,一枚铜板还在留恋早晨那个买大饼吃的小男孩手心的温度。
听,你听,很多青蛙躲在布袋莲下面,卖力地敲锣打鼓办喜事。湖泊旁边,草坪里,有一只小蚱蜢在那里。他伸伸腿,擦擦脸,喝了一小口露水,你听到了吗。
笛声飘荡在湖泊上空,芦苇纷纷扬扬地洒落在水面上,水鸟们仍在不知疲倦地跳着舞。
“云姑娘。”
“嗯。”
“云姑娘。”
“哎。”
“云姑娘。”
云真抬起眼睛看着惊蛰,惊蛰笑道:“我只是想这么叫你一声。”
“你叫了很多声了。”她轻轻笑。
“还会叫下去。”他说,但是,静默下去了。
过了半个月,风声才渐小了些,云真仍是男子打扮,看得出来气色好了许多,眉头微蹙,似在努力回忆《折柳曲》,在琴上努力摸索着曲调。
她斟酌的时候是全神贯注的,连惊蛰走到她身后都没有察觉。
她以琴声,给了这喧嚣的世界无比清韵的气息,而山河庄严,岁月静好。惊蛰不知说些什么,就站着,看她在郁绿的影子里面,摸索着,试探着,间或想一想,拿一支笔记下曲调。
真傻,她是可以问他的啊。
许久后,云真坐正了身体,无意回眸,才看到门后面的阴影里立着的惊蛰。他很瘦,可是好看。修长身躯,目光灼灼。眩目的光影里,澹然的木香中,惊蛰沉声道:“住这里,还适应吗。”
云真的脸微红,点头。
“你若是有要事在身,可以离开了。”
云真惦记着还得去完成师父交代的事情:“也好。”担心古琴太过引人注目,便先交与老妈妈代为保管,心下虽万般不舍,但形势不容乐观,只好行此下策了。
两人返回城中,在城门口就分了手,云真才行了几步,有人在身后唤她:”是你吗?”
回头一看,原是清扬。当日在悬崖救下的女子。
清扬道:“幸会。”她穿的是绣花长裙,裙幅上缀着两片羽毛状的银灰色叶子,前额上美人尖宛然。眼角眉梢,都是不胜缱绻的柔情。
云真不知她是敌是友,警惕地并不答话。
清扬压低声音道:“虽然你一副男儿打扮,但我能认出,你就是救我的那个女子。”
云真仍不回答,微一侧肩,有挣脱之意。
清扬见她作此打扮,料到有事,笑笑:“你救过我一命,我怎会害你?我当好好感谢你呢,要不我们就到前面那家店,叫上几个菜,边吃边谈?”
“我救你也只是萍水之缘,不必了。”
清扬的眼里现出悲伤之色,落寞道:“我自幼浪迹江湖,孤苦伶仃,连个说话的朋友都没有,好容易遇见了你,第一面就有了亲生姐妹般的认同感,连这条命都是你给的,只想和你亲近,并不是恶意,你竟是不肯的么?”说完,拉起云真的手,轻轻摇晃起来,眼里的哀色更盛。
说来奇怪,她明明比云真要略长几岁,撒起娇来竟天真如女童,一双清瞳,就那么直直地望着你,既期盼,又慧黠,还带一点儿泪意,却教人是无论如何都不忍拒绝的,云真想起那个穷苦小女孩的眼睛,心有些酸,道:“好吧。”
丁香阁是一处幽雅所在,墙上挂的字画格调也是高雅的。清净的茶室里燃起一堆火来,时时传出一阵松枝的幽香。
清扬轻轻解开包袱的结,取出一件物事,呈到云真面前。
是一只朴拙的茶碗。天青色的碗沿上,有一抹凄美的红晕。釉色冷峻而温馨,碗身润泽,云真忍不住伸手去抚摸它:“只有志野彩陶,才有如此梦幻的色彩吧。”
清扬接过店小二端来的茶壶,纤指一抬,摆出凤凰三点头的架势,姿态优雅地给云真斟了一杯银针:“想来云姑娘是爱茶之人。”
云真颔首,并不作答。
清扬喝的却是花雕,几杯下肚,便有薄醉,脸上有桃花红的痕迹,眼风妩媚。云真看着她,这个美丽寂寞的女子,眼里蓄满泪水,但她不知如何去安慰。
清扬话头一转:“今日,我看见你曾和一名男子在一起。”
“他救过我。”
“我认识他。”清扬说,“他是个浪子。”
云真大为意外。虽与惊蛰并不相熟,但直觉告诉她,他不是那样的人。她不动声色地听下去,想弄明白清扬到底怀着怎样的心思。
“他很滥情,年少风流,不知辜负了多少女子的心。”清扬又给云真添了一杯茶,“我劝姑娘少和他来往为好。”
云真想起当日在悬崖救起清扬时,她的伤心和绝望,登时明白了大半,这清扬说来说去,无非是想阻止心上人和别的女子交往,只好旁敲侧击:“我和他不过初识。”
“那就好。”清扬摁住云真的手,眸子里的关切之意很浓,“姑娘是我的救命恩人,我不想看到姑娘日后伤心,因此才不揣冒昧,提醒一二。”
“你费心了。”
清扬的表情忽然僵住,仓促之下,只来得及喊一声:“小心!”
云真身后有人。
那人举着一把刀。
刀在快速逼近的过程中,将静止的空气劈得呼呼作响。云真回过头来,冲着那个持刀的人,毋宁说是冲着那把刀瞥了一眼。
那一眼使时间停滞。
她的银针已从袖口发出,发出冰凉的辉光。
她只是将银针轻轻一推。
就这么一推,已是极尽变化,迅如闪电。
只见那个人的眉心,出现了比针尖还小的一个红点。
后来,血就涌出来了,很慢很慢地,流在那个人的衣襟上,像夕阳般美丽。
“走吧。”云真淡淡地说,碰了碰已然呆住的清扬。
两人走出店外,店小二挤在人群里,一副很害怕的样子。
云真招他过来,温和地对他说:“你回去吧。你的老板看夕阳去了,托我吩咐你回去卖酒呢。记住,别人的东西,不是自己的,连想也不要想。”
店小二连磕了几个头,就一阵烟似的跑了。
清扬愣住,这行话,更像是说给自己听的。否则这寡言的女子,没道理对一个店小二讲这些。
“你不大会武功么?”
清扬道:“惭愧,我习武天赋不佳,只会简单的几招。”
“那你行走江湖得小心了。我先走,告辞。”
“后会有期。”
清扬在向云真张望。直到她走远,消失在人潮中,才如释重负地叹了一口气。
“那一席话,希望她是真的听进去了,远离他才好。”她自言自语着,走到合欢树下,拆散发髻,静静地靠在那里。
一滴泪,沿着她美丽的脸,流到了腮边。
当她在街上发现惊蛰时,他正侧着脸和身旁的年轻男子说话,她便隐匿了,悄悄地看着他们,女子看女子总是犀利的,没一会儿,她就发现那年轻男子是女子,且是曾经救过她的女子,再看惊蛰,她的心沉到谷底,她从来没有看过,他会用如此倾慕而端庄的眼神看着别人,从来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