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一边走一边吃。
反正这一段还没深入山中,不怕肉香引来猛兽。
洛涓白天只啃了几口舅舅带的干饼,这会儿早已饥肠辘辘,吃了两个包子,几片牛肉,又吃了几颗莺桃,张云麒道:“吃个七分饱,要不一会儿容易肚子疼。”洛涓点头应是。
张云麒自己吃了半斤牛肉和三个包子,把剩下的包好。
山林中路果然难走,洛涓穿的布鞋底薄,一会儿就磨得脚生疼,她也不吭声。
这时节山里蚊虫极多,两人很快被咬了好些包,又疼又痒,张云麒也不在意,他专心用棍子拨动草窝,就是怕有毒蛇,结果还真的不少,一路上被他打死四五条,洛涓从一开始拼命才能忍住不叫,到后来已经见怪不怪了。
进了山之后,张云麒还是把她背起来,道:“好孩子,难为你了。”
其实这会洛涓早就摇摇欲坠,脚底的泡都磨破了,鞋子整个湿漉漉的,不知道是露水还是血。
舅舅背着,自然舒适安全,洛涓都开始犯困了,她也是两天一夜没合眼,孩子觉多,早就扛不住了,却还模模糊糊说:“舅舅,你太累了…”
张云麒心中温暖,笑道:“这算什么累,想当年舅舅跟着你外公…”正要说些旧日事迹,却发觉背上微微一沉,外甥女的呼吸绵长起来,竟是已经睡着了,不觉失笑:“这孩子!”却不知不觉脚步更轻更稳。
未几,张云麒发现了一处山洞。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举步走了过去,走到洞口,就闻到了一股腥臭味。张云麒暗道一声不好,便要往后退。
洞里呼啦啦跑出了三四只野狼来。
绿莹莹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腥臭味又浓重了几分。
以张云麒的武功,应付三四只野狼问题倒是不大,可问题是他隐约一看,洞里还有绿光,显然这群狼不止三四只。
何况他背上还背了一个。
再加上不想闹出动静,引来追兵,故而张云麒略一思索,就当机立断,拔足往山上跑。
狼群自然是追了出来。
长途追击猎物,这正是狼所擅长的。
这般动静,睡着的洛涓自然吓醒了,她睁大眼睛,在黑黢黢的森林里带着三分刚刚睡醒的茫然叫了一声:“舅舅?”
张云麒被狼群追赶,跑得微微喘息,道:“别怕,它们追不上,别做声。”
洛涓这才发现身后跑得呼呼风响的群狼,眼看着那些绿莹莹的眼睛越追越近,腥风几乎要刮到她后背,她骇得险险要叫出声来。
虽然自幼不曾被善待,空有千金小姐之名,但她的生活到底和乡野村姑并不完全一样,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
就是猎户家小娘子,也未必有半夜被狼群追赶的可怕经历。
狼群耐力很好,张云麒知道这么跑下去不是个事儿,若是上树,狼群定然围着不肯散去,这么大的动静,追兵极易发现他们。
一咬牙,他朝最近的一处近乎垂直的峭壁奔了过去。
狼爬山没问题,但这样直上直下的峭壁却决计爬不上去,而等他们爬上去,狼要想绕远路过去就要绕过整座山,定然是追不上他们的。
张云麒飞速解开衣带,把洛涓捆在背上,然后掏出一把匕首,就扎进了石壁中,借助匕首和一处微微凸起的岩石就爬了上去。
夜色全然看不清楚,要寻找能落脚和借力攀爬的岩石极难,石壁上还长了滑溜溜的苔藓,饶是张云麒武功卓绝,也觉得极为困难,何况背上还有洛涓这个小累赘。
狼群已是围了过来,而张云麒本来爬了两人多高,恰好此刻脚下一滑,往下又滑落了些,虽然立刻抓住不曾摔下去,狼群却是能够得上他们了!
所有野生动物在掠食上都是极具天赋的,立刻抓住了这个千载难逢的良机,飞扑了过来。最前面的两头,一头扑向张云麒,一头扑向洛涓,均是扑向他们的脚,那也是狼最能确保够得着的,虽非要害,一旦咬住,就可以直接拖下来,大快朵颐。
张云麒反应极快,一滑之下立刻稳住,然后用尽力气一蹬,往上跳了数尺,躲过了攻击他的那只狼。
而攻击洛涓的那只狼却是格外高大的头狼,跳得也格外高,洛涓只觉得脚下一股暖风,低头一看,一张血盆大口,马上就要咬住自己的脚了。
洛涓大骇,顾不上哭叫,咬着嘴唇,看准狼鼻子狠狠一脚踢过去,虽然没踢实,却也是擦过去了,至少险险躲过了那交错的犬牙,犹听到牙齿撞击一声令人骨寒的清脆声响。
头狼落地,鼻子虽被踢得不重,但那是犬狼的要害部位,还是疼的,它发出一声愤怒的嚎叫。
洛涓吓出一声冷汗,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
而张云麒已然稳住,快速往上攀爬,狼群已经再也够不着他们了…
第6章 夜
峭壁极不易爬,张云麒一爬三滑,洛涓死死抓着舅舅肩头,吓得心胆俱裂,后来干脆闭上眼什么都不看,倒渐渐好了些。
张云麒终究还是爬上了这近十丈丈高的峭壁,饶是武艺出众,也是喘息难平。
洛涓这才松了口气,颤声道:“舅舅,你太累了,歇会吧。”
张云麒也觉得十分疲乏,手脚都有些软了,身上也被岩石蹭破了好些伤口,便道:“咱们去树上歇一歇吧。”
洛涓歪头看看上方。
高耸的树木似乎能从山腰升到山顶去,头顶好大一轮明晃晃的月亮,照着这寂静的山林,却除了他们,杳无一人,颇有些“返景入深林,复照青苔上”的味道。
谁也不知道这般宁谧的森林隐藏了一场这般惨烈的生死之争。
洛涓还没来得及发出疑问,舅舅的身形就动了。
他背着洛涓,却好似一只无声无息的蝙蝠,轻巧地在树干上点了几下,就飞掠到了丈许高的树枝上,洛涓吓得只来得及搂紧他脖子,就发现自己已经到了半空。
张云麒又往上爬过了几根树枝,身如猿猴,找到一处丛生又粗壮的,才算满意,把洛涓轻轻放下来。
洛涓从没有身处过这样的高空,脚下只有一根树枝,只觉得有些腿软。
“害怕就别往下看。”舅舅声音温和,然后拿出了五面小旗子。
洛涓好奇地看着他。
舅舅说:“这是我花费千金从一个修士那里买来的,修道之人不大在意俗世金银,我也是机缘巧合遇到他,苦苦相求得来,大半算是送的吧。”
他把五面旗子插在五个方位,然后和洛涓一起待在中间,又道:“那道人说这是个最低级的小隐匿阵,插上之后一般人、野兽和低级修士就看不到咱们了。别看它是最低级的,可就是修士中间,阵旗也是好东西。”
洛涓觉得好神奇。
舅舅又用他的腰带把洛涓绑在一处最厚重的三根大树枝交叉处,确认安全,满意道:“这样就不会掉下去了。”
洛涓道:“舅舅,我给您包扎伤口。”
张云麒伤口大都在手掌和腿上,倒是不重,洛涓撕下裙摆,给他包好。
张云麒还很是夸了她两句能干,然后自己在一旁的树枝上盘膝坐下。
过了一个时辰,狼群果然从另一头绕了过来,到处寻觅他们,不肯放弃这嘴边跑掉的美食。
他们所用阵法的神奇就显出来了,狼群绕来绕去,明明闻到了味道,就是找不到。
洛涓甚至看到那头狼抬头搜索着树上,想看看他们有没有躲在树上,属于兽类的眼睛里透着狡黠和残酷,可是目光相触,却完全看不见她。
最后,徒劳无功的狼群垂头丧气地离开了。
洛涓松了口气,看着头顶的月亮,身边的树枝,脚下的树林,小声说:“舅舅,我觉得如果能活下去,一辈子也不会忘掉这两天。”
张云麒失笑,摸摸她的头说:“你一辈子还长得很哩。”
洛涓以为自己被绑在树上会睡不着,但估计是太困了,这里晚风清凉,因为高,蚊虫也不多了,很快她就坠入了梦乡。
后来,是被声音吵醒的。
有人在叫她的名字。
她睁开眼,以为是天亮了,舅舅叫她上路。可是眼前依然是亮如银盘的月亮,明晃晃挂在树梢。
她惊异地坐起身,发觉舅舅一脸凝重。
之前叫她的声音依然在叫她。
“涓儿,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有点陌生又有点熟悉,三十岁左右男子的声音。
“嘘,”舅舅低声说:“不要回答,他离得还不近,这是用法术送出来的声音。你一回答就上当了。”
洛涓这才反应过来,这是她父亲洛总兵的声音。
她又如何听得出来呢?她已经好多年没见过他了,上次见到还是五六岁的时候吧?
反应过来之后,恐惧让她呼吸都凝住了。
这个虽然是她父亲,却狠心用她来养蜘蛛的男人,会怎么对她?
打她?不,估计也不会吧,她的结局是固定的,就是被蜘蛛破体而出…
但他会不会杀死舅舅?
舅舅虽然武功高强,可不会法术,不是他的对手…
“这个阵很低级,”舅舅低低说:“我怕他还是会发现,你在这里乖乖待着,我去引开他…”
“不!”她惊慌低呼,扯住舅舅衣角:“我们就在这里躲着吧,他不会发现的!”
“万一发现了呢?”舅舅认真说,月光从侧面照着他的脸,执着坚定,轮廓分明。
“发现了…舅舅你自己跑,反正他也不会杀我的!”洛涓看着舅舅说。
张云麒失笑,伸出手来。
洛涓以为舅舅又要摸自己的头,可是这一次舅舅却在她身上拍了几下,洛涓只觉得浑身一麻,就再也动不了了。
她张嘴想说话,却发现嗓子也发不出声音来。
“我封了你的穴道,”舅舅温柔地看着她说,眼睛比天边的星星更亮更清澈:“别怕,天亮之□□道就会解开的,如果我没有回来,你就要靠自己了,记住,洞穴不能轻易进去,里面可能有猛兽,走路之前先拍打草丛,防止有蛇…对不起,涓儿,舅舅只有这点能力,你是个好孩子,老天应该会保佑你的。”
说着,他把吃的,水囊,一把匕首放在她身边:“这是吃的和喝的,省着点,不要往深山过去,那五面小旗一定要收好,没办法的时候用它可以救命。”
洛涓眼泪夺眶而出,她无声地喊着,在心里求舅舅不要走,不要离开,可是舅舅却头也不回地从树上跳了下去,身形如此矫健,如猿猴,如雄鹰。
夜色和树林很快把他的身影吞没…
洛涓被点了穴道,这个角度只能看到他模糊的背影,根本看不见他有没有回头。
洛涓的眼泪滑落面颊,一部分流进嘴角,带着又咸又苦涩的味道,大部分却打湿了她颈项和前襟…在这一刻,她多希望自己不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而是和舅舅一样武功高强,至少还可以和人拼一拼…或者如果自己有幸有灵根…
而现在,她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眼睁睁看着唯一的舅舅瘦削有力的背影被黑暗所吞没,好似她的心也从此被黑暗所吞没…
她一时在心底恳求着上天保佑舅舅,为此自己愿意付出任何代价,一时又觉得根本没有用。
如果上天真的会惩恶扬善,父亲这样的人为什么活得好好的,功成名就,子女双全?
山林如此寂静,虽然偶然也有一声枭或别的动物的叫声,却更显得寂静可怕。
尤其在一个浑身都动不了也无法说话的小姑娘听来。
过了一些时候,她听到了远处传来刚才的男子声音,对了,是父亲的声音:
“是云麒啊,许久不见,你都长大成人了。”声音闲适,好似在家中和前大舅子相遇时的礼节性聊天。
父亲的声音有法力,虽然相隔极远,却也犹在耳边。而舅舅回答了什么,她却完全听不见了。
洛涓心急如焚,竖着耳朵使劲听,依然没有听到舅舅的声音。
过了片刻,倒是又听到了父亲的声音。
“对了,这些都是你的人吧?尸体带着太费劲,我只好让人割下了他们的首级…数一数,一共十四个,对不对?”父亲的声音依然和悦,甚至带着微微的歉意和商量的意思。
内容却如此恶毒…令人不寒而栗。
洛涓心里说不出的难过,仿佛能看见那十四个头颅。
都是为自己而死的,舅舅忠诚的手下,估计是被舅舅分派往各个方向分散追兵的…也是外公留给舅舅最有价值的财富之一。
陈妈妈会不会在其中?
她本来不喜欢哭的,今晚眼泪却好似停不住。
再过了一会儿,又听到父亲依然不疾不徐的声音:“涓儿呢?没和你在一起?”
舅舅的声音仍然听不见。
接下来的声音几乎都听不见了,父亲好似没再用法力说话,
舅舅的声音自然更加听不见。
隐约好似有打斗碰撞的声音,又好似没有。
她竖起耳朵使劲听,可还是听不见,最后远远的,似乎有什么东西炸开,声音巨大但遥远,可她也不敢肯定是不是自己的幻觉…
她努力听,又怕听见舅舅的惨叫,急得眼泪直流,可也只能流眼泪而已。
愤恨、后悔、悲伤、惶急、惊恐、惧怕、无助、自厌…一个十二岁的心脏里很少有如此多的激烈情绪,这些情绪,足以让一个成年人崩溃,或者一夜间羽化成蝶。
然而天终究是亮了。
鸟儿开始清脆地鸣叫,树叶开始沙沙作响,甚至远近还有花儿开放,清晨的阳光透过树叶照下来,连坑坑洼洼的老树皮都美好得像童话。
好像昨夜的一切都没发生过一样。
洛涓却没有办法感觉到美好。
穴道已经解开,她慢慢爬起来,手脚依然有些麻木,和她的心一样。
她扶着树干往下看,离地有二丈多高,光是看,就让她双腿发软。
她慢慢收好舅舅留下的物品和那五面小旗子。
然后就是怎么离开这棵树的问题。
她想了想,咬咬嘴唇,把绑住自己的那根带子缓缓绑在自己能尽量往下够到的地方,一处有树杈处,绑得紧紧的,然后自己缓缓往下爬,去割树上的老藤。不小心滑了一下,好在有带子拉着…
舅舅留下的匕首十分锋利,削铁如泥,用来切割老藤很好用,但是老藤长得结实,她拽的时候实在是用尽九牛二虎之力,失败了很多次。
最后好不容易,凑够了她觉得差不多的藤,和舅舅的腰带捆在一起,尽量捆得结实,然后,她拉着藤条慢慢往下滑。
柔嫩的手心没有经过锻炼,被粗糙的藤条和下滑的力量弄得血肉模糊。
她居然坚持住没松手。
最后,藤条还是不够长,她停在半空,脚离地还有半丈。最后一下拽的力量让她的手痛得几乎崩溃。
干脆松手跳下去!
这高度其实对于一般男子都不高,但对于很少出门,从无锻炼的洛涓还是高了点。
巨大的冲击力让她五脏六腑都仿佛移位了,好久,腿才能站直。
血淋淋的手一只撑在地上,一手捂在胸口。
心脏难受得好似要跳出来,顾不得手的疼痛。
血肉模糊的手在胸口摸到个物品,圆圆的,凉凉的,润润的。
那是她自小带在身上的,母亲的遗物。
一个圆圆的白玉小坠子。
是不是羊脂玉不知道,因是外婆家祖传之物,外婆传给母亲,母亲就传给了她,洛涓一直十分爱惜。
陈妈妈编了络子,把它网在里面,再挂在洛涓脖子上,平日沐浴都不离身。
今天,它已经被洛涓的眼泪浸透,此刻,又被洛涓血淋淋的手抓住了…
说不上来为什么,洛涓觉得心里有点异样的感觉。
低头看看,手心里依然是那颗玉坠,只是络子被弄得很脏。
她顾不上想这个配饰,现在,必须决定往哪里走。
没多想,她就决定往昨晚舅舅的声音渐渐消失的方向。
如果能找到舅舅最好了。
如果找不到舅舅,逃出去也没什么意义吧,迟早是要死的。
就算被父亲抓到也没什么了不起,不还是一死吗?
正好还可以问问父亲,把女儿当成喂养虫子的饲料,此时此刻心情怎么样?
找着机会淬他一脸口水。
还可以把“我化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之类的话说一说。
她吃了一点莺桃,解渴也顶饿,然后就上路了。
一手捏着匕首,一手拿了根树枝打草丛惊蛇。
还要小心猛兽,被猛兽吃了太不值,舅舅要是还在,就要伤心了,就算舅舅不在,不能狠狠骂一顿父亲,那也很可惜。
走了大半个时辰,成功惊出了两条蛇,没有被咬,也没有遇到猛兽,洛涓颇为幸运地来到了一处乔木较为稀疏的草甸。
可是,她看到了什么!
草地上,两个瞪得大大的,死去的眼睛!
人头!
再一看,地上到处散落着人头,有十几颗!
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但大部分是壮年男子。
血并不多。
是了,是昨天父亲抖给舅舅看的,十四颗人头。
父亲杀死的,舅舅的手下。
里面没有舅舅,也没有陈妈妈。
她浑身发着抖,让自己尽量保持着理智地去想。
看来,昨天父亲追上舅舅就是在这里…
不远处还有一具尸体,完整的。
幸好,不是舅舅。
胸口中剑。
地上都是血…
是舅舅杀死的,父亲的手下。
要赶快离开这里,尸体和血腥味会引来猛兽。
心里,仿佛有一个声音在告诉她。
腿却有些发软。
眼前视线模糊。
又来了,间歇性的看不清楚东西。
看不清楚其实也挺好的,可以假装自己在梦里。
噩梦。
一个人在深林里,独自面对一地的人头,那一只只仿佛瞪着自己的眼睛。
洛涓的胃在收缩,想要把之前吃的东西都吐出来。
噩梦。
一定是噩梦。
我其实不在这里。
耳朵也在嗡嗡作响,不知道会不会也渐渐听不见。
不不,不能晕倒。
突然,很轻很轻的,她仿佛听到一声树枝被踩断的声音。
她茫然朝声音的方向看过去。
心脏猛的收缩。
那是一双云锦祥云纹的步云履,非常精致。
第7章 父亲
精致的步云履是黑色的,不是一流的绣娘做不出这样的鞋来,此刻鞋尖上沾了一点点血,不仔细看看不出来。
洛涓本认不出这是谁的鞋。
但当她抬头看时,果然如她所猜测:那是一张和她有三分相似的脸。
清矍的面孔,细长浓黑的眉。
看上去不像个武将,更像是文人。
与她目光相接,他还微微露出一个笑容,说:“涓儿。”
洛涓的血液朝头部涌去,她紧紧握住手中的匕首,竭尽全力才控制住自己没有扑过去,狠狠捅他一刀。
说来奇怪,她竟然没有想到要逃跑。
也许是太恨眼前的人。
也许是因为她自己也知道逃跑是逃不掉的。
她声音干涩,面无表情,看着她父亲:“舅舅呢?”
洛总兵皱了皱眉头,才开口,用哄孩子的语气说:“舅舅先走了。”
先走了?
先走是什么意思?
舅舅成功逃走了?
总不会是黄泉路上,比她先走一步的意思吧?
父亲皱眉头,是不高兴的意思,那就是说事情并不顺他意,是什么不顺他意呢?是自己开口问舅舅下落这件事,还是舅舅逃走了不顺他意?
洛涓心砰砰跳。
被恐惧和憎恨支配的头脑终于一点点清醒下来。
她的血液慢慢从头顶回归到心脏,却依然残留着血管被冲击的疼痛感,心口似乎一块石头被移走,只留下了压痕,但是酸痛感才刚刚往全身扩散…刚才攥紧的拳头,掌心被自己的指甲掐破,摸到微微渗透出的湿润的液体才知道自己流血了…
洛总兵显然也有点不知道该如何和六七年没见面的女儿打交道,伸出一只手,道:“来,爹爹带你回家。”
洛涓心中冷笑。
爹爹带你回家。
这是她盼望了多少年的场景,她幻想过多少次。
冬天冷的时候,刮大风下大雨的时候,被欺辱的时候…
她多少次幻想她的亲生父亲会从天而降,出现在她面前,如同威武的天神,把那破败惨淡尘扑土掩的农庄瞬间照亮。
父亲会知道她受了多少苦。
会朝她伸出手。
会对她说:“来,爹爹带你回家。”
这一幕终于实现,连话都一字不差。可却在这样的情况下,背后如此的不堪。
除了冷笑,她还能如何?
她的好爹爹,只在见面的第一瞬间,目光在她面上的脓包上掠过,没有震惊,没有难受,只有关注。
关注的当然不是她的情况,而是里面的一窝待孵化的金灵蜘蛛!
“走啊!”洛总兵的声音开始不耐烦了,伪装慈父对他来说显然也不是简单的事。
“我不回去,”洛涓装作不懂事的孩子模样,倔强地指责他:“继母苛待我,父亲您这么多年都不闻不问!”
她故意仰起脸,微微别过去,不让父亲看到她丑陋的那半张脸。
刻意不提蜘蛛的事,让他以为自己毫不知情。
避重就轻,总能为自己谋得些好处。
果然,洛总兵似乎微微松了口气。再怎么大奸大恶之人,要对自己的亲生嫡女做出这样恶毒的事,心中总不会一丝不自在也没有。
他松了口气之余,严肃道:“爹爹是修道之人,又军务繁忙,确实没顾上你,本以为你继母待你不错,想不到…是爹爹的错,回去爹爹一定好好补偿你…给你买许多漂亮的衣裙钗环,涓儿可喜欢?”
如果不是已经知道了真相,听到这样的话,洛涓真的要视如仙音纶旨了,怕不要喜极而泣?
现在嘛…她除了心里冷笑,面上却含着泪,怯怯道:“爹爹说的不是哄涓儿的吧?”
一副想要相信,却不敢相信的模样。
洛总兵果然更加耐心了几分,柔声道:“爹爹怎会骗涓儿?回去咱们就买。”
洛涓低下头,手攥着衣角,小声说:“爹爹,涓儿不要衣裙钗环,只想…吃肉。”
洛总兵一怔,道:“吃肉?”
洛涓小声“嗯”了一声,道:“涓儿记事就没吃过肉,昨天舅舅买了酱牛肉,涓儿才知道世上有这么好吃的东西…”
洛总兵一时说不出话来,怔怔看着她。
就算是冷血冷情的人,为了自己的修炼和实力随意舍弃亲生子女,可终究这孩子跟他无仇无恨,血脉相连,他也并不希望看到亲生的孩子受到不必要的虐待。之前默许和纵容宁氏欺她,也是因为不想见她,想刻意遗忘而已。
可现在这孩子就在他面前,他不得不面对着她。
若是洛涓表现得对他横眉冷对,百般斥责,洛总兵多半就直接抓走关起来了事。
但洛涓却表现得毫不知情,对他满怀希冀,又如此可怜。
再是心如铁石,也要软了三分。
洛总兵有点反应不过来地问:“这么多年…没吃过肉?”
“嗯,”洛涓点头,迟疑说:“有时过节陈妈妈会设法给我弄个鸡蛋吃…夫人,不,母亲她不让,只准吃粗茶淡饭,半饱饿不死就行了,衣裳也只能穿最粗糙的粗麻村布,据母亲说是为我好…二妹身边的侍女每次来都嘲笑我,说她们吃的穿的都比我好百倍,”她有点难堪道,“涓儿倒不羡慕那些侍女穿金戴银,只是每次都让我饿着肚子看她们吃饭,就更饿了…”
洛总兵脸上已经显出怒色来了,道:“宁氏竟如此不贤不慈!”
宁氏恨不得除掉自己,何谈贤与慈?
再者说,你就贤了?你就慈了?
洛涓心中唾弃,眼中却含泪道:“所以舅舅来看我时,发现我受了如此对待,才愤而带我离开,望爹爹不要怪罪舅舅。”
不管舅舅有没有落在父亲手里,先给他开脱一二,最好让父亲认为他并不知道他的阴私恶事,仅仅只是看不惯外甥女儿受虐待而已。
洛总兵脸上不虞,半晌才道:“你舅舅,唉,爹爹本不愿在你面前说你长辈的不是,但不跟你说清楚,又怕你上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