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望着那个面色慌张焦急的年轻男人,心想生孩子嘛,这事儿我也做过,我生孩子的时候在一个摇摇欲坠的小房子里,产婆也是个不靠谱的二手,我疼得几近死去还是把他生下来了。

我还身子本弱的,只可惜他爹爹不要他,我没有照顾好他。

房里又是一声尖叫,我气定神闲走进去穿过重重珠帘,从袖间抖出了纸灯笼,朱红楠木柄,悬在床上的女人湿亮的额头上方绕了一圈,灯笼内慢慢亮了。

透过水红色的灯笼纸,橘红的魂光灼灼燃烧殆尽最后几丝阳气,灯笼上那朵淡粉色的花苞缓缓张开绽放,渐渐鲜丽。

阎王爹爹果然照顾她,这光泽这么饱满的魂挺少见的,甚至,在我修行二百年勾魂五百年的勾魂生涯中算是顶顶的极品了,投什么胎都会是富贵之家,若是成了厉鬼也是极厉害的。

灯下的女人失去了呼吸,旁边侍女面色惨白哭喊着扑上去。

我提着灯笼悠悠晃晃走出院子,那位将军听到了动静脸色骤变,低吼一声大步冲了进去,与我擦肩而过。

我隔着珠帘回头看了一眼那个坐到床边的男人,他紧紧握着床上死去女人的手悲伤得发不出一点声音,忽然很羡慕我灯笼里的这个魂。

如果最初那个孩子我没有打掉,又在生下他的时候死去…那个时候也许那个人还没有对我厌倦,他会不会也像这样握着我冰冷的手呼唤我名字。

牡丹。

只可惜没有如果。

我摇摇头准备离开,走到院子里时脚下一滞。

又有一个新的魂出现在附近。

没鬼差带走的新魂,若是执念深了就麻烦了,再若是个怨念而死的女子…化了厉鬼我又得头疼,想到这里我提脚朝那个方向轻快移过去。

新魂还没有完全从身体里脱出来我便找到了,就在王府的后门口,远远近近都是郡主死去的报丧哭声。

我站在后门那条长长街道上,两边朱红的墙在夜里如同通往阴间的匹练延伸到黑暗里,我不远不近靠近那个倒在地上的人。

衣衫褴褛,是个乞丐。

一眼扫过去还是个残废,拐杖落到一边,他是用饭碗碎片自刎死掉的,鲜血无声的在他脖子里冒出来淌在月光下似密密麻麻的翻滚的虫蔓延出来。我心下明了,不就是那个爱上郡主的乞丐么,心爱的女人死去的噩耗传来,经受不住自杀了。

给孟婆婆添负担,造孽呀。

我正思忖着要不把小黑叫来收魂,目光无意识晃到这个男人的侧脸上,不由得停住了。

我不想承认我心颤了一下,明明我已经是死人了,明明已经是七百年鬼婆婆了,还是颤了一下,如同崩断前震颤的弦,一刹那的波痕迅速流逝。

乞丐的魂慢慢浮出呈在我面前,我提着水红色莹亮的牡丹灯笼,一身黑衣,青丝利落地全部束于脑后,目光随着游魂透明身体的浮出,慢慢抬起了光洁的脸。

乞丐身上的男性魂魄,与之截然相反的气魄和衣装,一头黑发垂下,眉目如画。

他先是慢慢直起了身子,用手指揉揉额头,意识似乎苏醒,然后转过来,清清沉沉的目光跨越了洪荒。

他抬眼。

我对他笑了笑,打了个招呼。

“唷,苍音。”

***

人总会欺骗自己的。

明明知道已经是不可能的事情,仍是会幻想会希冀,就算是一瞬间繁华梦境,也愿意将自己埋葬进去。

一瞬间的梦境,我想我是可以假装的。

月光皎皎,夜色里朱门金瓦,四下寂静,幽会极佳之地。

“啊,不好意思,认错了。”我对这个沉默半混沌意识状态的的男人露出一个笑容,挑了挑眉毛,一般魂魄刚离开**时都会对自己认知不甚清晰,甚至不知晓自己已成灵体,我想了想,问道,“唔…你叫什么名字?”

问完了自己又笑出声了,完了完了,酆都的花儿爷活回去了,这只是个乞丐,前世喝了孟婆汤过会儿又得喝的凡人乞丐,死去后会想起几世种种的只有仙妖神罢了。

那个男人已经在连生死限界之地都无法触及的地方了。

而他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抖抖灯笼上的火星子,态度十分亲切官方,解释道:“你现在死了,我是阴差,你跟我回去我就不绑你了好喏?”上下将他一扫然后指指灯笼上的牡丹花,“它吃人血喝精魄,所以我建议你乖乖听我的。”

血池大地狱深处封印的鬼花,如今他能见到也是享了眼福。

男人望一圈四周,看看天,看看我手中的灯笼,又看了看我,脸上没多大表情,声音不着边际,“你是阴差?”

“嗯。”

他揉揉眉心,极疲倦的模样,“我这可算是死了?”手指又停下,他似乎想起了什么,微睁的黑眸子又落过来,定定的,“你方才叫我什么?”

我愣了愣,握紧了灯笼,他这般神色,像极了那个人。

这念头刚晃过去地面上一缕黑烟冒出对黑白无常来,我瞅瞅,不算特别熟但也认识,小黑的手下的,在地府里官阶还是挺高级。

“花儿爷。”两只无常规规矩矩跟我打招呼,没看那男人,我很满意。

“你们这是带他走的?”

“是。”

我摆摆手,“那你们赶紧罢,快子时了。”

说完我就溜了,走之前忍不住又回头,竟撞上男人的目光,又赶紧回头。

我回酆都后直接去了阎罗十殿。

放魂前我瞅了眼阎王爷那把老胡子,挑眉道:“你确定她看到你这老太龙钟的阴森模样不会昏死过去?”

阎王爷眼睛原本直锁着我那盏灯笼,这时奇怪地看了我一眼,似乎有些紧张,“这跟老夫的模样有甚关系,牡丹你且将她放出来切莫再委屈她了。”

我嘴角抽了一下,抖了灯笼放出了魂。那女人一身白裙垂头散发地跪在殿堂上,缓缓抬起了泪眼望向堂上的爹爹,浑身一颤。

我摸着下巴,心想果然是老相好。

哪知她皱皱细眉,左右一望便拍拍身上尘土站起来,“这地儿怎的这么破?”

我望望阎罗第十殿房梁及木门上那些莹灿灿的大颗千年冰谷夜明珠,又望望黄金琉璃柱,阎罗殿跟人间最繁盛的皇宫比起来,顶多算是暗了点,阴森了点,我内心默默。

哪知阎王爷叹口气,“公主殿下,这儿自然不比云顶天宫。”

我这时仔仔细细打量女人一番,美艳无比,气质异常,眼波灵动,公主殿下?


第四章

“阎王,我怎么这么快就死了,这一世过得也太快了。”女人玩玩发梢不甚在意道,“他什么时候下一胎?”

“立刻了。”

“那好,我也赶紧走了,这一世就不知他待我如何死心塌地了。”声音说到“他”时妩媚娇嫩,女子咯咯笑了,“你们都在帮我,我不信他不会爱上我,况且他已经…”

到这儿时她才发现了我,我立在大殿一方的外围,阴影遮住了我大部□形,见她脸一扭过来,目光如炬,我赶紧显形行恭恭敬敬行礼道:“牡丹参见公主殿下。”。

阎王爷道:“牡丹不是外人,殿下大可放心。“

女人垂眸,目光有些异样地凉凉定在我身上,末了才笑道,唇儿弯成了瑰丽的色泽,我想任何一名男子在她面前都会失了神智:”原来是阎王爷的闺女牡丹,早就听说了是个利落乖巧的人儿,”细细走到我面前,“你若是帮我,我也不会亏待你的。”

利落乖巧的人儿…我思量到天上神仙年岁以万来记,我七百年只能算是个小妹妹了,默默了一阵,又不知她要做什么,既然公主殿下这么说了,我点头如啄米。

那女子幽幽飘走后我问阎王,“她究竟是哪一路的公主?”

阎王叹口气,揉揉额角,“九重天神女昭锦公主,当今天君太子义妹,后台大得紧,不好惹。”

我眼角抖了一下。

“她不是您的老相好么,怎的变成公主了?”

阎王爷吹胡子瞪眼睛,“闺女你可别乱说,哪有这一出事儿的,上面的听见了可是要掉脑袋的,你哪里听到这种混账话?”

我哽了一下,我能说我是猜的么,不然谁会小心翼翼去勾一个人的魂,我承认我话折子看多了。

“那昭锦公主为什么会投胎成凡人,这会儿都赶着去投胎?”

“忙着追男人呀。”阎王爷又加了一句,哀叹道,“现在的小姑娘真威武啊…连天上都是这个样儿了。”

我悻悻闭了嘴,宫闱秘史,我还是少听为妙。

出去兜了一圈地府无事,今日的活儿也做完了,我晃荡在奈何桥边,望着忘川血水流淌。

起初在这儿看着一个个生魂喝下孟婆汤去投胎是件挺有趣的事儿,多少爱恨情仇在这座桥上烟消云散,不得情满的怨女,壮志未酬的男子,相随而亡的夫妻,看着看着便觉得世间本就是那个模样,旁观者清当局者迷。

明明陷入红尘多么愚昧,却至死甘愿地陷进去。

站了一会儿我便看见那个郡主、哦不那位公主殿下上桥投胎了。不知为何她似乎隐匿了自己的仙气,气息与凡人生魂无恙。果然有后台关系就好,谁若九十七岁死,奈何桥上等三年,她起码省了八十年。

又望了她的脸一阵,低头看看河面上自己的倒影,算是明白为何我见她熟悉,地府呆久了我都不怎的照镜子了,她那张脸与我不谈五分相像也有三分神似。

哎呀哎呀,惭愧惭愧,那我岂不是也算得上是漂亮,我又开始自恋了。

看昭锦公主好好过了桥投了胎,我便回身准备打道回府,西街桃花藕糕我想念得紧。哪知一转身,身前便是一道肉墙。

太近了,我回身时扬起的的鬓发拂过了他胸前雪白衣袍暗金花纹的领口。阴影压迫令我条件反射般抬起了头,望清对方面容的同时,那岁月侵蚀依旧熟悉的气息热热地落了下来。

我僵住了。

我面前的男子,白衣黑发,清俊依旧那张平和的面庞镌刻下深邃的五官,似乎是比曾经更加漠沉淡泊,宛若一出润华水墨浸染的山黛画卷。

我一阵恍惚,男子伸出手,手指修长白皙,我眼睁睁看着他捧住我的脸吻了下去,他漆黑的长发柔柔撒上我的肩头泻下如墨繁华书面。

三生三世奈若何,缥缈飞花散似烟。

我呆若木鸡,除了唇上的温热柔软身体所有感觉全部失灵。

他抵开我的牙关舌尖舔进来时我算是反应过来,这个吻太绵长煽情又太小心,沉痛到骨子里的缱绻光阴,那么浓的执念有那么明显,除了自己眷恋已久的女子谁会倾泻这般的情感。

我一把推开他,退后几步拉开了距离,用袖子使劲擦着嘴唇盯着他,缓了缓才静静开口道:“你看清楚我的脸了么?”

说完我微微笑了一下,指了指自己素净的一张小脸,“我不是郡主,你可看清楚了?这位公子,您认错人了。”

我站在奈何桥边,身后是平静的血河忘川,河面上氤瘖的雾气将对岸蒸腾得朦胧,只有那鲜红的彼岸花尚能娇艳奢靡绽放把原本苍白的雾气映照得血腥模糊。

我的孩子曾掉河里没有了,再也没有了。

又对他勾出一个算是客气的笑容,用手指了指桥对岸,“你心爱的郡主已经投胎过桥了,你赶快去罢。”

他一瞬不瞬地注视我,极好的眉眼间没有表情,墨黑的瞳孔里像隔了层白茫茫的霜雾,我见不清晰,过了一会儿他竟勾了半分笑,并未觉得方才所做有任何不妥似的。

“你怎的知我认错人了?”

他这一笑有些玩味的意味,这若是换做平常我不将这人拆皮剥骨丢进焚火大地狱里烧上几个来回对不起我这花儿爷的名号,可这个人长得极似那个人,我一下子晃了神儿,这个当儿他回应我那客气的笑容似的,作作揖,姿势极是轻风俊雅装模作样,在我眼里简直就是一流氓。

男人眸发一并垂了下来,“失礼了,姑娘。”

声音温和清澈如水,低低静静,难以察觉的疏离。

我尚未反应过来,他便转身过桥了。

他一走我整个骨头都松了下来,挪开了目光。

只见他大步跨上了桥,拿了碗孟婆汤一饮而尽,身影极快地隐于雾霾中。

糊弄过去,我终于是把那口气喘了回来,转过头一看,周围一圈空白地带,我一直记得奈何桥边总有些什么在晃悠的今儿怎的如此寂静,放目望去,只见那些小鬼大鬼冤鬼们缩在圈外石化状,只剩不知何时出现的小黑一个人站在我旁边依旧冷着一张脸,目光怪怪的。

我眼睛一扫过去那些鬼噼里啪啦全部捂住眼瑟瑟发抖齐声叫道:

“花儿爷,我们什么也没看到!”

我这才想到,我牡丹,酆都第一女阴差,被一男人轻薄了。

***

慢慢走回府上,小黑因为和白无常搭档去勾魂没有来陪我。

之前他看着我,刚叫了我一声,我赶紧开口道:“他认错人了,他生前是个乞丐,以为我是那个他喜欢的郡主,一时间情难自禁就那啥了。”

小黑依旧面无表情道:“牡丹,我还什么都没问。”

我在心里呛了一下道:“我知道你要问。”

这时白无常正晃晃悠悠打着哈欠朝我这边飘过来了,白袍白帽,只可惜是个光头,眉毛黑浓黑浓的,见到我笑成一朵亮丽的迎春花,“呦呦这不是花儿爷吗哎呀您看今儿天气真好真是个外出勾魂的好日子呀~~”

小黑见了他冲我点点头和白无常一并离开了,走之前又回过身,顿了一会儿道:“你可知那个人是谁吗?”

“哪个人?”我装傻,觉得太傻又加了一句,“你还是别告诉我了。”

小黑果然没告诉我,转身和跳脱白无常去了阳世。

酆都王府规模庞大寒气森森,那守门的两兵卫见我来了抬起了骷髅头,黑洞洞的两个空眼窝,将手中长戟握了握,白骨手指咯啦啦响,他们朝我们行了礼,说话也是咯啦啦的。

“小姐。”

我点点头进了府。

穿过桃花小院折进了自己的厢房,我在自己房间里拆开了发髻解了腰带休息了一会儿,只不过手指触上了圆润光滑的桌面时,身子好似失掉了力气,我慢慢将双手扶上桌面,支住了身形。

一时间气虚,今日的画面堆砌在我眼前,我大脑阵阵空白。

片刻后我怔怔望着厢房镂空冥木雕花屏风的一角,开口道:“今儿酆都真真是紫气东来,小女子一时间见了三位神仙当真有些承受不住了。”

身后无声,仙气尽管用法术隐匿仍旧袅袅纯澈,我回身恭恭敬敬行了一礼,抬头对房内白发白袍散发微光的仙人道:“牡丹参见太白星君。”

 

第五章

房内燃着幽幽清冽的沉水香,我没点灯,阴间微微模糊灰暗的浅灰光芒由着窗棂透了进来好似人间月光,坐于檀木云纹台上的小少年也只不过是总角之年的男童模样,在孩童的面相中鼻梁细高,眉宇纤长,明明稚气娇嫩的一张脸却五官肃穆,清秀灵气的眉眼间蕴着半分老成的沧桑,他眨了眨眼,额间银白五角星辉熠熠散光,肌肤白到几近病态有一丝微乎透明感,洁白云纹衣袂无风自飘轻轻摆动。

我还记得当初我第一次见到太白星君时,才发现原来神仙是真的会发光的。

虽然,是一介会发光的小孩外表的仙人。

周身宁静纯净的气场,令人心生敬畏——面前的白发仙人身子娇小,坐在台上,太白星君看看我道,声音是与少年模样截然相反的稳与静:“许久不见了,牡丹姑娘。”

“星君大驾光临小女子寒舍受宠若惊,”我静静道,“请问何事?任何牡丹能做到的星君尽管吩咐。”

太白星君看了我一阵,我乖乖垂首听命,他说:“你先起来。”

我立起来,他银白的头顶只到我腰际。

他又说:“…你先坐下罢。”

我拉把椅子坐了,视线与他平齐。

太白星君道:“牡丹姑娘还记得本仙,本仙甚是欣慰。”顿了一下,继续,“姑娘还记得之前本仙交待给的话吗?”

我垂下眼,口上的话还是恭敬的,“星君的字字句句牡丹都是记得的。”

“那便极好,本仙有一事需拜托牡丹姑娘…”

我静静等他下文,他又停了,眉眼压了压,这般倒是像一个出去玩耍超了时思考如何向娘亲交代的小孩了,过了一会儿,他道,声音轻了些,落在我身上的目光淡泊而虚无。

“七百年了,牡丹姑娘。”

“是,只不过待上神而言是转瞬之间的事儿罢了,”我看屏风一阵出神,又飘回他身上,定定注视他那张属于小男孩的美丽面孔。

“星君大驾光临,那是否意味着我今天遇见的便是他了?”

我在看到太白星君时就该明白的。世界上哪有如此多自欺欺人的巧合。

回想今日他见我时的神色模样,那是当真忘记我了。

太白星君见我松散的神情皱皱稚气的眉,犹豫了一下道:“我知这是委屈你,只不过这事儿若是办成了,牡丹姑娘的心愿也可了了。”

我面无表情看着他。

“麻烦星君详细一说。”

“殿下因破了天条正经历三世情劫,已过第一世,便是姑娘所见到的那凡间乞儿。”

三世情劫,触犯天条?我怔了一下,话不由得问出,“他做了什么?”

他不是好好在天上做他的太子殿下么。

星君淡漠地望了我一眼,我低头收声,这本不是我应知的事。

“他下凡前与昭锦公主已有婚约,此次昭锦公主随他下凡入轮回只为感化他心共琴瑟之和,你若替昭锦公主取了他的心,昭锦公主自然会助你投胎转世,”他又抬了抬眸,“本仙未记错的话,姑娘七百年前就想再世为人罢。只可惜——”

我低头看了看自己纤白的手指,“星君的意思是,要我使他爱上昭锦公主便可?”

太白星君只是道:“司命星君自然会将姑娘转世安排到一户好人家的。”

人间江南好,草长莺飞二月天,湖边杨柳醉春烟。

天儿蓝,虫儿飞,云絮缓缓干净铺嵌在空中。

一户大户人家里泣声婉婉,我提着这家老爷的魂出来望望天,这天气真好,今儿的活算是做完了,掐指一算,今天也是那他投胎后十岁的生辰。

我也该去见见他了,况且上神给我这个小阴差下达的差事我也得好生完成。

我用法术隔空呼唤小黑,不一会面前白光团有了动静。

“将军府。”他道。

“哦?”前世自己喜欢的女人嫁了将军,今世自己去将军家了,有意思。

我飘去了将军府。

将军府一片热闹。

也对,当今骠骑将军唯一子嗣十岁生辰,自然是要隆重点的,我见那将军油头满面的,只怕那将军大人将他宠得太过。

算了,太平盛世,不需要真正的英雄。

将军府后院绿树荫荫,假山奇石,那小池边的柳絮儿飘飘晃晃轻点水面漾出细细波纹,再往里面去一点,便见到将军家的卧房小院了。

小院宽敞干净,栽着桃花木,此时桃花未绽只缀着重重叠叠细嫩的翠绿叶子,树下一方青白石桌,桌子上搁着一把玉柄长剑,四只雕刻神兽的石凳,我见一小男孩穿着暗青色的绸缎衣裳,腰间一条白玉银丝腰带,一身面见客人的正装,却趴在桌子上睡着了。

风一吹,春天里的绒絮团儿簌簌落到小男孩的脸颊和睫毛上。

整间院子除他之外无其他人,风声过后越显安静。

我落到他身边,小男孩五官还未张开,白颊黑发,精巧的细致,灵秀漂亮的如同二八少女一般。

小时候的苍音,果然如同我想象中那个模样。

我坐在他对面托着腮,手指戳戳小脸,好柔软,好光滑,像只糖包子。

我嘿嘿笑了两下,用力一捏——

“唔!”

醒了。

肉团袖珍版的小苍音睁开眼,呆滞片刻后眼睛猛地睁大了,下意识握住了石桌上的玉剑。

我在他的瞳孔里见着了自己的模样,现出形的自己,一身水红色刺绣穿蝶衣裙,发髻上簪朵盛大怒放的雍容牡丹,明眸皓齿,红唇雪肤,玉妆初成,还提着一盏水红色的小灯笼。

要多俗媚就有多俗媚,要多妖艳就有多妖艳,活脱脱审美有障碍的妖精。

只不过,他眼里看到的,是昭锦公主那张原本已绝色的容颜。

“你是谁?”

他呆了片刻后说了台词,声音软软的。

我娇媚一笑,用香帕细细擦了擦他嘴角的口水印子。

“我叫牡丹,是你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前世的小情人儿。”

将军两名侍女,身穿府里浅色罗裙挽着少女发髻,面目清秀,一左一右步入小院。

“少爷您在这儿呀,让奴婢好找。”

男孩立于石桌前,慢慢回头,露出那张白皙俊秀的脸。

两位侍女福福身恭敬道,“将军大人和夫人正等着您呢,今儿您可是主角儿可别在这儿躲着呀。”

“知道了,时候还未到,”他应了,“你们先下去,我说过不喜欢别人来打扰。”

侍女一望,望见桌子上的玉剑,便掩嘴含笑道:“原来少爷这是练剑呢,少爷身子虚,切莫用坏了身子让夫人担心。”

“知道了。”

他淡淡应了。

二位侍女袅袅婷婷走了,小苍音望了望,便仰起头望向最高的那棵桃花树。

“走了。”

我拨开树枝叶团露出脸,朝他嘿嘿一笑,苍音怔了一下,别过了小脑袋,“你这女人,这般成何体统,赶紧下来。”

稚嫩嗓音,语气声调太不搭调萌了,可惜那张可爱吧唧的团子脸。

我来了兴致坐在树上晃着腿,你这女人?这话说得傲娇,有多少年没人把我当女人了,人家早修炼成爷了。

“我下不来,你接我好不好?”我笑呵呵。

他板着那张小脸,小身子绷得紧紧地。

“你接我?”我又上下扫了一眼他短小的身子板。

“…”

他盯着我。

“…开玩笑的啦。”欺负小孩不好,我们要尊老爱幼,我轻巧跳下来拍拍衣裙,就着他面前转了个圈,艳红裙角流光飞扬。

“呐,我是不是很好看?”

他的表情明显是不想和我说话了。

我望望院子门口,不知那些大人们什么时候过来,坐在石桌上撑着腮望着他,“你不害怕么?”

小苍音怔了一下,看着我有些呆过了会才说,“你是妖精。”

肯定的语气。

我点点头,“嗯,我是妖怪,还是专吃小孩内脏的妖怪。”

他说,“你是来吃我的?”

语调平淡得让我失望,我预想中他应该睁大眼睛哇哇大哭跪地求饶说大仙我肉不好吃千万不要吃我啊之类的云云。

小苍音有一双很黑很大的眼睛,像盛着两汪清澈澈的水似的,他这样认认真真看着我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应答,思量一番弥抿唇笑道:“你若答应日后娶我做你的小娘子,我便不吃你了。”

他眨眨眼睛,白皙的小脸颊上浮现了晕红。

我得瑟了。

***

与他坐了一阵那侍女便来请他入前庭,临走前天空湛蓝,风儿吹的桃花木簌簌地摇摆着纤细的枝桠。

“我不愿去那里。”

“哪里?”

“厅堂。”

“今儿不是你生辰么?还有许多客人不是?”

“他们不是为了我的生辰,只是抓了个机会朝爹爹献媚罢了。”

我哽了一下,这小孩,以后怎么得了,“那里起码你的亲人给你过生辰吧?”

“没有。”小苍音目光望了过来,表情生涩的淡,“娘亲都不在了,二娘给爹爹生了弟弟,怎会记得我。”

我到那个时候才想起来,人间将近已过十年,昭锦公主转世郡主生下了男孩,原本连呼吸都没了的又被太医救回来,这是第二世的苍音,那当年俊逸潇洒的将军如今变成了油头满面的大汉,那时他还与我擦肩而过握着自己妻子的手悲伤的不能自已,如今已经与宦官把酒聊天另娶数位小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