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的心思阮梦华自觉要体谅,反正她从来都是旁人眼中的笑话。可母亲居然会同意邵家的请求,想来是她觉得亏欠了这个大女儿,想要成全与她,每每想到此处,阮梦华便止不住微微鼻酸,随即一笑,十几年来她与母亲聚少离多,论母女情份,她哪里比得过阿姊。
她样样都比不过阿姊,阿姊的容貌绝美,她望尘难及,阿姊冰清玉洁,与其母完全相反,她远在杏洲,无人管教。阮梦华想来想去,若她是邵家之主,也会在无法退亲的情形下选姊弃妹。
仁帝有些不忍,虽是早商量好的,可他何尝想委曲了自己的女儿,只是夫人之意已决,而且想趁此机会将梦华长久留在身边,邵之思又非绝世男儿,梦华即将回归皇朝,有更好的男儿才可与之相配。他看了眼风华夫人,想了结如此尴尬的局面:“今日梦华才到上京,定已劳累,朕已吩咐下去,将紫星殿赐与你住,不若先到新居安顿下来,用过膳再说不迟。”
事到如今,已然成了定局,她该趁势谢过仁帝,去看看将成为她日后富贵荣华象征的紫星殿是如何地奢华,却突然问向那个白衣女子:“阿姊,你呢?”
阮如月讶然抬首,看向站在的她。不知是否错觉,一向在她面前唯唯喏喏的阿妹竟目中含煞,令她心惊。是了,她到底是夜姓女子,是个公主,这些年来在阮府被自己冷待,听母亲的意思,不日将会为其正名,说不得会再来难为自己。
公主又如何?只要邵公子属意自己,难不成她还能仗着自己的身份来抢不成?一时间阮如月竟忘了邵之思也不过是自己抢过来的。
阮玉月苍白的脸上泛起微红,她与邵公子之间并未曾有过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左右不过见了几回,她本就慕其才高气清,而他对她也似有怜惜,至于邵家如何,母亲如何,都不及适才邵之思一句“此生若得阮小姐相伴,邵某之幸”,只觉情意惟君知,她也是同样的心思。
她这边心中思量来思量去,阮梦华又问道:“邵公子已当场表白自己的心意,阿姊,我想知道你的心意。”
她的心意?未及多想阮如月已盈盈下跪,并听到自己坚定的声音:“但觉与君三生尚不足,求阿妹成全。”
众人皆是一愣,没想到她会如此吐露真情。
阮梦华低叹一声,下了铜台,来到阿姊面前,见她身子轻颤,弱不胜衣,真真是我见犹怜。也怪不得邵之思移情别恋,这样的眉眼,如何不叫人动心。她解下身上的披帛,替阿姊轻轻穿戴上,柔声道:“自家姐妹,阿姊何必如此大礼,你看你,入了秋还穿得如此单薄,怎能不叫人心疼。”
阮如月待要推辞,她又道:“左右不过是个物件,让与阿姊又何妨?”
她意有所指,立在一旁垂首不语的邵之思已听出她话中之意,身子一震,似在极力忍耐着什么,却始终没有抬起头。
入夜后的皇宫被一层轻雾笼着,紫星殿里植满了月桂树,桂花开得正繁茂,星星点点的淡黄色香花正在夜雾中吐露馨香。
入夜之前怀姑姑特意来了趟紫星殿,净说些宫中的禁制忌讳,阮梦华一脸受教的乖巧模样,全不似午后风华夫人离去时那般不恭。
风华夫人怕小女儿在宫不中惯,特意又进了一趟皇宫,说是送鸣玉与沉玉进来继续服侍阮梦华。小睡起来的阮梦华正在用膳,这还是她今天第一顿饭。摒退众人后,风华夫人沉吟半晌,象是在想措词。纵然年华已逝,但她的风姿仍可称得上国色天香,不负风华之名,那一双凤眼中几多为难,还有些莫名的伤感。
“梦华,你姊姊她心里苦得很,我此生亏欠她颇多,如何舍得让她再伤心绝望,所以你别怪母亲,更不要怪你姊姊。”
母亲,你亏欠的只是阿姊一人?
阮梦华没有言语,自顾吃着宫侍奉上的精食,船行几日,她的胃口始终不好,这会儿饿得狠了,且宫里御厨手艺实在好得很,她举箸不停,吃得津津有味,完了正想让人再添上半碗玉梗米,抬头才想起殿中的宫侍均被母亲摒退,只得作罢,叹息道:“此事已成定局,母亲说这些又有何用,可是担心我会行事失德?”
她在失德二字上加重了声音,唇角微翘,话中暗讽之意令风华夫人头痛不已,这个女儿似乎一朝变得不好相与起来,从前她为人乖巧,因每年在上京呆的时间不长,在所有人眼中,阮梦华性子讨喜,会说话,连宫中的老太妃都喜欢叫她去陪伴。即使阮家上下对她的态度暧昧不明,有意冷待,但她从来不计较那些,对每个人都和颜悦色,总的来说,她生性纯良,即便是将来为她正了名,也不用担心会是生事的主。
风华夫人虽然与阮梦华不是太亲近,但也不希望从此让母女离了心,她认为最好的补偿就是接她回来,容日后再慢慢与梦华亲近起来,想到这儿她觉得心中舒坦少许,儿女情长之事很难讲,非得梦华自己想通才好。
她走了,却不知阮梦华刚吃下的饭食全涌了上来,堵在心口不上不下,说不出的难受。
深宫里行走规矩极多,多到让阮梦华的脸色越来越不好。讲了半天的怀姑姑察颜观色,知她心情不好,末了叹道:“老奴多嘴了,梦华小姐如何会不知道这些,子夜皇宫您处处可以去得,再有禁制也用不到您身上。”
真是太看得起她了,阮梦华含着微羞的笑,连声说不敢,又叫了鸣玉把给怀姑姑的礼包好让她带上,恭恭敬敬地送出紫星殿,站在门口看着渐渐暗下去的天色,长长叹了一声气。
秋风吹来,带得她衣裾飘拂,沉玉上前围着自家小姐转了两圈,突然叫道:“小姐,你那件披帛哪去了?”
她才发现阮梦华身上只剩下船时穿的衫子,那件镶着宝石的披帛却没了。
阮梦华咬着牙道:“兴许是我命薄,用不起此等贵重东西,竟叫人给占了去。”
沉玉自然不信,她家小姐回回出门不能带太多钱和值钱的玩艺,回家时必定钱也光光物也光光。当下悻悻地道:“这世间还有谁能比得上小姐命贵?说不得又是充大方地送人了,要我说,您存不住好东西。”
哪知这句常有的抱怨却触动了阮梦华的心思,她幽幽地接了句:“是你家小姐我没用。”
说罢转身回去,留下沉玉在那里张嘴结舌说不出话来。
其实两个丫鬟在外面也听到了一些二女易夫的风声——邵家早已对外宣扬了邵之思即将迎娶阮家大小姐阮如月一事,连婚期也已定好,根本没人提起阮梦华。二女易夫,姐姐抢了妹妹的未婚夫婿,何况妹妹不是一般人,让人想不通之余,又觉荒唐,拿来当茶余饭后谈资。这便是为何慕容毅去迎接阮梦华时欲言又止的缘故,他却不知,此间之事早已有人去信杏洲,阮梦华早知此事。
早就知道又如何,她既不能冲回上京去质问邵之思,也不可能阻止与这件事有关的人的各种心思,于是看着这事儿走到如此地步,如今倒好,各取所得,各了心愿,至于她,如今身在深宫,这样的恩宠还不能让她说不出话吗?
紫星殿的宫侍成群,来向她请安时跪了一地,把鸣玉与沉玉唬得闭紧了嘴巴,话都不敢多说半句,有心想多陪她一会儿安慰她,却被她撵了下去。
四下无人,她独自在殿外最大那株月桂树下徘徊不去,想着今日进京后的种种。凉风阵阵,不时有细碎的小黄花掉落下来,有些簌簌地掉进她发中衣里,清香萦绕不去,脑中浮现最多的一个人,偏偏是那个在殿堂上垂首不语的邵之思。
原就是个没有寄托的人,曾把那个少年的名姓深深镌刻在心底,为有个人在心中记挂和能有个让自己记挂的人而喜悦,心动,他在上京,而上京是她自小便极度向往的地方,到后来他便是上京,上京便是他,如今她回来了,可是他却不见了。
下月初八便是他与阿姊的婚期,真快,她什么都来不及做,也什么都不能做,只能呆在这间华厦里,等着他迎娶自己的阿姊。
“你哭够了没有?”
头顶突然有人发问,声音好听的不象话。
她吓了一跳,讶然拭去泪水,抬头看到枝叶间探出一张人脸,在月色下朦朦胧胧如梦似幻,一时间迷茫不已:世间怎么可能有如此美丽的男子,莫不是花精?

烟开兰叶香风暖(一)

阮梦华仰头与他对视着,慢慢看清他并非什么花精,却是一个身着月白衫子的男子横卧在老桂树粗枝丫上,探着头在对她说话。
那人见她只知发愣,微微一笑,也不见他有什么动作,人影一闪已经站到树下,掸掸衣裳,拂去满身的桂香露水,如同在自家庭院里一般,说不出的潇洒自如。
紫星殿里闯入陌生男子,这深宫守卫的御林军怕是徒有虚名。阮梦华猜他是仁帝的某个皇子,可他长得太过出色,与仁帝并不相象,那些成年皇子除了太子住在皇宫外,其他的都早已搬出宫另建府邸居住,太子宫与这里相距甚远,况且太子的年岁才过十八,这一位相貌虽好,也总有二十五六了。
阮梦华拿不准要不要叫人,只是不动声色地打量着他。
虽是一身白衣,却纤尘不染,足下一双崭新的双色丝履,这样的人若非位尊也必定富贵,身上连件佩饰也无,实在瞧不出身份,可以肯定的是非盗贼之流。但不知为何要潜入皇宫,还出现在她的紫星殿中。
“你这丫头倒会挑地方哭,怎么了,是否被情郎抛弃?”他象是被人注目惯了,毫不在意她灼灼的目光,折下桂枝轻佻的往前一送,想勾起她的下巴,嘴里啧道:“莫哭,小心哭坏了眼睛。”
她身子往后一仰,避开他的举动:“你是何人?”
他轻轻一笑,竟有无尽风流之感,眉长入鬓,眼带英气,又比那年华正好的少年人多了一点点要命的沧桑,饶是阮梦华此时为了未婚夫婿被抢面上无光,也不禁红了脸庞。只是,他说出的话却极不正经:“我是……天上的仙人,被这片桂香引下凡尘,又意外遇上了你,小人儿,你可信?”
阮梦华瞪大眼,她自然不信,被“小人儿”三字羞得脸色更红,恨声道:“我瞧你是千年的狐狸已成精,趁着今儿个十五,出来汲取日月精华了。”
“你倒有见识,能看出我的真身,不错,在下便是千羽山闻香洞的狐狸大仙,”他没有半分不好意思,一边说着,一边往她面前凑去,用不怀好意的腔调说着:“合该丫头你与我有缘,今夜……”
眼看着他就要一亲芳泽,下一刻便被突然纵起的绚丽火光灼得退后一丈有余,失声道:“这是什么东西?”
可阮梦华却似动也未动过,眼光闪动,笑嘻嘻地道:“大仙好本事,居然全身而退,我从未见过狐狸精,更想瞧瞧你把尾巴藏在何处。”
适才他面上被灼得一痛,分明是那丫头的手段。有意思,他原是想逗逗她,倒不想被她戏耍,摸摸眉毛,尾角竟被燎得发焦,再看她脸上泪痕未消,却一脸灵动,浑不似刚才那般神伤,叹声道:“丫头,你又哭又笑,倒也不羞。”
她心中一黯,适才不觉竟泪流满腮,还被这神秘男子取笑,甚是气恼,不客气地回道:“焦头烂额的狐狸大仙又好到哪里去?”
“嘴还挺硬,丫头,我能潜入深宫便有本事让你无声无息地消失,你不害怕?”他作势吓她,心中想的却是怎生让她说出刚才使的什么手段。这许多日子以来,看到的人全都无趣得很,此女不一般啊。
“怕,怕得要死。”她一本正经地点点头,突然扯开喉咙叫起来:“来人哪,救命啊!”
叫声划破寂静的夜空,法子虽笨,但最是奏效,少顷远处便传来人声,这让一脸兴味望着她的男子有些扫兴,他却不着急离开,立了片刻才道:“我说过,你我有缘,日后定会再见。”
他足下轻点,踏着树枝借力远去,下脚之处随之飘下一片黄色花雨,落在地上煞是好看。
九月二十一,癸酉月己已日,宜祭祀,会亲友。
风华夫人已是连着七日进宫了,今日更是带着阮如月一同前来,两人直赴紫星殿,却扑了个空,道是梦华小姐陪着华太妃在慕容宫里听戏。
后宫女子多嫉恨风华夫人,连带着也瞧不起阮梦华,紫星殿里住进去这么一个人物,宫中诸人得了消息后看笑话的居多,十几年前正是风雨满朝之时,风华夫人名不正言不顺,生下了皇室血统也不能公布于世。十几年后她依然是名不正言不顺,可是皇家血脉的回归却无人能拦,至于会闹出什么名堂,谁也不知道,只知这颗皇室遗珠才刚被亲姐姐抢走了未婚夫婿,一时间说什么的都有。
华太妃是宫里为数不多的先皇宠妃之一,仁帝生母早已去世,继位后奉行孝义,对几位没有子嗣的先皇宠妃极为优待,当作母亲来养,太后也早早地去陪先皇,华太妃的地位便等同太后,过着养尊处优的日子。她性子和乐,最喜欢小一辈的皇子皇孙,其中一年才回来一次的阮梦华颇得她眼缘,这几日有事没事常被她唤去陪伴,赏她吃的玩的,恨不得留她宿在自己宫中。
所见之人均想,梦华小姐很快便会恢复夜姓,无需再借用阮家的名头了。
阮梦华正听戏听得昏头,跟着咿咿呀呀地唱词打瞌睡,一名小宫侍磨到她身后,装作换茶水,弯腰在她耳边悄声说了句话,顿时赶走一堆瞌睡虫。别看华太妃耳聋眼花,这会儿倒灵动起来,慢声问:“梦华,什么事?”
她犹豫片刻,终是说了实话:“回太妃,家中来人看望梦华,说不得要少陪了,改日梦华再来陪罪。”
想到风华夫人,华太妃收敛笑意,她疼阮梦华是一回事,却极不喜她的母亲,当下有些不愉:“又来?平时不想着多亲近,这会儿倒慌起来,告诉你母亲,多想想修身养性,别整日做些荒唐事。”
阮梦华低了头不吭,见华太妃摆手放行,长出一口气退了下去。
宫中几日,她自忖还应付得来,起码住在宫里有个好处便是无需听外头的闲言碎语,不用看到府里张灯结彩为下月初八的喜事张罗。
邵之思将在下月初八迎娶阿姊,每每想到这里她便有无尽的失落,原本该是她的幸福,却要拱手让与别人。她略略有些茫然,想这都是命。
母亲这几日见她很勤,怕是心中觉得对不住她,人真是奇怪,前一刻她觉得亏欠了大女儿,硬是断了小女儿心中念想来成全大女儿,后一刻又觉得对不住小女儿,想要补偿她,实则都不容易,她吃力且不讨好。
阮梦华刚出了慕容宫,便碰上了候在杳杳亭里的母亲与阿姊,远远望去,她们容貌相似,似一对姊妹花,可两人脸色都不太好,象为了某事在争执不休。
杳杳亭左接花木,右接流水,是赏风赏景的好地方,母女三人无言以对,风华夫人看了看两个女儿,借口仁帝还在等她,先行离去,留两人在这杳杳亭中吹风。
阮梦华不安地扭一扭去,后悔今日没有带鸣玉出来,石凳冰凉,随侍的宫侍没有眼色,竟不知在她臀下垫个软垫。
“这几日阿妹在宫中过得可好。”阮如月忍不住先开了口。
人贵在有自知之明,阮梦华可不敢指望一向高傲的阿姊特意进宫是来找她叙姐妹情的。当下露出受宠若惊的神情,认真想了想才答:“极好。阿姊好事将近,不知准备得如何了?”
阮如月有些不自在,轻声道:“阿妹,我想……”
“你想什么?”她笑眯眯地接话,心中却微酸,怕不又是与邵某人有关。可她已经连人都让给了阿姊,按理说两姐妹今后应该能不见就不见,为何她再会再次入宫?
“我想向你求一样东西。”
“是什么?”
“是……邵公子曾送你的玉色烟花。”
那是一盆会开出晶莹剔透、泛着淡绿色花朵的兰花。
有一年邵之思无意中看到她把开得好好的墨菊摧残得不成样子,才知还有如此古怪的爱花人,便捧来家中的玉色烟花送她,嘱她万不可将同样的方法对待它,待来年她再回到上京,会仔细验看她有否遵守诺言。
少年人总是执着地把一件小事当成一生的承诺来看待,她回来了,也带着那盆完好无损的玉色烟花,整整一年的悉心照料,竟使得花期延长了一些时日,可是情却不能延长。
沉玉怕小姐看见玉色烟花会神伤,这几日愣是藏了起来,阮梦华眼不见心却不静,本想着找个机会把花物归原主,又觉得如非必要,还是少与邵之思有牵才好。这几年间来往的书信留在杏洲未曾带回,日后她回去会一一销毁,不留对方任何痕迹。如今她尚未将花还给邵之思,阿姊便当成要紧事来办,好像那是邵之思留在这里的一颗心,不错,邵某人确实够花心的,居然挑中她们两个。
不过是一株花,既然与邵之思再无关系,给了阿姊又如何,于是她随口应承下来:“阿姊想要便拿去,吩咐人来说一声便行了,何必再跑这么一趟。”
阮如月竟流下泪来,连声道:“阿妹,多谢你。”
她微感诧异,这次回京,阿姊似乎变了个人,从前冷情冷性,如今柔弱得象一朵易碎的花,动不动便下跪,流泪,果然,情之一字害人不浅,不说阿姊,就说她自己,面皮功夫更上一层楼,人前欢笑人后黯然,几可大成也。
看着阿姊心满意足离去,阮梦华失魂落魄地坐在亭子里,浑然不知对面石凳上又多出一个人。

烟开兰叶香风暖(二)

过了良久,她揉揉眉心,乍一看到那个自称狐狸大仙的男人坐在对面,愣了一下连忙看周围:“你怎的白天也在皇宫?”
他今日换了身浅碧色长衣,便是坐在那里也惹眼得紧,站在离亭子不远的小宫女,一个个地偷眼往这里瞧,还面上飞红,定是识得此人是谁,故无人上前来打扰自己。莫非他是皇亲贵胄?她迅速在脑子里想了一遍,却想不出子夜国几时多出这号人物。
“我是仙不是鬼,能见光的。”他依旧一副散仙般的自在神情,就差手里摇一把纸扇。
她忍不住给他一个白眼,男人家长得比女人还好看,太不象话。适才在阿姊面前憋气太久,涵养几乎耗光,当下说话也不客气起来:“你还真当自己是仙?算了,有的人就爱装神弄鬼,上回突然在棵桂树上出现,这会儿又不知道从哪里冒出来。”
他微微一哂,不跟她计较太多:“你一个人孤伶伶地坐在这里,我再不下来安慰你,怕你又得掉眼泪。”
“下来?你刚才……便在这杳杳亭上面?”她脸上一黑,心中庆幸刚才没有失态,好言好语的打发阿姊走了。
他神情无辜地道:“紫星殿那片桂林被你占了,我总得再找个地方呆着,刚发现这里风景不错,没想到你就又来了,所以在下说,你我有缘,必定会再见面。”
说话间还对不远处的小宫侍颔首点头,这下不光宫女脸红,就连净了身的小宫侍也羞答答的抬不起头来。
阮梦华叹为观止,又对自己的定力很是佩服,很是嫌恶地道:“天下之大,难道只有这两块地方风景好?你干嘛不回自己家?”
“我家远在泉州,眼下暂居宫中太医院,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原来是太医院的人,阮梦华不以为意,皇宫里除了宫侍,只有太医院的男子偶尔可以走动。她非是没见过世面,初见此人夜现深宫,来去自如,知他定是武功极佳,江湖上有种功夫叫轻功,许多游侠儿高来高去使的便是轻功。不过她还没见过御医也会轻功的,当下觉得有趣,笑眯眯地问:“你知道紫星殿是我的,那你也一定知道我是谁,听了刚才和跟阿姊的话,是不是觉得我可笑至极,被人抢了未婚夫婿还拼命装大方?”
“哪里,丫头你仁心仁义,大公无私——我这么说你不会怪我吧?”他一口一个丫头,全然没有恭敬,似乎有取笑之意。
她倒不恼,浅浅一笑道:“自然不会,难得你如此有见地,但不知阁下该如何称呼?”
他眼角含情,大大方方地道:“叫我云澜好了。”
很有名吗?阮梦华堆起笑:“原来大叔你叫云澜。”
云澜脸上一僵:“我自觉年华正好,何来大叔之说?”
“太医院里那些医官个个仙风道骨,医术极高,若真比起来,你当然是年轻有为,嗯,年轻得很。”
以她的年龄和身份,叫他一声大叔那是便宜了他,而且这么着打击他似乎让自己的心情不断好起来,是了,一定是她受气太久,极需发泄出来,正好有这么个人送上门,老天爷毕竟还是公平的。
远处过来一行人,却是风华夫人同鸣玉带人来寻她,阮梦华端正了面容,掩去一切情绪,起身迎接出杳杳亭:“母亲来了,我以为母亲已和阿姊一同回府。”
风华夫人一脸爱怜:“我在紫星殿久候你不回,便想来再看看你,让她先行回府去了。”
眼下的情形确实是阮梦华值得怜惜一点,故而也重要了起来。她规规矩矩地答道:“劳母亲记挂,梦华贪恋这里的景致,就又多坐了一会儿。”
这边云澜却没迎出亭,只是含笑看着她生疏有礼地与风华夫人应对。
母女对答完毕,风华夫人抬步进亭,想看看是谁和自家女儿在一起,见是云澜她意外不已:“原来是云公子。”
云澜只是起身一礼:“风华夫人。”
阮梦华不禁诧异,小小一个医官见了母亲只是一礼,也忒托大了吧,而且母亲居然称他公子,有意思。
风华夫人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不知想到了什么,笑得极是宽慰:“公子与小女梦华相识?”
“哪里,在下闲来无事,便在宫里转悠,偶然碰到令千金,便闲谈了几句。我本在想,不知是哪家的闺阁小姐入宫游玩,原来是风华夫人之女,怪不得才貌如此出众。”
阮梦华垂首不语,暗恨他不会说话,她平生最在意的便是自己容貌不及母亲与阿姊,偏此人要说她才貌出众,定是反话来着。
哪料风华夫人笑得更开心:“云公子过奖,小女眼下刚入住紫星殿,这几日我怕她不习惯,日日进宫来陪伴,若是公子闲暇,可否多多指点她,小女愚钝,即便是与公子闲谈也可受益。”
就让她一生愚钝下去好了,也好过被人摆布,母亲在想些什么她清清楚楚,情急之下开口道:“母亲,我好得很,云公子贵人事忙,怎可麻烦他。”
“梦华,你才回来,却不知云公子之能,他除了善用药石,可谓是不世之才,你要好好向他请教才是。”
从来她都逆不得母亲的想法,她叹了口气:“母亲说的是,不知云公子是否愿拔冗指点一二?”
一定是她刚才那声大叔得罪了他,一定是她不情愿的意图太明显,但听得云澜笑着答道:“夫人有命,不敢不从,再说以我这等年纪还能于梦华小姐平辈相交,实在是云澜的福份。”
“我看云公子不过双十年华,怎地说起笑话了?”
“不才已虚度光阴二十五载。”
“梦华今年十六,你与她才相差九岁,本当是平辈相交,梦华,你别总跟着太妃听戏,那些都是老人家的消遣,正经的多向云公子请教才是。”风华夫人趁机教导女儿离那个老太婆远些。
母亲不避嫌地跟男子说起自家女儿的年纪,让阮梦华无语,半晌点头道:“是,梦华记下了。”
至此阮梦华在宫里不再孤单一人,日日都能见到云澜,她不知他有哪里不同,但不光风华夫人看重他,仁帝也对他另眼相看,甚至允他在深宫里行走自由,有时阮梦华恶意地想,放这么一个人物在后宫,莫不是陛下长年专宠风华夫人,自觉太过对不住后宫的嫔妃,以至于自挖墙角,打的是让潇洒倜傥的云澜来慰寂那些个女人芳心的主意?
隔几日,慕容毅突然差人送来一盆花,古朴的灰石盆里开满了大朵大朵的淡粉色花朵,单论品种来说,已属上乘,难得秋日还开得这般绚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