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小的孩子在几日内历经惨事,听者无不戚然。
薇宁直直地盯着玉文瑞,目光犀利叫人只想躲闪,嘶哑着声无情地道:“胆子这么小,我看就算是把仇人绑了放在他面前,他也不敢动手替父母亲讨回血债!我又何必花心思留下,想来养大了也是个无用之人,梅庄可不愿费这功夫!”
静静站在一旁的查良辅终于忍不住,沉声道:“庄主,他还只是个孩子!”
“你们觉得他还小,怕他承担不起这样的责任?却别忘了,他姓玉,玉家的仇恨便是他的仇恨!也罢,叫他自己说,敢不敢?”
玉文瑞小小的胸膛起伏着,显然并非全无所觉,情绪极其不稳。玉清娘忍不住抱紧他,串串泪珠滚落,恨只恨自己身单力薄,此后弱女孤儿不知能挨得几回劫难。
查良辅没想到庄主会绝情至此,赤红着脸道:“庄主,查某会另行安置他们,我这就带他们离开梅庄!”
薇宁轻哼一声,随手拿起桌案上一方石印把玩,口中淡淡地道:“请便!”
“我敢!”
稚嫩的声音虽然不高,却清晰地传遍室内每一处,却是玉文瑞终于开口。此时他已抬起头,小脸上全是坚毅。刻骨仇恨亦可是良方,能让玉文瑞开口说话,玉清娘不知该喜还是该悲,抱住他哭出声:“文瑞,你说话了!”
且不管玉清娘如何悲喜交加,薇宁仍是不太满意,问道:“你说什么?大点声,我没听清。”
玉文瑞紧攥着拳,心中那仇恨的火焰一点点开始燃烧,他仿佛看到那个凄惨的夜,母亲凄厉的叫喊,才七个月的妹妹撕心的哭声,姑姑带着他藏身地库中紧紧抱着他……
“我……我敢杀人!”
玉清娘连声哭着说不,报仇非是一朝一夕之事,即使说破天,官府也不理会她的控诉,只叫她拿出证据来,那些凶手全都蒙着面,她去哪里指认?她宁可舍了自己的身子,也不愿侄儿涉险。
薇宁看着那一大一小有些恍惚,片刻后悠悠叹道:“杀人可不是说说而已,查先生说的没错,你还是个孩子,恐怕连仇人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
“我见过!”那一回荣百福上门索要玉璜,玉承之不允,他摔了个茶盅才走,刚好被才从学堂回来的玉文瑞看在眼中。
“好,我就给你一个机会!”
不等众人有什么反应,薇宁抬手推开桌案上的笔架,从桌子的暗格里缓缓抽出一把未着鞘的短剑,“呛啷”一声扔在玉文瑞的面前,那声脆响吓白了玉清娘的脸,连忙搂了玉文瑞往后退开些。
短剑通身黑沉沉的,惟有锋利的双刃在灯光下隐隐流动着冰冷的光华,薇宁冷冷地盯着他道:“去,害你家破人亡的恶贼就在那边的屋子里,单看你如何做了!”
她伸手指向一道垂着锦绣花帘的门,却不知门后有什么。
玉清娘才不管这庄主是何用意,一味地不肯撒手。查良辅冲她轻轻摇头,示意她放心即可。想那荣百福怎么说也是一堂之主,绝无可能出现在这里,庄主此举必有深意,难道是想试试玉文瑞的胆量如何才肯收留他吗?他一时糊涂又一时明白,但也知道庄主不会害他们。
玉文瑞挣脱了姑姑的手臂,抖着手捡起地上的短剑,走向隔壁房间的脚步虽有些不稳,却甚是坚定。他过去不多时,这厢一干人等忽听得一声长长的惨叫,并不似作伪,竟然真的有人在隔壁房间,玉清娘尖叫一声,身子发软倒在地上,显是骇晕过去了。
而查良辅则奔过去偏室查看,片刻后抱着带着一身血迹的玉文瑞过来,刚被青琳扶起身的玉清娘幽幽醒转,扑过去抱住玉文瑞,只听他喘着气道:“姑姑,我杀了他,我杀了他……我杀了姓荣的!”
他的脸上还有溅上去的新鲜血迹,身上更多,原本就有污渍的衣裳更是血迹重重,精神却是极好的,脸上兴奋与恐惧兼有。
玉清娘还不甚明白,怎地侄儿真就杀了个人,还说是玉家的仇人?这两日祸事连天,被人追杀得走投无路,那将她一家害至家破人亡的荣百福,在她心中如同恶魔一般,如今怎会如此轻易便死了呢?
“庄主行事,查某真是……”一时之间查良辅不知是敬佩还是心惊,他奔过去时,认出倒在血泊之中的正是百福堂的堂主荣百福,他手足均被缚着,胸前深深插着一把短剑,而玉文瑞双手是血站在一边摇摇欲坠。
原来庄主并非不理会玉家的事,早已安排人手将荣百福给拿了来,想必淮州城中势力最强的百福堂已经是昨日黄花。挚友血仇得报,他自是十分欣喜,一脸崇敬地看向庄主。
薇宁吩咐人去善后,又道:“便让他们留在梅庄休养,玉家的产业我会命人和官府交涉,待玉文瑞成年后再交还给他,查先生可放心?”
查良辅连说不敢,他知庄主最是不耐烦这等俗务,能留玉氏遗孤在近前已是天大的恩赐,由梅庄打理玉家的产业,将来交还给玉文瑞时必定可观,这已是极好的安排了,当下满心欢喜地拉着玉清娘姑侄叩谢。
纵是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做了这许多安排,薇宁却有些意兴阑珊。她以手撑着头受了二人的大礼,示意青琳扶他们起来,而早得了吩咐的青琳拍了拍手叫人进来,安排她们下去安歇。正当玉清娘告退要离去之时,薇宁似乎想到些什么,扬声道:“玉姑娘,且留步!”
玉清娘一脚已踏出了琴墨轩,闻言滞住身形,缓缓回头,只听那嘶哑暗沉的话音似从九天外传来:“玉姑娘千万记得你说过的话,若梅庄出手相助,你便粉身碎骨,结草衔环相报……莫要想得太多,先歇息几日,自会有人告诉你该如何做。”
是了,纵使查良辅愿为玉家出力,梅庄又怎会施恩不望报,只是不知会要她做什么?玉清娘心中一紧,微闭了眼忍住恐惧,如今心愿已了,她还有什么放不下的?想通了这点,她肃容敛身施了一礼:“清娘未敢忘记,但凭庄主吩咐。”
直至玉清娘入住芙园,被人服侍着沐浴更衣,又亲眼瞧着玉文瑞在另一处歇下,她才慢慢相信今夜种种不是虚幻。
摩挲着锦织帐流云被,嗅着清淡的合香,她累极却一时难以安睡。家仇已报,家业亦已有了着落,今晨还压在心头的苦难就这样轻而易举被解决,皆是因为有梅庄出手。只是叶庄主的行事颇有些捉摸不透,简直让人又敬又惧。想到临了时庄主说的话,玉清娘心中不安起来。好在查良辅自动请缨要留下来一段时日,相比于庄中处处陌生,这位曾在生死关头救下她的查大哥,让玉清娘莫名的心安,即便自己真有什么不测,若有他照看着,文瑞必不会有事。
作者有话要说:我很苦闷,存稿将要用完!!!好消息是有封面了~

☆、表妹
“他们歇了吗?”
“是的,主子。”
青琳正在忙活,庄主不喜太多人近身跟前,如夜间安歇整理床铺等事,除了她同挽玉,向来不曾假手他人。听到问话后她手上不停,边答着话边轻轻拍着软枕,思量着明日便将这冬枕收起,换上凉面花枕,跟着又支使房里的的小丫头燃上一枝安神香。
淡淡的香味四散开来,陷入沉思的薇宁突然回过神:“若我没记错,这香似乎是义父他老人家常用的,几时我也成老人家了?”
青琳从屏风后探出头笑着回话:“都怪查先生,非得揽这种事回庄,好好的让您为血腥事费神,婢子怕主子晚上睡得不稳,便用了这香。”
薇宁不甚在意地摇了摇头,玉家无端被害得家破人亡,玉文瑞亲见父母惨死,玉清娘带着侄儿孤苦无助,惊慌绝望……与这些相比,将那些做尽恶事的人一刀毙命却是有些便宜了!
夜已渐深,许多不相干的事委实没必要再想,青琳捧来寝衣与她更换,薇宁转念与她开起了玩笑:“确实怪那查良辅,明日我需得责罚他一顿才是!”
青琳微怔,生怕庄主会因此便罚了查良辅,急道:“主子,婢子不过是说说,哪里是怪查先生!”
薇宁忍不住轻笑出声,摘下遮面的帕子,露出一张光洁如玉的面容,娇软红唇冲淡了微微上挑着的眉眼间不经意显露的清冷。她接过青琳递送到手边的清茶汤,启唇喝一口含了片刻,眉头微皱吐出一样微小的事物,蓦地变了另外一副嗓音:“你与他一般口不对心,不若我向他提一提,也可了你的心事。”
虽不若鹂鸟初啼之声清脆,却比在人前那把嘶哑暗沉的嗓音好听得多,却不知为何她不止遮掩着容貌,连声音也要改。
青琳微一怔忡,继而笑着反对这个提议:“查先生是主子的得力人,岂会是婢子能高攀的。”
“青琳,你又何必枉自菲薄,我身边的人谁敢看轻。”
做事尽忠本份原也没错,但是青琳似乎太不会争取机会了。前年薇宁挑人出去做掌事的时候,曾问她可有意出庄,她却说自己力有不逮,宁愿留在庄主身边服侍,气得挽玉脾性上来会怨她奴性重。
她如此尽心尽力地服侍薇宁,薇宁自是待她不同,且查良辅又是个知根知底的人,青琳若跟了他必是好姻缘。
可青琳仍是摇头:“在这梅庄之中,婢子自然顶那么点用,可是出了梅庄,婢子什么也不是。”
一缕香烟袅袅,青琳停下手中的活计,低下头缓缓地说着心事:“这梅庄就是婢子眼中的一切,主子便是我的天,外头如何,婢子一点也不知道,出了这个门,说不定婢子连个路都不会走。至于查先生,婢子……是有仰慕之情,可若是我去了却又不得人喜爱,岂不是让人为难?主子,您对婢子的好,婢子岂有不知,就容婢子在梅庄渡过此生,这已经是天大的恩典了。”
薇宁一怔,没想到她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似乎由此想到别处,双眉一皱,不再在此事上多说什么,挥挥手让青琳下去。
不多时挽玉在门外求见,进得屋来先奉上一根细小的竹筒,又轻声道:“主子,那玉清娘已在芙园住下,只是庄子里合适的人手不多,不如婢子过去照看两日?”
“不必了,先让她们休养几日再说,今夜委实有些吓到她了。”
薇宁从竹筒中抽出一张薄薄的丝绢,摊开来细看,白色丝绢的右下方绣着几根枯枝,两三朵艳红的梅花点缀其间,另有一行用淡淡地墨色丝线绣的诗句:东风不与周郎便,烟花三月下江南。
一句不伦不类的旧诗,让她的面色凝重起来,细细地看了又看,捏着薄绢的指尖发白。
挽玉不敢打扰,默默地退出屋外,留薇宁独自沉思。
良久过后,她揭开灯烛纱罩,将绢帕送了上去,火苗迅速吞噬着雪白的丝绢,片刻只剩几缕焦黑的团沫。
江南春早,柳梢早已抽出嫩黄的新芽,入目尽是浓郁的绿色。玉清娘忐忑不安地坐在马车里,双手绞着,偷偷地往身边坐着的绿衣少女身上瞟。此刻她正出发往淮安城去,从淮州到淮安不过几十里地,官道上车来车往,尽是出城踏春游玩的人家,一时间好不热闹。
虽只在梅庄呆了十来天,玉清娘已知梅庄决不象之前她想的那样,单靠着江南王的名头过活。那里的人仿佛都不简单,那一日曾独自射杀百福堂打手,同查良辅一同救下她的女子叫蝉心,竟只是庄主的一名近身护卫。
马车平稳行驶着,车内除了玉清娘和那个绿衣少女外,并没有其他人。可玉清娘仍不敢多说话,尽量让六幅罗裙一丝不苟地呆在自己脚边。前几日庄主突然派人将她的身世细细盘问一遍,上至父母名讳兄嫂年岁,下至亲眷家中详情,可以说是事无遗漏,甚至连那些丫鬟下人的容貌特点也不放过。昨夜又告知她需得去淮安封府祝寿,封府封伯行便是人称江南王的那位,今年要做五十大寿。说来玉家之事能善了多要倚仗封家出面周旋,如今她投在梅庄过活,便已是梅庄的人,庄主安排她去拜谢封家家主,她怎能不去。至于玉文瑞,则留在梅庄,自有查良辅照料。
今晨出发时车中已坐着个面容皎好的翠衣少女,身量匀称,微低着头,翠绿衣领映得露出来那截脖颈洁白似雪,只是穿着略过简朴了些,身上的春衫也是旧的。见有人上车,她抬头低低地打了个招呼,便没有再言语一声。瞧她并非奴仆打扮,抬头时眉眼灵动,玉清娘不敢妄猜,无奈之下她只得向挽玉请教。
挽玉用极无辜极肯定的语气告诉她:“玉姑娘,她是玉家的远亲,听闻你如今身在梅庄便赶来相会,你们表姊妹好做个伴。”
玉家何时多了一门远亲?车内的女子明明是个陌生人,怎会是她的表妹!
不等她诧问,挽玉将面色一整,轻声道:“庄主有句话要我问问玉姑娘,您可记初到梅庄那晚所做的承诺?”
那一晚的事她又怎会忘记,如今想想,若不是梅庄此时她与文瑞已命丧黄泉。也是她该回报的时候了,此去淮安究竟是为祝寿还是别的,她心里本就犯了嘀咕,面对这凭空多出来的“表妹”,她心头透亮,此行怕是另有玄机。不过既然庄主没有交待自己什么,想是她不该问,该怎么做也由不得自己。玉清娘缓缓点头:“梅庄高义,清娘未敢忘记。”
她面色变化挽玉全看在眼中,闻言点头道:“那便好,请玉姑娘上车,令表妹还在等着您呢。”
说完挽玉面带恭谨地退到一边,象是根本不曾说过什么。
梅庄此行十分慎重,明着有数匹高头骏马随行,玉清娘二人所乘车马前后各有一辆小马车,坐的都是随行去封府的丫鬟与寿礼,蝉心和另一个会功夫的婢女虹影混在其中。据说庄主甚少出庄,姐姐家有喜事也不曾亲去,逢年过节只派人送节礼去淮安。此行梅庄派了一个姓白的管事护送。
同行这半日功夫,两人竟没和对方说过一句话。一路上白管事有事前来请示,玉清娘只拿眼去望同车的翠衣女子,可她竟似未曾听到一般垂首不语,玉清娘不得已开口请她示下,她却启齿道:“但由表姐做主。”
无端成了别人的表姐,玉清娘觉得荒谬,眼见着车马入城,仍不知该如何称呼身边的少女,那声“表妹”她实在叫不出口。
封府坐落在淮安城南,偌大的府第建得甚是气派,占了半条街。明日才是寿筵的正日,府门口却车来车往好不热闹,门前石阶上尽是城中各户派来送礼的。封府设有专人迎宾,梅庄的马车刚一停下,白管事还未拿出请柬,封府的管事便认出来,迎上来打招呼。
封府管事是认出了梅庄专用的马车,其实他心里也拿不准夫人那位从不曾与府里打交道的义妹有没有来。一问才知是梅庄派人给自家老爷送寿礼,顺便送了两个人拜谢恩典,他不敢怠慢,开了中门让马车直接进府,一边爱管闲事的纷纷打听是哪里来的贵客。
有人听说过梅庄之名,知道这两家关系,可也有不知道的,便由车内所坐何人一路问到了当年两家结亲时的逸事。
在嗡嗡的议论声中,马车轻倾,已是入了封府,玉清娘乱糟糟的心反倒平静下来。此时她多少有些麻木,一路上想东想西,可总算想起庄主是封夫人的妹子,今日是送寿礼以及送她来贺寿,她白白地担心没任何意义。
倒是眼下得问问该如何称呼那绿衣少女,哪料不等她问出口,绿衣少女竟已抬头对她微微笑道:“表姐可是已忘了妹妹的名字?叫我一声薇妹便可。”
作者有话要说:再更不上姐就去西……想日更都做不到,这样下去还冲个什么榜!!!

☆、小周郎(补全)
相对于府中上下的繁忙,书轩里的封伯行却极其清闲。他今年刚刚四十九岁,富贵人家保养得当,看上去不过四十出头,顶着一张文士脸,与夫人梅婉如站在一起看起来还过得去。十年前封伯行已年近四十,其妻早丧,求娶梅庄老庄主唯一的女儿梅婉如时颇费了点心思。梅老庄主老来得女,娇养了十八年一直没舍得将女儿嫁出去。别看梅老庄主虽然隐居在梅庄,但封伯行却知这位老泰山从来都不是好相与的人物,背景很深,江南王的名头再响,在老爷子眼中却算不得什么。合该封伯行与梅婉如二人有缘,梅婉如却倾心于这个比她大了二十岁不止的男子,终是嫁了过去。
听闻梅庄派人来,还是两个来谢恩的女子,他直接让人带进内院去见自己的夫人,叶薇宁没来他并不意外,他与梅婉如成亲后梅老庄主才收了这个义女,就连夫人也只与那个性情古怪的小丫头见过几次面,谈不上亲近。
今日他尚有个重要的客人,自京城远道而来的权贵,多少人欲与之结交却没有门路,如今来到这江南地界,竟会答允来淮安一行,倒是意外之喜了。
接玉清娘二人到内院的是封夫人身边的得力人,年约三十上下,挽着利落的发髻,一双利眼在二人身上打了个转,客气地道:“两位姑娘远道而来,必有些乏累,夫人请二位先到容彩阁歇息片刻,刚好这会儿官学的夫人来访,待夫人送走贵客便见二位。”
玉清娘不敢托大,忙说了声谢,遂与自称是她表妹的少女跟着她往容彩阁行去了。
那绿衣少女便是薇宁,虽然梅婉如已嫁过来九年,她却是头一回进封府,还是改头换面以另外的身份进府。一路上她暗暗打量着四周的环境,府内上下张灯结彩,看上去一派喜气。抄手游廊不知走了多少道,其间路过几处园子,均栽种着奇花异草,上赶着开得热热闹闹,以江南王之富,置办这些自不在话下。
容彩阁在封府内院深处,偏僻谧静,封家的丫鬟送上茶点,退到一旁立着,四个跟来的梅庄婢女分列在薇宁与玉清娘身后,均是一动不动,象在比试谁的耐力更高强些。
不多时,容彩阁外一阵环佩叮咚,封夫人带着一众丫头走了进来。
玉清娘上前拜倒在地,薇宁也跟着拜下身:“见过夫人,清娘谢过老爷夫人援手之恩。”
“何必客气,玉姑娘实在是不用专程过来这一趟。”梅氏年不过三十,相貌只是中上,胜在气质清贵,话语轻柔,“不过既然来了就多住几日,我已让人收拾院子。这位是……”
玉清娘忙道道:“这是清娘的表妹,庄主怜清娘家中遭变,故准我接薇妹进庄相伴,这次也跟着一块儿来了。”
薇宁面色不变,上前大大方方地道:“叶薇见过夫人。”
她一点也不怕梅婉如认出自己,只因从前每回见这位姐姐时从未将面纱摘下过。
梅氏氏听了这个名字一愣,细细将她看了一遍,眼前的少女将一身旧衣裳穿出了十分颜色,实在无法与印象中那个永远似在云端的义妹联系在一起,于是笑道:“好名字,与我那妹子的名字只差一字。”
薇宁无辜地眨了下眼,似乎对封夫人口中的义妹十分好奇。
这几日府中事忙,许多事梅氏亲力亲为,因是梅庄来人她才会拔冗见这对表姊妹,吩咐了仆妇好生伺候二位姑娘,便又去忙旁的事,刚刚因名字有些相似而起的些微异样也渐渐忘却。
府门大开,封伯行终于等到贵客临门。
当先一人穿着件寻常的暗色团花罗衫,眼角微挑,眉梢飞斜插入鬓角,虽已年过三十,却看得出年少时必定意气风发。在他身旁是微躬着身子做陪的知府大人苏清齐,身后则跟着数名挎刀的护卫。
封伯行将二人迎入正厅,苏知府为二人做了引荐,原来竟是靖安侯周丛嘉离开京师,下江南散心来了。自古无功不封侯,靖安侯年纪轻轻便封侯赐爵,只有一个原因,他是今上昭明女帝登上皇位,开创熹庆王朝的功臣之一。
宾主相谈正欢,说起“最富不过江南王”,周丛嘉却突然面色阴郁,挑眉道:“若还是太宗在位,象江南王这样诛心的称谓足以让封公你死无葬身之地!”
封伯行忙离座下跪,怎么这位侯爷说变脸就变脸?他突然想到,会不会周侯爷纡尊降贵来到淮安封家,与这莫虚有的传言有关?
“小人怎敢为自己安这样的名号,实是坊间的传言,做不得真的。”
“快起来吧。如今已是熹庆朝,当今陛下仁政仁心,你也不必怕什么。”提起那位稳坐明堂的奇女子,周丛嘉的心神有些恍惚,顿了顿才抬手虚扶,待封伯行起身后又道:“我这次南行是为散心而来,本不欲人打扰,耐何苏大人力邀来了淮安,还请封公不要将我在此地的消息外传。”
“这个自然,侯爷放心,小人命人将静园收拾出来,供侯爷在淮安暂做歇脚之处,这静园最是清静不过。”
城中富商兴修园子,一座座修地美轮美奂,搜罗来奇石异草,一年去不了几次,却得一直花钱养着帮佣打理。静园是封府所建,以幽静取胜。苏知府一听静园二字,眉眼均舒展开来,周大人此次下江南散心,本应将他安排在淮安府署暂住几日,却又怕府署入不了周大人的眼,如今不用自己开口封伯行便主动将静园让出来,着实给自己面子,想到之前与封伯行打过的交道,苏知府觉得封伯行实在是会办事,怪不得在江南如此吃得开。
果然,周丛嘉满意地颔首,口中道:“苏大人费心了。”
“哪里,哪里,是封公一番美意,我可不敢居功。”
待梅氏知道自家夫君今日结交了位京中权贵,并把静园送给人住,惊诧之余倒也没说什么,钱财上的事她素来不怎么管。可听闻镇远侯之名,她蓦地想起一些往事,不赞成地道:“夫君,我虽是闺阁妇人,却也知晓这位周侯爷的一些来历,与这样的人相交,怕是要惹人诟病。”
封伯行一听就有些不自在,靖安侯之事乃是知府大人力促而成,封家虽是江南首富,却比不得京城那些簪缨世家,若是得侯爷青眼,往后行事会更方便。他一向敬重梅氏,谁知她竟另有异意。
“爹爹去世前曾提过此人,说他是卑劣小人,为名利出卖连亲人也可出卖,听父亲的意思,当年沙马营一事便是他告的密。”说到最后一句,梅氏压低了声音,努力想想,却不记得具体是怎么回事,更不知老爷子怎会知道这些,但老爷子眼里揉不得沙子,对攀炎附会之人十分痛恨,时常拿些旧事来痛骂。
“对了,少年时因人才出色,京中人称他作‘小周郎’!”
没想到靖安侯还曾有“小周郎”这样风雅的名号,封伯行回想今日周丛嘉的言行气度,确实当得这个名号。至于沙马营……他亦有所耳闻,那是女帝登上皇位前京中最大的一次杀戮,据说那一夜无数人惨死,血流成河,至今沙马营那里还是一片废墟。可以说女帝是踩着无数人的血登上了宝座。
两夫妻议到最后,也没什么结果,封伯行拍拍她安慰道:“夫人不必多虑,我不过是想为长卿铺条路子,好男儿志在四方,他不是总想着离开这里去外面闯荡一番?这下机会来了,多在靖安侯面前露露脸,将来到京中谋个好差,也算是光宗耀祖了。”
梅氏叹了口气:“夫君,这事还需长卿自己来。再说他性子不羁,到了京师怎会受得了约束。”
“长卿人呢,我一整日没见着他了!”封伯行突然想起,今日竟忘了要把封长卿这匹野马拴在家里。
作者有话要说:好像不抽了

☆、早春之色
西梁桥西的几条街巷是教坊妓馆云集之地,每当雄鸡高鸣,红日东升之时,这一带正是最安静的时辰。
阳光遍洒大地,没有拉严实的绡帐中,封长卿抬手挡住刺目的光线,慵懒地问道:“小昌,现在什么时辰了?”
不料却是一道媚声:“嗯……什么小昌,长卿公子……”
一只玉手搭上他的肩头,缓缓移向他坚实的胸膛,娇声不依道:“是不是想着哪位美娇娘?”
封长卿蓦地睁开眼,方才想起并不是在封府家中。
这已不是他第一次自陌生女子床榻上醒来,身边女子挨过来,腻滑柔软的肌肤让他心头一荡,昨夜那些纵情欢爱的记忆浮上心头,双手不由自主搂过去,顺口道:“小昌是爷的小厮,听名字也知道是男的,你这醋喝得好生没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