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怕是跟人打架吧?"

他怔住:"你这么肯定?"

舒曼咯咯地笑:"只有打架才留下这样的疤痕,我小时候跟人打架就留下过。"

"哦?你也跟人打架?"林然显得很有兴趣。

"打啊,为什么不打?当别人欺负我的时候,难道我当木头?"

"那你打赢过没有呢?"他嘴角的笑意更深了。

舒曼老实地回答:"有赢过,也有输过。"

这时候,屋里传来《致爱丽丝》优美的前奏。"你姐姐又在弹琴了,你不进去听听吗?"林然好像很熟悉这琴声。


舒曼晃着脑袋说:"我每天都听她弹琴,都听厌了,不想听,我一点也不喜欢钢琴。"

"唔,那你喜欢什么?"

"我喜欢拉二胡。"

"你会拉二胡?"

"当然,可惜你家没有,否则我会给你拉上一曲。"

"谁说没有,我这就去给你拿。"林然说着就进了屋,翩然而去的身影让舒曼瞬间的失神,那月光透过树叶的缝隙,银闪闪地漏了他满头满肩,仿佛是沾了仙气的王子,翩翩然不似在人间。

"来,拉首给我听听。"林然不一会儿就出来了,递了把二胡给舒曼。这时候,姐姐刚刚弹完最后一个音符,屋里传来此起彼伏的掌声。她知道,姐姐又收获了她一直习以为常的赞美。舒曼却不为所动,因她觉得姐姐弹琴似在表演,注重的是姿势,而非琴声,即便每一首曲子都弹得完美无缺,可就是打动不了她。

"开始吧,这里没别人。"林然鼓励她。

舒曼在膝盖上架好琴,试了试音,闭上眼睛拉了首《二泉映月》。每次一拉琴,她就觉得她的灵魂飞了起来,风声,树叶声,都在为她伴奏,哀婉的琴声让月亮都躲到了云层后面。她恍然又回到外婆的村庄,坐在村口的槐树下拉琴,从清晨拉到日落,连小鸟都停止了叫唤,静静地歇在枝头聆听。她唯有在拉琴的时候才觉得自己跟这世界格格不入,她不属于这里,她应该回到炊烟缭绕的乡村,那里连风都是自由的…

琴声渐渐稀落,最后戛然而止。

待她再睁开眼睛时,吓了一跳,坐她面前的林然竟然眼眶湿润,而院子里站了好些人,其中就有林然的父亲林仕延,他更是老泪纵横,走过来,拉起她的手哽咽道:"孩子,谁教你的琴,我在国外漂泊这么多年,做梦都想听到这样的琴声…"林院长泣不成声,显然是舒曼的琴声触动了他心底的往事,"你的琴声让人心碎…孩子,告诉我,你这么小,怎么可以拉得这么一手好琴?除了奇奇,最有名气的大师也不及你的琴声动人。你让我想起了过去的很多事情,都说时间是医治伤口最好的良药,我做了一辈子的医生,却治不好自己的伤口,时间,根本不管用啊…"


林院长意犹未尽,把舒曼牵进屋里,又让她拉了好几首曲子,末了,还要收她做干女儿。旁边另一位伯伯说:"收什么干女儿啊,女儿早晚要嫁出去的,不如收做儿媳妇算了,反正你有两个儿子。"

林院长想想也是,指了指他的两个儿子问舒曼:"曼曼,你挑,两个随你挑,只要你肯做我家儿媳,我一半的家产都是你的!"

舒曼毫不犹豫地指向林然:"就这个吧。"

话音刚落,立即引来满堂哄笑。林然也笑了,他笑的样子很特别,抿着的嘴角弧线极优美,抱着双臂歪着头,眼睛格外清澈明亮,比屋外夜空最亮的星星还打动人心。一屋子的人,只有姐姐舒秦没有笑。

母亲连忙打圆场:"仕延真是说笑了,曼曼还这么小,还在读书呢,就说什么婆家…"林院长的夫人刘燕马上接过话:"那就秦秦啊,年龄正好,我们两家要是联姻,可是亲上加亲了,你们说是吗?"

"是啊,是啊。"

"多好的姻缘,天生一对。"

"哟,这可是千载难逢的好事!"



在场的每一个人都在议论纷纷。

舒曼听不清他们说什么,她的眼睛一直看着林然,他脸上的表情变幻不定,目光却是热烈的,一直冲着她笑。心跳骤然加速,她慌乱得不知所措。仿佛是陡然间,混沌初开的世界洒下一道纯净阳光,照亮了她的天空,开启了她的心智,他的眼神撩动了她沉睡的神经。她再也看不到其他人,只有静静地任由他温柔的光环上帝一样的笼罩着她呼唤着她,在她蛮荒黑暗的心田,燃起一片熊熊的火光,心情和世界都截然不同,一阵阵莫名的悸动和不安,像混乱又像痛苦,涨满了她生命的帆…

舒曼真正喜欢上钢琴是在看了林然演出后。

那个时候她才知道林然是享誉海外的华裔钢琴家,名气大得吓人。他和另一位同样鼎鼎大名的音乐才子耿墨池因师出同门,又都是华裔,被西方媒体称之为完美的"东方钢琴王子"。这些都是听舒秦说的,舒秦从小心高气傲,很少见她那么崇拜一个人,"曼曼,我要嫁给他!"她信心满满地说。眼中闪烁的光芒,透着万劫不复的决心。


舒曼没来由的一阵心悸,非常失落。舒秦的光芒太耀眼,她已经习惯躲在姐姐的影子后面。虽然自小也被称赞长得漂亮,可她的漂亮就跟长在狭缝中的野花一样,纵然绚烂,始终摆不上台面。她怎么有资格跟舒秦争?

林然演出的那天,舒秦整整花了三个多小时打扮,舒曼却只穿了件稍微正式点的白裙子,她原本就是去做陪衬的。演出空前成功,舒曼听得如痴如醉,毫无意外地被林然的琴声俘虏。真的,她听不出任何指法或是技巧上的东西,只觉得整个舞台花雨飞扬,而她在花雨中随着音乐轻舞,仿佛灵魂出窍。她迷失在那梦幻般的音乐海洋,再也找不回自己。那一刻,她隐约知道她的人生,从此将会不同…难得的是,林然还请来了耿墨池助阵,他们是师兄弟,也是好朋友,两人最后合奏的一曲让整个现场都沸腾了。舒曼灵魂出了窍般,完全忘了自己身处何地。如果不是舒秦递来手帕,她还不知道自己已泪流满面。

演出结束后是庆功宴,舒曼失魂落魄,躲在角落里远远地看着众星捧月般的林然,莫名觉得心底一阵刺痛。林然已经换下燕尾服,跟那个同样玉树临风的耿墨池站在一起谈笑风生,是那么的耀眼。而舒秦一身粉色露肩公主裙,笑容妩媚,举止得体,自始至终不离林然左右。舒曼把目光望向舒秦,心底又是一悸,恍然明白了刺痛的原因。

林然发现了舒曼,把她拉过去,给耿墨池介绍:"这就是我跟你说过的舒隶的妹妹舒曼,她对音乐很有悟性。"

"哦--"耿墨池故意拖长着声音,上下打量着舒曼,扭头就跟旁边的舒隶逗趣,"我说呢,你小子真是好福气,居然有两个漂亮的妹妹,兄弟我哪天单身了,可否考虑一下?"

舒隶显然跟耿墨池也很熟,笑道:"曼曼还未成年,你少打歪主意。"

林然接过话:"你不是有叶莎嘛,才新婚呢,别吃着碗里望着锅里。"

"我这不是未雨绸缪嘛。"耿墨池端着杯红酒,跟林然站在一起,长身玉立,的确是平分秋色,"我对自己很没信心,从小一起长大,还要生活一辈子,想想就不甘心。"


舒隶一本正经:"那你说,你怎么娶了她的呢,难不成是酒后乱性,生米煮成熟饭,不得已而为之?"

"什么生米,我跟她十几岁就熟了。"

"啊?…"

众人一阵哄笑。耿墨池自己也忍俊不禁。

舒曼当时很安静地看着大家说笑,一句话也插不上,因为她觉得自己太黯淡,根本没有她说话的份。可是若干年后她在巴黎碰到耿墨池,得到的评价却恰恰相反,耿墨池说那天晚上最超凡出尘的就是舒曼,脸上干干净净,他从来没见过那么干净的女孩,眼眸清亮,静静地站在灯光的边缘,跟艳光四射的舒秦比起来,还是少女的舒曼清新得像一朵沾满露珠的雏菊…

数日后,林然到舒家做客,是舒伯萧夫妇回请的林家。舒秦没练琴,上街狂采购、做头发、买衣衫,忙得不亦乐乎。舒曼自知怎么打扮都比不过姐姐,索性什么都没收拾,一个人坐到钢琴前自娱自乐。这是她第一次主动坐到了钢琴边,第一次试着用心地去弹琴,结果她惊讶地发现,原来用心地去弹首曲子居然也可以弹得这么动听。

最后一个琴音落定,已经悄然到场的林然微笑着为她鼓掌。他穿了件米色格子西装,配了条白色的裤子,翩翩如玉,他的眼眸仿若墨黑天幕上最遥远的那颗星,淡然而忧伤。

舒曼一阵慌乱,几乎不敢直视他的目光。男女之间的事,真是说不清,无论是开始抑或是结束,不是碰到对的人,就不会一相情愿地笃定我们认定的那个人。碰到了就是碰到了,瞬间即永恒,前路再渺茫,也必是无悔。

林然微笑着,站在她的面前,脸上是无风无浪的平静,内心是什么样子,除了他自己无人知晓。

他只是跟耿墨池说起过,在听到舒曼琴声的刹那,他知道她就是那个他一直等着的人,原来她在这里。好像不仅仅是因为她的琴声,也不是因为她迷蒙的眼神,抑或是清脆的笑声,而是因为她就是她,不是别人。

咫尺天涯的距离,他却用尽一生。


林然在对舒曼的演奏给予了高度评价的同时,也毫不客气地跟舒伯萧夫妇说:"舒伯伯、舒伯母,你们家真正的音乐家是舒曼,你们自己居然没有发现,真是让我很意外!上次在我家听她拉二胡我就知道,她对音乐的诠释和领悟非常人所能及,她比任何人都有资格成为一流的钢琴家,她甚至会超越我…"

"她哪成啊,秦秦的钢琴比她弹得好多了!"一边的秦香兰连忙接过话。

林然瞥了眼舒秦,表情严肃,一点也不像是开玩笑:"要我说实话吗?舒秦弹琴更多的是在表演,可是曼曼不一样,她是用心在弹琴,也许她的基础不是那么好,但音乐不是靠技巧来打动人的,音乐在俘获人心灵之前必须要演奏者先付出灵魂,听曼曼弹琴,我感受到了她的灵魂在琴键上舞蹈…"

香兰顿时尴尬得满脸通红。

舒秦也是一脸愕然,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这么犀利地批评她的琴艺,从小到大,她可是备受赞誉的。她显然不能适应,脸色发白,眼眶含泪就要落下来。可是林然还未就此罢休,走到她跟前,正色道:"舒秦,也许你的基础是很好,也许你曾经有过很好的天赋,不过很可惜,你的天赋都被机械式的训练给磨掉了,你太注重表演,却忽略了演奏最基本的投入。我劝你还是放弃吧,音乐是有灵性的东西,你已经不具备这样的灵性了,以你的聪慧,你做其他的事情一定可以做得很出色。"

大颗大颗的泪珠从舒秦眼中滚落下来。

"这怎么可以呢?她半年后还要去国外深造的。"香兰着急地说。

林然耸耸肩,非常尖锐:"我看没用的,很多事情是勉强不来的,尤其是音乐,太需要天分和灵气…"说着他把目光投向舒曼,继续说,"刚好近期在日本将举行一次世界性的钢琴大赛,我建议曼曼可以去参加,只要稍加训练,正常发挥,一定可以一鸣惊人。"

一屋子的人面面相觑。

舒伯萧倒能接受:"不过她得有个老师指点才是,正儿八经地学学。"说着顺水推舟,看着林然,"林然,你可以当舒曼的老师吗?"


林然欣然应允:"没有问题,我很乐意教曼曼,"末了,又转过头问,"曼曼,我可以做你的老师吗?"

舒曼目瞪口呆,几乎不能相信眼前的事实。这时候,她发现屋内已经不见了舒秦,楼上传来轻轻的关门声。舒秦的教养很好,受了这么大的打击关门都是小心翼翼的。全家人都很担心她,从小就没受过挫折的她,能接受这突如其来被否定的打击吗?家族中所有的人都认定她将来是个钢琴家的,她自己也这么认为,努力了十几年突然被全盘否定,她该怎样面对她以后的人生?

但是大家的担忧显然是多余的,在房间里关了两天后,舒秦出来了,居然一脸的轻松,笑着对父母说:"爸,妈,你们别担心,我没事的,不就是不弹钢琴嘛,没什么的。而且说句实话,我并没有你们想象的那样喜欢弹钢琴,之所以一直弹到现在,是因为我弹钢琴可以获得很多赞美,我太虚荣,一直就迷恋那样的赞美…所以林然说得没错,我的确是在表演,而不是在用心地演奏,我一直就在这样言不由衷的生活中备受煎熬…"舒秦说出这些话显然已经下定了决心,她微笑着,说出了她最终的决定,"爸,妈,我决定不再弹琴了,做一流的钢琴家并不是我真正的理想,这个理想似乎由曼曼实现更为适合。我要去学服装设计,这才是我真正喜欢的,很小的时候我就喜欢给洋娃娃做衣服,妈妈,你不记得了吗?"说着她把目光转向妹妹,意味深长地说,"第一次听曼曼弹琴,我就很吃惊,她的琴声里能表达出我所表达不出的东西,我的天赋不及她。我知道,我的这个妹妹早晚会超越我,或者,她一直就在我之上,是我超越不了她…"

"姐,你在说什么呢?"舒曼听到这样的话很难过。

"曼曼,你自己的光芒你自己是看不到的!可是我看得到,现在我把这个理想交给你,希望你可以实现,不是为我,也不是为爸妈,是为你自己去实现,理想和爱情一样,一定是自己想要的才行,你明白吗?"

"可是,你爸爸都申请好了让你出国留学的。"香兰哽咽着说。

舒秦回答道:"让曼曼去啊,她比我更有资格去,我并不是因为自己是姐姐才让出这个机会,而是我觉得,曼曼更具备成功的潜质,她的成功也会是我的成功,更是我们舒家的成功!"

舒伯萧面露欣慰之色,伸手抚摸舒秦的头:"孩子,你终于长大了,你确定你不后悔?"

"我确定,爸爸!"

"那好,就让曼曼去吧。"[BT1(]


组曲二一个吻的奇迹[]其实,出不出国根本不是舒曼在意的,能和林然在一起,才是她向往的。只是没料到林然会那么严厉,教琴的时候脸绷得紧紧的,没有一丝笑容,训斥她更是一点情面都不留。而且非常奇怪的是,每次他生气动怒的时候,额头上的那条本不明显的伤疤会格外清晰突显,这几乎成了舒曼判断他情绪的"晴雨表",因为他高兴的时候,伤疤会变得很浅很浅,浅到几乎看不见。

一直记得那个春光明媚的下午,在林家大宅的院子里,花荫满地,一株不知有多少年树龄的海棠开得繁花似锦,艳阳照着,无数只蜜蜂嗡嗡地绕着海棠花树,四周静得连花蕊落地的声音都仿佛听得到。林然在秋千架下跟舒曼讲乐理,大概心情愉悦,额头的伤疤忽而又不见了,舒曼忍不住惊呼:"林然哥哥,你额头上的伤疤会变色!"

"唔,是吗?"他自己似乎还不知道。

"嗯,跟变色龙一样。"

"臭丫头,说什么呢!"他训斥道。

这算轻的。弹琴的时候就不只是训斥了,他准备了一把钢尺,每当她的手没有弹到位,他就狠狠敲下来,钢尺敲在骨头上是什么感觉?你试试就知道。而且他还不准她哭,她越哭他打得越狠,每每被打得尖叫,林夫人养的那只白猫就会从某个房间里蹦出来,也跟着喵喵叫。林然会笑。她眼泪都没干,也笑。

而每次罚了她后,他的心情总是特别地好,会主动逗她乐,跟她聊天,还会拿好吃的东西给她吃,甚至会带她到他家附近的树林里散步。他走得很慢,经常双手插在裤袋里,晃悠悠地走在幽深的小径上,他会跟她说很多他的事情,也会问她的事情。"曼曼,你要是快点长大就好了。"有一次他这么说。


她也希望自己快点长大。因为长大了就可以追求自己想要的东西,就像舒秦可以追求她想要的一样。舒秦在追求林然,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两边大人也都有意成全,经常制造机会让他们单独在一起。林然对此不置可否,谈不上冷漠,但肯定不够热情,每次见到舒秦,他总是很沉默,表情严肃。但是舒秦似乎不在意,以为这是他特有的个性,没事就来看妹妹练琴,以看妹妹的名义来看她的心上人。

"我长大了,要是有姐姐那么漂亮就好了。"舒曼有一次跟林然说。

林然当即皱眉:"为什么要像你姐姐?不,千万别像你姐姐,你就是你,任何人都无法替代,你的这张脸简直就是个奇迹…"说这话时,他紧盯着她看,那目光热烈,忽闪的眼神透着狂野,他呼吸的气息直扑在她脸上,尤为刺激着她的心脏。她顿时觉得一阵缺氧,眩晕得厉害。

"你干吗这么盯着我?怪吓人的。"

"是不是像野兽?"林然哧的笑出声来,目光如翻腾的海,就要掀起惊涛骇浪,他看着她,就那么看着她,仿佛是自言自语,"有时候我真希望自己是头野兽,忠于自己最原始的冲动和情感,没有世俗的束缚,任什么都拦不住,看中了,就扑过去,狠狠地咬…"

"曼曼…"他真的扑了过来,猛地将她拽入怀里,狠狠地"咬"住了她的唇,那样大的力气,紧紧箍着她,就像要将她生吞活剥。他从来不是这个样子,这么久以来,除了教琴,他连她的手都没碰过。他是那么粗暴,那么贪婪,往日的斯文和风度荡然无存,而她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受到惊吓,还是别的什么,浑身发软,脑中亦一片空白,根本动弹不得。抑或是她根本不敢动,就怕这是一个梦,一动,梦就碎了。

很久,很久,他终于放开手,可是他的眼睛还近在咫尺,那样黑那样深,倒映着她自己的眼睛,里头有盈盈的水雾。而他喘息得厉害,看着她,吃力地说:"你的嘴巴,怎么这么甜?"

她脸色绯红,摸摸自己被他"咬"得滚烫的嘴唇,很认真地回忆,"可能是在你家吃了阿姨的杏仁饼…"


他笑,露出一口雪白整齐的牙齿,眼中自有一种异样的神采,在微眯的眼中忽而一闪,刹那间光华流转,令她有魂飞魄散的感觉。只道是年轻,没有经历过,所以才铭心。可是很多年后回想这一幕,她才知道,这样的人给她这样的悸动,今生今世不会再有。一直以为有勇气可以顶住所有风雨一直走下去,可是终究没有力气敌过命运的捉弄,只能感叹无缘,天长地久只是当日愿。

她记得,一直记得,他当时双手捧着她滚烫的脸,一字一句,说得极认真:"管他什么饼,但我可以肯定这是你的初吻,对不对?很好,这很好…你还太小,我不能要得太多,一个吻,足以成为我生命中最可贵的奇迹,因为这是我生平第一次要自己想要的。希望有一天我可以得到你的更多,乃至全部…一个吻就让我有粉身碎骨的感觉,如果得到你的全部,会不会是万劫不复?可是我迷恋这感觉,这世上也就你才可以让我心甘情愿粉身碎骨,甚至万劫不复…"

一晃十三年过去。

舒曼经常在半夜惊醒,犹以为林然还在她的身边,可是除了窗外疯狂扑打的树枝,什么都没有了,这世上徒留她一人。每每在卧室的窗前站到天亮,她总有种荒唐的错觉,他和她是前世的事了吧,那么现在是今生?那么,他们是否会在今生重逢?即便他不再是他,可她还是她,她不认得他的原来,却一定认得他星芒飞溅的凝眸,万人中哪怕只是擦肩而过也好啊,她还能希冀什么?

只生了悔,不该去日本参赛,虽然她夺得了那次比赛的冠军,但就像是命运埋伏下的一个阴谋,她为此付出了惨重的代价。比赛结束后,她放弃原定去英国的留学,受邀去日本冲绳一所著名的音乐学院学习钢琴。她尽可能地延迟出国的时间,可最后还是得走。舒秦很高兴,舒曼从来没见过姐姐那么高兴,为妹妹忙前忙后地准备着行装,舒曼当时疑惑地看着舒秦,她是不是巴不得妹妹出国?

三年,舒曼等得心都枯了。相信林然也是。他去日本看过舒曼几次,每次去舒曼都抱着他痛哭,求他带她回国。他最后一次去看她,情绪很反常,反过来抱着舒曼哭了,无论舒曼问他什么,他就是什么都不说,只是抱着她哭:"曼曼,天使和魔鬼为什么长着一样的脸孔?"


终于等到毕业了,就在舒曼兴高采烈收拾着东西准备回国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曼曼,我要结婚了。"

"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

"那太好了,我姐夫是谁啊?"

"林然。"

舒曼此生永远也不会忘记,不会忘记她在日本获知林然的婚讯的时候,那般的万箭穿心。怎么会这样,怎么能这样,她答应了他好好用功,也要他答应她,一定等她,等她长大,等她将自己收藏的青春全部交给他。可是等到的却是他的婚讯,那么残忍,仿佛是一柄长剑将她生生地刺穿,鲜血淋漓,一丝一毫的怜悯都没给她。

而她还在原地。一直在原地等他。从前世等到今生,那么执拗,总觉得她一定还可以再见到他。哪怕只是低眉睥睨的一眼,哪怕是回头的惊鸿一瞥,她只想要对方知道自己还在等他,她就无悔。但是有用吗?他娶的不是她啊…

她没有参加他们的婚礼,退了原定回国的机票,直飞法国。没地方去,正好耿墨池打电话给她,邀她去法国散心,她就去了。她猜测,耿墨池肯定也知道了他们的婚讯,知道她必定很痛,非常非常的痛,才想拽她一把,回避那样的场景。自从那次离城演出后,她就和耿墨池渐渐熟识,非常巧,她去日本参赛时他刚好还是受邀的评委,当时林然带她去的日本,三个人在东京的一家清酒馆里席地而坐,喝酒谈天,依稀还是昨天的事,恍若已经过去那么久远。

在冲绳留学的三年里,耿墨池因工作关系去看过她几次,林然每年也会去看她,见到他们两个,她真比过节还高兴。耿墨池一直当她是个孩子,常跟她逗趣,有时候又很认真:"妹妹,人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有太多的意外,我们应该学会适应…"那是毕业前最后一次见到耿墨池时,他说过的话。现在回想起来,显然是在暗示她,不要把一生的赌注赌在一件事上,他那个时候肯定已经知道了林然和舒秦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有她蒙在鼓里,完全被自己一相情愿的遐想占据,看不到其他,听不到其他,最后才会输得这么惨。


在巴黎下飞机,耿墨池见面什么话也没说,只给了她一个长久的拥抱,并轻拍她的肩背。

"妹妹,你要坚强。"很久,很久,他才说出这么一句话。

耿墨池是个绝对一流的玩家,和他在一起,永远不会觉得无聊。他不仅会玩,而且极懂浪漫,华丽的罗浮宫、塞纳河的游船上,处处都留下了他们的身影,有时候耿墨池还会带舒曼坐着古老的四轮马车在香榭丽舍大街兜圈,再或者哪儿也不去,就在街边的咖啡店里叫上一杯咖啡,闲谈巴黎的人文风情,一个下午就会不知不觉地溜走了。

每天除了游览、观光、购物、拍照之外什么都不做,这样闲适的日子让舒曼觉得很不真实,常常一觉醒来,恍如还在梦里。而巴黎又实在是诱惑着她,各式的冰淇淋,还有那种正宗的手工长面包,隔着几条街都能闻到香味,舒曼真怕自己会得暴食症。耿墨池偏又是个美食家,每天都会带舒曼到不同的餐厅品尝各色美食,他对美食的嗅觉一点也不亚于他对音乐的灵敏,再偏远的街角,或是曲径通幽的小巷,都能被他找到各式各样稀奇古怪的餐厅。而且,俨然是那里的常客,家家店的老板似乎都认识他。除了吃和玩,舒曼不知道自己还能干吗。有时候实在闲得无聊了,她就跑到广场上去追着鸽子跑…耿墨池每每瞧见她那样子总是笑着摇头,越发觉得她是个孩子。也奇怪,巴黎的名胜,舒曼看了那么多,什么样的吃喝玩乐都尝试过,她还是喜欢坐船游塞纳河,或者是在左岸的露天咖啡店喝咖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