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热闹已过,和平却遥遥无期。酒店格外冷清,前台只有一个服务生在办理入住和接待。法思帮着莫瑶办理了手续,一边提醒她没自己陪同最好不要乱走,平素里治安算不上差,但炸弹袭击或小规模冲突还是时有发生。他把当地sim交个莫瑶,从她手里拿了报酬。法思和她约定第二天的碰面时间。

上楼收拾了行李,莫瑶推开窗,这条熟悉的街道更触目惊心。每一年甚至每个几个月的权力更迭,地区各行其乱,当初站起来的人们所盼望的东西并没有达成,这里还寻找得到前进的希望吗?

莫瑶晚上没出去吃饭,她离开法国前准备了许多饼干、水等速食品。这里的食物没少让她吃苦头,即使是超市里买的东西,也好似泻药一样立竿见影。有线网络速度太差,莫瑶晚上坐在酒店大堂看卫星电视新闻。

每次看新闻,都让她有种渺小感。这地球上活着大约70亿人,224个国家和地区,每一秒秒钟都发生着人这一生可能发生的任何事,每一秒钟都会出现一个影响后世的重大事件。她从前很狭隘,只想守着眼前的幸福,没想过出去看世界。后来出去了,反而更迷茫了,因为世界太大,好像哪里都不真正需要她。

“你说人怎么可以这么残忍呢?”酒店服务员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莫瑶边上,和她一起仰着脑袋看bbc新闻。刚刚播报的是枪.击案新闻画面。莫瑶看了看四周,并没有其它人。服务员扭头,冲她笑,他上了年纪,笑起来脸上纹路尽显,这应该就叫沧桑吧。

“人可以最善良,也可以最邪恶。”莫瑶回答。

“可是,我还是相信希望的。即使到了现在,我还是相信会好起来的。”他拍着自己的膝盖,重复道,“会好起来的。”

莫瑶看着他,少顷,她说:“我能给你拍张照吗?”

半夜,外头响起了枪声,声音很远。兴许是过了一段时间和平的日子,这声响竟让她霍然坐了起来。单发子弹以及机关枪的连续发射,足足持续了近半个小时,大约是地区交火。莫瑶就这么干坐着听了半个小时。

她回忆起一件往事。她第一次来班加西的那天就听闻有两名在米苏拉塔遇难。她睡在这个酒店的头个晚上都失眠了,她胆怯害怕,每每听到枪响,哪怕只是当地年轻人为了发泄而朝天鸣枪,也能把她吓得从床上翻下来。她甚至想过做缩头乌龟,哪怕是给自己导师丢脸,哪怕在这一行混不下去,也想逃回国去。

转变发生在三天,遇难记者的遗体抵达班加西。她去参加了悼念仪式。没有哭天喊地,每个人都肃穆地站着,为了表达对同行的敬意。莫瑶不是头一回接触死亡,却是第一回懂得什么是死亡的神圣。人终有一死,谁也逃不过。那么在最终审判到来之前,她还想做些什么,不是为了成为一个高尚神圣的人,仅仅只是做些什么。

她了无牵挂,她冷清又格格不入,她选择这条路,这条路也选择了她。

枪声渐止,莫瑶推开窗,外头平静得如同什么都没发生。这就是她存在的理由,去记录那些发生过的,却容易被忘却被掩藏的画面。

因为形势不稳定,莫瑶在班加西呆了一周,在法思的安排下,也拜访一些他愿意上镜的朋友。法思比莫瑶大两岁,是留美的利比亚人,家境不错。他在那一年回到自己的祖国,带着强烈的热情想创造出更好的未来。三年过去了,他在地区政府混了一个职位,反而显得沉闷了许多。莫要问他带着自己是否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他摇摇头,说这是好事,还能有人关注这片土地,就是好事。在他身上无望与希望巧妙地融合,可惜莫瑶不能记录下他的面容。

第八天.因为前一个白天莫瑶和法思去了相对远的地方,实在饿得不行,就找了一家并不熟悉的饭店吃饭,莫瑶回来吐了一晚上,就告诉法思今天不出去拍摄了。

她整晚没睡,来回地跑厕所,早上总算排空了,也完全没了力气。她仰面躺在床上,人虚得厉害,实在想喝一晚热白粥,但连转个身都困难,就索性放弃了。她有点想不通,以为自己已经练就了金刚不坏的消化系统,没想到还是败给了当地的过期食品。

房间里的空调上了年纪,出风的时候轰轰响,这两天天热,更是闹起了脾气。这一早上躺下来,莫瑶冷汗热汗一块儿糊在身上。幸好药是有用的,到下午,疼痛完全消失,她真的觉得有点饿了,就是浑身没力,依旧不想起来。

约莫下午三点,莫瑶的房门响了。她半梦半醒,外面人敲了两分钟,她才听见。扶着墙走到门口,莫瑶打开门,见到站着的男人,瞬间懵了。

“你怎么…在这里?”

“不欢迎?”周耀燃将她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你这是什么鬼样子?”

莫瑶靠着墙,腿还打着颤:“你这穿得又是什么鬼样子?怕别人不抢你?”

量身剪裁的衬衫收在窄腿西裤里,皮鞋蹭亮,全班加西找不出第二个像他这么闪闪发亮的男人,一块显眼的活靶子。

周耀燃自己也意识到了这个穿着问题,他登上飞机的时候觉得自己很正常,下了飞机的那一刻就懊悔了。他虽然是想帅她一脸,但真没想把命交代在这里。现在倒好,反换她一脸嫌弃,真是我本将心向明月,奈何明月照沟渠。

周耀燃看她的眼神像是能杀人,莫瑶怕是被杀到了,腿一软就滑了下去,被他架住。他抱着她进屋。

“病了?”他把手摆在她额头上。

“昨天吃坏东西了。”她说,“你吃了么?”

“没。药吃了?”

“吃了。要不,你让酒店送两碗白粥上来吧?”

周耀燃闻言就去拿电话话筒,莫瑶再度开口:“电话线断了,你得下楼和服务生说。”

“…”周耀燃揉了揉自己的额角,“就白粥?他们会做?”

“你教教他们,就是米加水,煮烂了。你要想吃别的,我是没意见,就是怕你那金贵的胃受不住,我可没力气照顾你。”

周耀燃走出房间,在门口立了两分钟。他看着走道一闪一闪的破顶灯,问自己,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门另一侧的莫瑶也在想这问题。打死她都想不到周耀燃会到班加西来。要说他们两个的关系,顶多算是病友。她觊觎他的身体,可他摆明了是不想给她的,那又为何冒着生命危险追到这里?难道是改了主意,万里求一炮?

莫瑶勉力坐起来,走到卫生间,在有些花的镜子里看自己,心想自己这样子真是糟糕透了。这样想着,突然就来了劲,迅速刷了牙,用毛巾给自己擦了汗,这才躺回到床上。

她前脚刚躺下,后脚周耀燃就进门了。她故作镇定,眼神飘向窗外。

“过半个小时送来。”他走到床边,抬头盯着破空调蹙眉。

“周耀燃,你为什么来?”

“理由很重要?”

“重要,你要是来满足我心愿的,很可惜我今天伺候不了你。”

周耀燃双手插.在口袋里,唇角透着一股玩世不恭,他说:“我有病,你有药。”

第十章

10

小圆桌上两碗粥,热腾腾的。周耀燃把桌子搬到床边,扶莫瑶起来。

“我行李箱有个黄色的袋子,里面有榨菜。”

周耀燃从塑料袋里掏出写着“航空榨菜”的东西,撕开包装,里头这奇怪颜色让他眉毛中间几乎能夹苍蝇。

“拿来。”莫瑶开口,他把东西递过去。

莫瑶把袋子倒过来,又是捏又是挤,再是一阵晃荡,总算掏空了袋子。她给自己碗里倒了三分之一,剩下的在周耀燃的粥上堆成一小坨。

周耀燃在椅子上坐下,这碗隐约是有花纹的,因为褪色看不清晰,碗口还缺了一小块。他看莫瑶那只碗,缺口正对着她,他抬手将她的碗转了个方向。莫瑶注意到他的动作,眼神微动。

她拿起勺子,把榨菜和白粥拌在一起,动作缓慢而绵长。她穿着黑色吊带衫,几缕潮湿的头发散落下来贴在脸颊和颈上,那只搅动着白粥的手是小麦色的,连着细长匀称的小臂。

他飞越了半个地球,是她的样子让这不真实感变得真实。他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

“没胃口?”莫瑶冲他扬起下巴。

周耀燃摇头,拿起勺子和她一样把榨菜拌进粥里。

“你来的不是时候,等我明天好了,带你去吃点好的。”莫瑶把粥送进嘴里,紧跟着嘶了一声,“怎么还这么烫。”

他很自然地抬手去擦她唇角溢出来的粥,手摸到她唇瓣后意识苏醒,反而顿在那里。莫瑶拿着勺子的手也跟着停在半空。气氛微妙。

莫瑶心中正升腾点热度来,他竟把手收回去了,从口袋里拿出方巾,他优雅地一抹,轻妙淡写一句:“小心点。”

莫瑶左手揪着被单,心有不甘,常常吐出一口气来。要不是她今天体力不行,按她脾气现在绝对是要霸王硬.上弓的节奏。该玩的暧昧都玩了,不真枪实弹那不是耍流氓是什么?

然而过了这个插曲,两个人真的在一张床附近很纯洁地面对面喝完了粥。

“你打算在这里呆多久?”端走小桌,他自她床尾坐下,问。

“我呆多久你呆多久?”她反诘。

“嗯。”

“以什么身份?”

“保镖?”

“你不给我当拖油瓶我就谢天谢地,还保镖。”莫瑶气极反笑。

周耀燃修长的手指在被单上有一下没一下地点,他沉默了半分钟,忽而再度开口:“你希望我以什么身份?”

明知故问,莫瑶想都没想就回答:“炮.友。”

“随你高兴。”

莫瑶斜睨他:“这才多久前吧,谁还和我说追求心灵和肉.体的统一?这说从就从了?”

“称谓而已,没什么好追究的。”

“不是,你享用了这个称谓,就得履行这个义务啊。”

“义务?”周耀燃勾起玩味的笑,“你伺候不了我。”

斩钉截铁,很不要脸。

莫瑶伸出小手指,冲他弯了弯:“伺候你大爷!”

“再睡一觉吧,你脸色很难看。”他对她的挑衅视而不见,起身将窗帘拉严实了:“我就在隔壁房间,这里隔音应该很差,有事叫我。”

“我不会有事。你有事千万别叫我。”

周耀燃摇头,她还闹别扭了。

莫瑶这觉睡得格外沉,醒来又是因为外头的枪声。这一晚的枪声更近,莫瑶房里的空调彻底罢工了。她搬了椅子到墙边,踩上去,摸索着打开空调机壳,伸长脖子研究了半分钟,宣布放弃。

她转而坐在凳子上,思忖片刻,试探性地敲了三次墙,扬声道:“周耀燃,睡没?”

没回音,莫瑶起身打算去开窗透风,听得另一面墙那传来一句中文:“你叫我?”

敢情她是敲错墙了。

“你等我会儿,别睡着。”莫瑶说。

她的声音隔着薄墙传过来,听起来有点恍惚。他睡眠一向差,陌生的国家、破旧的房间、窗外突如其来的枪声,对他没有任何帮助。他不害怕,甚至感到高兴,这是前所未有的体验,他可能不会喜欢,只是兴奋是肯定的。

网络带宽问题,他在这里也很难施展,决定真正给自己放个假。他靠在床边,闭目养神,他的身体太累了。

莫瑶声音消失后约二十分钟,枪声渐渐停息,他的房门响起来。

门开,若有似无松木香。他侧身,她进门。

“我房间空调坏了。”她顺手打开灯,走到风口,闲站着吹风。

周耀燃把她拉开些:“刚洗完吹冷风会着凉。”

莫瑶忍着笑,坐到床角:“睡不着?”

“太吵。”

“头一回都这样。不一定是出事,可能就是互相示威,闹腾一下刷个存在感。”

“这种感觉挺新奇的。”他站她对面,穿t恤,左手插.在休闲裤裤袋里,语气平淡。

“手给我。”她摊开右掌。

他挑眉,还是把右手伸了过去。

“你的体温太低。”她握着,“我可真羡慕你。要是我第一次来这里头一晚也有个人能握住我的手,也就不至于怕成那样。”

“你现在还害怕吗?”

“有时候,在离死亡很近却不会真正死的时候。”她起身,将自己温热的手摆在他胸口,“你知道死前你最怕的是什么吗?”

“是孤独。当你感觉生命在一点点离开你身体的时候,你唯一想要的,就是有个人能握住你的手。不管是谁。不管这双手是否温暖。”

“既然害怕,为什么不安安稳稳,去成家,去找一个愿意陪你的人?”

“我的归宿是战地。”

她笑,将他往外推了些,他此时抬起左手将她按回自己怀里,这便成为了一个拥抱。

“还有很多事情你没见到,别急着下定论。”

他的声音似乎一直很冰冷,像冬天的风。他的怀抱也不温暖,像钢铁筑起的城墙。可是如果她是飞鸟,他或许是唯一能陪伴她的风,驻守着的墙。

莫瑶脑海里闪过这不着边际的念头,立刻自嘲着打消。两个不正常的人抱在一起,又能获得什么温暖呢?

“你一个病人还想来充当我的灵魂导师了。”她说着,勾住他的脖子,咬着唇说,“不能就和我保持纯洁的肉.体关系?”

“你是在玩火。”他不以为意。

“我玩得起。”莫瑶手绕到他颈后,有一下没一下地揉着他的皮肤。

周耀燃眼神黝黯:“你不行。”

她心间一颤,仍旧踮起脚,往他的耳后吹气:“是么?我不信你能烧多旺。”

回答她这句挑衅的是他覆上来的唇,一刹那的冰凉被点燃成火,撬开唇齿,窒息般地纠缠。他搂着她腰背的手隔着衣服摩挲撩.拨,双眼眯着像是盯着猎物的某种食肉动物,他让她享受,让她从脚底开始发麻,头脑空白,化作一滩水。他比她想象得更好。

她不甘示弱地仰着头,手插.入他的发间,身体却慢慢失去力气往下滑,他抱着她转身,推着她将她压在墙上,困住她。松木的气息同荷尔蒙混在一起,他的吻蔓延到唇角、下巴,在她脆弱的颈上流连。她睁开眼,一片潮湿,明明不是情.窦初开,明明不是相处已久…

“周…耀…燃”每个字吐出来都如此困难,她此刻死死咬住自己的唇,不想输得太难看。

周耀燃忽的离开她的皮肤,手支在她身体两侧,俯身将她圈在势力范围内,眼神清明地看她:“已经受不了了?”

莫瑶瞬间清醒,知道高下立判,自己输得彻底。一瞬间的恼怒过去,她笑了。

“是我低估你。不过,这不就像是赌石。我比自己想象的还走运,赌到的不是一般的宝。”她食指在他胸口画圈,媚眼如丝低头看,“好东西,都是值得等的。”

下一秒周耀燃一个爆栗扣在她脑门上:“看哪儿呢!”

莫瑶眯眼:“你说你哪儿来那么多的节.操。都已经追我追到这里来了,让我满足下你能少块肉?”

“不会少肉,但会少精力。”

“…”

白天压倒黑夜,莫瑶从自己房间出来,下楼去见法思。走到二楼,她接到小白的电话。

提起来就是那着急火燎的问候:“哎哟,我的姑奶奶,你怎么就又去了利比亚啊!竟然还骗我说待在法国休假!随随便便就跳过我答应人家,你把我这经纪人还放不放在眼里啊!”

“不放。”

“…得得得,别的没什么,该挨的骂也都已经挨了,就是你在那儿千万注意安全啊。”

“知道。”

“这次有同行的摄影师吗?”

“没有。哦,但有个拖油瓶。”

“嗯?”

“周耀燃来了。”

“什么情况?!宝贝,虽然周耀燃是我给你搭上的线,但这种男人就像镜花水月,看似近,却捞不着,更别提什么出生入死了。姐你千万别上心。”

莫瑶笑得漫不经心:“我不想上心,只想上。”

而且,她要让周耀燃求着让她上!

第十一章

11

车从班加西往东开,一个多小时的路程后就进入了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原。金黄广袤的草原,时能见到一片又一片的橄榄树,红色的野花错落着盛开。隔着窗玻璃都能感受到风的方向和力道,吹向更远的地方。

德尔纳距离班加西三百多公里,车程约六个小时。法思当司机,莫瑶坐在副驾驶座,让周耀燃在后头。顾忌周耀燃,她憋了两个小时没抽烟。中途停车休息的时候,她忍不住站在路边点了一根。

法思在边上伸了个懒腰,他眺望着远处,呓语:“这是个美丽的国家啊。”

莫瑶闭上眼,双手微微抬起在身侧张开,轻轻地回答:“是啊。”

周耀燃沿途始终沉默。法思刚上车的时候问莫瑶这是谁,莫瑶以“朋友”二字一笔带过。路上为了解闷,法思放了车载cd,一些老旧的英文摇滚歌,他说是他回来那一年带回的纪念品。

草原上时有阿拉伯马匹奔驰而过,也不时能遇上羊群、骆驼群,让你慢慢将方才出发时那个满目疮痍的城市抛在脑后。周耀燃摇下车窗,手肘搭着,呼吸也绵长起来,不知多久,竟瞌睡过去。

他醒来是因为始终播放着的摇滚乐戛然而止,拨开眼,见到一座陌生的建筑。这宫殿一般的建筑外表看起来称得上豪华,直到拖着行李进去,空旷寂静扑面而来,才回到现实。

“这座酒店景色很好。”莫瑶说。

“你来过?”

“我是在做回访记录。”莫瑶环视酒店大堂,接着说道,“面对地中海,该有的景色都有,这家五星级酒店本该是很好的旅游下榻地。只可惜,人们还来不及认识这里,就需要逃走了。”

和上次来的时候一样,他们是酒店里唯一的一批客人。不过,上次起码还有拿着枪的守卫,现在就只剩下前台的两个雇员,连清扫工的身影都难以寻觅。

自己搬行李,整理房间。酒店表示没有厨子,库存的食物也日期已久。如果有需要,他们可以帮忙买食材,但由于食物短缺,只能买到最基本的,而且做就得莫瑶他们自己动手了。莫瑶对吃的不甚在意,她备了方便面,饿不死。放下行李就拿着相机到酒店各处去拍照了。

周耀燃的房间在莫瑶对面,露台面向着城市,远处有山。他收拾好行李开门出去,法思也正巧出来,见到他,友好地点了点头。

法思不打眼,在人群里不容易认出。周耀燃看出法思留美派的影子,一是英文用词,二是打扮习惯。他很疑惑法思为什么会回到利比亚,尤其在许多难民往外逃离的情况下。

“工作人员可以帮我们去买蔬菜和肉,晚餐你有什么想吃的吗?”法思友好地问。

这问题太过家常,周耀燃反倒犯难,就答:“随便,我都可以。莫瑶呢?”

“莫小姐不忌口的。”

“她人呢?”

“应该在酒店里拍照吧。我们约好了四点去清真寺。”

周耀燃和法思分开,去找莫瑶。

莫瑶此刻蹲在地上认真地看一道裂缝。周耀燃走到她身后,弯下腰:“看什么?”

这头顶忽如其来的声响让莫瑶一惊,重心不稳往后倒,正坐在他脚上,背靠着他一双长腿。

“看蚂蚁。”

她就这么坐着也没挪的意思,周耀燃也就不动。

“看出什么名堂?”

“只是觉得好看。你以为这里什么都没有,其实这里是别人的家。”

周耀燃手掌揉了两下她的发顶,随后伸到她眼前。她握住他的手站起来。

“你了解法思吗?”周耀燃问。

“你想知道什么?”

“他在美国呆过吧,什么时候回利比亚的?”

“你很会猜嘛。”莫瑶赞许地看他,“你是不是想问他为什么回来?”

周耀燃点头。莫瑶忽然拿起相机,对着他按下快门。见他蹙眉,她笑:“不好意思,情不自禁。”

她笑得时候都骄傲,在没有阳光的地方都耀眼。

她这天又穿了黑色,她自己就像一只黑猫,让人想要留住,又不忍心只养在身边。

他以为她要就此避开话题,她认真地说道:“法思是为了信念回来的,如果你问他,他都不能清楚说明白这个信念是什么。大概是,他对这个国家有归属感,热爱这个国家,他觉得自己有责任让它前进,让它变得更好。”

莫瑶停顿了片刻,喟叹:“现在想来,人也许是因为害怕孤独,所以才要投身到某种主义,某种信仰里去。”

“那你的信仰是什么?”

他看着她的眼睛,像是要通过这扇窗钻进她心里。她挪开视线,无所谓地耸肩:“我只想对得起这条命。”

德尔纳是个宗教气氛较为浓厚的地方。四点一过,当地妇女们开始三五成群地去清真寺祈祷。莫瑶裹着头巾,由法思带着他们一起进清真寺。她把相机摆在包里,用眼睛去观察这里的一片虔诚。有当地人向她和周耀燃投来惊讶的目光,毕竟现在很少有外国人来这里,更别提特意来这样的小城的清真寺礼拜。

不过他们的目光并不含敌意,德尔纳不是一个极端主义的地方。这里的妇女可以自由活动,不需要一身黑地从头裹到脚。要说与男性地位平等的情况还相去甚远,但起码她们有选择自己打扮的权利,是一个不太坏的征兆。德尔纳的不极端,让这座城依旧维持着和平的氛围。

清真寺对面的广场上,有孩子在打闹嬉戏。这天底下的孩子似乎都差不多,在哪里都能玩乐。有块空地,有团泥巴,就能尽兴。她举着相机,有个三四岁的小女孩或许是觉得好奇,迈着小腿奔到她眼前,扒着她的裤腿。

莫瑶的身体有点僵,想后退又怕伤着孩子。小孩子举着手想要碰相机,她把机子抬高,杵在那里进退两难。

法思走过去,蹲下身对女孩儿笑,用当地语言说了些什么,女孩松开手,法思将她抱起来。他的笑容很慈爱,莫瑶想把这一幕拍下来,又介于法思的身份,还是作罢。在这里拍摄总会碰到尴尬的场面,有些人不愿意出镜,那会给他们的生活带来麻烦,法思就是如此。虽然在莫瑶看来,他是最好的缩影,最好的人像。

她转而将镜头对准不远处安静坐着的一个小男孩儿和小女孩儿。女孩头发散了,男孩在用皮筋给她扎头发,不得章法,但很用心。他们周围有玩耍的孩子跑来追去,可打扰不到他们。

更远的地方,行走过一对妇女,一个挽着另一个的臂弯,似是在说什么愉快的事,两人都掩嘴笑起来。路面不平整,他们走路的时候时常看着脚下,也不会被绊倒,也能享受快乐。

莫瑶放下相机,目光去搜索周耀燃。他在她右后侧,她扭头就撞上他的视线。她依旧不明白他为什么来,可似乎也不重要。不像其他的事,总有个必然有个缘由。人之相与,缘起缘灭,纠不出所以然。

她把相机放回包里,背到身后,转过身去走到他跟前。夕阳在她身后照耀,洒到他脸上一整片荣光。她踮起脚跟,稍稍抬头,触到他的唇。他张开臂弯将她纳入怀抱,迎合她的吻,加深这个吻。

他们之间的第三次触碰,不是试探,不是较量。她的唇如此柔软,他的拥抱如此有力,周围的所有在脑海里消失,闭起眼,是一片温柔。他们分开稍许,又再度唇齿相交。

不带胜负心,不夹杂浓重的*,不苦涩的吻,莫瑶长久没有体味。他们再度分开,莫瑶盯着近在咫尺的男人的脸,声音像是飘在空中:“我有药?”

他的唇在她鼻尖轻轻一点:“你就是药。”

“是么?前些天送给你吃的时候你不吃。”莫瑶退出他的怀抱,换回冷艳的笑意,“现在,你想吃也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