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及此,我将头埋得更低,不敢说话。我想我在他身边哆哆哔哔了这么多年,就算他不喜欢我,也应该难以忘记我的声音。
我们沉默着,不说话,场面它就一度十分尴尬。
默了片刻,领头的舞姬先跪下来致歉,我也与桌案拉开一点距离,朝他那方跪下。
舞姬用娇娇软软的声音说,“大人恕罪,这是前几日新来的姑娘,不太懂规矩,也没什么见识,早被大人的气场威望折下了腰,一时失误,扰了几位爷的兴致是我们姑娘的不对,回去我们就发落她。”
他没有说话,开口的是穿紫衣的公子,“还愣着干什么?让她重新弹过。”
舞姬应是,不消片刻,她就从侧旁撩起了我的纱幔,低声呵斥,“你怎么回事?这几日不是都弹得好好的吗?今日座上的是太常寺少卿,若是得罪了他咱们都没好果子吃,你省着点儿。”
语毕,身后有丫鬟递进来一把琴,将断弦的琴换走了。
我始终低头将自己掩在纱幔下,这朦胧的一隅天地里,狭窄逼仄得让我快要窒息,胸腔里的忒忒声也险些将我淹没。
舞姬放下纱幔,不再占用我稀薄的空气,我这才觉得心口好受了些,逐渐抬起头来。
红绡之外,他侧坐于窗边,夜风哗然入室,无故拨乱他的青丝,橘色的灯火勾勒出他清致的轮廓,和着朦胧的纱幔,糊出了少许的温柔与谦和,事实是,他通身压不住的清贵冷傲与这群风流纨绔格格不入。
不像我,我常常都是因为贫穷和傻乎乎跟别人格格不入。
深呼吸一口气,我重新拨弦,换了一曲。
刚起调,他便打断了我,“不必换,就弹《离亭宴》。”
我指尖微滞,随即从善如流。我也分不清楚自己是害怕得罪他,还是情愿如此,情愿弹一曲他最喜欢的、我亦弹过千百遍的《离亭宴》。
舞姬们再次翩然起舞,粉袖招摇间,只有我沉浸在乐声之中,在寻欢作乐的青楼里找到了烧香拜佛般的虔诚。
雅至中途,一位公子开始闲说,“听苏兄说,大人此来云安是为了救济乞丐难民?真是宅心仁厚,我辈实当效仿。”
我指尖琴声脉脉,舒缓而流畅。
被称作“苏兄”的,便是那位紫衣公子,他一笑,“大人是主动请旨前来为难民解忧的。”
“哦?”那人惊喜一笑,随即打趣道,“大人难得来此一趟,我们也应当有所表示才对。前几日我爹买下几个柔然舞姬,诸位不如明日宴罢后来在下府中品赏一番,若哪个舞姬得了大人青眼,在下也好做个顺水人情,送与大人带回皇城去。”
我的琴声由缓转急,心气也浮了。
紫衣公子把玩着折扇,敲了方才说话那人一下,笑道,“大人洁身自好,你可莫要胡言乱语。”
我真是个善变的女人,方才浮起的心气沉得比扔进池塘的石子还快。
“哈哈,大人是有妻室之人,洁身自好多年,我等今日将大人冤来解语楼已是罪无可恕,实在对不起嫂子。”
我的琴声忽而转急,狠重嘈杂,银瓶乍破,水浆迸发,如滔滔江河奔腾不休,我的心也跟着江河狂滚而下不死不休。
一首绵软惆怅的曲子愣是被我弹出了奋起激进的意思,我以后也当是个传奇。
眼看着再弹下去我将创下“一刻钟弄断两把琴并赔不起”的历史记录,我刹住滔滔不绝的心绪,手中的琴声也猛地扎了个疾停。
这首曲子今日怕是弹不完整了,他们在我面前说得又憨又扎劲儿,可能是想要我原地死去。
他们没有发现我的琴声停了,或许他们是以为这一曲理应完毕。
只有他,唯有他,隔着纱幔我也看清了他皱起的眉头,他转头看了我这方一眼,带着疑惑和微愠,这一次我没有错开视线。不是我胆大,而是我知道,有纱幔在,他根本就看不清我。
是的,他看不清我,于是他又转过了头,回答方才一位公子问的问题。
那公子倜笑着问:“苏兄曾说大人书房里挂着一位貌美女子的画像,不知这女子是谁?”
他微笑答:“是你们嫂子。”
紫衣公子便惊呼:“竟是嫂子,大人可从来没与我介绍过,改日去到汜阳拜访时定要见一见!难怪大人专程在府中傍水修了座木屋,原是拿来藏了嫂子?”
他的笑滞涩了一瞬,答道:“不是,她出远门了。等她回来便为你们引见。”
另一位公子便好奇地凑过去问道:“那苏兄说的木屋里又是什么?”
他默了许久,轻抿了口茶,才答:“日复一日死去的光。”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好歹也成长为了半个文学家,思想却依旧跟不上他这个搞礼乐的文人,他这句“日复一日死去的光”听得我云里雾里再雨里。
我拿容先生教过我的知识套用了一番,猜想他说的光,应当有两层意思,其中一层我琢磨了个大概:约莫是说他妻子出远门,他忧心如焚、思念成疾,等待他的妻子归来。光即希望,日复一日的希望破灭,也就是说,他的妻子至今还没有回来。
另外一层意思我暂且琢磨不透,因为我实在想不出来有什么“光”会“死去”。
好在我还能听得懂他话里透露出的别的信息:初步鉴定,他的妻子身娇体软,貌美如花。
有人撩起纱幔,我骇了一跳,下意识抬头看去,是方才那位舞姬姐姐。
她凑到我耳边,轻声对我说,“澄娘唤你,跟我来。”
澄娘,便是如今解语楼的老鸨。我不敢耽搁,也无法留恋,拂衣起身,从侧旁撩起帘子悄然退下。
我将头压得很低,甚至屏住了呼吸,只为缩小存在感,不让已成家立业幸福美满的他发现是我,是傻乎乎追求了他七年如今流落风尘的我。
转身出门的那刻,我还听见身后那群纨绔公子哥在议论我:“我看今日这么些舞姬都不如这一个弹琴的来得窈窕,瞧那腰肢,一绝啊。”
我丝毫没有因为被言语轻薄而产生任何羞耻感,甚至想听一听他会怎么说。
结果就是,他什么都没说。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因为那位公子的话转头看我。想来他极爱他的妻子,我是掺和不上了,貌美也掺和不上,腰细也掺和不上。
算了,他妻子的腰大概比我还细罢。这么一想我的心里平衡了一些,腰细不细的都是自己随便长的,我怪不了任何人。
来时的走廊长长长,越来越长,我分明觉得自己已经走出很远,回头望时,那扇门却还是近在眼前,我都分不清是我自己太过留恋,所以刻意驱使自己走慢些,还是因为我一步三回头,频率太高导致每次回头都感觉那距离没什么变化。
好像不管是哪个原因,我都挺怂的。
我听见自己叹了口气,加快了脚步,不再回头。
澄娘在她的房间里等着我,她的房间在四楼,我许久不曾运动,拖着累赘的裙子爬到她房门口时已气喘吁吁,“澄娘……找我何事?”
她让人给我看茶,又招呼我在茶桌边坐下,我端起茶杯,象征性地喝了一口。
分明是与以往别无二致的茶,我却觉得这茶今日有它自己的想法,苦巴巴地,不太愿意让我这个已经不再年轻的小甜心喝。
我顾不得苦,我也从来不怕苦,此时口干,我便一饮而尽。
当我放下杯子时才发现,澄娘已在我对面拂着衣摆落座,我顿时正襟危坐,预感不太美妙。
果不其然,她拈着茶杯,对我微微一笑,“你也在我这里待了五六天了,我们解语楼没有一直白养着闲人的道理,明日,你须得正式挂牌接客。和你一起进来的那些姑娘们也是如此,你们须得同时坐上鼓台,供人挑选卖价。”
我心怦了又怦,脑门上的汗发了又擦……倘若我现在回香字号雅间去禀告太常寺少卿大人我是被劫匪拐卖至此的,他看在往日的情面上,会不会救下我这个受苦受难的小衰蛋?


第7章 大型立Flag现场
若我开口求他救我,他或许会碍于面子意思意思,以免被旁人站在道德制高点戳他脊梁骨。
就像彼时他赶到琴房看见我挨打那样,我的眼神过于卑微无助,周围除开打手也没别人了,他想要装作看不见都不成。
因为在看到他推门而入的那一刻,恬不知耻的我几乎是跳起来挂在了他的身上。
他被迫将我接了个满怀。我到现在都还记得他身上淡淡的竹香味儿,料想三天没有洗澡的我身上的味道也令他难以忘怀。
反正当时他的脸色和眼神好像就是在咬牙切齿地说会记我一辈子。
真好,我只不过是三天没有洗澡,就能得他记一辈子,要知道这世间不知有多少姑娘穷其半生也无法让心爱的男子将她们放在心上。
他低头看了我一眼,依旧是那样怜悯和愧疚的眼神,带着点愤懑。
我有些受宠若惊,赶忙擦了一把鼻血,慢吞吞地和他说道,“你别这么凶看着我……我的鼻血都被你吓退了。”
他的怜悯与愧疚顿时被我煞风景的话硬生生逼得荡然无存,“你傻吗?我说在琴房等你就真的会等吗?我故意约在寅时便是看准了时辰太早你不会来,又怎么可能等你?”
我不傻,世上没有比我更机灵的人了,我被打成了猪头模样都还晓得要趁这个时候多揩些他的油。
“你看准我不会来?”我摇头,双手搂紧他的脖颈,“你没有看准。”
“你们两个聊完了没有?!没被打够是不是?还不滚?!”领头的打手大哥一定是还没娶上媳妇,一定是。
他们挥起棍棒,我连忙转过头摆手,“还、还有两句,再说两句就滚了……”我摸出怀里的萤囊,塞到他的手心,急急道,“景弦你看,萤火虫还活着!”
趁他垂眸看着萤囊愣神之际,我凑到他耳边轻声补了一句,“我晚些还会再来的!”
说完这两句,强烈的求生欲就使我抱着脑袋窜没影儿了。
几天的时间,我因为不够机灵挨了两顿毒打,这是我短暂的人生中耻辱的一笔,因为除了与狗争食那会儿,过去的十年里我也唯挨过一顿而已。
我暂且不好意思回我那破败的花神庙里接受小春燕的嘲笑,只好去找酸秀才,同他说说我为了男人倾家荡产还被挥棍暴打这档子事,看我近期的经历能不能给他提供一些编话本子的思路,有利于以后说书。
酸秀才生得勉强算是一表人才,但更让我关注的还是他穷酸穷酸的迂腐相,印象最深的也是他一年四季变化不大的粗布麻衣。
我实在想不通敏敏姐姐看上了他什么,样貌和钱都没有,总不可能是才华罢。要知道他用来维持生计的大多数话本儿故事都来源于我闲时的鬼扯。
“你这个人,也不知看上了我什么。”酸秀才也常唉声叹气地这样对敏敏姐姐说,“我除了会说书和讲两句文绉绉的话以外,别的才华就没有了。”我作证,是真的没有了。
可敏敏姐姐还是喜欢他喜欢得死心塌地,我不明白。当然,等我明白的时候,也是个悲伤的故事。幸好,我是个乞丐,我的故事一文不值。
酸秀才一如既往地在天桥底下摆弄说书摊子,他抬眼看见我来了,笑着招呼我坐,“小花又这么早起来,快坐,我还收拾一会儿才得空。”
我十分痛恨这个名字,概因敏敏姐姐家里以前养了条大黄狗也叫小花,每每酸秀才这样叫我,我总觉得他是在招呼敏敏姐姐家里那条大黄狗。
说起小花,我常常从它嘴下抢夺食物,抢不赢没有胜利感,但说实话,和一条狗抢赢了的话我也实在没有任何胜利感。
我就径自坐在矮板凳上捧着脸把他望着,他借着烛火才看清我脸上挂了彩,“你这是哪儿弄的?来来,我这里还剩些药,自己抹着。”
接过酸秀才不知哪个年头买的药膏,我一边往脸上抹,一边跟他叙述我这几天发生的事和看上的人。
听完了我的故事,酸秀才说他一个编话本子的都不敢这么写,“屁大点儿孩子,晓得什么情情爱爱?”
“我也觉得,所以你也和我一样认为我还有机会?”我的脑回路有点跳脱,也不知他跟没跟上。
“什么有机会?”果然没有跟上。
我解释道,“他屁大点儿的孩子,不晓得情情爱爱,他家老鸨又不让我和他玩儿,所以他其实不是在拒绝我,只是还不明白我的心意。等他大一点了,他家的老鸨允许他和我玩儿了,他就会知道我是多么地喜欢他,然后接受我的心意。”
酸秀才决定将我这番话写进话本子里,提前祭奠我这段早熟且失败的感情。
朝阳升起,我不知何时睡了过去,倚在天桥脚下打了个盹儿,醒来的时候,刚巧瞧见敏敏姐姐拎着一篮子鸡蛋走过来。
敏敏是个美人,就算只穿着碎花布裙,编了一个辫子,别着鹅黄色的迎春花,也好看得让人挪不开眼。我站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敏敏姐姐!”
敏敏闻声看过来,我已经跑到了她的面前,她一把抱起我,我晓得我轻得都不需要她放下鸡蛋篮子,单手就能端起来。
“瘦巴巴地。”敏敏摸着我的骨头,皱起眉,“来,给你拿两个鸡蛋,再给小春燕带两个回去。”
“谢谢姐姐。”我抱着鸡蛋低头一瞧那篮子,“剩下的就都是陆大哥的了吗?一二三……还有七个,敏敏姐姐,你们家的鸡真能生。”
我管酸秀才叫陆大哥,因为敏敏姐姐也这么叫他的,只是我没敏敏叫得那么甜那么好听。但我今天叫景弦的时候,是故意叫得很好听的,就是不知道他有没有这样觉得。
敏敏姐姐将蛋篮子往酸秀才的手里送,他却背过手退了一步,低头道,“你……别再给我送了,上次送的我还没有吃完。”
“你先放在那里,现在还不热,又不会坏掉。”敏敏红着脸,将篮子又往前递了些,“你就收下罢,是我自己情愿送的。”
两人推拒来推拒去,那鸡蛋终究是被敏敏执拗地推到了酸秀才的怀里,酸秀才窘迫地抱着篮子不知所措,好半晌才憋出一句,“你等我一会儿,我给你银子……”
敏敏拦住他,“银子太俗了,我不要银子,你若是觉得心里有愧,那就给我画一幅画像,我长这么大还没有人给我画过,我要你画,我拿回去挂着。”
我料敏敏是有备而来,将酸秀才套得死死地。
“……好罢。”我感受到了酸秀才的无奈,可能是因为他并没有彩色的颜料。他一般是下午开始说书,这会儿还早,不耽搁。
我就搬着板凳坐在酸秀才旁边,亲眼见证敏敏落在画中,虽只有黑白二色,她却依旧娇妍如花。酸秀才的才华中竟还有这么一项,简直是深藏不露。
想到这里,我忽然直觉景弦也一定多才又多艺,弹琴作画自古没有分家的道理。那我是不是也可以去套他,问他要一幅我的画像?
在酸秀才这里听说书磋磨到了午时,我揣着四枚鸡蛋往解语楼跑,这一回我看准时机躲过了姑娘和打手的视线,一头嗡进他的琴房。
这套动作我做得行云流水,我知道以后的每天我都将这样行云流水地过来,日子越往后,我的身手就会练得越矫捷,长大以后可以去做个劫匪,为我的小乐师抢玉劫簪。
他正在弹琴,听见有人闯门而入,下意识惊讶地抬起头,发现是我之后悠然的嘴角就耷拉了下来。
打扰他弹琴非我本意,我只是想每天都和他待在一块儿罢了。我有些抱歉地跪坐在他身旁,轻声问,“我这样每天都来,甚至一天来好几次,你烦吗?”
他晲了我一眼,坚持将这一曲弹完了才回道,“你自己心里没数么。”
我一噎,低下头讪讪,“我其实就是客气地问问……对了,我这次不是空手来的,我给你带了鸡蛋,我送你鸡蛋吃的话,你留我在这里待一会儿可以吗?况且,我的琴还没有学完……今早我也没有迟到。”
他看了一眼我捧起的鸡蛋,明显露出了“我不喜欢吃鸡蛋”并“我不缺鸡蛋”的表情。
这样我们的对话就卡死了,我根本没办法像敏敏一样理所当然地让他为我画我的画像。他不缺鸡蛋,这可怎么办。
我硬是将鸡蛋放到他的怀里,学着敏敏的腔调,“你就收下罢,不用和我客气,这是我自己情愿送的。我听说,食物这一块儿都是吃什么补什么的……”
他转过头,诡异地盯了我一眼。
我继续说,“鸡蛋里面有很多营养,你还是比较瘦的,得多吃点蛋补一补营养。”
“……”他想说什么却好半晌没有说出口。
我却不容错过这时机,追问道,“那,你收了我的鸡蛋,能不能为我画一幅画像呢?”
他皱眉,“我不会画画。何况,你这样的头发,这样的瘦胳膊腿儿,这样的腰……我为何要画你?”
我再一噎,但想到我是小孩子身材,也释怀了,同他道,“我的腰身确实没什么好画的。重点是脸,画得像我就可以了。”我不相信他不会画画。
“脸……”他冷漠地低头抚琴,教养很好地没有继续说下去。
他丝毫不按酸秀才那个套路来,我被他这一个字怼得又是一噎,想了一下才正经回他,“虽然我生得不怎么好看,但我可以拿回去挂在花神庙里为我家娘娘辟邪。”
他漠然,“我不会画画,也永远不可能画你。”
那好吧。
这一整段就垮掉了,我心里想着有点对不起小春燕,因为送景弦的四个鸡蛋里有两个是敏敏姐姐让我拿给他吃的。如今鸡蛋没有,画像也没有。
我坐在他身旁,没话找话,开始了一场尴尬的聊天,“你今早来得及时,也算救了我,我还是很感谢的。”
他没有说话。
我好奇地问,“如果以后我遇到什么难处,你会看在现在的情面上救我吗?”
他斩钉截铁,“不会。”


第8章 他被打脸的时候我在现场
那好吧。
他说不会,那我也就没有再去香字号见他一面让自己丢人现眼的必要了。
我以后须得时刻提醒自己,那是一个有妇之夫,应该敬而远之,绝不能趁他妻子出远门的时候和他胡来,生出什么瓜葛倒是其次,生出什么孩子那就完了。
我笑,自己究竟在想些什么蹩脚的话本子事情。他为他的妻子画像,为他的妻子洁身自好,为他的妻子搭建傍水的木屋,又怎会愿与他曾经嫌恶至极的人有什么瓜葛?
澄娘显然没有在意我的神色,只摩挲着指甲冲我道,“你自己取个花名,我着人去刻牌子。”
我默然,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明日应该如何逃脱我还尚未想到办法,暂且没有给自己取个好听艺名的雅兴,只好拿出本名垫上:“花官就挺好的。”
于是,刻有“花官”二字的玉牌于次日清晨被放在了我的梳妆镜前。
今日为我梳妆的依旧是昨晚的舞姬姐姐,她一边帮我编着好看的辫子,一边教导我说,“过了今晚这一遭,你就和我们没什么不同了,以后绾发上妆这样的事也须得自己动手。我一会儿要和另外两位姐姐出门采买胭脂水粉,你有什么要我们帮忙带的吗?”
我如今身无分文,吃穿用度都是澄娘管着,唯有头上一根玉簪是六年前去柳州时小春燕送我的,还值些银钱。
我拔下来,拿在手里摩挲着,想到我走时小春燕对我说过的话,顿觉手中这一根玉簪将是我最后的救命稻草。
不枉我被他一手欺负到大,如今他是时候该还我了。
我将玉簪推到舞姬手里,抬眸问她,“你们会路过花神庙吗?”
舞姬迟疑着点头,随即又问,“你说的是哪一个花神庙?云安可是有两处花神庙的。”
我讶然睁大了双眼: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和小春燕以前住的那座旧庙竟还没拆?花神娘娘与我比起来,坚强得不止一丁点。
“七年前盖好的那座新庙。”我急切追问道,“淳府还在那里吗?”
“妹妹说笑了,那样大一座府宅,怎么可能说不在就不在?”舞姬笑道,“前几日淳府还大开粮仓救济过难民。那头繁华,脂粉铺子也多,我们肯定会路过。”
总算在物是人非中找到些不那么非的,我松了口气,握住她的手,“姐姐,那你可否帮我将这根玉簪交给淳府的管家?”
听我说完,她迟疑了一瞬,讶异地看着我,最后仍是答应了。大概她是觉得我傻乎乎的,没有什么心眼子。我为我的傻乎乎感到十分庆幸。
她为我上妆时,我忍不住和她搭话询问那座旧庙的情况。
她正要同我解释,忽然有另一位姐姐走进门,目露诡异,“我正想和你们说,昨晚那座旧庙像是闹鬼了。”
我胆子不算大,但鬼我是不怕的,幼时听多了酸秀才讲的奇闻异志,晚间就躺在破庙里,这么多年也没遇见个什么鬼不鬼的,小春燕那个人鬼话连篇都没能唬得住我。
于是我好奇地问她究竟是怎么个闹鬼法。
她细致说来,神秘叨叨地,“有打更的亲眼瞧见庙里忽然生出许多星星点点的光,跟起了鬼火似的。”
舞姬姐姐悬着的心落下来,松了口气,接过话道,“这有什么,许是又有乞丐住进去了,点了几根蜡烛罢了。”
“起先打更的也以为是有难民住在里面,毕竟那种破庙经常会钻些乞丐。”讲故事的姐姐大摇其头,压低声音道,“可当他凑到门缝里看,却见一道虚晃而过的白影——是个穿白衣服的鬼!”
我撑着下巴望她,“就像你背后站着的那只一样吗?”毕竟我也不是什么魔鬼。
她吓得惊呼一声,往我怀中跳来,吓倒在我身上,转头却什么也没瞧见,只听我吭哧地笑。
她有些恼怒,站起身来拍了下我的脑袋,“你这傻姑娘,还开这种玩笑,鬼神之事怎可胡说?我与你们说的都是我亲耳听来的真事。”
“你接着说,看到穿白衣服的,之后呢?”舞姬问。
她回道,“打更的还说他听到破庙里传出了琴声,那种很凄惨很凄惨的琴声,听得人抓心挠肝,若多待片刻便能活生生听断肠。”
他曾对我说过的,能将琴弹到闻者断肠不是件容易事,要做到声声裂心,抚琴者自己必先饱受肝肠寸断、撕心裂肺之苦。
料想这只鬼是个有故事的鬼,我倒是很想见一见这只琴艺了得的鬼,结实并交流一番,毕竟我觉得学术研讨之类的大事,理应不分域界。
想到这里,我又好奇地问,“那只‘白鬼’弹得是什么曲子?”
两位姐姐都像瞧傻子一样瞧着我,以为我在说笑。自然也就没有搭理我。
好的吧。
其实我私心里猜测,那只鬼应是在弹琴等什么别的鬼。
景弦曾经教过我的,“便将心事付瑶琴”,弹琴长啸,是在思人。
我还记得我问他日后会不会弹琴思我,他说永远不会,就像我挨打那日一样,他想都不想一下就那样激动地对我说他怎么可能真的在琴房等我。
我猜,彼时我若说我不相信,他肯定要跟我急,没准儿还要同我发誓证明他真的不会等我。为了不把他急着,我赶忙说我相信。
这只“白鬼”就灵性许多了,还晓得等别的鬼。想到这里我不免叹了口气,我竟活得连个鬼都不如。
虽然我很好奇那只“白鬼”为何缩在破庙中弹琴,好奇“白鬼”在等什么人,也好奇那好似鬼火的星子究竟为何物,但我还清醒地知道自己目前身陷囹圄,并不应该有这个闲情雅致想这档子事。
上好妆、绾好发,我依旧被指派去香字号为几位客人弹琴,好打发了这青天白日。
这回没有别人为我带路提裙了,我须得自己抱着琴赶往香字号,也就是说,我这样一副青楼妓子的媚俗模样就要明明白白地落在他的眼中,让他晓得我这么多年确实没什么出息可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