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普华完全默然,无言以对。
前一晚叶妈妈突然登门,虽然只是随便看看,但普华毫无准备,好在当时娟娟在,才帮她把永道不在的谎话圆过去。
“婚姻不是儿戏,叶普华!结婚离婚不是你们两个的事,之前两年你们的行为都很不负责,对对方不负责,对双方的家庭不负责,如果现在还不让两边的老人知道,以后他有孩子怎么办?难不成说是你生的?”
这当然绝对不可能,普华找不到立足的理由,唯一一点侥幸在娟娟一番话后变得不堪一击。
“之前就不说了,你们男未婚女未嫁,不让家里知道也就罢了。现在不同啊,普华你别傻了,施永道是跟别人结婚了,把那个绿本子又换成红的了!我觉得你应该尽快告诉你爸妈,让他们心里有个底,如果以后有什么问题,也好有人在背后支持你,不至于孤军奋战!”
“会有…什么事…”普华躲回卧室,拉开衣柜埋头找衣服。
过去两个晚上,娟娟睡床她床沙发,听了很多不中听的话,娟娟有时会毫不顾忌的批评她,像是批评十来岁的孩子。当初娟娟不支持他们在一起,后来也不支持她草草结婚,她都没听。
“你不觉得现在这样过太颓废吗?普华,已然这样了,你得赶紧好好为自己打算。”娟娟跟进屋里,把普华选出的衣服重新挂进去,挑了更配她的素淡颜色,“抛开告诉你爸,就是你自己的日子以后也得有个对策。房子在你名下,总不能以后月供还是一起交吧?他有了新家,没道理还给你交房钱!可你有这个能力负担吗?五千多一个月!”
娟娟这话不假,深深刺到普华的软肋。
还有一周就到月底,月供的事以前都是永道去办,她名义上出一千,手里紧了一千都由永道代劳,统一汇到他在银行的账户上。为了缴房贷,哪怕再没时间两个人每月也要见一次面,坐下吃顿饭。如今隔了数周,普华早记不得上次的房贷是如何处理的。自从恢复单身生活以后,她还没在经济方面真正费过心思。
“还有!储物间里那些东西,你要留到什么时候?”娟娟举着衣架在普华身前试了试,不太满意扔回床上,“你再这么瘦下去,穿什么都好看不了!”
普华盯着镜子里的另一个自己,除了瘦了,好像肩膀上又多几个无形的巨大包袱,原本的平衡被彻底打破。爸爸的关怀,妈妈的探访,永道的家人,每月的房贷…这些她一再有意忽视的问题如今都摆在面前,一想到可能造成的后果,她的太阳穴又开始不受控的一突一突的跳。

1-7

普华大致算了月供的事,工资和兼职翻译稿子的钱加在一起能有七八千,刨了月供,剩下的仅够维持生活,结余不多。之前她没有算计过日子,手头的一点积蓄有限,还能应付一段时间,可为了长远必须重新打算。
中午去父亲家,她连出租车都没舍得坐,挤了两趟公车,走了半站地,手里提着给爸爸的牛奶和补品。虽然永道不会出现,但她还以他的名义给爸爸买了东西。
出门时娟娟叮咛了很多话,但当机立断实情以告的点子被普华否决了。任何事情需要个过程,尤其是这样关系到她一辈子的大事。快到爸爸住的小区,她靠在路旁休息,看看风景,调整自己的心情。
因为是住了很多年的小区,所以每次回来普华都有说不出的亲切感。很深的巷子,中间是断开的丁字口,每隔几米有一根水泥电线杆,上面曾经贴满了小广告,寻人寻宠物疑难杂症。守在路口的居委会爷爷奶奶带着红袖箍,每每见她总要问长问短,住在同一个楼门里的还会提到永道。
料想着他不会来,普华一半轻松,一半失落。
再往巷子里走,她把要对爸爸说的话又温习了一次。从小爸爸妈妈教育她不要撒谎,她却用了两年的时间编织了一张谎言的大网,让他们以为她过得很好,婚后的生活幸福恩爱,除了没有孩子,什么都圆满了。她不明白是什么力量在支撑着自己撒谎,而且竟能坚持如此久。
那些最能令爸爸宽慰的话才温习了一半,普华停在了路上。
岔路口的地方,停着一辆银灰色的别克。车头贴着金属霸天虎的标志,后视镜上挂着一枚平安褔。那是几年前从庙里求的,这辆坐过无数次的车,普华不会认错。
那天永道没有回复短信,她坚信他不会来,看来是她料错了。
是否是他也入戏太深了?普华揣测。
过去为了避人耳目,他们总是一起回家探望老人。在岔路口碰面,她坐到车里开进小区,永道帮她提东西,到爸爸身边嘘寒问暖。这样的戏码在离婚两年里定期上演,两边的家里吃饭,甚至过年,他们谁也没提出过不妥。车上是对普通男女,下车又回到恩爱的小夫妻。也因为他们扮演的太成功,没有任何人怀疑过他们的婚姻。爸爸对永道满意,公婆虽不热络,但永博会在邮件里毫无顾忌对她发牢骚,当她是一家人。只有娟娟,不厌其烦的批评这样的逃避,海英也说过,这会害了他们。
最初是谁提出要这样做的普华想不起来了。好像是两个人不约而同形成的默契,谁也没有刻意对家里提起,就把这场戏演了下去。但是现在呢?
车门开了,永道从驾驶座里走下来,摘掉墨镜,西装外套搭在车门上。他不费吹灰之力就捕捉到她站的地方,回手撞上门走了过去。
阳光洒满他全身,一夕间的举手投足还像是大学时的那个男孩。他骑车来找她,靠在车棚的栏杆下慵懒的读一本书,嘴里叼着嫩绿的草叶,或用叶片做成细长的口哨,站在她窗下吹到她出来为止。
谁也想不到,曾经晴空万里的生活,走到婚姻却是阴云密布,曾经笃定信赖的人,最后背道而驰。普华选择了离婚,却从未想过再婚,想过了演戏,却没想好如何结束。
脚面上烫过的地方被太阳烤地隐隐疼,普华惊醒过来,重新提好两箱饮料往前走,想对他视而不见。然而永道永远不是她想摆脱就可以摆脱的。
他站在她必经的路边棋台,靠在灯杆下,穿好了西装。
普华低下头,数着面前的地砖,硬着头皮从永道面前走了过去。
他并不介意,对她的逃避也早已习惯,系上扣子跟在后面。
他们进了小区,普华听见他在和看门的师傅打招呼,一如既往的轻松熟络,就像真的是回家过周末的女儿女婿。
她恨不得把手里的东西扔到他身上,把他赶走。裤子兜着热风贴在皮肤上,手臂被两箱东西坠得发疼,这些都可以忍受,可他让她忍不下去。
“叶普华!”
在她发作以前,他先叫住了她。
他一步步走近,想要接过她手里的东西。
普华顾不得院子里有老邻居,本能的甩开手,冲着爸爸住的老楼跑,似乎这样奔跑就能彻底摆脱身后这个人。
她一口气跑上爸爸住的六楼,靠在墙上急速的喘气,必须要支撑着膝盖才不会坐倒。丝衬衫的背后湿透了,特意上过的淡妆腻在脸上,她能感觉到汗顺着鬓角往下流,整个人湿漉漉的像是刚跑完一场八百米。
她痛恨竭尽全力逼近终点线的感觉,窒息,疯狂疼痛的喉咙和随之而来的挫败。她没有获胜过,至少在与他的比赛中,她总是个输者,哪怕他常常表现的漫不经心。
几分钟以后,永道迈上了最后一节台阶站到普华面前。以他一贯从容不迫,毋庸置疑的沉着接过了她手里的箱子。这次,他没让她躲开。
“你跑什么?”他不像几天前那样随意,眉间有不悦的折痕,看似关心,却几乎把她逼进门和墙的夹角里,居高临下的望着她。
每到这个时候,他的目光就成了一道足以穿透保护壳的利剑,轻而易举卸除普华所有的武装。她无处可躲,只能暴露在他的审视下,背过身抬手去按门铃。
袖子向下滑落,露出了骨节分明的小臂,普华心里一惊,虽然极力掩饰但还是被看到了。她感觉到身后的人怔了一下,那段以前戴着刚刚好的红绳,如今有气无力的垂在她手上。
手撑在墙上,永道靠过来,阻断她再去按门铃,在她毫无防备时碰了那条打满同心结的红绳。
普华匆匆把手背到身后,咬紧嘴唇系上袖口。
“为什么跑?”这次,永道的声音带着明显的不满。
她任命的转过身,他果然等在那里。他们之间的关系,就像红绳上的结,要解解不开,反而愈加层层密密的系在一起。她无计可施,觉得很累,只能以一种最无奈的口吻试着劝他离开。
“你还是走吧。”她想拿回他手里的东西,他没有放开。
“我不走。”
他好像很享受这样折磨她的戏码,在她猝不及防时抬手按响了门铃。
“你…”
冲到嘴边的话被他停在额头的手拨乱,他像是过去那样替她整理散乱的刘海,弄好了才真正板起面孔。
“我说过,我不走!”

1-8

普华来不及与永道争执,门已经开了。
屋里走出满脸期待的叶爸爸,摇着蒲扇,老花镜挂在胸前,一看是他们,上把手里的报纸放到一旁。
“爸,我们回来了。”永道大步上前,手环住普华的肩。他那声“爸”比亲儿子叫得还要响亮。
叶爸爸布满皱纹的眼角眯得成了一条线,拉着永道就要进屋,嘴里念叨着“可回来了,可回来了”。
前一秒还在剑拔弩张,这时所有的暗流均告偃旗息鼓,普华只得僵硬地跟着笑。
永道当然不会错过表现体贴的机会,他把东西交给普华,顺势握住了她的手。十指交缠,握得她手里密密的都是汗。普华皱眉,不再争,任他牵到沙发上坐。
他帮她把补品安排好,顺势拉她挨在身边,说着问候的话,分毫没有放开的意思。
叶爸爸跑到厨房找饮料。普华要去帮,被永道抓着动不了。
“你…”
他不与她争,面不改色,继续和叶爸爸说话。
普华很无语。经过了两年,永道的演技出神入化到以假乱真,让她不禁怀疑他这么做是发自真心还是另有企图?
爸爸端着冰好的酸梅汤出来,帮他们扇风,又打开平时舍不得的电扇吹。
永道脱了西装,从口袋里摸出两个瓶子放在茶几上。
“爸,补钙的,一天一粒,吃完了再给您拿。”
“这孩子,瞎花什么钱!”爸爸虽是这么说,还是戴上花镜拿着药瓶前前后后的看。
他们谈起保健养生,普华没法插话,无意注意到永道挽起的袖口。他穿了普通的衬衫,胳膊上露出的地方肤色很深。一年四季在实验室工作很难晒成黝黑,近看下连鼻梁上都有晒过剥皮的痕迹,像个驻在山里数月开矿修路的工人。
普华认真回想。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是数周前,到固定的银行把到期的存款单转存,因为几笔钱分别在两个人名下,所以一向一起办。在银行排队时他提到过出差,她没有多问细节,也没放在心上。在银行旁的茶餐厅吃午餐,一切如常,AA制,饭后各自回家,他提出送,被她拒绝了。
之后,他消失了一段时间。她不能问,不能找,只能等着他来联系自己。然而他似乎打定主意不想让她找到,永博一连几封催办事情的邮件他都不回,娟娟打过去的电话两次都是关机状态。最后一点有关他的消息来自同实验室的毕马威,也是含含糊糊说他外出未归。到底去了哪,要去多久,似乎没人知道。
“去哪了?听华华说这趟出差挺长时间。”叶爸爸放好药,从茶几下面拿出纸做的棋盘。普华回过神,顺着爸爸的话悄悄打量永道。
“嗯,各地跑跑。”永道一手摆棋子,端着酸梅汤大口喝,喝完又去拿普华喝到一半的杯子仰头灌下去。
“去,帮我倒杯冰水。”他擦着嘴角,把空杯子塞到她手里。
叶爸爸笑着低头摆棋子,普华去倒冰水,在厨房听见他们在外间说话。
“南方实验室有几个项目,我过去帮忙顺便交流学习,所以待得久了点,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好久没跟您杀两盘了!”
“嗯,杀两局,看看退步没!”
“您手下留情。”
出来时,两个男人已经铺开了阵势,各自摸着下巴研究棋盘,普华想起永道第一次来家里,也是这样和父亲下棋,被杀得剩了光杆司令。自此每次都要切磋棋艺,美其名曰互通有无,其实每次他都输。
水端过去,她要离开,被他抓了一下。他依然埋头设计棋局,漫不经心的玩着手里的两个战利品,对她说:“你也看看,学学。”
普华要讲话,被永道嘘了一声,对面的叶爸爸举着棋子笑了。
耐着性子,她只好看下来。观棋不语真君子,落子无悔大丈夫,这些都是他教的。对弈时,他沉默寡言一丝不苟,在父母面前,他高谈阔论谈笑风生。她见过他太多的面孔,痴迷热情,顽劣叛逆,阴翳冷峻。岁月在他脸上留下了痕迹。眉间淡淡的纹路,鬓边粗糙的胡茬,早不是她初遇时青涩单纯挂着几根胡须的男孩。她见证了他从男孩到男人的蜕变,他也亲历了她成长的每一步,他们熟悉对方就像熟悉自己,但现在她才发现,好像从没真正了解过他。
棋局中途,普华悄然退开躲进厨房。
对着抽油烟机上的污垢,她深呼吸放松下来,找出工具专心致志把油垢蹭掉,然后再把整个抽油烟机都擦一遍。做事情是最好的治疗,清理完成,情绪也稳定下来。打扫好厨房,普华推开临街的一扇窗,让闷热的空气散开,长长透了口气,靠在厨台边慢慢准备午饭。
择菜洗菜,她把水龙头开得很大,盖过客厅里的说话声。即使再不开心,还要顾及爸爸的感受。即使不愿见他,也要给爸爸做一顿饺子,这是多年来叶家的习惯,从无例外。
普华安静的做事,中间永道擦了两手干面要来帮忙,她锁了厨房门不让他进。他悻悻回去继续下棋,表情告诉她他一局也没赢过。
午餐是两锅丰盛的羊肉胡萝卜饺子,普华的胃口不太好,除了帮爸爸添醋剥蒜,吃得很少。永道反而吃得很多,频频给她碗里夹东西,在桌下踢了踢的脚。普华强打起精神,陪着爸爸吃,却是食不知味,难以下咽。
吃过午饭,普华收拾好厨房,把剩下的饺子冻在冰箱里,写了条子提醒爸爸,都做完,她还留在三四平米的厨房里磨蹭着不肯出去,直到有人敲玻璃。
永道站在外面,手里是喝完的空杯子,她只好开门。
他回身关上门,一扫之前在爸爸面前侃侃而谈的轻松。
“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当着爸高高兴兴的!”他的意思不无责备。
“我没不高兴。”她靠在窗边,故意望着外面。
“是吗?!”他睨了她一眼,说完出去留她一个人。
客厅里的棋局又开始了,普华在厨房站累了,回去爸爸房里收拾。她把所有的情绪都发泄到家事上,最后实在找不到事情做便靠在爸爸的床头,听他们下棋。
“供卒!”
“吃了再说!”
“把马腿别上!”
“让你飞!”
“完了!”
“顶上去!”
“给我待这儿!”
“啊…”
“将军!”
午后的时光在两个男人的对招中滑过,显得异常缓慢。窗外的阳光在床上晒出一片温暖,普华折好留给爸爸的钱压在收音机下面,趴到那片温暖的光圈里闭上眼睛假定自己回到了十七岁。
然而这个假定很难,她已经二十七岁,过了夏天就是二十八岁,丧失了十几岁的无忧无虑。抱过日历躺着翻,一页一页脆脆的薄纸,翻过厚厚一摞之后,是永道二十九的生日。
对着那个数字,一个想法进入到普华脑子里。
时间也许会停滞在这个午后,太阳不会走到黄昏,她永远都是二十七岁,永道和爸爸永远下不完最后一步棋,而妈妈很快会回来,买给她一粒别头发的新卡子,问她晚上想吃什么。
这就是她想要的全部,他们三个人,还有她。
然而这个梦,从十年前就开始破碎。她必须眼睁睁看他们离开,最终留下她一个人停在原点,不管她多么努力的争取,结局,已是事前预定好的。

1-9

出门前,爸爸私下问过普华“你俩没事吧?”
普华一愣,没想到整个下午卖力的表现爸爸竟然察觉到反常。
她不敢正视爸爸,低头假装在书包里找东西,“我们…挺好啊…”
“是吗…好就行…”叶爸爸还不放心,又不便说,摇着蒲扇走来走去,趁普华出去前拍拍她的手,压低声音,“戒指…想着戴着…”
经爸爸提醒,普华才发现自己没戴结婚戒指。她木讷的“嗯”了一声跟爸爸告别,下了楼,还在摸光秃秃的无名指。
离婚两年从没忽略过的事情如今竟然忘了。这是否意味着他们真的结束了?
她看向一旁,永道也望了她一眼,把西装搭在肩上,手插着口袋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也许演戏确实很累,尤其搭档不太配合的时候。从家里出来后,他一句话也没讲过,点着烟,边走边抽,有时停下来深深吸上一口,走到车旁正好捻熄了烟蒂,扔进路边的垃圾桶。
掏出车钥匙,他晃着上面的别克挂饰,按下声控锁,却没有着急上车,而是靠在车门边等着她走过来,像是料到了她有话要讲。
“上来说?”他指指副驾。
普华皱着眉,没有上车的意思。
“怎么回去?”
“自己回去。”
永道耸耸肩,把西装扔到后面坐进驾驶座,目视前方。
普华还站在车外,咬咬嘴唇,她终于说出了憋了好几天的话。
“施永道…我们别再见面了…”
车门砰的在她面前撞上,永道摇下了一侧的车窗。普华看到他眉心里拧紧的纹路,抱着豁出去的念头,再顾不得他的感受,“还有,你也别再来这儿…没必要…我也不想再见你…”
他不置可否,如同雕像般坐在那里,听完她的话只是扶着方向盘插好钥匙,发动了汽车。
普华退到路边,提起书包转头向前走。她能听到车缓缓的启动,跟在身后,但没有回头。
车身终于超过了她,在路口停下,驾驶一侧的车窗依然没有摇上,永道打开打火机点上了另一支烟。阳光打到他手上,一个光点反射进普华的眼里,可能是打火机,也可能是他无名指上的戒指。
“下个月我妈生日。”他叼着烟,弹了弹烟灰,眯着眼睛,像每次发脾气前那样转转手上的戒指,似乎要说什么。
遮光贴让他的表情很莫测,但普华听见了他下面的话。
“你必须去!”
他没有等她回复,银灰色别克以她意想不到的速度启动驶离了巷口,几秒钟便消失在路上。
回去的公车上,普华惴惴不安,一再想起戒指的事情。
进门按了电话录音,她坐在床头翻出戒指,重新套回手指上。可能是有些日子不戴了,戒指有些涩,套上去又摘不下来。戒指本身很简单,还有些寒碜,是一对素圈。结婚时他们两个手上都不富裕,他所有的钱都买了房子,她本来连戒指都可以省略,是他坚持才买。
他有一贯的原则,他的决定很少为她改变。
望着手上的戒指,普华的情绪一落千丈。录音电话里,又传来了爸爸的声音。
“华华到家没?帮我谢谢永道。下次回来我下厨给你们炖肉,早点歇着,天热注意身体…”
她仰躺在床上,一遍遍重放爸爸的留言,越听越不是滋味。
这一个下午,比得知他结婚后的两天还难熬。她猜不透永道在想什么,或者要干什么。他可以一声不吭娶了裘因,又以孝子的姿态出现在爸爸面前。他戴着他们的戒指,还要求她务必出席他妈妈的生日。
他是要戏弄她,折磨她,还是在报复?
爬起来拨了海英家的电话,对方一接,普华就忍不住一连问了几遍:“海英,永道真的结婚了吗?”
她喊的很大声,停下才发现房间里是自己的哭声。
“普华?”
“嗯…”
“怎么了?”
“没…我只是想知道…”她抹着眼泪,装不出一贯的坚强。
“知道什么?他真的结婚了。谁会拿结婚的事开玩笑,又不是孩子了。那天尹程去了。”
放下电话,普华跑到阳台上把所有的窗户都推开。
傍晚的风是热的,她什么也不想做,不做饭,不洗衣服,不看电视,也不去读手机上的短信,只是趴在阳台上数着楼下开进开出的汽车。她记得在院子里见过一辆跟永道同款的车,没有平安符,车牌不同,其他看起来一模一样。这一晚她站在阳台上等了两三个小时,那辆车没有回来,也没有离开。她根本不知道那辆车停在哪里,属于谁。
下午他开走时,连以往那样的告别都没有。
打开音响循环放一首歌,普华把书柜里每一本书都拿出来,擦书脊上的灰再重新摆回去。她把自己弄到累了蜷缩在地上给娟娟打电话。
“喂…”才开口,又忍不住哭了。
娟娟听了,在电话那边骂:“普华你有点出息!当初既然选了这条路,就别后悔!你得往前走,他都走了,你也得走,走得比他还远!”
说完了,又隐隐地哽咽,替她不值:“普华,你不能让那混蛋看笑话,你给我争点气听见吗?他不是走了吗,让他走,让他走得远远的,这辈子别回来!”
普华对着空气点头,手机屏幕已经被泪水浸透。她铸了十几年的坚毅,几天里碎成粉末。她终于意识到,最可悲不是被抛弃,而是在抛弃他之后回头看,才发觉最傻的那个是自己。
明明抛开了,却始终忘不了他!

 


第二章记忆中的永道——15岁
2-1

普华十四岁这一年的夏天,注定要发生很多事情。
校广播站站长在全市的西班牙语口语比赛上拿了第一名,代表初中航模队的初二六班搞丢了唾手可得的区先进,全校初三开始执行新的作息时间,周六不允许加课,高中某理科班班级财产遭窃丢失了过半的物理化学会考说明…对于一所几千人的重点中学,这都只能勉强算上“事迹”提上几句,对普华来说不过是广播稿上的一行简单文字。
在她自己身上,正发生着更值得“纪念”的几件事。
首先是叶爸爸,他从插队返城后常年在厂里从事基层技术,没有学历评不上职称,普调工资被划到了最低的一档。
还有叶妈妈,到了一定年龄从车间的小组长岗位退下来,少了岗位津贴,副食住房补贴也随着降了一个等级,夫妻两个为此拌嘴的次数明显多了。
不凑巧,厂里通知每月的独生子女费只发到孩子十四岁,普华过了十四岁生日已经八个月。虽然只是每月的十几块钱,少拿四年对一个家庭也是一笔不少的数目。
还有普华的姥爷,退休多年终于跟街道上申请,把自家铺面的一间房开成小卖部,专营香烟,每月添了些进项。
普华插队嫁到外地的姑姑,通过关系搞到了二胎指标,可惜又给姑父生了个女儿。
还有什么…
还有就是普华自己。经过两年的努力,她终于以全年级前五十名的成绩如愿以偿考进了学校新编的保送班。任何家事的烦扰不足以与进入重点班的成就感相比。每每回想起自己的十四岁,普华总会首先想到考进重点班,也是因为这次的脱颖而出,她人生的轨迹转了一道小小的弯。

“马辉!祝娟娟!鲁仲连!虞世南!叶普华!”
被老师最后一个叫到名字的普华难掩紧张,从座位上站起来恭恭敬敬走到讲台上领到了自己的成绩单。走回位子上,与同样拿到成绩单的好朋友祝娟娟交换了个眼神。
这是初二全区统考以后至关重要的一次年级排名,进入前五十名将被学校编入初三新组的重点班,以“保送生”的特殊待遇得到学校的全方面培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