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兰华时未晏


“迹乃江州旧族,早慧,三岁习文,五岁颂经,名动江淮,世人皆称其神。迹好兵而薄儒,尝与熙帝试论兵于内苑崐屿湖,驱鹅以代兵卒,凡三战,攻守得宜,帝皆不能胜,乃拜水军都尉,随清河王驻守落霞关,时年十四。”
《后周书·列侯传第二十·罗迹》
罗邂睁开眼,看着透进重重纱帐的天光,一时间有些迷惑,不知道身在何方。晨风拂动帘拢,香气若有若无地缭绕。
“醒了?”耳边有人问。
罗邂回头,长公主正以手支指头,侧躺在他身后,满面春色微笑着瞧着自己,锦被顺着身体滑下来,露出半截雪白香肩,和若隐若现的酥胸。罗邂耳畔嗡鸣了一声,连忙坐起,不料两人本就盖着一床锦被,这么一动,长公主那边身上的遮盖轰然滑落,大半个身子被晾在了外面。
“哎,你干什么!”长公主佯嗔着一把拽回被子裹在胸口,顺势将他也困回了原处,娇笑着把温软的身子贴过去,在他耳边吐气:“什么事情把你吓成这样了?”
罗邂哪里还答得出话,一把捉住在他身上游走的那只手,翻身将手的主人压在身下。
长公主的嬉笑声穿越重重纱帐,被和风送出厅堂,越过门廊,一直飘到了紫薇宫的外庭,往来忙碌的宫女太监们偶尔听见,彼此相视一眼,便若无其事地做自己的事情,似乎对这样的情形早已见怪不怪。
守在紫薇宫门外的两个太监远远看见方僭匆匆过来,年老的那个满脸堆笑着过去行礼道:“方大人今儿好早。”
方僭是个机灵的人,一见这架势就明白了,问:“长公主不方便?“
“方大人英明。”太监连连称是,态度恭卑,却挡在他面前不移半步。
“知道啦。”方僭不情愿地朝紫薇宫幽深的庭院内张望了一眼,自是什么都看不见,只得悻悻对太监道:“长公主有空了,公公请禀报一声,就说夜里羽林军的兄弟在承德门和守门的明光军打起来了。卑职已经将肇事者扣押起来,等有司审问了。”
“是,老奴一定转告。”
“那么…多谢公公了。”方僭走了几步,停下来想了想又回来问道:“公公可知长公主此刻在见谁吗?”
太监的眼风迅速扫了他一眼,仍旧笑道:“老奴哪里认得这许多大人,长公主的事情也不是我们这些阉人可以过问的。”
“是么?”方僭面子上抹不下来,冷冷笑了一下,拂袖离去。
老太监直到他走的远了,才直起身来,冲一直躲在一旁的小太监使了个眼色。小太监会意,飞快地跑进门去,穿过了庭院,直奔到后面长公主寝宫的门口,才停下来喘了口气,扬声叫道:“离音姐姐,离音姐姐。”
门里走出来一个极美的侍女,使劲儿给他打手势:“小声点,小声点,长公主还没起呢。”
“是。”小太监跑得气喘吁吁,将刚才听到的话跟侍女说了,又说:“离音姐姐,师傅也不晓得方大人的事情该不该回长公主,请姐姐定夺。”
离音也不敢拿主意,想了想,让他等着,自己进去了一会儿,出来向小太监招手,“你跟我来。”
这是他第一次走进长公主的寝宫。寝宫分为前后两部分,前面是日常起居之所,依着长公主的喜好,只铺陈了一张大大的案子,上面凌乱堆放着一些卷轴书简,临窗的地方有一张极舒适的躺椅,此刻自然空着。由于摆设简单,便愈发显出这间屋子的宽大来。离音引着小太监穿过房间,来到一扇巨大的大理石屏风旁,隐约的细碎笑语声从屏风后面传出来。
离音让小太监候在屏风外,自己进去低声说了几句话。小太监屏息等着,听见里面长公主说:“你让他进来吧。”
转过屏风里面是一片春色无边。与外间明朗简洁的风格不同,这里的光线幽暗暧昧,阳光只能从重幔叠围的床后斜斜透入,倒是将床上的旖旎春光映得鲜明。小太监第一眼就看见长公主靠在那男子的怀中,身上只裹着薄被,两个肩膀裸露在外面,在一片晦暗中格外刺目。他哪里见过这样的情形,连忙低头垂目,仍抑制不住地面红心跳。
离音轻轻拽了下小太监的衣袖,掩口笑道:“怎么了,还不快给长公主请安?”
小太监如梦初醒,赶紧跪下叩拜。长公主笑道:“好了好了,不用叩头了。到底怎么回事,你好好跟我说。”
那番话倒是已经对离音说过一遍的,小太监定定神,极其流利的将方僭来过的事情经过细细说了一遍。
长公主听完没有立即表示什么,内室陷入一片沉默。小太监心中惶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言语中有触犯的地方。等了良久,忍不住偷眼朝大床上瞧去。长公主躺在罗邂怀中,抬头看着他的侧脸,白玉般的手臂抚摸他的下巴,轻声叹气:“紫钦,今天没办法啦,你们羽林军真不给我省心呀。”
环在她腰间的手微紧了紧,罗邂强压下不悦,微笑道:“没事,政务要紧。”
“嗯。”长公主意兴阑珊地合目在他胸膛上靠了一会儿,吩咐道:“离音,让这孩子出去吧。”
等到两人都出去了,长公主拍拍罗邂的手,示意他放开自己:“让我起来吧。”
罗邂却反将她锁在怀中,不舍地以唇摩挲她的侧颈,哑着声音问:“下次什么时候…”
长公主被他挑逗得忍不住,一边笑一边躲,“急什么,我会找你的。”
罗邂持续纠缠,在她身上处处点火,意乱情迷之际提出要求:“让我到你身边来吧。要不然不知道你什么时候才能想起我来。”
长公主噗哧一笑,任他的头埋在自己胸前,自己却睁大眼望着屋顶,缓缓说:“不行,我要你替我看住太后。”
罗邂怔住,抬头与她目光相遇。
长公主眼神清澈,温柔一笑,替他擦去额上的汗,“干嘛这么看着我?”她凑上去亲吻他的胸膛,双手在他结实的背后游走,语气似叹似怨,“我信不过别的人。我能信任的人只有你。”
“是吗?”罗邂苦笑。
长公主抬起头,神情严肃,“你不相信我?”
“长公主…”
“叫我阿丫。”她注视他,不容置疑。
“阿丫…”带着意料之外的吃惊,这个名字在舌尖转了两圈,终究没有出口。
长公主微微叹息,依靠在他的胸前,低低诉说:“阿丫是我的乳名。太久没有人叫,已经没人知道了。”她坐起来看着他,“我只告诉了你一个人,你是唯一能叫我阿丫的人。”见他还是不为所动,她似乎有些着急,又有些沮丧,无奈苦笑道:“你不信也随便,我只是…只是希望有个人叫我阿丫,就好像以前一样。”
是吗?罗邂弄不清楚她到底是真情还是假意,他甚至不明白自己是假意推搪还是真的介意,只是当他望如那双清澈的眼睛时,时光恍然逆转,他仿佛闻到了秋天的味道,仿佛枯萎的梧桐叶就擦着他的脸颊滑落,他仿佛看到了那个对着他皱眉头的阿丫。
也许她说的是真的。也许她和自己一样,怀念那些单纯明净的日子。
终于抗不过她无声地恳求,罗邂捧着她的脸,轻轻叫:“阿丫。”
眼泪意外从眼角滑出来,两个人都吓了一跳。长公主有些不好意思地把脸埋在他胸口,这一刻,有一种温柔的情愫在两人间萦绕。
一边让罗邂为自己一件一件系上衣裙,长公主一边絮絮嘱咐:“从熙帝朝起羽林军和明光军就有嫌隙。那时明光军是三伯琅琊王掌管,负责内庭护卫,而羽林军只有御驾出行时才负责扈从守卫。父皇早年曾掌管羽林军,琅琊王与父皇交恶,父皇远走落霞关后,羽林军与明光军嫌隙更深。到父皇继位后,明光军尚不服皇统,只忠于琅琊王,父皇于是提拔罗迹执掌羽林军,负责内廷安全,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说到这里她发现罗邂不知何时停下手,出神凝视自己,目光明亮,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怎么了?”她摸着自己的脸失笑道:“我脸上长花了?”
“没什么。”罗邂回神,“我只是在想自己上辈子究竟做了什么好事,今生得与你相知。”
长公主羞涩地避开他的目光,脸上火烧似的通红。她轻嗔道:“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
“哦,你说,你说。”罗邂继续替她穿上鞋。
“明光军与羽林军的结怨已久,双方对内廷护卫的争夺也从来没有停过。我自然是只信任羽林军,太后却想让明光军负责一半的内廷护卫职责。”说到这里,她停下来,握住罗邂的手臂,严肃地说:“我让你看住她,就是这个意思,不要让她跟明光军的人接触。明光军是琅琊王的人,一个不小心,我们的性命都有危险。”

七、佳期渺斯年


“兴元二十七年五月,丁零南下,取三郡十五城,掠杀财物吏民,势如破竹,诸将皆不能挡,至落霞关乃止。时清河王守落霞,避战以挟,帝许,遣诸子返封国。清河王乃率罗迹迎敌。八月,汛期至,丁零撤军,罗迹携众追击,清河王遇袭落水重伤,九月返京。十月,帝崩。清河王继位,是为惠帝。”
《后周书·熙帝纪》
长公主让方僭带了两个人坐着一顶青呢小轿就出了宫。到了紫薇门,问:“不需要再带两个人吗?”
长公主摇头,笑道:“就你们我还嫌多呢,一会儿你们就在外面等我。”说罢放下轿帘遮住面孔。
方僭知道她的脾气,便也不再说什么,只是对守在紫薇门的羽林军额外嘱咐了两句,便护着轿子出了皇城朝东边的承德门而去。不料走了几步,听见长公主敲了敲轿壁,只得又停下来过去问道:“公主?”
长公主的声音传出来:“先不去承德门。去公主府。”
方僭一愣,笑道:“这事儿驸马好像没有…”
长公主冷淡地打断他,“方僭,不该你说话的时候不要多嘴。”
方僭脸色有些难看,他抬头见几个手下都看着自己,咽着气道:“是,不去承德门,去公主府。”
轿子悠悠动起来,长公主端坐在轿中面色冷峻。她的袖子中拢着一张信纸,是从落霞关送来的密报。她派人打听的事情尚无线索,却传来另一个消息,“丁零摄政王派人潜入凤都,此人身份成迷,此行目的也不详。”
不详吗?她讥讽地冷笑,要到什么地步才算详,派到北方去的那些探子都是干什么的,这么多年居然不知道他就在摄政王平宗的身边?他究竟为了什么目的回来的?不惜奇险,深入后宫。如果是想要杀她或者太后报仇,他有的是机会;他千方百计接近自己,只有两个可能,其一,他想借此得到某种权利;或者,他想从她身上探听什么消息。总不能是为了以前一点没有了断的缘分吧?长公主垂目冷笑,借以压抑心底的一丝黯然。
罗家跟丁零打了一辈子仗,借助丁零的兵力报仇这样的事情是不大可能做得出来的,这一点在见到他之后长公主就十分笃定。何况,摄政王也不会把攻打南朝的期望寄托在一个叛徒的身上。因此无论是哪一种可能,罗邂想得到的既不是兵权也不是落霞关的秘密,毕竟南朝陷落不是他所相见的。那他究竟想要什么呢?
长公主陷入深深的思索中,她把自己假象成是那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下,他的目的是什么?“你为什么还要回来?”她轻轻地说,不知道是说给谁听:“北方那么大的天地难道容不下你吗?一定要报仇的话,为什么不杀了我?毕竟我是父皇…”
一道闪电从脑中劈过,长公主睁开眼,目光中有惊恐,有不可置信,但最多的还是疑惑,她喃喃自语:“不可能…他是怎么知道的?”
轿子停了下来,方僭的声音打断她的思路:“长公主,我们到了。”
长公主闭目整理了一下思绪,走出轿子的时候已经将刚才的震惊完全掩饰掉,众人看到的,依旧是那个神采飞扬精明干练的辅国长公主。
永嘉公主府门口的戒卫还没有撤,鲜衣怒马的羽林军和公主府寥落的门庭形成鲜明对比。这是自去年谋逆案以来,她第一次来到这里。望着紧闭的大门,长公主一连串地吩咐:“去把在承德门闹事的明光军那几个人带到这里来听候召唤;将府中所有仆役下人驱到后面花园去,方僭你负责核对名单看看人是不是都齐;请驸马到书房来见我,”她吸了口气,吩咐道:“开门。”
虽然已经闭府数月,走进公主府迎面而来的富贵之气还是让人令人炫目。长公主的目光扫过描金廊柱白玉台阶琉璃屋顶和重重叠叠的屋檐斗拱,连连点头笑道:“果然是玉堂金马人间仙境凤都龙宫啊。驸马爷果然会过日子,看来这几个月自得其乐过得很滋润呀。”
“哈哈,长公主谬赞了,臣万分惶恐,这样的夸奖臣可是担不起啊”
不知从何处传来驸马的声音,四处张望却不见人影,跟着长公主进来的骑郎都是头一次来,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情形,面面相觑,不知该如何是好。
“惶恐?”长公主倒是毫不惊异,笑吟吟抬头说:“我可没看出你一丝半点儿惶恐的样子来。”
骑郎们顺着长公主的目光望上去,这才发现公主府宏大的正房顶上,反射这刺目阳光的屋脊之巅,有一个人正屈起左腿腿坐在阳光中央,一手撑着身下的明亮的琉璃瓦,另一手抱着一个酒坛,摇着右腿冲他们呲牙笑着,看起来的确没有丝毫惶恐的痕迹。
驸马龙霄啧啧摇头,对长公主说:“你又换口味了?哪个是谢紫钦?”
长公主放荡之名满凤都是一回事儿,当着面说出来却又是另外一回事儿。驸马这话一出,那几个骑郎就倒吸一口冷气,齐齐望向长公主,有几个手已经扶上了腰间刀柄,只待长公主一声令下便冲过去锁拿犯了大忌的轻狂驸马。
然而长公主对此的反应却只是挑起了眉毛,眼中精光闪过。她对着屋顶招手,说:“你下来。”
驸马倒是听话,抱着酒坛子纵身一跃,从高达数仗的屋顶跃下稳稳落在长公主的面前,用一双漂亮的眼睛凝视着她,声音里无限温柔:“我来了。”
长公主笑容不改,点点头,突然抡起巴掌向他扇去。
“哎呀,好凶的小姨子!”驸马笑着闪开脸,眼明手快捉住她的手腕,向自己怀里一拉,紧紧拥着她笑道:“你打了我老婆还要打我,越来越凶了,这可怎么嫁人呐,要不你干脆嫁…”
寒光从眼前闪过,龙霄本能地向后避开,却还是迟了一步,脸颊上隐隐作痛,脖子上一凉,长公主的匕首已经贴在了他咽喉处。
“你这女人心狠手辣!”龙霄摸了下伤口,看着掌心的血迹,给自己找台阶下:“算了算了,还是离你远点儿好。”他松开长公主,举起双手示意放弃。
长公主神色不动,收回匕首抛下一句:“去你书房。”便拂袖而去。
长公主行走带风,她熟门熟路,不需人领路,也不与龙霄讲什么客套,一路疾行,待龙霄来到书房的时候,她已经在环顾书房内华丽精致的摆设了。看见龙霄进来,她淡淡笑道:“驸马爷真是耳目聪明呀,这里收拾得干净整齐,倒像是知道我要来似的。”
龙霄依旧一幅嬉笑模样,似是听不出她言外之音:“我坐的地方高,看得见你从皇城那边过来呀。”
“是吗?”长公主挑起眉问,自行坐到书案后面,拿过纸笔瞧着龙霄笑吟吟地也不说话。
龙霄有些莫名其妙,“干嘛?看我好看要给我作画吗?”
长公主摇头,咬着笔杆想了一下,一边在纸上写,口中一边念念有词:“周踬跻守居延宫;郦名韬守百癸宫;程胄守紫薇宫;魏広守明庐…”
龙霄听着,脸上逐渐变色,上前一把夺下那张写满了人名和皇城几处关键宫室的纸,又细细看了一遍,神情惊疑不定,抬眼却看见长公主正似笑非笑地盯着自己看,他定了定神,淡淡道:“这不都是羽林军的人么?”
长公主抚掌笑道:“驸马好眼力!这几个不过是羽林军的骑郎,驸马倒都是熟悉的很。”
“哪里,哪里…”龙霄仍撑着面子打哈哈,“毕竟都是归我管的,不管是羽林军还是明光军,我多少都应该了解些。”
“那么驸马是否知道这几个人的出身?”长公主收起笑容,散发出锋利的气息来,“还是听我说说吧。周踬跻元和四年从武都侯,五年秋以骑郎入内廷;郦名韬元和五年春从武都侯,同年秋天与周踬跻同时入内廷;程胄,元和十年入值百癸宫,十一年春永嘉公主大婚后转来紫薇宫…”她一口气说到这里,突然顿住,“还要我说下去吗,驸马?”
驸马面色铁青不语。
长公主又看了一遍自己写的名单,忽而笑道:“我这才发现呢,这四个人里,有两个都是当年随武都侯平罗迹之乱的老人了,啧啧,你们龙家父子也太无情了点,这么多年,还只是个骑郎。只顾着自己升官发财,这可不好…”她说到后面,声音渐渐柔媚,无比撩人。
龙霄冷哼了一声,在她耳边轻声道:“就算他们都是我家的人,你又能怎么样?”
长公主无辜地瞪大眼,“我能怎么样,我自然什么也做不了。可是‘她’不知道你的安排吧?让我猜猜啊…如果‘她’知道了会怎么样呢…”
“你到底想要什么?”
终于等到他问这句话,长公主立即说:“昨夜羽林军跟明光军打了一架你知道吗?”
驸马也不含糊,“在承德门?”
“他们帮我送一封要紧的信,被明光军的人截走了,你给我要回来。”
龙霄心中紧绷的一根弦陡然松懈下来,“你不惜跟我摊牌,就是为了这封信?”他不可置信,“这又是给哪个情郎写的,这么紧要?”
长公主压根不理他,假装没听见。龙霄咬牙道:“好,我给你找回来。”
长公主这才将目光转到他身上,慢慢地说:“这封信上要是有一个字儿泄出去,我就再不担这个虚名儿。”
“知道知道,我自有分寸。”
“好。”长公主起身朝门口走去,“那我就等你的信儿了。一个时辰够了吧?”
龙霄苦笑,“我这就给你把明光军翻个底儿朝天去。”
打开书房门,风从门口涌进来,长公主只觉得背后一片沁凉。刚要转身离开,龙霄却突然一把揽着她的腰把她拽到自己怀里,笑道:“这就急着走了,你把我的脸划破了还没算呢。”
长公主瞪他一眼,低声警告:“别太过了。”推开他转身,果然看见一个人远远朝这边过来,看身形就知道是方僭,龙霄在她耳边笑道:“怎么?怕被他看见?”
长公主不理他,迎着方僭过去。龙霄站在书房门口,看着方僭在她耳边低语了几句,长公主猛地回头,目光朝他射过来。龙霄心头一凛,升起一种不好的感觉来。

八、虽云早契阔


“帝生四子,淮阳王建斐、缁阳王建业、琅琊王建修、清河王建桅。”
《后周书·熙帝纪》
公主府华丽的后花园里,聚集着全府上下近百号人,由羽林军看守着,蹲在花丛旁,树荫下。他们弄不清楚出了什么事,但看上去一个个都只是迷惑,倒并不如何惊慌。半年前永嘉公主在宫中出事时,他们也经历了这样事情。那次突然涌进公主府的羽林军凶神恶煞地绑走了驸马,还把府中的老少全都绑到前庭宽敞的地方,在太阳底下暴晒了一整天,直到入夜才从宫里传出消息,说是可以暂时松绑,只是不许随意出入公主府。第二天一早,驸马也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比起那一次,这次的羽林军要客气得多,既没有把所有人都绑起来,也没有对驸马怎么样,领头的那个也说了,就是点个名,看看人齐不齐。虽然羽林军说起话来还是呼呼喝喝,不过见过世面的公主府的下人们倒都知道要配合不惹麻烦,如此,羽林军自然也没有道理再为难他们,只是任他们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低声议论。
一百张嘴同时说话,声音再低汇在一起也是一片让人心烦意乱的噪音。至少被请入后花园角落里那个值夜用的小屋里的人,被这一片嗡嗡的声音搅得心烦意乱,坐卧不宁。他提起茶壶给自己斟了杯茶,还没送到嘴边便又心烦意乱地丢开。如果是大声的吵闹可能还好些,至少知道他们在谈论些什么,可是这种延绵不绝却一个字也听不清楚,厚得像乌云一样几乎被压得上不来气的感觉,就像是看见蝗虫铺天盖地压过来一样。
深深透了口气,他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他知道,之所以如此心烦意乱,是因为此刻他正面临着非常糟糕的处境。方僭认得他,所以把他请进这间屋子后立即离开,他知道那意味着一会儿会有谁出现。
果然,就在他来回踱步兜圈子的当儿,一群杂乱的脚步停在了门口。有人敲了敲门,他苦笑,对方倒是执礼甚恭。
“进来。”他负手站定,面对着门。
出现在门口的果然就是永德长公主。
天光随着洞开的门户射进来,落在他的脸上,长公主恭敬地裣衽行礼:“侄女永德拜见三伯父。”
“哎呀,侄女怎么如此多礼,快起来,起来。”长公主的三伯父,琅琊王抢上一步,托着她的双臂把她扶起来,转过半个身子就着光线上下打量,半晌才欣慰地笑道:“长成大姑娘了,又漂亮,又干练,真是太好了。你长公主的名声如今天下皆知,见你这样先帝九泉之下也可以瞑目了。”
长公主任他扶着说了些客套话,借着转身吩咐方僭守在门外的机会不落痕迹地抽出手,笑道:“伯父不要老站在这里说话,快请坐下让侄女给您倒杯水略尽孝道。”她不给琅琊王说话的机会,迳自絮絮地说着:“伯父何时来凤都的,也不跟侄女说一声,却藏在这里,要不是今儿正好请姐夫进宫探望姐姐,都不知道伯父已经回京了。”
琅琊王有些尴尬地笑了一下,趁她略顿的功夫赶紧转移话题:“永嘉怎么样了?我当时听说她行刺你吓了一大跳,你们姐妹好好的怎么就闹翻了呢?”见长公主一双明眸盯着自己,又关切地补上一句:“你还好吧?没受伤吧?”
长公主收回目光,做出委屈的样子说:“三伯父就是偏心,从小就疼姐姐多点儿。”
“胡说。”琅琊王佯做不悦,“你们姐妹我都疼…”说到这儿自己倒停下来。永德自小像个小大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总觉得她把什么都能看得通透;永嘉就不一样,永嘉活泼爱笑,又会撒娇,即使叔伯间彼此芥蒂深结,对这个大侄女总还是不会过于冷淡滴。想到这里他叹了口气,说:“你呀,从小就比你姐姐懂事儿,当年先帝还跟我说过,说你们姐妹两倒像是弄错了,应该你是姐姐才对。”
长公主歪头默默笑着,似乎被这突如其来地亲情给打动了。
琅琊王说:“所以啊,你姐姐纵有什么不对,也多担待着点儿。先帝去得早,扔下这么大的江山,我们几个叔伯碍于你皇祖的遗命也没办法帮你们分担,陛下如今才三岁吧?可怜你们姐妹了…”
“陛下已经会说话了,嘴巴可伶俐了,昨日我去看他,他正在跟嬷嬷念三字经呢。”
“哦?”琅琊王抚着唇上短短的胡髭,问道:“是你选得嬷嬷吧?果然是用心呀。”他年纪刚过四十,自负相貌俊美,不肯学其他同辈王公蓄长须,只在上唇留着修剪整齐浓密的短髭,果然显得练达成熟,看上去比实际年龄年轻得多,据说还与丁零的摄政王平宗并称为南北美髭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