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狠力将手中的瓷杯摔个粉碎,口中不断咒骂着,又瞪大布满血丝的眼吼道:“我倒要看看你这个笨蛋,守护的是什么混蛋祖宗!”说着,他大步向石室中央走去。
这间石室一改前两间的布局,完全没有雕塑和陶俑,只是在正墙上端端正正地挂着一副画像,画像前的石案上供着一盆茂兰,叶绿如葱,身姿潇洒,萼脉间开着朵朵浅紫的蝶瓣,淡淡的幽香更是远溢持久。
“你没看错,这的确是一副油画。”玫走到僵立在画前的浩身旁,捧着脸道:“我也一直不解,三百年前的土尔扈特人竟然能做油画,而且是如此栩栩如生,色彩鲜丽。不过当时土尔扈特汗国离俄国十分接近,也许是西方画家所做的吧。”
“为什么——为什么不供香,而摆这盆兰花呢?”浩声音带着丝颤抖问道。
“据说当时的汗妃十分喜爱兰花,汗王为此专门派人不远万里,自江南采办来数车兰花,建成一座兰园以博欢心。只可惜不知道后来出了什么变故,整个兰园毁于一旦。”玫淡笑道:“为了纪念这位汗妃,每一代守魂者都会在画像前摆上一盆兰花,精心培育,以表达对这位汗妃兰芳石坚般崇高气节的敬仰。”
油画中是一对蒙古青年男女,男子身着漆金王袍,腰佩弯刀,盘坐在嫩绿如茵的草地上,一头棕发随意绑束胸前,五官俊俏,碧目含威,王者之气浑然天成。女子则一身火红的镂金长袍,云发盘髻,貌美胜兰,神情慵懒地靠在男子肩侧席地而卧,一双赤足踏在绿草上,更显白皙若玉,而纤细的左脚踝上挂着的正是玫先前所佩戴的‘守魂铃’。
“这油画里的男子,是这座王陵的主人,或许说是这里真正的守护者——渥巴锡汗的父亲,达什汗王。”玫将目光转向那名女子,又道:“而这位则是汗王所钟爱的妃子,大家都尊称她为兰妃,她的身世是个秘密,只有汗王的几个亲信知道。其实她是——”
“爱新觉罗兰吟!”浩盯着画中的女子,不断摇头道:“这张脸,我太熟悉了。早在我出生前,她便一直挂在我家画室长廊上。当然那不是她,而是她的母亲,可是我知道她们长得像极了,真是太像了!”
“你——”玫讶意无比地看着浩,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玫,你知道吗?”浩转过身,摊开手苦笑道:“有一件事,我一直没有和你说,事实上在情人节那天,我是准备告诉你的,其实我的全名是——爱新觉罗浩!”

路漫漫

“这上面讲得是什么?”浩走到画像左侧的石壁前,见硕大的一面墙上刻满了密密麻麻的蒙古文,不禁好奇地问道。
玫还完全沉浸在浩所讲诉的传奇经历中,一时恍不过神,待浩询问了两三次后,方应声来到石壁前道:“这是根据当年汗妃手稿,凿刻而成的,讲述了一段不为人知的历史。”
“哦?”浩不禁兴起的挫着手,双眼奕奕发亮道:“说说看,讲得是什么?”
玫沉思了会儿,便拉着浩来到壁文的起始处,缓缓念道:“伏尔加的河水依旧汹涌澎湃,辽阔的草原还是如此绿意盎然,眺望着远方生机昂然的汗国领土,我的心却异常悲凉。那里曾是一片无主之地,是土尔扈特的百姓一手建立起了这片帝国,我曾经是个无主之人,是土尔扈特的人民接纳包容了我。当灾难一次次地降临到这块土地上,当痛苦无休止地折磨着我所爱的人们时,泪水已流失待尽,鲜血已干涸成渠。当我的生命在历史的长卷中刚崭露头角时,我却不知原来等待我的,竟是如此坎坷波折的一生——”
伏尔加河流域的冬季是寒冷漫长的,林海雪原,空谷寂寞,西伯利亚的寒流横扫过平原,只留下残瑶遍地,黯淡的日光照射在皑皑白雪上,光芒耀目,似水晶匝地,颓废中又显瑰美无比。
渺无生机的大地被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打破了寂寞,只见一人一骑飞快地沿着伏尔加河下游而去,马蹄溅起的雪泥泼落成花,在雪地上留下了一路的痕迹。马上的骑士不断地抽打着马匹,恨不得此刻能肋下生出双翼,当即飞回到自己魂牵梦萦的地方。
一声尖锐的声响在骑士的耳边划过,随之眼前天旋地转,待缓过神来,发现自己已滚落在地,整张脸浸没在积雪里,彻骨的寒冷刺痛了原已麻痹的神经。顾不得周身的酸痛,骑士挣扎地站起来,面无表情地望着一旁蜷伏在雪地上,哀哀嘶鸣的马匹,鲜血不断自马后臀处的伤口中涌出,染红了洁白的雪地。空气中弥漫着火药的气息,骑士回首,果见一队蓝衣骑兵正向自己策马扬鞭而来。
骑士毫不犹豫地向前方的树林跑去,裹体的皮裘斗篷迎风而落,一头乌黑的秀发豁然洒溢飘扬,仿佛千万缕柔丝梳捋过风中,划出道优美而动人的弧线。玫瑰色的天鹅绒长裙勾勒出女子窈窕细致的曲线,似团灼热的火焰在雪原上燃烧。
眼看着树林近在咫尺,最后的生机触手可及,然而面前飞驰晃过的骑兵断然破灭了一切的希望。很快骑兵便围成了圆弧,将女子包围在其中。
“我可怜的安琪儿,你都快冻僵了!”一名青年军官下了马,缓缓向女子走来。麦穗色的短发比黄金更灿烂炫目,蔚蓝的双眼如同风暴来临前的大海,深沉地近乎黯淡。
女子冷眼看着面前这位风靡了整个彼得堡的德国公爵,谁能相信在这副英挺华丽的蓝绒军装下,竟有那般脆弱无助的身躯呢?
“奥古斯特大人,请放我走吧!”女子交握起冰冷的双手,用流利的俄语道:“您知道,我唯一的心愿便是回到土尔扈特去,留在您身边我并不快乐!”
“难道我就必须留下来独自品尝痛苦吗?”莱昂·奥古斯特来到女子面前,比雪更苍白的面庞上挤出丝痛苦的笑容道:“兰吟,我的天使,难道你竟残忍到要让我的心也流血吗?”
“骄横跋扈,冷酷无情。这样的骂名,我已担了一辈子,也不怕多你一个。”兰吟冷笑道:“若对你有情,那么对那些我所珍惜爱护着的人,才是真正的残忍!”
“你这个没有心肝的女人!”莱昂一把抓住兰吟瘦弱的肩膀,恨不得将她当即捏碎,“我对你还不够真诚?还不够好吗?你只不过是个低贱的中国女奴,我却将你当稀世珍宝般地呵护在手中,你知道整个彼得堡有多少贵族在嘲笑我,轻视我吗?可我视而不见,只是想守着你,看着你,爱着你!我不乞求你也同样爱我,可至少你不该欺骗我,不该这样逃离背叛我!”
“大人!”兰吟忍着痛,咬牙切齿道:“您也说了,我是个低贱的中国女奴,而您是高高在上的德国公爵,俄国女皇最衷爱的侄子,对于您来说,我的爱不该是廉价的吗?不该是被鄙夷的吗?更何况您所谓的背叛,更是可笑?我若再待在俄国的土地上,再如此苟延残喘地活下去,才是对我的家人,我的民族,我的国家的背叛!”
听了此话,莱昂不觉气血翻腾,喉咙作痛,忍不住松开兰吟,双手捂着嘴一阵剧烈的咳嗽。一旁的士兵听得难受,上前想来搀扶他,却被一把推开,只能任由他痛苦地跪倒在雪地上。
兰吟见此情形,徐徐蹲下叹息道:“你这又是何苦呢?你的伤寒还没有痊愈,又长途剧烈运动,恐怕又要养上十天半个月才能康复了!”
“你还关心我的死活吗?”莱昂止住了咳嗽,抬起脸,眼中侥存着一丝希望。
“也许吧!”兰吟古怪的一笑,凑到莱昂耳边低声道:“我可不想因为您而得罪俄国女皇,以致牵连整个土尔扈特。还有别再跟着我了,否则我就将您那不可告人的秘密宣扬出去,相信俄国的贵族们会很有兴趣研究探讨您这件事的!”
“你什么意思?”莱昂眼中寒光闪过,厉声问道。
“你以为我会贸然私逃出来吗?现在我手里可捏着你的把柄,只要让我顺利地回到土尔扈特,我就永远闭上嘴,发誓决不吐露半个字。”兰吟勾起嘴角,冰冷的唇瓣轻轻扫过莱昂的脸颊,沙哑道:“再见了,我亲爱的王子殿下!”
莱昂浑身一震,看着兰吟恭敬地屈膝行礼后,转身离去,她的羊皮靴子每走一步,便发出嘎吱嘎吱的踏雪声,每一步都似踏在胸口,每一声都会痛彻心肺。
正当兰吟庆幸自己能够重获自由时,身体却被人自后紧紧抱住,动弹不得。
“我不怕!只要能将你留在身边,一切我都无所谓!”颤抖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温热的液体湿润了衣肩,“你是个魔鬼,我早已将自己的灵魂出卖给了你!你不能丢下我不管,即便下地狱,我也要一起拉着你!”
兰吟僵硬地站在原地,凛冽的寒风吹得她通体冰凉,拔开束缚在腰间的手,缓缓转过身,望着面前的英俊男子,泪光闪烁的双眼,如同璀璨的蓝宝石般美丽地心碎。“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她摇头叹道,抬手拭去对方脸上那道刺目的泪痕。
“兰——”莱昂还不及说话,一阵轰鸣的马蹄声自河对岸远处的山丘后传来,他当即变了脸色。
“你听,他来了!”兰吟的眼亮若星辰,素丽的脸上扬着笑意道:“他明知擅自闯过边界,会引起天大的祸事,明知将我带走,会重新将他的汗国推入水深火热之中,可是他还是来了!莱昂,不是你不够好,而是我早已认定了他!”
说话间,山丘上已出现了数十位土尔扈特骑兵,兰吟眯起眼努力想看清为首之人,可泪水早已迷糊了视线,只模糊地瞟见那飞扬在风中的棕发,以及绑在额前的金色狼徽。
三年了,足足有三年未见了!晨起为他梳理发辫,佩戴额饰的情景仍历历在目,不知他是否已抚平了自己当初对他的种种伤害?不知他是否还会宠爱纵容自己如昔?不知土尔扈特的百姓们是否还会重新接纳自己?可是在此刻,心似已回春,身似已沐煦,脚步不由自主地向前奔去,每看一眼便喜上一分,每跑一步便近他一寸!
“兰儿——”惊恐地怒吼声响彻旷野,不断回荡在风哮中。
顺着那恐惧之源回首望去,只见莱昂面色阴暗地站在身后,蔚蓝的眼如深渊般死寂,见他手中黑洞的火枪正笔直地瞄准自己,兰吟轻声一笑,屹然拎起累赘的裙摆,将脚踏上了已结起厚厚冰层的伏尔加河面。
望着那逐渐离自己远去的身影,莱昂持枪的手微微颤抖。她是团灼热的火焰,燃起了自己对生命的追求和欲望,曾经因为与她的失之交臂,而换来了那彻骨的痛楚。难道这一次,还要继续让无尽的黑暗和寒冷,吞噬自己的灵魂吗?
枪声响起,惊起了辽原上马匹的嘶鸣,走到河中央的兰吟脚下一滑,只听到冰层崩裂破碎的声音,随即便坠入了那刺痛肌骨的冰冷中——
当我的生命在历史的长卷中刚崭露头角时,我却不知原来等待我的,竟是如此坎坷波折的一生。如果能回到当初,在命运不及将我推入黑暗的漩涡之前,我便抽身而退,也许一切都会改变。可是若真如此,那么生命中那些回味无穷的精彩,也许——也许就无法触及了!

狭路逢

康熙五十年,暮春。
花色红,柳絮素,鸟雀调嗽,古道旁卉木萋萋,槐花满树。一辆华丽的朱盖萦络马车,缓慢地在官道上行驶,马车前后各有四名锦衣青年护卫伺马随护,威风赫赫,好不神气。
“郭哥!”车帘掀起,一名青衣丫鬟探出身子道:“格格累了,找一家客栈安置休息会儿,再赶路吧!”
一名浓眉大眼的护卫应声,策马来到车前,面有难色道:“采菱姑娘,咱们刚过了个镇子,这一时间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哪还有客栈可寻?要不——让格格稍适忍耐,日落前咱们便可回到京城了!”
那名唤采菱的丫鬟闻言,挑高了眉眼冷笑道:“郭严,你在贝子府里也算是个老资历了,竟还说出这般不识时务的话。让格格稍待忍耐?即便格格听了不追究,若传到贝子爷耳朵里,恐也不会有你的好果子吃!”
郭严果然变了脸色,惶恐地瞄着那缎面幕帘,忙道:“奴才决计不敢怠慢,这就去前方打探!”说罢,匆忙扬鞭而去。
稍顷,郭严面露喜色地回来道:“格格,前方有户大宅院,是包衣护军参领白守正的外置产业,可巧他家的总管正在此办事,与奴才是旧相识。那白管家一听说是格格路过,忙不迭地腾出了房间,恭迎您的金安呢!”
马车内传来声轻哼,便再无后话,郭严知是应允了,便领着一路人马向白宅而去。
话说那白守正的管家,原是护送白府的一位贵客回江南故籍的,途经自家的外宅,可巧那贵客身感不适,便在宅子里安置休养。须知这白守正乃是镶黄旗郭络罗氏家的包衣,与康熙帝的九阿哥胤禟可说有主仆名份,白管家闻听九阿哥最是宠爱的四格格,路遇借踏脚之地,自是殷勤地挑选房间,命人打扫一清,静待侯命。
诸事准备就绪之时,闻听大门外有人叫喊,白管家忙领着几个奴才出门相迎,却不料迎面撞见一张红发棕目的洋人颜面,唬得连连后退数步,神色不安地打量着对方。那白管家已是半百之岁,白守正又是从三品的京官,他自然从主子那里听说过这些容貌特异的西洋人,可如今扎然一见,不免感到突兀古怪。
那红发棕目的洋人恐是见多了这情形,忙后退两步,向一旁之人使了个眼色。白管家这才发现他身后还站着一高一矮两人,那高个倒是个地地道道的国人,约莫二十多岁,文人模样,矮个的似是个还未发育的孩子,披着斗篷,遮头连襟,看不清颜面。
那青年文士上前施礼道:“这位可是白府的总管大人?”
白管家心中诧异,忙上前也道:“正是。请问阁下是——”
“在下吴塘,乃是南阳先生的入室弟子。”青年文士道:“听闻京城人道,数日前家师曾在白府行医,事后由总管大人护送回江南,现下正在此处落脚,可知是否?”
听闻是南阳先生的弟子,白管家拱手笑道:“先生昨日偶感风寒,正在此地修养。”
吴塘闻言松了口气,回首对红发棕目的洋人点头示意,那洋人显然很兴奋,对身旁的孩子叽里咕噜地说了许多话,旁人自是听不懂,那吴塘也一笑置之,又对白总管道:“不知总管可否禀告家师,便说吴塘有要事求见。”
那白总管自是不好推托,正欲将吴塘三人引入内院,忽闻得一声召唤,却见郭严率着一路人浩浩荡荡而来,忙整理了衣襟上前迎接。
待马车停定后,白府一干人齐声下跪请安,只见马车内先是跳下个细挑身材的青衣大丫鬟,瞟了眼满地跪着的白府之人,后又柔声细语道:“格格,到地方了!”
见白总管撇下他,如此慎重地去迎接那一行人,吴塘知必是非富则贵的大人物,自己心中虽不在意,却唯恐怠慢了身旁的两人,侧目一看,却见那一大一小正目不转睛地望着对方,想是来大清后,还从未见过如此情形,不免新奇。
待一位随护的男子来到车辕前团身跪下,采菱方打起帘子,迎身道:“格格,可以了!”
一只赛霜欺雪的小手伸出车厢,搭住了采菱的肩膀,众人眼前一花,眨眼只见一位身着银红撒花箭袖裙褂的女童走出车厢,项上挂着金澄澄的宝蟾项圈,乌黑的辫子垂落肩侧,虽未及妍,身形娇小,却是肤若凝脂,眉目似画,活脱脱的一个美人胚子。这女童便是九阿哥胤禟的掌上明珠,其嫡妻董鄂氏所生的独女,在府中格格内排行第四,闺名兰吟。
兰吟神情疲倦,在采菱的搀扶下,一脚踏在车下趴伏的奴才背上,忽听得一声强烈的抽气声,不觉循声望去,见白府门前还站着两大一小三人,其中一人竟是个红发棕目的洋人。
郭严唯恐小主人不悦,忙上前问白总管道:“怎会有洋人在此?若是惊吓了格格,你我怎担待得起!”
“乃是南阳先生的客人,刚到此地,还不及安排回避。”白总管抹着额头,陪笑道:“我这就打发了他们。”
“原来叶先生也在此地。”郭严想了想,又道:“既是叶先生的客人,便也不好为难他们。当年我家福晋怀四格格时,胎位不正,生产极是凶险,幸而有叶先生妙手回春,方保得母女平安。这份恩情,我家贝子爷至今铭记在心,咱们做奴才的,更是不敢不敬。我家格格也只是稍歇半日,你好生安置他们回避便是。”
白管家连声应是,派了个小厮将吴塘三人引进内宅去见南阳先生,自己则点头哈腰地送着四格格一行进了早已预备好的厢房。
采菱安置好了四格格,方掩门出来,见郭严正坐在廊下休息,走过去叹道:“好个娇滴滴的金贵身子,每年却要这么来回奔波折腾,别说是个六七岁的孩子,便是个大人都受不啊!”
“福晋还是不肯回京城吗?”郭严摇头道:“听说去年盛京冬天冷得厉害,福晋抵挡不住,足足病了两个月。”
采菱忙点着唇道:“临走前,绵凝姐姐千叮万嘱过,万不可将此事泄露出去。你也知道贝子爷的脾气,若知晓了此事,府里恐怕又是一阵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即便你不说,我不说,这帮兄弟们不说,我看此事终也隐瞒不住。”郭严向厢房看去,道:“咱们这位小祖宗,岂是个会封口的。”
“说你是个直肠子,倒真不假。”采菱白了他一眼,努嘴道:“咱们这位小主子,人不大,心眼却多。前年府里一屋子的丫头被撵,去年又赶走了个侍妾,单这两件来说,你道真是因格格人小嘴快,捅出去的?若真如此,恐怕这偌大的贝子府,便留不下几个干净人了!”
“你的意思是——”郭严似懂非懂,疑惑地问。
“总而言之,在格格面前,说话需得小心。”采菱笑道:“她如今年渐长大了,眼见爹娘不得团圆,恐怕说得那些无忌童言,是有玄机的。”
郭严还待再问,忽听得隔壁院内一声怒斥,随即便见一青年文士拉扯着那个门口所见的洋人来到自家院内。那洋人满脸怒意,嘴里不停得说着话,虽听不懂,但想来必是些咒骂之类的言语。在采菱的催促下,郭严忙欲上前命其禁声,忽又见一名金发蓝眼的小男孩走入院内,不觉停住脚步。
郭严在贝子府当差,也算是见过些市面,对于自己所遇到的洋人,都觉是貌似蛮夷,不堪入目。可眼前这个异国男童,皮肤白皙,发灿若金,目深若海,唇红齿白,一身华丽的墨绿色小洋装,蹬着长靴,恍若是从画中走出来似的。
金发男童对那红发棕目的洋人说了两句话,那红发洋人立即闭嘴不语,只是棕黑的眼中仍流露出气愤和不甘。
厢房的门哗啦而开,院中之人回首齐望,采菱暗道不妙,忙上前笑道:“格格必是被吵醒了,奴婢这就让郭严立马打发了这些闲杂人。”
兰吟被扰清梦,原是极为懊恼的,却一眼瞥见院中的金发男童,心下好奇,便走到男童面前,歪着脸仔细打量对方。
那金发男童对门口所见到的中国女童,也原有几分希罕,便也瞪大眼望着对方。这么仔细一看,竟发觉女童的皮肤细致柔腻,不见一丝暇毗,长眉弯挑,双眼如黑水晶般剔透闪亮,更令自己羡慕地是她似染了胭脂般红润的双颊,鲜活亮丽,艳若朝阳。
“为何在此喧哗?”兰吟问道,将目光转向一旁的吴塘。
那吴塘已从白管家处得知了兰吟的身份,突然灵机一动,施礼道:“回格格,小人乃是陪同这位小少爷来求医的。无奈家师固执己见,不愿行医,方与这位小少爷的仆从起了争执。”
“医者父母心,叶天士为何不愿为他看诊?”兰吟不解道:“莫不是瞧不惯洋人的面目,心下不喜?”
吴塘听兰吟直呼家师其名不觉一怔,方又道:“家师当年有一位族兄,从军后被派爱珲驻防,后死于雅克萨之战。”
雅克萨之战乃是康熙二十四年,在黑龙江、乌苏里江流域发生的中俄边境纷争之战,后已清军取胜,与沙俄签订了《尼布楚条约》,规定以外兴安岭至海格尔必齐河和额尔古纳河为中俄两国东段边界,黑龙江以北,外兴安岭以南和乌苏里江以东地区均为清朝领土。
“原来如此,想必他们是从沙俄而来的,难怪叶天士不肯施予援手。”兰吟又望了眼那金发男童,冷哼道:“若换作是我,也必然不愿出手。不过听说西洋人自视医术高明,为何要千里迢迢来到中土求医?”
“这位小少爷得的是血症。”吴塘叹道:“得此病症者,但凡微小伤口,便出血不止,严重者迁延数日,甚至数月,直至威胁生命,西医也无从治愈。这小少爷身世显赫,家人皆视之为宝,不忍其一生受此病折磨,多方求医。后从归国的朝清使团中,听闻到中医有治愈此病例者,便来到我大清求医。因小人曾学过些洋文,且又从师叶氏,故为主仆二人作引见,不料家师——”
“血症?微小伤口,出血不止?”兰吟茫然地问身旁的随从道:“你们可曾听说过此种病症?”
采菱和郭严皆道不知。
兰吟抿嘴望着那金发男童,拉起对方的右手,只觉肌肤冰冷,手指纤细,不觉幽长一叹,随即用自己染了蔻丹红的长指甲,狠狠在他手背上划下一道痕迹。
众人还不及反应,只见男童手背上已是刮痕刺目,流血不止,苍白的手即刻便青紫淤肿,惨不忍睹。
望着男童蔚蓝的双眼中流露出的痛苦和不解,兰吟厌弃地丢开他的手,转而眉目迎春,笑窝倩兮道:“果然出血不止,我算是长见识了!”

前尘怨

血继续在流,吴塘慌乱地掏出自己的汗巾,按住男童的手背止血。
兰吟则睁大眼,见那条雪白的碧痕汗巾逐渐被染得通红,忽然想起去年随阿玛秋闱狩猎时,看到一条小麋鹿被射中咽喉后,血水不断地从伤口处涌出,直至麋鹿挣扎至死,那情形至今记忆犹新,顿时心生厌恶,不觉皱起两道烟眉。
一旁的红发棕目洋人岂肯罢休,怒吼着冲上前来,却被郭严拦在身前,两人顷刻便扭打成一团。郭严的部下及白总管等一干人,很快闻讯而至,见此情形忙不迭地拉开双方。
见郭严衣冠不整,蓬头垢面,已无半分素日严谨庄重的模样,而那红发洋人更是呲牙咧嘴,哇哇乱叫,兰吟忍不住噗哧一笑,回首对采菱道:“比那京城东便门前耍猴的把势,可好玩多了!”
采菱也不敢多言,只得扯着脸牵强陪笑,心中却叫苦不迭。她这位小主子,自幼娇生惯养,加之贝子爷溺爱放纵,福晋又不在跟前管教善诱,府中他人更不敢多言一句,方养成了如今这般不知轻重,娱人为乐的脾气。
“何事如此吵闹!”随着一声浑厚的呵斥,只见一位五旬上下的白衣老者走进院落内,面带不悦地对吴塘道:“不是要你带他们离开吗?为何还在此地滋事!”
吴塘此刻已是满手血污,却仍不敢松开男童的手,只苍白着脸道:“师傅,这孩子止不住血了!您老人家——”
“他是死是活,与我何干!”叶天士冷笑了声,欲甩袖而去。
“叶伯伯!”兰吟忽然开口唤道,见叶天士狐疑地转身望向自己,不觉笑盈盈上前道:“我是兰儿啊!当年若非您为我额娘金针活血,恐怕就没有今日的兰儿了!”
正当叶天士发怵时,身旁的白管家凑上前道:“这位是当今九皇子的四格格!”
叶天士恍然大悟,想他一生行医,病患不记千万,但对那位貌似娇弱,却临危不惧,镇定自若的皇子福晋却印象格外深刻,如今见自己所接生的那个小女婴,竟已是婷婷玉立,长得粉雕玉琢,不禁感慨人事变迁,岁月如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