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靖帝被她亲近体贴的动作弄得心里一暖,听着这番耳边细语,心里已是转过味来,只是笑道:“吃几个糖葫芦,算得上什么劳民伤财…只是你尚在病中,朕这么做倒不是爱你反是害你了——你听太医的话,好好吃药早日好了,什么时候好了朕什么时候带你出宫去吃…”
“真的?”贤德妃听到最后一句,眼中光彩跃动,不过一瞬又归于寂寥,笑道:“那臣妾便先记在心底了。”
珍妃见状,插言道:“嫔妾和纯嫔是代太后娘娘来的,既然姐姐身子还好,这便回去复命,也免得她老人家挂心。”
贤德妃便在床上福身谢了太后惦念,让嫣红送了珍妃、纯嫔二人出去。
永靖帝便将她抱在怀中,只觉她如今瘦得不成样子,因有着前朝党派争斗,他见了这贤德妃总觉得心里不自在,算起来总有小半年没过来了,想着,他慢慢道:“朕和你少年相伴,有什么说什么。拈花惹草的毛病儿朕有,前朝纷争朕不能同你讲,这是祖宗规矩——论起心来,爱的还是你。但登基之后,总觉得和你隔着一层什么,欲爱不得,欲罢不能似的,为什么,朕也说不清楚。”
贤德妃乖顺得伏在他怀中,闭着眼睛含笑听着,静默片刻,轻轻问:“皇帝,若是嫔妾死了…您会给个什么谥号呢…”
她话未说完,已是被永靖帝一手掩住了嘴。
“不许胡说!”他凝目望着她苍白的面孔,半响有些挫败得移开视线,温声道:“你且好好休息,朕改日再来看你…”他起身往殿外走去,走到门边却又停了下来,并不转头只问道:“贾府如今可还是初一那日替你去清虚观打醮?”
贤德妃听他这样问,不觉心灰,总是年少时惹下的债,想着两眼已是淌下泪来,偏偏声音却还从容,“回皇上的话,是。”
得了一个“是”字,永靖帝这次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且不说那边凤藻宫里永靖帝冒雪离开,留贤德妃一人无语泪流;单说这慈安宫里,珍妃和纯嫔回来向太后是如何复命。
只见她二女垂首侍立在两侧,太后冷笑道:“贾元春果真这么说?”
纯嫔道:“嫔妾不敢欺瞒,贤德妃也实在是太恃宠而骄了——她亲口说的,便是后宫姐妹们没话说,太后娘娘也不会放过她的…这话对着皇上说,可不是挑拨太后娘娘与皇上之间母子关系么?离间天家骨肉之情,也太大胆了些。”她扯了珍妃一下,“珍妃姐姐也是亲耳听到的,对吧?”
珍妃面上微微一僵,低声道:“回太后娘娘,嫔妾也听到的;不过贾妃也是为了阻止皇上不妥举动,细论起来,总是皇上对贾妃太过挂心的缘故,才会偶失分寸…”
太后已是捶床大怒,顺手扯过一条束在大迎枕上的黄丝绦带扔给珍妃:“去,给贾元春拿去,就说我的话,她的事我都知道了!”这是要赐死之意了。
珍妃忙道:“老佛爷!您别生气,姐姐她不是——她是…您听我说——”
“去,这事我说了算!”太后朝珍妃断喝一声,又吩咐纯嫔,“你退下!”
偌大的慈安宫大殿里便只剩了太后与珍妃二人,夜风卷雪扑打在长窗上,“呜呜”得让人心生惧意,殿角的铜香炉里燃着白檀香,那甜香丝丝缕缕得钻入珍妃鼻中,让她觉得腻味粘稠——就跟面对太后时的感觉一样。
“珍儿,”太后念着她的闺名,拉着她坐在塌边。
前番当着众人珍妃不敢与太后同坐,此刻只有两人她却是不敢不坐,她顺着太后的力道与之并排坐着,只上身前倾仿佛随时要站起来一样。
“珍儿啊,”太后保养得宜的手拉着珍妃的手,凝视着她眉眼,恳切道:“这后宫之中,虽然皇后是哀家的内侄女,你却是哀家最看重的。”
太后的手明明是暖的,珍妃却觉得一股寒气从那里传来,直抵心窝,却还要在面上堆出一个笑来。
“总有五年多了吧…”太后眯起眼睛,似乎是在回忆,“当初在王府里,你跟贾元春都有了身孕——前后没错开半个月。其实在皇家宗室,有庶长子也是稀松平常的事。只是那会皇后——哦,宁欣,她那会正与永沥生分了,又见永沥独宠你们二人,生怕你们生下孩子便越发没了她的位置…你不知怎么听到了风声,大厨房送去的饭菜是一样不肯动了,小厨房里的人你也信不过——毕竟你那会才入府,根基哪有宁欣深呢,府里的下人都在她手里捏着呢…你怕了,不敢吃东西,不敢点香,不敢走动,饶是这样还是防不住,终于有次在自己房门外摔了一跤…”
随着太后的讲述,珍妃仿佛又回到了那段惶惑不安、度日如年的时期,面色渐渐变得雪白,那假笑却还挂在脸上。
“…你跌了那一跤,哭求到我面前来,把你知道的都说了——你可真是大胆,要害你的人可是我的内侄女,我又怎么会不帮自己人而帮你呢?”太后微微一笑,仿佛是对自己那时的贤良很赞许,“只是你们肚子里的到底是永沥的骨血,我也是要顾念一二的。我给你药,让你选…你可真狠,前一刻与那贾元春贴着脸儿亲亲密密叫着姐姐,转过身就把药下在了汤里…我哪里会把真的药给你呢?还是回头我吩咐下人去做的…”
珍妃捂着脸低声抽泣起来,“老佛爷,老佛爷,您别说了…您让嫔妾忘了吧,啊,忘了吧…”
“忘?!”太后冷笑,用力掰开她挡着脸的手,像是在欣赏她面上的泪水,“好。”她轻轻将那黄丝绦带放在珍妃手中,又握着她的十指慢慢合拢了,唇角上挑,眼神却森冷,“你将这桩事情办妥了,咱们就把那件事情给忘了。”
“老佛爷,您发发慈悲,贾妃如今已是病中残躯,嫔妾便是不去她也熬不了多久了…”珍妃说着便要跪下去。
“等她熬?”太后冷眼看着珍妃跪到冷硬的地砖上,“哀家等不起。贾元春已经知道她当初是怎么流产的了。”
珍妃惊得双膝一软几乎歪在地上,回想方才去凤藻宫见贾妃的情形,明明一切如常——难道她心思竟如此深沉,面上纹丝不露?
太后眉头一皱,有些看不上珍妃这幅软弱的模样,“你惊疑什么?那贾元春还不知道你在里面起了什么作用,不过顺藤摸瓜揪出你来也是迟早的事。”又有些恨恨的,“我要你跟着皇帝同去看她,便是不给她吐露此事的机会,偏你要学她做那贤良模样早早离了——幸好还有我的人在一旁,否则可真是抓瞎了!”
贾妃身边还有太后之人?那自己身边呢?这个念头在珍妃脑海中一闪而过,自觉可笑,便是皇帝身边只怕也有太后的人,又何况是她们后妃呢。事已至此,已经由不得珍妃不去了,她去了贾元春死;她不去贾元春就当初流产的事追究起来,迟早是她珍妃替太后做替罪羊——人不为己天诛地灭,想着珍妃握紧了手中的黄丝绦带。
太后见状,知道她拿定了主意,微微一笑,俯下身来,盯着她的眼睛,露出一口与年龄不符的好牙,锃亮锋利,“你不想知道吗,哀家为何一定要置贾元春于死地?”
珍妃不由自主得打了个寒颤,连连摇头,“嫔妾不想…不,不,是贾元春魅惑皇上,老佛爷您是为了皇上…”
太后似笑非笑得看着她,点点头道:“很好,你现在不知道,等下去赐死贾元春,最好也不要给她说话的机会让你知道。”她翘起那保养得宜的手,轻轻吹了一下小拇指,目光落在跪在身前的珍妃上——珍妃只恨不能缩成更小的一团,从太后面前消失掉。
“否则,”太后的声音低了起来,越发显得殿外寒风呼啸之声大作,“后宫虽大,却也容不下你了。”

第5章荡悠悠芳魂归天上

珍妃从慈安宫出来时,整条甬道上都积了厚厚的雪,在宫门外等着她的宫女太监也早已站成了雪人。珍妃身边的大宫女姹紫冻得鼻头通红,却也不敢跺跺脚暖和一下。这阖宫上下都知道,虽然老佛爷是慈悲人,但慈安宫的规矩却是最严的——在这里,一言一行一个眼色都要合乎规矩。规矩,这是老佛爷最看重的,顶要紧的事。
“呵呵,规矩。”珍妃的喃喃自语在冰冷的夜里化作一道白圈,消失在鹅毛大雪中。
“贵主儿,您上煖轿吧,这天寒地冻的…”太监小喜子缩着脑袋凑上来。
珍妃扶着姹紫的手上了四人抬的煖轿,随行的宫女放下帷幕遮寒,“去凤藻宫。”轿子摇摇晃晃,随着那规律的起伏,珍妃只觉得眼前昏沉起来,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王府,她眼睁睁得看着贾元春喝下那碗汤…太后当初给她的药固然是假的,她却只当是真的——她是真的起了杀心。从那天往回退半年,珍妃都不相信自己会变得这样心狠手辣。
只是…她想到瞻哥儿,样貌随了皇上,黑嗔嗔的眼珠里透着股机灵劲,念书也聪明,小小的年纪已经背全了千字文,让人不得不爱——都是为了他,为了这宝贝命根,什么都值得!那黄色丝绦在她手中被扭成了挺括的一股,硬硬得硌得人手疼,珍妃却越握越紧。
轿子停了下来,珍妃有些茫然得呆坐了片刻——直到姹紫隔着窗帷请她才醒过神来。这会子宫门都关了,还是碧玺亲自来开的门,迎着珍妃往里走,问道:“珍贵主儿,您怎么这时辰来了?我们家娘娘已经歇下了,这几日都睡得不安稳,难得今日万岁爷来了一趟…”
正殿里,嫣红正指挥小宫女给半人高的鲤鱼呈祥花瓶换水,她自己抱着一搂含苞待放的腊梅枝条站着,见到珍妃进来,将那腊梅往旁边的八仙桌上小心放了,上前几步蹲身请安,免了礼后口中道:“珍贵主儿打外面来,想必冷。奴婢这就去打一碗蛋花汤来,既暖和又能垫垫肚子,再滴上老淮安的蜜汁,最是香甜的…”
珍妃笑着点头,心里想着,这老淮安的蜂蜜乃是御用之物,宫里每年统共就得那么点,皇后那里都没分到——贾妃这里却拿来招待人用了,宫里没有记档,自然是皇帝私下给的。她想到这里,忽然念头一转,竟然暗自觉得当年害了贾元春小产是对的——若是贾元春也生下个哥儿来,以皇帝对她的宠爱,哪里还有她瞻哥儿的位子在?
那贾元春其实并没有睡着,不过是不愿意让人守着想自己静一静的意思,此刻听得外面有声响,便咳嗽了一声。
碧玺忙进来,一面从紫砂壶里倒茶端过来,一面说,“贵主儿,珍贵主儿来了,说是带了太后的话…”
贾元春听了这句,接过茶水捧在手里啜了一口,就呆呆望着那茶盏不做声了——这茶盏是由一种非常罕见的叫木鱼石的空心石头做成,是当初老太妃送给她的,说是象征着如意吉祥,可护佑众生、辟邪消灾,佛力无边。可是今时今夜,就是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她了,只是她怎么也没有想到来的会是珍妃——皇后容妃纯嫔哪一个都好,哪怕是太后亲自来呢——只是怎么偏偏会是珍妃!
然而,事实摆在眼前,贾元春也只好笑一笑,“请她进来吧。”
珍妃便独自走了进来,碧玺看了一眼贾妃,也退出去与姹紫一同守在门外。
“我病中蓬头垢面,让妹妹见笑了。”贾元春歪在靠枕上,绣着童子戏桃绫花样的双色锦被搭到腰间,上身披了一件深兰色的外裳,越发衬得面色雪白,长发乌黑。
珍妃挨着她在床边坐了,伸手替她拢了拢耳边的碎发,笑着问道:“我的好姐姐,你究竟是知道了什么——让老佛爷这样的恨你。”她把那黄色丝绦摆在了两人中间的锦被上。
这句话一出,两人都是心照不宣了。
贾元春盯着那黄色丝绦,自然是明白其中意思,却有些不敢置信,害怕惶恐的情绪反倒因为压抑了太久而忘记了。仿佛冥冥中,她就在等这一天,等了足足六年之久,她等得太累了。
“你不怕知道了,落得跟我一样下场吗?”
“只凭我今夜要做的事,迟早也要落得同姐姐一样下场的——若是我知道了,说不定还能活得久一点…”橘红色的烛光下,珍妃的目光诡谲,“太后要一个人死,何必要等那么久,从五年就开始筹谋——她不是恨你,不是厌你,”她整个人往贾元春脸上贴来,盯紧了不错过她面上一丝一毫的表情,声音低得像是耳语,“身为六宫之尊天下之母的太后老佛爷——她忌惮你!”珍妃眼睛里闪烁着野狼一样的光,哪里还有跪在太后面前痛哭流涕的软弱模样。
贾元春的面色却一直平静,“五年前…这么说来,当初我小产,也有你的功劳了…”
珍妃像是被刺了一下那样瑟缩起来,她别开视线,喃喃道:“当初我也怀了身孕…我没有法子,真的没有法子…”
“所以你就对我的孩子下手了是吗?”贾元春冷笑,她的声音也很低,却是低低的咆哮,“我的骨血我的孩子——生生从我腹中剜去,你竟然还能每日笑着喊我姐姐!你究竟有没有心!咹?”
“姐姐,不是我,是太后让人下的药才落了你的胎…”
“你闭嘴!你起过这心思就该天诛地灭!”贾元春一下坐直了身子,胸口起伏不定,本就病弱的身子经不起这样激烈的情绪,血液涌上耳膜隆隆作响,她有些虚弱无力得又靠回引枕上,闭目片刻舒了口气道:“我如今身子骨已经是这样了,本来也没几日好活了,非但你想知道的事我可以告诉你…我还可以告诉你更多…”
珍妃目光一闪,然而她不笨,非但不笨,简直是少有的聪明人了,她静静地等着贾元春把后面的话说完。
“我去了以后,你要照拂贾府。我不求家中个个荣华显达,如今形势,只求亲族平安能全身而退。”贾元春用枯瘦如柴的手抓住了珍妃的手,用力之大让珍妃忍不住蹙了一下眉头,“你今日许下个重誓来,我就告诉你。”
珍妃更不犹豫,食指与中指并拢伸出对天,望着贾元春的眼睛诚恳道:“我姜氏嘉棠对天起誓,必以此生庇佑贾府上下,保其族人平安。如违此誓,天诛地灭。”说完直直得看着贾元春。
贾元春却虚弱得笑着,仿佛是有些轻蔑得摇了摇头。
“姐姐不信?”
贾元春一边摇头一边笑,笑到最后咳嗽起来,“…呵呵…我不信…不信…”
珍妃噎了一下,“我绝无一字虚言,姐姐要如何才肯信呢?”
贾元春止住笑,盯着珍妃,轻声道:“你拿瞻哥儿来起个誓。”
“什么?”
“喏,你就说…如果违背了誓言,让你的瞻哥儿活不到成人之岁,死后不入人道,世世轮回为六畜…”贾元春面上还带着浅淡的笑影,眼中却是不容错看的恶意。
“这太过分了。”珍妃只听到这样说便觉得心中不安,一口拒绝。
“是么,所以说我不信你——你若不违背誓言,这些上天的惩罚又怎么会降临呢?”
烛光跃动在这对好姐妹的脸上,清苦的安息香混着凤藻宫独有的药香在空气中游离,时间在对视中一分一秒过去,直到珍妃僵硬着脸干涩道:“好,我发誓。”
她几乎是发狠得盯着贾元春,跪在了床前的脚踏上,伸出的双指微微弯曲着,口中吐出的每一个字都仿佛在耗尽她最后的力气,“我我姜氏嘉棠对天起誓,必以此生庇佑贾府上下,保其族人平安。如违此誓…如违此誓…让我的瞻哥儿活不到成人之岁,死后堕入六畜之道,世世轮回!”她吸一口气,盯着贾元春,“姐姐可满意了?”
贾元春却像是累极了,闭着眼睛靠在引枕上,口中喃喃道:“满意又如何,人心如此难测,太累了…”她掀开眼皮看了犹自愤愤的珍妃一眼,唏嘘道:“你不要怨我,我也不怨你当初害了我的孩儿…都是陈年往事了,我是将死之人了,你犯不着跟我置气…”
珍妃看着她面色苍白得说自己是将死之人,想到当初方进王府时小心翼翼共同进退的姐妹情谊,心里发软想说几句开解安慰的话,一眼看到犹自摆放在锦被上的黄色丝绦,登时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一时竟憋得眼眶发酸几乎要掉下泪来,不过六七年光景,怎么就到了这样地步?
贾元春却觉得胸闷气短,只怕自己没力气将那段旧事讲完,并没察觉珍妃情绪变化,一径闭着眼睛低声道:“太后忌惮我,是为着我知道了一桩事情——当初凡是牵连到这件事里的人都不在了,我该是最后一个还活着的了。你还记得玉华宫的老太妃吧?”
珍妃自然记得,别看现在的皇帝宠爱贾妃,当初先帝对老太妃,也就是那会的月贵妃——那才叫宠冠六宫,只把别的粉黛全看做了过眼云烟,便是如今的太后也在那“云烟”里,要不是先帝死得早,只怕早就封月贵妃做了皇后。
“老太妃去了以后,凡是近身服侍她的都落了个没下场…”
珍妃点点头,虽然当今皇帝宽仁,却也没法拦着亲娘发泄一生的不满——当初先帝在时她奈何不了月贵妃,好不容易她成了太后还没怎么样呢这老太妃就去了,不给她一雪前耻的机会。最后便只能拿月贵妃身边的人来出气了…人人心知肚明,却谁都不敢揭开这一层帷幕…
贾元春半睁开眼睛看了一眼珍妃,见她一副静听下文的神情,不由轻轻一笑,却忽然转了话头,“你可还记得那一年七王爷带着高将军平定了北疆,圣祖爷在御春园宴请皇族功臣,咱们女眷跟着在畅音阁听戏…那会儿先皇后已经病重,是月侧妃带着咱们俩去赴宴的…”
珍妃越发不知道她这是要说什么,却还是点头道:“记得的。我还记得那天御春园狩猎,世子独个儿杀了一头熊,圣祖爷很是高兴,赏了一柄玉如意,说世子像他。”
贾元春笑一笑,“我倒记得那日的戏唱得精彩。我那日酒水饮得多了,去更衣回来正看到台上一个大胡子气势如虹得唱着,‘你道他兵多将广,人强马壮。’大丈夫敢勇当先,一人拼命万夫难当。‘你道是隔着江起战场,急难亲傍;’我着那厮鞠躬、鞠躬送我到船上。”她循着记忆里的腔调,念着词儿唱了起来。
珍妃更觉如坠云里雾里,附和道:“这是《单刀会》里的词,那大胡子想来该是美髯公关云长。”
贾元春点点头,“我向来疏于文采,倒是还喜欢听听戏。”她顿了顿,轻轻道:“月侧妃,也是很喜欢听戏的。”
珍妃有些焦躁起来,笑道:“姐姐说了这半日,可还没说到点子上呢。”
“不要着急…”贾元春看她一眼,“七王爷打了这样大的胜仗回来,圣祖爷又素来疼爱他,那会太子被二废,朝中大臣都纷纷说七爷乃是圣心默定的人选了。还有个挺有名的道士,说是看到七王爷头上有白气萦绕,‘王’上加‘白’乃是个至尊贵的‘皇’字…月侧妃的哥哥,月大将军本是咱们王爷的门生,见状也往七王爷那儿奔走,年节贡上去的礼品竟等同送到咱们府上来的数…为了这事,王爷发了好大的脾气,当着咱们小辈的面发作了月侧妃,让她禁足思过——整整思过了一年。”
“王爷的确是迁怒了月侧妃,这事儿是月大将军做得不妥当…”珍妃回忆起当年的事情,插言道。
贾元春笑着摇头,“王爷那不是迁怒,他就是在跟月侧妃生气,拿月大将军的事儿来发作不过是个幌子…那天在畅音阁,王爷看到月侧妃跟七王爷在一处说话…”她闭起眼睛,仿佛又回到了那一天。
那一日,圣祖爷大宴群臣皇族。
她喝多了酒水,脑子里昏昏沉沉的去更衣回来,没等碧玺就往回走,走岔了路,正在廊下徘徊。忽然听到一把缠绵的声音:“我见他斜戴花枝,朱唇上不抹胭脂,似抹胭脂。前日相逢,今朝相逢,似有情私,未见情私。欲见许,何曾见许?似推辞,本是不推辞。约在何时?会在何时?不相逢,他又相思;既相逢,我又相思。”
园子里,一丛丛的牡丹熏人欲醉。那人的声音,比花香还要醉人,却也隐约有几分熟悉。

第6章荡悠悠芳魂归天中

她忍着头晕循着那声音走去,走了几步,却听到一个男子声音笑道:“月儿,你的戏词唱得是越来越好了。”笑声中全是志得意满。
先前唱戏词的那女子却冷冰冰道:“七王爷,你要听曲我也唱了,可否请你让开路来。”
原来那男的竟然是七王爷!她登时停下脚步,论起来她不过是三王爷府上的世子庶妃,能来这畅音阁听戏都是造化,哪里好往如今炙手可热的七王爷面前去呢——这同七王爷说话的女子可当真大胆,说起话来竟然“你你我我”的,都不用尊称,会是谁呢?这声音听起来真的好熟悉…
她想着停下脚步,倚在长廊尽头的柱子上。顺着长廊的外沿是一排柳树,柔软的枝条依依垂向地面;一只白嘴小鸟在弱不经风的柳枝上试探了几次,还是没有找到平衡点,过了一会,它终于改变了主意,飞了起来…她用目光追着那小鸟玲珑的身影,却看到一对人影从不远处的假山另一侧转过来,顺着柳树往这边走来,柳条疏疏得隔着她的视线…
她看到那女子湖水蓝色的衣裳,上面银线织就的海棠花菲菲袅袅;她看到七王爷衣袍上金丝镶嵌的五爪龙——一阵风吹来,女子与男子的衣裳下摆拂动在一处,初夏午后明媚的阳光下,银线与金线交相辉映,那崇光婉转的海棠花仿佛是开在怒目奋身的金龙身上一样,有种别样的亲密。
她几乎要醉在这样的场景里,这多么像是她私心里渴求却从来不敢宣诸于口的一生一世一双人。呵呵,是酒沉了吧,她怎得又想起那日在东书房,永沥握着嘉棠的手同她写字念诗时的模样来,她一步进去便知道错了——她本不该撞破这个的。
只要不看到,便能装作不知道。
“七弟。”一道沉郁的男子声音打破了这甜美的梦境。
三王爷不知道已经在假山边站了多久,而她竟然没有看到——不只是她,方才那女子与七王爷并肩从假山旁走过也丝毫没有察觉。
“王爷。”“三哥。”那女子与七王爷都是一惊,还有一个隐在重重柳枝之后,倚在廊下柱子上的她。
三王爷已经快步走了上来,伸手将那女子扯到自己身后去,那女子发出低低一声轻喊,似乎是被扯痛了。仿佛是一道光线射进记忆,她突然间记起了这声音——这是王府的月侧妃啊,就是今日带她与嘉棠来赴宴的月侧妃啊,传闻中最得三王爷宠爱的那女人。
“你不是最爱看戏的吗?我从畅音阁那边过来,正在唱《三国演义》。”三王爷是在对月侧妃说话,却并没有看着月侧妃,他一直与七王爷对面站着,互相盯着。
月侧妃低低应了一声,垂着头沿着那碧绿的柳枝快步走了开去…她依旧藏在柳树影里,园子里的丁香、池子里的芙蕖、墙角的君子兰散发着一缕一缕的清香,随风而至,又渐渐消失。柳枝随风拂动,彼此挨蹭着,擦着地面发出轻轻的哗哗声。过了一会,风停了,一切声响、气息,都化为云烟,无影无踪…连同那湖蓝色的背影一同远去了…
三王爷与七王爷僵持着,她躲在廊下,天地间所有的声音仿佛都消失了,却又巨大的压力在酝酿着——她觉得小腿发软,几乎要撑不住身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