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狐送亡者入土为安,然后回到了冉娘家中,却听见有小孩子的哭声。
六岁的宝儿被冉娘藏在地板暗格里,压根不知道在自己睡觉的时候已经没了亲人,只晓得一睁眼就发现自己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又饿又怕,顿时大哭起来。
妖狐正准备把地板掀了救他出来,没想到一道人影从门外匆匆跑来,它上了房梁往下一看,竟然是刚被自己安葬的冉娘。
冉娘额头上被石头砸开的洞不见了,只剩下可怖的血迹,被她抬袖抹了。妖狐看到她打开暗格,抱出受惊的宝儿温声安抚,然后收拾了东西往外跑,一路上且走且寻,终于觅到破祠堂这样一个落脚地。
她的脚下没有影子,妖狐闻到了属于阴灵的腐味,不浓烈,却冰凉。
冉娘已经死了,可她放不下仇恨,也放不下自己年幼的儿子,化为阴灵重回世间。然而阴阳有别,她能保护自己的儿子不被恶人侵害,能从别处悄然偷取食物喂养宝儿,可是日光会伤害她的魂魄,土地禁锢了她的出行,全靠执念维系的灵体也终要消散。
唯一增强灵力的办法,就是吃掉鲜活的人魂。
她是那么放不下宝儿,怕他在自己消失后会被人伤害,执念在魂魄中根深蒂固,如果没有妖狐的插手,冉娘恐怕已经变成了害人害己的邪祟。
对一个孩子说这些的确有些残忍,但是冉娘已经快极限了,妖狐不想让这个温柔善良的女子在死后变成恶鬼模样,一旦冉娘沾上人命,那就是万劫不复,再难投胎转世,日后当宝儿得知真相,也必定悔恨终生。
“……”
宝儿显然不能接受他所说的话,一把摔了蛇肉往城里方向跑,显然是要去找他娘。妖狐轻嗤一声,转眼窜到宝儿身侧,歪头一拱,把这小孩儿扔在背上,飞快地往来处赶回。
甫一入城,妖狐就消失了踪影,宝儿连滚带爬地往破祠堂赶,没想到在那个方向燃起了一把大火,不少人围着那里,一边叫骂,一边往里头扔木柴。
“鬼啊——”
“吃人了!我看到她吃人了!”
“她吃了个婴儿!嘴角还有血!”
“烧死她!烧死她!”
七嘴八舌,叫骂连连,宝儿被他们吓住了,愣愣地看着被火焰包围的破祠堂,冉娘的音容笑貌在他脑中飞快掠过,一股火气好像从眼睛直达心里,他猛地抓住那叫骂最凶的男人,狠狠一口咬在了他腿上!
“啊!”男人惨叫一声,一脚把他踢开,“死小鬼疯了吗?”
“我娘不是鬼!她不会吃人!”宝儿被他踢得爬不起来,眼泪夺眶而出,“那是我娘!谁也不准烧她!不准!”
“……你娘?”人群里议论纷纷,男人眯起眼睛把他提起来,“你是那女鬼的儿子?”
宝儿两腿在空中乱蹬,艰难地说道:“我娘不、不是鬼!”
男人往他脸上吐了口唾沫:“我刚刚亲眼看到的!你娘把一个婴儿吃了,不信自己看!”
宝儿被他扔在一旁,正看到地上一块破烂的襁褓,上面全是新鲜的血,地上还有零星几块碎骨肉。
一瞬间,男孩浑身都在发抖,他不可置信地去摸这块襁褓,哪怕只见了一次,他也能认出这属于今晚被妖狐带来的婴儿。
他们走的时候,婴儿还好好地睡在冉娘怀里。
这些人说,是娘吃了他,娘是会吃人的恶鬼。
宝儿大叫一声,转身就往破祠堂跑,有人见状大惊失色,立刻就跑上前想要拦住这自投火海的孩子,却被那男人拦住,只听他骂道:“恶鬼的儿子,长大了也是恶鬼,烧死了才好!”
“是吗?”幽冷的声音突然响起,“那么,杀人凶手的儿子是不是也该赶尽杀绝,免得以后长大了又去害人?”
众人惊疑不定地环顾四周,只见即将扑入火海的宝儿被一只手推了开来,冉娘从倒塌的破祠堂里走出,将自己的儿子挡在身后,抬手擦掉了嘴边的血迹。
宝儿愣怔地看她,喃喃道:“娘……”
短短两个时辰,冉娘几乎变得让他认不出来了。
女子脚下依然没有影子,头上却生出两只黑色的角,眼瞳拉长成灰白的线,一直被伪装成正常的肤色也变作苍白,衬着她嘴角的血迹,看起来异常可怕。
众人皆哗,纷纷抬起武器,脚步却忍不住后退。
只有那为首的男人没有,他死死盯着冉娘的手,那里攥着一只小铜锁,属于他今年刚出生的儿子。
下一刻,他扭头去看地上的血襁褓,脸色煞白,猛地转身,惊恐地望着艳娘,浑身发抖:“你、你……”
“我是鬼,吃了人。”冉娘向他逼近,嘴角挑起笑容,“你为抢粮食,杀了我一家六口,现在我吃了你儿子,算不算两清?”
男人在这瞬间瘫倒在地,面如土色,抖似筛糠。
他叫何顺,本是城里的瓦匠。一个月前,他见家里没了粮,又不敢冒险进山找食,就开始在街坊身上打主意,而在东区境况最好的就是冉娘家里。
同在朝阙城,冉娘家昔年荣盛时众人羡慕,如今没落得只剩下几名老弱妇孺,留着那些东西也是浪费。这样想着,何顺叫上几个同样有此打算的弟兄,趁夜潜入冉娘家,遇行盗窃。
可他们没想到正好撞上那坡脚门房,那一瞬冲动快过了理智,等何顺回过神来,门房已经头破血流地倒下,凶器是他手里的镰刀。
门房死前的叫喊惊动了屋里人,冉娘带着婆子和两个家丁匆匆跑出来,看到了凶手们的样子。
不知道是谁说了一句:“要是让他们喊来了人,咱们以后都没法混了。”
六个带了武器的男人,对上五名老弱妇人,结果不言而喻。
冉娘被他砍倒在地的时候还没死,却伸手抱住何顺想往主屋走的腿,吓得他弯腰捡起石块,闭着眼睛砸了下去。等感觉到腿部一松,他看也不敢再看一眼,带着从仓室出来的五个人跑了出去。
第二天他就听见有人说,冉娘一家都不见了。
何顺以为是同行的哪个人毁尸灭迹,却都不敢追问。眼看着一个月过去,无人怀疑到他身上来,何顺就想在今晚故技重施,没料到刚从一家偷了半袋馕饼出来,他就看到一个抱孩子的女人从前方走过。
女人,小孩……
他脑子里转着胡乱的念头,鬼使神差地跟了上去,一路来到这四下无人的破祠堂,看到那女人坐在门槛上,抱着婴儿发了片刻呆,突然张嘴咬住了孩子的手!
月光洒在女人身上,何顺这才发现她没有影子!
更令人惊恐的是,他终于认出了这个女人——早在一个月前就死在自己手里的冉娘。
冉娘似乎也发现了他,抬头看了过来,何顺大叫一声,连滚带爬地跑开,叫来了一群人。
他一面为冉娘吃人而恐惧,一面又高兴,众人果然容不下这样的恶鬼,准备把这怨鬼连同破祠堂一起烧了。
可何顺没想到被冉娘吃掉的,竟然是自己的儿子。
他惊怒交加,却没有血性去跟冉娘拼命,双腿哆嗦得站不起来,尿骚味弥漫开去,只能用双手挪动后退。
有人朝冉娘挥动了棍棒和锄头,这些凡兵打在她身上如穿透空气,反而是动手的两人被冉娘掐住脖子,生生提了起来!
她空洞的眼睛看着这些人,喃喃道:“活的……肉啊……”
其他人高声尖叫,四散奔逃,可是无论他们往哪边跑,最终都是围着这块地转圈,仿佛一个个都成了只知道走圈路的睁眼瞎,根本逃不出去。
宝儿呆呆地看着这一切,他不明白短短两个时辰内,娘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更不明白自己应该怎么做。
“你娘为了你变成阴灵,别让她丧失最后的人性……”
妖狐刚刚说的话再度浮现,他脑中一团乱麻,已然六神无主,就在这时,一个声音毫无预兆地在他耳边响起,很轻,微不可闻,却一字一顿地砸进宝儿心里——
“她不是你娘了,她是恶鬼……”
“杀了她,救这些人,这才是解脱她的办法……”
宝儿的脑中嗡嗡作响,手摸到了一张不知从何而来的木刺,上面刻着看不懂的纹路。
“你要做对的事情,你不能再犯错……”
“恶鬼当杀!当杀!”
男孩的身体像提线木偶一样站起,缓缓靠近冉娘,目光呆滞,紧握在背后的木刺几乎嵌进了手掌心。
冉娘听见他的脚步声,松开那快要被她活活掐死的两人,转身蹲了下来,抱住自己的儿子,纵然模样可怖,声音依然温柔:“宝儿,是怕了吗?娘这就……”
“杀了她!”
宝儿的眼睛倏然瞪大,藏在掌中的木刺狠狠刺了出去!
殷红的血点溅在地上,冉娘低下头,看到那根钉入宝儿左手的木刺,男孩疼得脸色发白,瘫坐在地痛哭失声,抽噎得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与此同时,一道白影如流星飞坠,准确无误地踩中宝儿身下的影子,只见一团漆黑的雾气从中被逼了出来,落在地上时如泥巴自动揉捏,很快褪去黑色,变成了一个三岁大的小孩子。
“我和那蜘蛛妖,倒是都看走了眼……”
妖狐长尾一扫,将宝儿和冉娘都挡在身后,尖锐的指甲从爪垫迸了出来,猩红眼瞳亮起血光,锁定了眼前这玉雪可爱的小孩。
他“咯咯”地笑着,身上不着寸缕,可妖狐看清了他眉心那颗红痣,也嗅到了熟悉的味道。
这该是它杀死蜘蛛妖后救出的小婴儿,也当是……蛊惑冉娘化为邪祟的元凶!


第三章 诡童
作者有话说:注:“于斯万年,受天之祜”出自《诗经?大雅?下武》,表示受命于天,祝国运绵长。 今天的大狐狸也在表演实力懵逼。 没看懂的小可爱不要急,明天揭秘+反转
妖狐捡回那小婴儿的时候,并没察觉不对之处。
在这个世道,易子而食与卖儿鬻女都不少见,这么一个被妖拿来做诱饵的小家伙任谁见到也只觉可怜罢了。妖狐本想着把他留在商队里,跟那些人离开这灾荒之地,没想到当他烧毁了蜘蛛妖的尸体,回到那商队驻地时却发现所有人都不见了,只剩下这个啼哭的孩子。
地上火堆未扑灭,沙土上脚印车辙俱凌乱,妖狐琢磨着兴许是适才有人未睡沉,发现了不对劲,因此在它引走蜘蛛妖后,迅速叫醒其他人从小路离开。
荒山野岭,天色又晚,妖狐没去追赶这些讨生活的人,就只好把这婴儿先叼了回来,准备天亮后再带他去远方的城镇找户人家托付。
若无必要,妖狐不会在夜晚离开破祠堂,原因无他——冉娘的状态越来越不好了。
她是含怨的阴灵,若非为了宝儿,早在头七之际就变成了索命恶鬼,妖狐不想她犯下杀孽沉沦不复,就只能设法让她克制自己的戾气,慢慢从怨恨里解脱。
将婴儿留给冉娘,一是别无选择,二是借此机会让她主动压制自己对人魂的渴望,宝儿被妖狐带走,就算冉娘饿到发疯,也不会碰这孩子一下。
她只要熬过这一次,就是可喜的一步。
然而妖狐没想到,这婴儿并非善茬。
妖类五感极佳,在入城时,妖狐就从呼啸的风里捕捉到杂乱人声,它直觉事情有变,所以转向暗处,观察破祠堂这边的情况。
它最先发现襁褓上的血迹气息并不属于自己带回的婴儿,可那孩子却凭空消失了,只剩下神智沦丧的冉娘与城中百姓对峙。
这种冲突的出现必定有一个引子,它很快锁定了神色有异的何顺,从他身上嗅到了与血迹相合的味道,且这人的气味还有些熟悉,让它想起冉娘一家惨死的那晚。
倘若何顺真是凶手,冉娘吃掉的又是他的血亲,那么阴灵戾气失控无可避免,妖狐可不相信这是巧合。
它飞快地把这些线索串起来,野兽的直觉告诉它——那个在这节骨眼上消失的婴儿,是把这两方因果重新连接起来的关键。
但凡有所算计,必然有其图谋,妖狐蛰伏在暗处,果然等到了对方下一步行动,掐准了时机将其逼了出来。
妖狐眯起眼,爪子在地上抠出三道划痕:“冉娘顾忌宝儿,就算对你的血肉魂魄渴望至极,也不会动你一口……于是,你就在她苦苦忍耐冲动的时候,蛊惑了她。”
那小小的婴儿,在两个时辰里已经长成三岁大的幼童,他冲妖狐甜甜地一笑,细声细气地道:“她想吃人,想食肉吞魂,这是阴灵的天性,我只是让她释放自我,不好吗?”
一个时辰前,冉娘蜷缩在破祠堂一角,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婴儿,饥饿的欲望几乎要把她逼疯,控制不住冲了上去,想将这鲜活生命连皮带骨地吃掉。
将要下口时,宝儿临走时的背影又在脑海里闪现,冉娘的手指抓住襁褓,残存的意识让她想起妖狐临走时那意味深长的回眸。
她不能吃人,不能变成恶鬼。
冉娘强迫自己闭上眼,想要把婴儿放回桌面,冷不丁听到一道声音:“你饿了,为什么不吃?”
她睁开眼,周围没有陌生人,只有襁褓里睁开双眼的婴儿。
苍白干瘦的脸庞衬得那双眼睛极大极黑,像两口吸人魂魄的井。
神使鬼差地,她喃喃道:“我不能吃……宝儿,我的宝儿还没回来……”
婴儿在她眼前笑咧了嘴,那声音再度响起,极轻极慢,带着深深的蛊惑:“宝儿也舍不得娘亲饿着,你该吃东西了,不吃饱,怎么照顾他呢?”
“吃……”冉娘双目渐渐失神,反复喃念着这个字,忽然又摇头,“我不能吃人……”
婴儿的嘴角越咧越开:“那你就去吃畜牲吧。”
“畜……牲?”
“抢你们的粮食,害了你性命的那些人,是不是畜牲?”
“是……”
“他们杀你一家,你吃他们满门,是不是活该报应?”
“是……”
“那就去吧。”
襁褓一松,婴儿在她手中化为了一道黑烟消失不见,冉娘如行尸走肉般离开祠堂,当她堪堪回神时,嘴里是新鲜的血腥味,眼前是何顺恐惧万分的脸。
她木然地站在破祠堂里,看着何顺大喊大叫,看着数十人闻声而来,看着他们边叫骂边堆起干柴,而她只是伸手摸了摸自己头顶长出的角。
她成了恶鬼,回不了头了。
这一刻冉娘不觉悲哀,她平静地接受了这个下场,只庆幸没有被宝儿看到自己这副模样,于是心甘情愿地等着在火海里灰飞烟灭。
可她没想到宝儿在这时回来了,更没想到那个傻孩子会往火海里扑,仅剩的神智支撑着她离开即将倒塌的破祠堂,再面对何顺等人时,冉娘已经失去了最后的理智。
强烈的饥饿感汹涌上来,恶鬼天性的贪婪占据脑海,她要吃光这些人。
“娘——”
宝儿惊恐地看着冉娘冲入人群,众人吓得四散奔逃,何顺第一个跑了出去,听到背后喧嚣人声越来越远,这才松了口气,忍不住回头看去。
其他人都被他甩在身后,只有一具无头的身体朝这边奔来,没跑动几步就扑倒在地,流了一滩血。
那是谁的身体?
何顺想擦把冷汗,却发现自己没了手臂。
他被一只苍白枯瘦的手拎了起来,对上冉娘溅了血的脸庞,这是何顺见到的最后一个画面。
冉娘丢掉何顺的人头,舔了舔手指上的血,露出一个狰狞的笑容,如饿狼般再度扑入人群。
宝儿吓呆了。
妖狐听得背后惨叫连连,并未回头看上一眼,因为眼前这诡异的幼童正死死盯着自己,无形的寒意如针刺般戳在自己身体各处要害上,它毫不怀疑只要自己露出些许破绽,就会变成一只待剥皮的死狐狸。
诡童打量了他片刻:“看你模样,不过是两百年道行的妖狐,可不该出现在这里呀。”
妖狐龇牙,身体伏低:“我该出现在哪里,由你决定吗?”
“至少在此时此地,是这样没错。”诡童微微一笑,“不该存在的,就要被清理干净。”
他话音未落,妖狐后腿一蹬,已如离弦之箭般扑了过来!
它在未开灵智时已经学会了捕食,肢体本能几乎烙印在灵魂里,比起人族花哨繁复的招式套路,兽类更讲究一击必杀。因此,妖狐这一下直取诡童头颅,牙齿一开一合,精准地叼住他的脑袋,却在一刹那身体扭转,钢鞭般的长尾向后横扫,险险避开一击,霸道的劲风几乎擦着它在地上打出一道半尺深的掌印。
诡童的身影又出现在它面前,这看似娇小的幼子,力与速都快到不可思议。
他似乎对妖狐躲过这一掌有些讶异,但笑意不改:“下一次,我要剥你的皮做条领子。”
妖狐猩红的眼睛微凛,没有被他激怒,而是再度压低身体,露出了尖锐的犬齿。
“呐,小孩儿……”它未回头,却唤回了宝儿的神智,“你娘已经不认人了,趁现在,赶紧跑。”
宝儿没来得及说话,就被一条挥扫过来的尾巴用巧力拍出老远。诡童嘴角一抿,正要追赶上去,忽觉眼前一花,妖狐已经再度欺近,毫无花俏地咬向了自己的胸腹躯干!
这一下蓄力短促、出击迅疾,诡童小小的身体被它咬在了齿间,他不惊也不逃,小巧的右手搓掌成刀,照着妖狐后颈刺下!
一霎那,掌刀穿过皮毛刺入骨肉,诡童的脸色却变了。
鲜血不见喷溅,肉却如有生命般蠕动,将他整只手都吞了进去,就这么一下迟滞,诡童只觉头顶劲风压下,一只巨大的狐爪当空而落,将他连同纷飞的碎石拍进了地底!
他刺中的只是一条幻化的狐尾。
妖狐已经变成丈许来高,身后拖着两条尾巴,其中一条染了血,它并不在意也未停下攻击,而是猛地立地飞起,恰好避开一道在腹下突起的地刺。
没等妖狐喘口气,一股大力狠狠砸在了腰侧,直接将它拍飞出去,重重砸进了仍在燃烧的火海里,一瞬间火花飞溅,整个地面都震动了两下。
诡童眼见这条街道已无活人,冉娘正贪婪地舔舐手上血迹,他嗤笑一声,化为黑烟朝宝儿逃走的方向追去。
宝儿一个小孩子,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自然跑不出多远,很快就被他追上。
“你娘还在等着,乖孩子可不能乱跑啊。”他轻轻一笑,细白的手掌已经搭上宝儿头顶,“跟我回去吧。”
宝儿的脚步生生顿住,慢慢向他扭过头来。
身体未动,头颅却从胸前扭到了背后,对他露出了一个冷笑。
诡童的脸色终于变了,下意识真元凝聚在掌,可“宝儿”反是抓住他的手腕,生生受下这一击,紧接着一团青色的火焰从“宝儿”嘴里喷射出来,避无可避地包裹住他的脑袋,很快蔓延全身!
这是妖狐的内丹真火!
诡童发出了一声惨叫,满地打滚想要压灭火焰,却都徒劳无功,“宝儿”单膝跪下,人形溃散开来,露出了伏地喘息的妖狐真身。
诡童精于蛊惑心智,可是妖狐也擅长幻术之道。
它有野性,但不傻,知道自己难敌对手,便在第一回 合交手后,借机将自己的真身与狐尾幻相转化,被打入火海消散的只是一道虚影,而这个被“自己”送出战圈的“宝儿”才是真身。
诡童目中无他,自然就看不到真正的他。
最后一点火星熄灭,诡童被焚烧过后的身体变成了一块焦黑木牌,上面刻着些金色文字。妖狐无暇细看,将此物叼在嘴里,纵身重回适才交战的街道,直面已经变成恶鬼的冉娘。
真正的宝儿在看到冉娘大开杀戒时就吓昏了过去,正好给了妖狐趁乱将他藏匿的机会,现在它用狐尾将昏迷的男孩从碎石堆后卷出来,直接扔在了自己背上,深深看了冉娘一眼,毫不迟疑地冲了出去!
疾驰如风,妖狐将一切都远远抛在身后,血从喉咙涌了上来,被它生生咽了回去,只觉得五脏六腑都撕裂一样疼。
诡童被狐火焚化,可他那一掌妖狐也硬挨了下来,现在跟凶性大发的冉娘对上,还要顾及这小孩子,实在太难。
除非它能下狠手,杀了冉娘。
这是现在最能解急的办法,然而念头刚起,就被妖狐压了下去。
我不能杀她。它这样想道,否则一切就没意义了。
突然间,妖狐身形一滞,目光难得放空了刹那。
什么没意义?
她已经成了恶鬼,我为什么不能杀她?
妖狐回头看了眼在自己背上昏睡的宝儿,嘴里还叼着那块带有焦糊味的木牌,当此刻暂时脱离了厮杀,它才能回想适才诡童莫名其妙的话语:“此时此地……你不该出现在这里。”
这不是朝阙城吗?我为什么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个家伙,又是什么人?
茫然间,黑沉的夜色在这瞬间似乎扭曲了一下,妖狐觉得自己踏空了一瞬,强烈的失重感袭上来,可当它睁开眼,自己还在熟悉的街道上。
妖狐用力甩了甩头,忽地发现周围一片死寂。
破祠堂那边闹出大动静,自己一路跑来也没收敛力道,可这城里仍是静悄悄的,没有声音,也不见人影,仿佛所有的活物都人间蒸发了,只剩下一座荒芜的空城。
妖狐看着自己面前破败的府邸,这是冉娘的家。
朽烂的木门发出“吱呀”一声,化为恶鬼的冉娘出现在它面前,而妖狐背后的房屋、街道都如被夜色吞噬了一样逐个消失,只剩下无边无际的黑暗。
“扑通”一声,趴在妖狐背上的宝儿似乎在梦里受了惊,猛地蹬动了一下,整个人从它身上滚落下来,重重砸在地上。这一下没把他砸醒,却让妖狐瞳孔紧缩,它死死盯着眼前之人,原本身长不过三尺的孩童在这须臾间拉长了身形,从一个稚子变成一名成年男人,只从眉目轮廓间隐约可见宝儿的端倪。
倘若宝儿再长二十多年,就该是这般模样了。
可是人怎么会在片刻间长大呢?
下意识地,妖狐吐出了嘴里那块木牌,在最后一线月光被吞噬之前,看清了上面有两行刻字,当先即是:“朝阙御氏,有子为宝,于斯万年,受天之祜(注)。”
这说的当时一个出身于朝阙城御氏家族的人,昔名为宝,取字斯年。
御斯年。
下面一行刻着宝儿的生辰八字,而冉娘的夫家正是姓御。
大脑毫无预兆地疼了起来,冷风伴随黑暗从四面八方汹涌而来,妖狐只觉得一股寒意从心底涌了上来,它忽然想起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
它记得冉娘和宝儿,记得救命之恩,记得这一个月来的点点滴滴,可是它猛然发觉自己想不起一个月之前身处何地、发生何事,想不起自己既然生而为妖,却又身具何名。
我是谁?


第四章 斯年
作者有话说:第四章 才自报家门的主角…… 相比隔壁家热情外向的老叶(喂!),这只好像要内敛一点(???) 暮残声的属性简而言之—— 社会我狐哥,人狠话不多。 从今天开始进入反转+解密,懵逼的同志们拿好瓜子不要急
他又梦到这多年之前。
朝阙城不是什么繁荣昌盛的好地方,面朝冰川与戈壁,背靠连绵山岭,进一步须提防西绝边陲的蛮夷部落劫掠,退一步又怯于苍茫大山中的妖精鬼怪,真可谓“天高地远君难管,生死祸福不由人”。
城里有三五富户,他家世代做粮油生意,经营了许多年,终于在他爹这一代跻身富贾之列。据冉娘说,在他出生那天,他爹高兴坏了,直说要把他当成心头肉掌中宝,娇宠着养大,便起名叫“宝儿”。
然而好景不长,在宝儿三岁那年,西绝与中天两境交战,夹在二者之间的朝阙城沦为战火祭品,到最后城池易主,尸横遍地。
城主摘了玉冠,从高耸的城楼上一跃而下,摔成一团与焦土不分彼此的烂泥。他死了便一了百了,活着的城民遭了大罪,敌军破城后便大肆烧杀抢掠,无数家庭累积世代的财富都被洗劫一空,烈火中有房屋倾塌,冷铁下是遍地头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