斐然殊又道:“诸位若是信得过斐某,不如就此散去,十日后天下第一庄再见。”
“若是天下第一庄庄主都信不过,那还有何人信得过?斐庄主,贫道告辞了。”一位道修抚须这样笑道,众人纷纷附和,向斐然殊致意后,拂尘随广袖一扬,大踏流星而去。
只有最初那个女道修,仍在原地。
她满面桃花,笑道:“凌云峰乃道门圣地,不知斐庄主是否修道?”
斐然殊淡笑摇头,“有赖前庄主与三教领袖揠苗助长,斐某还来不及参道便已当上仲裁者。”
于是女道修卷着垂到胸前的发带,由下往上挑着眼望着斐然殊,说:“那么,庄主,约吗?”
斐然殊瞬间收起笑容,拂袖,转身,“不约,慢走,不送。”
女道修仍不死心,临走前还飞书悬于马车上,“贫道天机宫飞鸿子,庄主若改变主意,随时可到纸上所书地方找到贫道。”
斐然殊看都不看便挥出一掌,纸条化为灰烬。
承影见状叹息,太虚山的天机宫真是江湖奇葩辈出之地啊。
道门四大名山,太阴、太虚、太清、太极。其中太阴山以妙善法师执掌的洗月观为首,只收女弟子。太清山以清净真人执掌的清华观为首,只收男道修。太极山以元长生执掌的两仪山庄为首,以剑入道,不拘男女。此三者,门风颇正。
唯独太虚山清灵真人执掌的天机宫,主男女双修,这本也是正道,但由于掌教者过于不羁,门风过于奔放,导致天机宫出的不世奇葩比整个江湖其他门派出的合起来都多。男道修能引领男风风尚,女道修能扛走释门佛像。
“约吗”是天机宫独创的暗号,全文是“能约你出来乘交元真共修长生吗”,翻译过来就是“双修吗”。男女道修三十岁仍未找到双修者,便会被戏称为圣男、圣女。于是近年来,天机宫人开始向外发展,逮着个资质不错的,就追着人家问“约吗”“约吗”,也不管人家是否道门中人,简直丧心病狂。
承影都有些怀疑,庄主这么抗拒女人会不会跟这些饥渴的女道修也有关系?不过他好想说,庄主你要不近女色就不近得彻底点啊!为什么跟车里这个女疯子走得这么近啊!
斐然殊从承影热烈的视线中不难感受到他心里的翻江倒海,但说实话,他真的不是很想理他。这个承影,什么都好,就是脑中洞太大,常常去真存伪,与他交谈,只会累心。
斐然殊回到车内,关上车门,隔绝承影哀怨的眼神攻击。行歌还在睡,只是睡得并不安稳。可能他进来那一下扰到她,她睡意缱绻地嘟囔了一句:“阿斐,什么时辰了?”
斐然殊听到那一声下意识的“阿斐”,面色一柔,看了看天光,道:“巳时。”
行歌又沉沉地睡过去了。斐然殊从随车柜子中的一叠玄色手巾中抽出一条,覆到她眼上。随后又拿起方才看了一半的书,靠在车窗边读了起来。
秋日晨光孱微,犹带一丝凉意,却也映得他半面和暖。
行歌眼上挡光的手巾不知何时被吹落,她醒来时,见到的正是这样一幅画面,君子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看着看着,行歌的心也温润起来。目光落到他捧书的手上,他十指修长,骨节不甚分明,斯文却不柔弱,令人心中生温。
行歌心里这种熨帖的情绪一直持续到她看清那本书书脊上的名字——冷酷侠客俏佳人。
“庄……阿斐啊,你好这口?”行歌问。
“还算喜欢。”斐然殊见她醒来,便合上书同她讲话。
“贫道这人比较直,能问你为什么吗?”
“为了通晓人情世故。”
三年前,斐然殊年仅二十有四,有生之年大部分的岁月在天下第一庄学习,闯荡江湖也不曾与人深交,适逢前任庄主渡劫成功——斐然殊觉得他只是不负责任地躲起来了——他便被拱上仲裁者之位。
第一个案子,便是江湖名宿染风涉嫌非礼秋水山庄大小姐一案。当时秋大小姐哭得凄惨要染风负责,染风又对恶行供认不讳,当众人将期待的目光投向他时,他做出了裁决——让染风自断一臂向秋大小姐谢罪。
结果是,染风不愧为江湖名宿,说断臂就断臂了,而秋大小姐一改柔弱,砍了他三条街。
原来染秋二人互有情意,奈何两家为世仇,只好出此下策。但凡换个通晓点人情世故的仲裁者,都会打圆场提出让染风娶了秋大小姐来负责,可惜他们遇上的是觉得自残才是正确负责姿势的斐然殊。
经此一事,斐然殊深刻地明白了一个道理。
“行走江湖,决不能立下‘不对女人动手’的原则,否则要吃大亏。”斐然殊道。
“……你思考问题的角度也是蛮别致的。”行歌服了。
“你不懂,那秋小姐见无论如何也伤不到我,便卑鄙地召来了她豢养的十二只恶犬。”斐然殊提到此事,心中还有些不豫。
“难道你还立下过‘不对狗动手’的原则?”行歌不解。
“不,斐某怕犬类。”斐然殊坦然得好像在说我喜欢吃红烧肉。
行歌也不觉得堂堂天下江湖武林仲裁者怕狗有什么问题,反而十分理解地点点头。她还觉得红眼睛的兔子可怕呢。这种害怕的情绪十分主观,并没有什么道理可言。
行歌感觉话题渐行渐远,连忙又拉了回来,“人情世故也不一定要看这种小说来学啊!”
“你知道每天江湖上会发生多少重大纷争吗?”斐然殊不答反问。
“多少?”
“斐某也不知。”
“……”那你问个仙人板板啊!
“斐某每日都奔走在各地,打打杀杀的空隙,最便捷的方法便是看小说了。”斐然殊道。
虽然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总感觉是不是对“打打杀杀”太不尊重了啊喂!等等……
“贫道认识你这么久,没感觉你很忙啊!”
“你认识斐某多久?”
“……一天一夜。”讲到最后一个字,行歌自觉消音。
斐然殊换了个舒展的姿势,以手支着额头,抬了抬下巴,问道:“知道在你沉睡的这段时间内,斐某与承影二人为你挡了几波人吗?”
“我?”怎么突然说到她了?
斐然殊抬了抬眉,点头,“嗯,你。亏得你出现,整个江湖现在空前团结,各帮各派都放下陈年旧恨,众志成城,目标都是你。斐某现在只需看牢你便可,倒省了奔波的功夫。”
行歌十分震惊,感觉一下子笑不出来了,“阿斐,问你件事儿,你一定要老实告诉贫道。贫道好歹在妙善法师门下呆了几年,意志很坚强,你千万不要担心贫道承受不住。”
“问吧。”斐然殊隐约猜到她要问什么。
行歌忧心忡忡问道:“贫道是不是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成为了什么天下江湖武林第一美女,所以这么多人要来抢?”
对不起他高估自己了他猜不到。
斐然殊捡起那块掉落的玄色手巾,温柔地盖到行歌脸上,密实地遮严,道:“乖,再睡会儿。”

  ☆、我是龙霸天,我有钱

  斐然殊一行来到鹿阳城时还未到午时,承影被派去打点上山事宜。
鹿阳城就在凌云峰脚下,仗天时地利,亦是繁华非常,只不过这繁华,到底与四方城有些不同。四方城人热情好客,鹿阳城人高贵冷艳;四方城来往商贾众多,百姓安居乐业,十分和善,鹿阳城街上都是江湖中人,随时上演全武行。
行歌倒是不理会这些,只一心寻着哪里有酒楼茶肆,这两日不是吃干粮,就是吃没怎么调味过的烤野味,当然最重要的是没酒喝,她感觉整个人都快枯萎了。
哎呀呀,有个一品居的分店!
行歌双眼一亮,抬脚就要过去,却被斐然殊提着后领子带到一个成衣铺里。
行歌觉得自己眼下处境特殊,不宜打扮得花枝招展。
“无须花枝招展,正常点即可。”斐然殊道。
“贫道天生丽质,正常点就要倾国倾城。”行歌道。
斐然殊沉默半晌,道:“别多虑,斐某在,城或国都且倾不了。”
从斐然殊压抑的眼神中,行歌读出了“再废话一句我就废了你”,心想不是说她像故人吗,怎么这么凶,难怪把故人弄丢了。当然也就是想想,她现在抱着大腿呢,有自知之明。
行歌乖乖挑起衣服。
当手刚碰到悬着的衣服时,她的神情便不自觉地变了。懒懒散散的身子一下站得板直,步子一踮一迈都显得利索,眼神犀利,气质凛然,五指拂过一排衣裳,精准地抓了几件花色颜色皆素雅的袄裙,几件半臂上衣,几件对襟上衣。
原本见她一副恶俗装扮便爱答不理的店家都忍不住搭了一句话:“姑娘瞧得真准,今年上头明令禁贪戒奢,京里正兴这样干干净净清清爽爽的样式。”
饶是如此,店家也没有起来招呼的意思,真真是高贵得紧。
这样行歌反而自在,自顾自拿着挑好的衣裳,招呼了声在帘子后伺候的婆子,进了内间试衣裳。内间墙上有一面立着的大铜镜,看得并不真切,不过合不合身还是瞧得清楚的。
行歌摒去尺寸大小版型不合的,挑出一身最称心的穿上,剩下的两套要婆子打包起来。
婆子笑呵呵道:“姑娘都挑好了,这几件旧衣是也要带走还是?”
“不要了,谢谢婆婆。”行歌看着铜镜,总觉得少点儿什么,“婆婆,你会梳头么?”
“会呀,姑娘想要什么样式?”婆子问道。
行歌从包袱中掏出一钱碎银,“帮我随便梳个简单的发式吧。”
一个简单的垂鬟分肖髻梳成,搭配身上鹅黄上衣浅绿裙,端的是个文静的小姐,可是,还缺点儿什么呢?行歌摸着下巴琢磨,突然眼角撇到梳妆台上一盒胭脂……她顺手拿起,用小指点了一点,给唇上了色,问婆子要了点水,将胭脂在手心化开,拍到脸上,大功告成。
婆子瞧得瞠目结舌,原要提醒胭脂不是这么用的话也憋了回去。
“好看吗?”行歌问。
婆子讷讷地点点头。
行歌开心地挑起帘子,走了出去,将包好的衣服放到掌柜台上,“拢共多少钱?”
掌柜半天才反应过来这是先前那个村姑打扮的姑娘,顿时有些受惊过度,还是婆子过来帮忙算了钱,行歌从包袱里掏出向公孙异借来的五百两银票,递了出去。刚回过神来的掌柜再次受惊过度,“姑娘,银票不是这么用的……你,您要去钱庄兑银子来付账。”
这么麻烦?电视里不是这么演的啊!
行歌脑中冒出这么个想法,随即纠结了一下电视是什么,无果,放弃,然后将求助的目光投向身后的斐然殊。
“阿聂……”斐然殊有一瞬间的怔忡,这服饰,这模样,分明是折剑崖底那个姑娘,他曾经视为知己,后又惨遭背弃的那个姑娘。那个姑娘一意孤行,她说飞蛾扑火旦夕温暖……
“怎么了?你也没有银子吗?”行歌在他眼前挥了挥手。
斐然殊神思归位,深深望了她一眼,而后道:“银钱素来由承影保管。”
“那阿斐,你帮我去兑点银子来吧。”行歌将公孙异的五百两银票给了斐然殊。
斐然殊见她打发得如此自然,竟有微微的笑意。
斐然殊拿着银票出了成衣铺子,却没有去钱庄,他的目光定格在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男子身上。眉宇柔弱,富贵非凡,龙门中人,智商不高。前两点看外表便知,第三点凭直觉,第四点凭他正在被人盗窃而不自知可得。斐然殊屈指一弹,一粒石子正中小贼的手。
小贼哇哇乱叫起来,那男子才醒悟过来自己险些让人扒了。
斐然殊哂然一笑,转身离开,却听身后那男子喊道:“大侠请留步!”
斐然殊想装作不闻,却不料那男子羸弱的外表下竟有一身不错的轻身功夫。他跑到他跟前,咧开一张嘴热情地笑道:“方才太多谢大侠出手相助了!在下龙霸天,未请教大侠高姓大名?”
斐然殊不着痕迹地又打量了他一遍,实在很想笑。龙霸天,好名字。
“大侠大侠你怎么不说话?大侠大侠你叫什么?”龙霸天一张嘴就没停过。
斐然殊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你我萍水相逢,就此别过吧。”
“这怎么行?我爹从小就教我受人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他如果知道我今天就这样放大侠走一定会打我的!大侠大侠,你让我报答你吧!”龙霸天虽然有一个威武的名字,长相却一点都不威武,圆圆的娃娃脸,水汪汪的大眼睛,撒起娇来一点都不会让人觉得不舒服。
虽然不会不舒服,但也不会舒服就是了。
斐然殊扯出被他拉住的袖子,摊开手掌,道:“那,你给我十两银子吧。”
龙霸天愣住。
斐然殊见他没反应,又往前伸了伸手,道:“快。”
“哦,哦。”龙霸天回过神来,连忙掏出钱袋,摸出十两银子,呆呆地递给斐然殊。
斐然殊接过银子就折回了成衣铺,将银子给了掌柜,将银票还给了行歌,顺手提起她的包袱,道:“走吧。”
“你没有去换?银子哪里来的?”行歌边走边问。
“路人给的。”斐然殊道。
行歌觉得自己的智商被斐然殊侮辱了。
这时龙霸天不知从何处冒了出来,凑到斐然殊跟前打开钱袋,“大侠你还要钱吗?我还有!”
行歌觉得自己的智商被这个江湖扇了一巴掌,痛。
斐然殊眼神一沉,格开龙霸天的手,面上云淡风轻道:“不需要了。在下还有要事在身,告辞。”说完挟着行歌,踏着天下第一庄独有的凌云步,掀起一阵云烟,飒然离去。
龙霸天望着两人消失的身影,脸上笑容益发热烈。他那样的面相,若是常带笑,便极容易让人觉得他有一颗赤子之心,偏偏他又是这世上最不可能也最不能有赤子之心的人。
他玩味着斐然殊离去时陡变的神情,啧了一声,被识穿了啊,察觉不到自己被人偷的人怎么可能察觉得到是谁帮了自己?想到斐然殊此刻必定万分后悔自己为何手贱相助,龙霸天心里便舒坦极了。
还有那个行歌仙姑,倒与游子仙说的,有些不同。
思索片刻,龙霸天抬了抬手,招来两个暗处的护卫,吩咐道:“备轿,上凌云峰。”

  ☆、带我装逼带我飞

  斐然殊与行歌同置办上山必需物品的承影会合后,踏上了回庄之路。
“贫道久居深山,果然跟不上潮流了。”行歌一路长吁短叹。
“行歌何出此言?”斐然殊不知不觉已习惯了她的奇异语言。
行歌指了指他,又指了指自己,两人俱是披了一身深色斗篷连帽带口罩的,裹了个严严实实,只露出一对招子 。她叹道:“我以为承影置办的必需物品是干粮或者爬山用的竹杖之类,万万没想到,竟是这个。阿斐啊阿斐,贫道能问问,咱们这是扮鬼还是做贼吗?”
不知不觉,行歌这“阿斐”也叫得越发顺口了。行歌认为,这主要是因为她脸皮厚。
斐然殊也叹了一口气,“行歌你不知,山上风大。”
行歌道:“所以?”
斐然殊语重心长,“刮着脸疼。”
……他说得好有道理,行歌竟无法反驳。
不对,“那为何承影不用这个?”
斐然殊瞥了前方鼓着脸不知跟谁赌气的承影一眼,道:“他脸糙。”
承影背影一僵,一个失控抖手,劈了一排树枝。
行歌吓了一跳,忍不住也看了承影一眼,默默往斐然殊方向又挪近了两步,道:“是了,承影是糙人有糙福,咱俩这般花容月貌的是要爱惜点儿。阿斐,你想得真周到,给你三十二个赞。”
“何谓三十二个赞?”
“什么?我说了这个吗?”
斐然殊发现了,当她说出自己也解释不了的奇怪语言时,便会这般生硬地翻转头将说过的话生吞回去。一脸天真无伪,若非他早对她有所认识,定要以为她暗藏城府,故弄玄虚。
他也无意深究,便说起正经事,“行歌,眼下有一桩事,需要你来决断。”
行歌看不见他神色,只从他语气中听出事情的严肃,面罩下的脸不由也严肃起来,她端着眼神,凛然道:“如果要问我晚饭吃什么,我只想说,红烧蹄髈酱鸭子小鸡蘑菇烤茄子,实在肉不够,就拿酒来凑。”
前方又有一排树枝应声坠落。
“承影啊,你再这么把持不住,凌云峰要秃了的呀。”行歌幽幽道。
“秃了,眠眠会不高兴的。”斐然殊悠悠道。
秦眠眠是天下第一庄的总管事,亦是与斐然殊一起长大的义妹。此女精打细算持家有道,偌大的凌云峰,偌大的天下第一庄,全靠她养活。凌云峰上一草一木皆她管辖,若是她知道承影如此作为……后果不堪设想。
“……属下在开路。”承影的声音很克制。
斐然殊的视线又回到行歌身上,继续先前的话题:“眼下情况如此,依斐某与承影的脚程,不到半个时辰就能到峰顶天下第一庄,而依行歌的脚程,明夜方能到。你想怎么上山呢?”
“依我的脚程我懂,依你的脚程,我怎么走?”行歌不懂。
“这个简单,斐某吃点亏,背着你上山。”斐然殊道。
“怎么说话的。贫道如花似玉,这怎么能是你吃亏。”行歌不乐意了。
斐然殊不说话,只是默默拉下面罩,露出那张足以倾倒半片江湖的清朗玉面。
……他长得好有道理,行歌竟无言以对。
真正的勇士,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敢于正视颜值的落差。行歌很快收拾好心情,以一个十分果决且奔放的姿势跳上了斐然殊的背,臂指前方眼神坚毅道:“大神,带我飞。”
在斐然殊坚实的背上,行歌很快发现了两件事。
山上的风真的很大,尤其是当你也在飞的时候。
斗篷真的很必要,尤其当你的五官被吹得风中凌乱时,有面罩挡着总不会吓到花花草草。
还有第三件事。
如果不是风吹得无法睁眼,她真的好想看看没戴面罩的承影的脸啊。
真的好想。一眼也好。就一眼。
也许是这种执念感动了上天,行歌感觉身边的风速明显降了下来。等风速降到她可以承受的程度时,她发现斐然殊的脚步也缓缓停了下来。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异样的气息。但她无暇顾及这种异样,抓紧时间睁开眼,去瞧承影。
行歌很难形容她那一刻看到了什么。
那是大自然的力量。
那是造物的奇迹。
那是一种盘古开天辟地女娲补天造人时绝想不到会出现在人类脸上的神秘景象。
很显然,有幸看到这一奇景的不只有她,也不只有斐然殊。还有不知何时从天而降的一群蒙面黑衣人。从他们一瞬呆滞的眼神,不难看出承影的脸,给他们弱小的心灵带来的震撼。
承影到底是个高手,在片刻的失控后竟用内力强行克制大自然的力量,使面部恢复正常。
他并未忽略那群蒙面人先前的表情,心中的恼恨化为招式武功。剑飞似舞,飒飒流光,本应是极美的,但若带了十二分的杀气,即便是以一敌十的情况,也不由得令人担心剑指之人的生命安全了。
行歌扶着斐然殊的肩膀,颤抖着声音道:“阿斐,上天有好生之德,但我好想笑。”
斐然殊凤眸微眯,觑了一眼蒙面人的武功路数,道:“紫金教,近年来改头换面混迹道门,实则乃二十八年前犯下无数掳劫妇女大案引起武林公愤后神秘消失的天人教化身。”
蒙面人听到斐然殊随口道出他们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江湖秘辛,俱是悚然。
行歌脑中承影的脸挥之不去,只从斐然殊话中听出四个字:死不足惜。
于是不再压抑,大笑出声。
承影闻笑登时气红了眼,暴吼一声,剑招愈厉。只见他左腾右挪,几下游走,将所有蒙面人引至一处,凌空跃起,长剑画了个圈倒刺而下,触地而返,所有动作都在一瞬间完成,承影弹剑入鞘,负于背后。身后,十数个蒙面人猝然倒下,天地之间爆出一声迟来的长鸣。
斐然殊已提前捂住行歌双耳。
斐然殊笑道:“一剑九州干戈鸣,双生寒光掠浮影。承影,你的剑,越发锋芒毕露了。”
承影被笑得发毛,“庄主,你这么笑,我会觉得你说的剑不是我理解的剑。”
斐然殊道:“怎么会呢。剑与贱,这么冷的笑话,本庄主都笑不出来,又怎么会说呢。噗嗤。”
你刚刚噗嗤了吧!明明说笑不出来还是噗嗤了出来啊庄主!庄主你这根本就是无心掩饰了啊!承影内伤呕血,却无法对斐然殊生气,只好又恶狠狠地瞪了被捂住耳朵满眼无辜的行歌。
都是这个女人,庄主是少庄主的时候还是个风华高雅的有为少年,现在只有在外人面前还装一装,在熟悉的人面前根本已经不管风雅了啊!整个人切开都是黑的!
肯定是因为五年前认识了这女人!
“属下继续开路了。”承影青着脸,闷头前行。
林中长鸣戛然而止,斐然殊松开手。行歌揉了揉有些发红的耳朵,发怔地看着在她身前微微蹲下身子的斐然殊,呆了半晌,直到斐然殊回首询问,她才手忙脚乱地俯了上去。
身后反常的安静,斐然殊只道方才的打斗到底吓到了她,并不在意。
只有行歌自己知道,她是被自己吓到了。
方才斐然殊捂着她的耳朵时,她脑中竟浮过几个清晰至极的画面,不同于以前发病时怎么也记不住的画面。这一次,她看得极清楚,一个男子在舞剑杀敌,一个男子倒在她怀中。
那个舞剑的男子使出与承影一样的剑招解决了敌人,随后她耳边炸开一阵铿然长鸣,怀中男子虚弱地抬手捂住她双耳,那张惨白的脸,分明是斐然殊。而杀敌的那人也朝她奔来,嘴里喊着:“庄主,云姐。”跑得近些,渐渐看清,那是一张对于失去记忆的她来说却不陌生的脸。
承影的脸。
行歌以前并不把失去记忆当做一回事,反正记不清,前尘往事尽可付之一炬,权当再世为人了。就算下山有可能遇到以前认识她的人,也权当前世因缘,对她有利的,姑且利用,对她有害的,擦肩而过,咬死不认。
她从没想过自己能有一天这样清晰地看到过去。
而且是看到残章,无法触发其他记忆的残章。
行歌觉得烦,烦透了。要么全不记得,要么全部记起,这样不上不下的,显得她更有病了。最烦的是,记忆中,两男一女,这不是逼她脑补吗?红颜祸水引发江湖大乱,我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一场乱斗过后,幸存者只剩下承影与斐然殊,必定还有一场决斗要进行,两虎相斗,究竟天下第一美人花落谁家?且听下回分解……
脑补至此,行歌突然满怀同情地望着承影的背影。原本以为他对斐然殊有不容于世的感情才憎恨她,想来应该是碍于主仆尊卑,拱手让爱,然后心理扭曲对她因爱生恨了。
唉,看来无论是在天庭当上仙还是在人间历劫,她都是个罪孽的小人儿啊。
前方被注视着的承影,背上突然蹿起一阵恶寒,忍不住打了个寒噤。
与此同时,行歌也被自己冷到了。
呸呸呸呸,一定只是长得像而已!在看过“造物的奇迹”后,她实在无法接受自己跟承影会有什么超越普通关系的瓜葛!镇魂珠为证,她可是天上谪仙人,这些凡尘俗子,对她而言都是一粒土一颗沙,不值一提,不值一提,充其量是修行途中的劫罢了。她可是要干大事的人儿。
行歌收回视线,定了定惊魂,开始皱眉思索,她方才好像遗漏了一个重要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