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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她说明来意,中年男子已知,抬眉瞟一眼,冲着银子的面子忍着笑,“有些日子不见,小山姑娘的画功长进不少,至少看得出画得是个人了。”
节南反而笑了出来,当仁不让,“谢林先生夸奖,这人您一定认识,大名鼎鼎燕子姑娘。她家妈妈要印她的画像,秦师傅不肯去,小山只好硬着头皮充数。麻烦您给添几笔,价钱好说。”
“燕姑娘啊——”美人无相,只有面廓衣廓,各种轮廓的勾笔,线条潦草又粗细不匀,但别说,布局和体例却拿捏得相当好,一看就是美人起舞图。
只是这样一幅图,是拿不出手的。
林先生是县学的先生,平时爱画几笔,与桑家素无往来,对桑节南也就无怨,对她作弊更无心管闲事,“不难,照老价钱给罢。”
节南忙谢过,又主动揽活做,“我帮您磨墨。”说着就走到格物架后,却不小心瞥见卧榻上侧躺一人。
那人背朝着她,整个脑袋套在大耳帽里,身裹一件毛毡白袍,脚上还穿着牛皮靴,身形一动也不动。
“您有客人?”节南端着砚台回到桌前,奇道。
林先生呵呵一笑,“一位小友途经凤来,在我家借住几日。”
节南这回住了一年,认识林先生更久,从不曾见过他有什么友人来访,不过他既然这么说,她也不再好奇,只是磨了墨,看林先生一笔一笔将她的画绘出细致。
同样用了半个时辰,她便是满头大汗,也只能完成轮廓,而林先生手下已出现一幅颇具韵味的人物图。但她并无任何惭愧或羡慕之色,淡然付过报酬,将画纸收进竹筒中。
“小山哪,我看你脸色实在不太好,要不要喝杯茶再走?”林先生说着,已开始动手沏茶,“让大夫瞧过没有?”
节南不好推拒这般真诚善意,捧过茶杯,垂目静答,“瞧过了,正吃着药,不碍事。倒是林先生您,听闻因病闭馆了好几日,小山还怕今夜请不了你帮忙呢。”

第9引 虎穴狼窝

林先生的视线往卧榻那边拐了拐,声音刻意扬起两分,“病是假,招待游山玩水的朋友是真。正好,小山,你来说说,大王岭上是否有风景可瞧?我说没有,偏有人不信,非让我带着上山观雪,任我磨破嘴皮子也无用。”
大王岭上观雪景?节南但笑,“雪景确实可观,只是不下雪又如何观雪?”
林先生一拍案,“没错!今年雪影子尚不见,上了山只能观虎观狼,老弟啊老弟,你还是去府城看雪吧。”
“虎狼之景,比雪景更稀罕些。林兄,我们找个黄道吉日就出发,可好?”烛影摇曳,人影不晃,语气张狂。
咦,敢情那人醒着?节南看过去一眼,又收了回来,将手中热茶饮尽,“林先生,多谢您的热茶,小山身上已暖,这就告辞罢。”
虎狼之景更稀罕么?自大乎?蠢大乎?
林先生客气着把节南送出屋门,随即关紧,对那假寐之人又恼又忧,“你这人真不知天高地厚,我说的你不信,别人说的你也不信,到底要如何,方能打消你的主意?大王岭山贼成患,上千号的人,别人只知其一,我却知其二。告诉你件事,你道凤来县老爷为何迟迟不到任?不是朝廷不派官,而是过山丢了命。”
那人仍背卧,“五年前的旧闻,有何新鲜意?林老兄也不必说政事,那些实在无趣得很。何谓以天下之忧而忧?终归不过一群高高在上的人之忧,取了个冠冕堂皇的说法罢了。”
林先生嗔目结舌,“可你…你既知此事,为何还要…”
“我若不走大王岭,如何脱得了身?”那人居然长长叹了口气,“无论如何,请林老兄帮我这个忙。倘若这般走法都逃不掉,我便认命,乖乖家去了。”
过了一会儿,林家小院的门打开,刚从里面走出一人,四周就围来七八人,皆谨首小心。那人闲庭信步,那些人却如临大敌一般,不敢过近,也不能过远,前后左右拥护着而去。
夜色虽浓似墨,气死风灯的芒光微弱,但立在屋顶青瓦上,节南自高而下俯视,观得一清二楚,挑了挑秀气的细剑眉,轻悄无声踩着瓦片,一路跟他们至刘府前,眼望着人进门,这才返身落地,往桑家大宅的方向,走得其慢无比。
她回到家,一推房门,就看到柒小柒胖乎乎的身躯填满整张床,正打轻鼾。
节南走过去,毫无良心得拍打那张圆滚滚的脸蛋,待柒小柒一睁眼就问,“商师爷怎么说?”
柒小柒揉着眼骂,“挫小山,臭小山,等我睡醒你会死啊。”
“你先死。”节南往另一张床上一躺,翘起二郎腿,“说。”
“能想到把税钱藏在参加年会的队伍里过大王岭,说服了勾栏大院的老舍头和镖局张,商师爷原来还有点像样的主意…”柒小柒突然翻过身来,不管床架子嘎吱乱响,“不对,又是你在背后搞鬼吧?”
节南不答,闭眼想睡了。
柒小柒却有好多疑问,“我怎么想不明白你要做什么呢?”
“你笨啊。”节南回一句。
“对,你聪明,师父也聪明,你俩什么事都不告诉我,只要我听你们话。可是,师父那么聪明,死得那么嘎嘣脆。你也小心。我想不明白,有人想得明白,越是聪明的人,死得越快。”发出嗤声,柒小柒轰隆背过身去。
寒凉冰夜,凝不住心中那片脆裂记忆。
“小柒——”幽幽微沙的叹息。
“干嘛?”闷在被窝里的回应。
“我绝不会死在你前头的。”再一回,允诺。
上一回,还是在师父咽气前。
“…”被窝里的大山耸动,“那你就要坏要狠,要非常歹毒。这样软趴趴被人告被人坑,半死不活的样子,我看你会短命。”
“嗯,我会非常坏非常狠非常歹毒,保准对你也一视同仁。”她的亲人所剩无几了啊,必须活千年,才能护得住,“你这几日可以去赌坊了,往各张耳朵里扇扇风,说万贯税钱要从官道过,能者得之。”
被子一掀,大山起,柒小柒睁圆眼,“然后呢?”
“然后,总有一个山头的贼动心,到时税钱抢空,人命死伤,知府大人怒火中烧,新仇旧恨一起算。如今境线暂时安定,可以抽调大批兵力来围剿大王岭,将此地匪患清除一净。到时,我们便能离开这里去都安,春暖花开之时,必定能赶到。”
都安,是南颂的都城。
“知府大人?”柒小柒发出一声嘲笑,“随你编派胡扯,我只知道,要是开春你还不走,我就打昏你。赤朱毒,可不是闹着玩的。”
青白脸色,淤浮眼,不是病,而是毒,暂时靠药吊着。
“我心里有数。”但赤朱毒是可以解也可以拖的,节南并不怕,“对了,你在城里四处走,可知春金楼的燕子姑娘是否让人赎了身?”
两人分工合作,一个赚家用,一个扮吃货。
“没有的事,不过那姑娘让都城洛水园重金买下,算是飞离了鸡窝窝,要冲凤凰枝啦。”柒小柒仰天躺着,神情已安。
“师叔曾待过的那个洛水园?”节南了然,“难怪那姑娘得意,师叔信上说洛水园是官营的歌舞馆,上可入宫廷,下可入贵家,只要用心,一生富贵亦不难。”
“师叔不就是这么攀上一个好夫君的么?”柒小柒嘟嘟嘴,“我俩真得小心,怕她把你我也往洛水园一送——”
节南睡意眷浓时嘴不把门,笑到猛咳,“尤其你那出美人压,谁也扛不住,别说屈屈一个妾位,正妻都信手拈来。先说好,本姑娘可不要喊半截入土的老头姐夫,非俊郎才子的姐夫不可。”
柒小柒也哈笑,“那是。压我,还是被我压,生死之间只能选一样。其实,我最佩服你两个姐姐了,想找好看郎君,本县没有,就到外头抢来。这种事,若男方真不情愿,谁能强迫得了,还住一起那么久?外人懂个屁,就知道张嘴乱喷粪。”

第10引 有风南来

节南把脸埋进被子里,滚笑出泪。
小柒不知,她有两个姐姐,姐夫却不止两个。逃了的,姐姐们不再稀罕去追回;不逃的,当真有了好好过日子的心,可惜却是给桑家陪葬的悲命。
第二日一早,柒小柒弄好早饭,“我想了整晚,都说大王岭前地狱门,这三百里大山虽是南颂土地,成翔府却几乎无实治权,人和货有去无回,老舍头为何还组了队去参加年会?不怕死么?”
节南早想过这事,“大王岭珍林异木何其多,方圆数百里天生天长着南方罕见的药材香料,不怕死想发财的人总归有。再说那千把贼人各自划分山头,平时还算安守现状,互不干扰。各寨拿着那么大的地盘,也撒不了那么大的网,运气好就能安然来去。至于一群杂戏献舞的艺倌儿,去时双手空空,谁会图他们的钱袋子?”
“小钱那伙贼也看不上,不如让他们来回方便,有空还能进城看个戏耍个乐,不然这么个小城县,真一点玩地儿也没了。”柒小柒突然通觉。
节南却叹,凤来县的百姓就不曾想过桑家的好处。
当年她爹桑大天领两儿子,养着县兵上千,个个勇猛彪悍,山贼怕得要死,山路畅通,南北货通,乡村都富裕,。但等桑家这个阎罗没了,山贼那群小鬼嚣张,凤来也穷了,鸟都不愿飞过。
再看如今,富人开始吃老本,穷人尚不知灾,成翔那边三不管,山贼抢村抢乡,进而抢城,再来大今蠢蠢欲动,这三百里肥地,将因战祸贫瘠。
不过,不曾想就不曾想吧,她来,只为尽女儿之责,查明全家人的真正死因,若有余力,报报仇而已。
送走了小柒,节南拎着包袱去工坊,日日生计日日做,自觉很是勤劳。
伍师傅看过那幅美人图,并不知她找人代笔,点头还道不算差,就赶忙去雕画了。
节南也无心真拜师学匠,见伍师傅不派她用场,就到陈掌柜那里讨活干,结果被分到一块抹布擦货柜。货柜有一半空着,南北杂货不齐,看着有今日没明日的那个意思。
陈掌柜一边拨算盘一边唉声叹气,已经不管伙计听去会如何,“再这么下去,我只能给东家送信求关门了。这年送来二十车货,竟被劫了十车。大王岭是一年比一年抢得黑,为了保本,只好涨了物价,但涨了这么些,谁还买得起?没能保本,东家就不肯再发货,眼看铺子空了,客人也不来了。”
节南按日算酬,不觉得如何,只道,“也不是咱们一家不好做,我一路过来瞧见都这样,咱们铺子里的东西还最齐全些。”
凤来县,街街吹西风,萧条何止今日。
陈掌柜刚想继续吐苦水,突然变出一张大笑脸,忙不迭跑向门口,“刘二公子,可有些日子不见您了,还以为您去了府城。”
刘云谦没瞧出擦角落的伙计是谁,对陈掌柜笑笑,但给后面的人让身,“楚风兄请。这家铺子是成翔府杨家的分铺,后面开着雕版坊,您要的松香,若这家没有上好的,别家就不必去了。”
节南心想,难得到前头来帮忙,一来就碰上晦气东西。但她也不自找晦气,闷声不吭低头擦她的货架。那个叫楚风的人也没说话,她只听刘云谦和陈掌柜你一言我一语,将柜上摆着的香全都说过了一遍。
然后,一道温煦的声音吹出满铺春风,“可有南山松香?”
楚风,南地之风,所以暖得沁人心脾?
节南一回头,乌青淤眼顿然发光,哦——哦——上好的桃花料啊。
也许是她姐姐们抢亲的名声太响亮,除了刘家借与桑节南的娃娃亲保住那哥俩,凤来县压根没有好看的男子,但凡和俊字沾边,绝对跑得远远的,再不敢回乡。虽然,已经过了五年,后遗症明显严重,连柒小柒这么没要求的,都说此地无艳遇。
但看这位南风般的男子,玉面明瞳,雅髻书巾,唇色若莲鼻若山,微笑谦谦相,而那身织着锦雁戏冬水的洁白雪袍,还有腰上系得那颗斗大明珠,与他头上那根白玉簪相映,富贵逼人又脱了俗气,且君子轻步,令简室生辉,令别人发灰。
因为瞧得顺心舒服,当陈掌柜说没有南山松香时,节南很不“节南”地说,“有。”
节南,本曰嵯峨终南山,那种比大王岭更巍峨更气派的擎天山头。所以,小名小山,那也不是普通的小小山。
南风般的美男子只对节南一笑而过。
那在节南看来,恰到好处,恰如其分,是一位君子与窈窕淑女的初会,一点没有太浅或浮夸的表现。
但刘家二公子修养差得远,咋咋呼呼道,“怎么又是你?”
节南回美男子也是淡淡浅笑,目光停到刘云谦脸上,笑意就敛净,也不理会他,只对陈掌柜道,“工坊上回进了南山松香,前两****看到还有不少。”
生意不好做,能做就要做,陈掌柜来不及去想刘二公子和自家伙计有啥关系,忙让节南端茶待客,自己跑到后面找松香去了。
节南上完茶也不走,抱着茶盘,立在名唤楚风的男子身侧,好整以暇——赏美。
不知楚风没留意,还是留意了也装没留意,端杯慢饮,又与刘云谦说话,语气十分自在,“大王岭那么多传言,刘二公子生于斯长于斯,不知如何看?是否当真阎王殿地狱门,有来无回?”
“…咳咳!”正瞪节南的刘云谦清清嗓子,终于一心招待贵客,“大王岭纵长横深,几伙贪财怕死的山贼其实就跟耗子差不多,不足为惧。只要楚风兄一句话,有我刘家护送,必可平安抵达府城。”
楚风公子再饮小口,“那地狱门之名从何得来?”
刘云谦答得倒巧妙,“恃强凌弱,欺善怕恶,由此得来。然,我刘氏本家乃百年,又不通商经货,从来只走仕途或为师为学,无暴富无巨财,山贼无可贪无可抢。”

第11引 安阳王氏

楚风公子点点头,“不怀财,心坦荡,则无惧死。如此说来,大王岭上并无穷凶极恶之徒,不过为财而已。”
“正是。原本也只道财去人平安,可后来以讹传讹,才冒出阎王殿地狱门这一说法来,十分夸大其辞。但凡知道些局势的,便可明白,如今哪里还有好走的路,尤其凤来县地处边境,不管是直走大王岭下的官道,还是绕越崇山峻岭,皆可能遭遇凶险,但至少官道便捷些。”
楚风淡道一声不错,就放下茶杯,走到另一边去看货架上的东西。
刘云谦这才找到机会,压低了声,嗤笑目光不离楚风的节南,“别瞧了,瞧到眼珠子掉出来,哈拉子掉出来,你也沾不到他的衣角。”
桑家俩大姐喜欢俏郎君,全县皆知,敢情桑家老幺也一副德行。他越想,越替自家兄长不值,本来对她回来后遭遇的那些闹剧还有一点点同情,经过昨夜今日,完全烟消云散。
节南定定看着美男,目光不带拐刘云谦一眼,“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你高洁,那我等看你娶个丑妇回家。”眼睛长在她身上,她看谁,关他鸟事,不过——“我没有杂念,你却满脑子杂念。说什么你刘家无暴富无巨财,山贼无可贪无可抢?真是满嘴喷粪。”
凤来刘家虽只是小小一个旁支,南方本家却出官宦名臣,什么时候都能靠本家罩着。当年,桑大天也不尽看中刘家长兄的皮相,重中之重就在于那只罩子。
刘云谦急忙往楚风那边看,见他没在意这边,松口气,但轻斥节南,“你嘴巴才要放放干净。”
桑六娘小时候是这样子的么?软白软白的面团女娃娃,漂亮乖巧甜甜嘴,可以让他不介意她那粗暴的老爹和兄长,和她一块儿玩。
“我嘴巴不干净,好歹没想着把人往阎王殿里带。刘云谦,你家该不会和大王岭的山贼沆瀣一气吧?大王岭下麻雀没几只,油水越来越难捞,怕山贼最终打你家银库的主意,你骗人送孝敬去。”大王岭,没有那么恐怖,也绝没有刘云谦说得那么轻松,情势盘根错节,十分复杂,否则她不会还在这里晃荡。
刘云谦哑口半天,又好气又好笑,“你若知那位公子的来历,就不敢说得如此轻易。行了,过大王岭也罢,不过大王岭也罢,跟你有何干系?你落叶归了根的本县人,大王岭便是有上万的山贼,也担心不着。”
落叶归了根?节南挑眉,不知他从何得出此论,却向那边努努下巴,“那位是何来历?让你这般如忠犬,鞍前马后?”
“一门三相,安阳王氏…你!”这才对忠犬二字表现怒气。
节南微愕,“当今宰相崔珋所出的母系王氏?”
刘云谦把头抬得高高的,仿佛王家是他亲戚,“不错。让你看直了眼的那位,排行十二,是王平洲之嫡三子。你说,你是不是看也白看?”
节南却笑了,“天赐这双眼,不就是用来白看的么?你这么清高,那就戳瞎自己好了。”不过,说归说,她终究收回了目光,而且说收就收,并无真正眷恋。
王氏公子,确实是天上的云,夜空的星,但最亮的一颗已经陨落,这个姓氏自然再没有璀璨的光芒,值得她久望。
这时,十二公子走回来,两手空空,显然看不中别的货品,却招了守在外面的随从,耳语几句。
那随从去了一小会儿,站在铺子外往里问,“可有凤来县志的版书?”
刘云谦哈哈笑道,“凤来县地疏人稀,平时无大事,衙里只有三名小吏,哪有工夫记载县——”
“有的。”
节南沙沙的音色很平,但刘云谦想挖地洞。
他无法相信,“何人所载?”
节南从柜台下面取出一本薄薄的皮面书,谨奉到王楚风面前,“这是小山闲来整理的一些凤来志事,并附一幅大王岭地经,若十二公子不嫌弃,就送与你罢。”
王楚风略翻了翻,那双有些淡漠的远山眉聚成了川,只是也未多说,将那本县志交给随从,再等陈掌柜拿了松香出来,结账出去了。
刘云谦仍然很不服气地瞪着节南,“当谁稚子?随便什么人整理出来的东西就能叫县志?”
“我不是随便什么人,而是凤来县现役衙前,每月之中有半个月立衙门听命,多在文库里做事,按商师爷要求,编理出了这本县志,经师爷读阅确认,书底亦盖官印凭信。你不信,问陈掌柜就是。”这小子以前也这般啰里啰唆么?节南冷笑含讥。
“衙前?”刘云谦愕然,又看向一旁陈掌柜。
陈掌柜虽不明白这位公子为何为了本县志就跟缺根骨头咬的小狗似的,但点头,“的确,小山在衙门前立役,而凤来县志是商师爷命我们雕制成版的。就印了十来册,除了铺子里的留样,其余都由县衙保存在文库。”随即他又咧嘴乐,“我以为十来册都算多印了,想不到还真有人讨来看。刘二公子,您那位客人与常人不一般哪,就是那南山松香,也并非能从普通人嘴里说得出来的上品。”
刘云谦抿直了嘴,却非得意,几乎甩袖而走。
陈掌柜这点眼力界还是有的,奇怪地问节南,“你与刘二公子有过节?”
节南做了个懵懂无辜的表情,耸耸肩,接着擦柜子去。
陈掌柜歪脑袋想,自然是想不明白,正好又有客人来,就一股脑儿抛后,再不好奇这茬了。
这么混完半日的活儿,节南领过工钱,一身朴素到烟灰的着装,悠悠穿出南集。在一处很小的饭铺子里,数五文钱买了桶油菜饭,坐在角落抱着,也不用碗筷,直接拿木勺慢慢挖着吃。
桑家六娘,总以红色亮相,很冷,很傲,目中无人,跟桑大天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故而,这般混迹于贫人中的桑节南,再次成功得,被人无视了过去。

第12引 谎话废话

节南一边吃,还一边听铺里铺外的忙闹,饶有兴味。眼看一桶饭挖到底,她准备起身时,忽然察觉了饭铺中的变化。
鸦雀无声。
相较于日渐荒下去的南北佳货,绸缎铺子,珠宝铺子这些奢侈买卖,就在这片方圆地讨生活的人们,仍需平价量大的饭铺子,因此生意很旺。脚夫们,管事们,伙计们,货郎们,农人们,各色人等,有直接给钱的,也有以物易食的,双方谈妥即可。又因年关将近,多聊年货年庆这些事,节南听上去平乏,他们说得却起劲。
但这时,埋首饭桶的节南,耳里确实再听不到一点声音。
所以,她抬起了头,看到一人站在铺门内。润玉一般,明珠一般,那身白,似雪,却为简陋的铺子带来一阵温暖南风。
王氏十二子,楚风公子?
然而这一回,节南只看了他一眼,便又低头吃她最后几口饭去了。
对方虽是上好的桃花料,她亦是喜欢看俊郎的姑娘,却绝不至于自以为这朵桃花该是她的桃花。尽管这饭铺里就她一个姑娘,谁也不能说王十二郎就是找她来的,没准他找管事帮工呢,又没准他钦慕那位煮饭超香的大婶呢?
“这位姑娘。”楚风公子的声音却近在节南头顶。
节南没抬头,还差两口饭就刮干净了,抬头又低头,低头又抬头,脖子累得荒。再说谁又知道那位楚风公子是不是分不清女子的年龄,错把大婶喊成姑娘。
“伙计姑娘。”
节南两口并作一口吞下饭,因为嘴里塞太多,一下子咽着了,抬头时鼓起两只眼珠子,原本就淤青严重,苍白得不像活人,这会儿凸爆着眼,双手掐着喉咙,样子顿时化成了恶鬼。
王楚风有点惊到,倒退一步才觉此举不够君子,勉为其难停住,却看这鬼样子的姑娘突然伸出左手,直指旁桌那吊大茶壶。
他没动。
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但没有意愿去动。
节南只好自己动手,半踉跄冲到旁桌,想撞开那里正在用饭的人,一口气居然上不来了,整个人跪到地上。
所幸邻桌不是那么没人性,拎起大茶壶凑到她嘴边,接济这口救命水,让她好不容易缓了过来。
她对好人说声谢,然后眼睛恶狠狠地,反反复复地,刮过那位王家十二郎的脸皮,神情便冷了,从他身旁走过,头也不回出了饭铺子。
谁知,没一会儿,一辆马车驱近节南身旁,车帘一掀,还是王楚风。
“姑娘留步。”
更加高高在上了啊!节南瞥去一眼,双手收在羊皮筒里捏拳头,嘴角抽抽的模样却让她看起来跟恶霸差不离,“十二公子说话这么吞吞吐吐,大概噎死不少人了吧。请你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不然那点君子风度十分肤浅,只在两片嘴皮子上。”
王楚风几曾让人这般对待过,瞬间薄红了脸,愠恼之下,甩了窗帘,马车立时飙出去两丈,却立时又停了,在原地期期艾艾等着节南走上来。
连节南都好奇了,什么事,让名门子弟一而再再而三顾她?
但更高高高在上的是,这回王楚风压根不露面。
“请教小山姑娘,这本县志记载皆属实否?”
节南原本已踏过去的脚步,轻轻收了回来,就停在车窗外。
窗帘是厚棉布,全然看不见里面,只有一线缝隙,将那道声音压沉了,也压下了对方的贵公子傲气,多了些不羁和散漫。
“属实。”对于干脆的问法,节南的回应也干脆。
车里的声音笑得好不直接,“谎话。”
节南也笑,哼笑,“废话。”
里头传出的笑声忽冷,“姑娘说的是,某还真说得是废话,以为此地民风淳朴,人心诚厚。”
“哈哈,公子若真如此以为,请恕小山冒犯了这等品性高洁。”节南脚步不前不进,若非带了咳哑音,语气会更加刁钻,“那么小山也得给公子一句诚厚大实话。凤来县志五分真五分假,你想相信的,就是真,你不想相信的,就是假。”
车里半晌无声,似让这般刁钻气煞,但随后那道声音不紧不慢从帘缝中传出,“照姑娘的意思,某不愿相信二十页县志中十二页的大王岭故事,那些事就是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