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氏有些惊讶,回头看一眼,见他神色郑重,忙应了下来。
霍世瑜见那浅绿身影被扶着上了马车,车门关闭,她却始终未再回头看一眼。一直目送马车离去。这才对静候在身边的方俊道:“你再留下,顺道把这路坑给填平了,省得再有人路过误伤。”
方俊一怔,却也很快应了下来。霍世瑜这才翻身上马,领了余下侍卫一道往南城门飞驰而去,很快追上前头薛家的马车,纵身而过。
文氏坐在车里,善水正把头伏在母亲膝上。听到车外一阵如风马蹄声过,文氏摸了下善水的头发,自言自语道:“从前只远远见过这安阳王一两回,听人说他并不自傲身份,颇会礼贤下士。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受了他的帮,还马之时不好孤零零只牵了马回去,总要备份礼。只他这样的人物,寻常的也拿不出手,送什么倒有得想了……”
善水闭目不语,任文氏絮叨,也未搭话,心里只是沮丧。
今天出门前,真的该翻下黄历。先是遇到自家那哥哥做的一件闹心事,现在又差点摔断脖子。不止后脑勺还针扎样的疼,刚上车时还发现连手心膝盖都蹭破了皮渗着血丝。
血光之灾啊……她心里哀嚎一声。记得从小到大,她就稳稳当当,连走路也没摔过一跤。今天却忽然这样跌个大跟斗。莫非预示着自己往后有大变故?赶紧的,回去了洗个柚叶水的澡,驱驱霉气才放心。

第3章

洛京的格局,四四方方,端端正正。东西南北各三个门,统共十二门。正北是宫城与皇城。皇城的承天门外,依次分布中书省、六部、五寺、督察、翰林等等朝苑,附近星罗棋布着王侯府邸与朝臣家宅,下去东市西市,再过去,就是密密麻麻的这座皇城里的平民家宅。一般而言,越是权高位重者,宅邸自然越靠近皇城。
薛家世代书香满门清贵,家资比起小门百姓自然贵格许多,但与权焰熏天的豪门相比,却差了不止几个头。薛家就在城东春晖门一带的宁永街上。这一爿的宅邸,没王府候邸那样占地连绵煊赫逼人,多是带了个小园子的几进房宇,散住着像薛家这样不上不下位列中游的官家。
张家的马车一开始在前,并未觉察后面出的情况,直到入了正南的明德门进城,驱车到了宁永街口,张夫人要与文氏告别停下马车时,才晓得了这事情。一阵问察过后,急急忙忙要往自家去,说让丈夫来给看下。
张青是太医院首官,医道高深。文氏忙道谢。
善水方才这一摔,确实不算轻。后脑血口虽早凝固了,脑壳到现在却还有些疼,至于手肘膝处擦破,那就是毛毛雨了。被搀着回到自己屋子,连已脏污的外出衣裳也没换下便令躺下。小时哺她的乳母林氏与另个贴身服侍的丫头雨晴见了也吓得不轻,忙打来温水,文氏亲自绞了帕子,卷起她衣袖裙摆,见原本吹弹得破的雪样娇嫩肌肤上斜斜擦痕数片,渗出的血丝里还混着细泥沙,端的是触目惊心。心疼得自责不已,小心替她擦去血污。
张家与薛家住得不远。善水安顿好后没片刻,张夫人便携正休沐在家的丈夫张青到了。因张青是太医,又是长辈,两家也熟,诊看时便不用拉那什么劳什子的屏障。腿上臂膀自然没看,望了眼擦破的手心,心中便有数。只细细查看她磕破的后脑,所幸不过指甲盖大。留了药膏与一匣子紫金安神丸,说药丸能驱这摔伤后的头风疼痛,叫卧榻安养数日,应该就会无事了。文氏连声道谢,送走他夫妇二人。回来自然又是一番忙碌。
善水擦了药,吃了丸,也换了身干净的素罗软袍躺下,文氏又再三叮嘱白筠雨晴小心伺候,这才与林氏等离去。
薛英傍晚时才赶在父亲前回了家。听说善水摔下马车,唬了一跳,忙赶到了她住的院探看。
大约由于前辈子年纪轻轻殚精竭虑过劳死的惨痛教训,善水活这一辈子,给自己定的目标就是清静加无为,当个彻彻底底的薛笠女儿。凡是出挑出格的事,一概坚决不做。除了用心练习女红、向母亲文氏学做一个合乎规矩的大家闺秀和掌日后中馈这两件事,那些抚弦绘画作诗赋曲之类的才艺方面,从没刻意想要如何,过得去就行。当然她更有自知之明,就以她那点艺术细胞,身边就算有薛父这样的良师,再蹦跶十辈子也不可能拔尖,所以还是趁早省省力气为好。本来一路顺风顺水,她现在就只等着嫁给张若松这个完全符合她心意的青年了。但是今天,薛英这样的莽撞举动,已经触及了她的底线。一个不好就要毁损她的闺誉、打乱她的计划,甚至妨碍她的下半辈子。自然不能听之任之。所以一听说他来看自己,顾不得头还有些痛,起身整好了衣服坐等。
因是亲兄妹,二人自小也亲近,自然没那么多避讳。薛英听到白筠来请,忙跟着入了她屋子。屏退了人,见她端坐在桌案旁沉着脸,赶忙从怀里掏出一串新买的八宝琉璃珠,递到她面前笑嘻嘻道:“妹妹瞧瞧,好不好看?哥哥刚特意从老瑞麟给你买的。掌柜的说是最新到的海货,新鲜的紧。”
老瑞麟是京中最有名的珠宝铺,无人不知。善水看都不看一眼,只是打量起站自己面前的薛英。
薛英相貌堂堂,五官俊秀,颇得薛笠的轮廓。只可惜没遗传来半点探花父亲的儒雅隽疏,眉宇显得略有局促。
“我脸上长花了?”
薛英被她看得不安,摸了下脸。
善水收了目光,哼一声道:“我往后可再不敢再随随便便接哥哥你的东西。谁知道到底是你从哪只手里接来的?”
薛英也晓得自己今天这举动得罪了妹妹,为讨好她,这才特意去买了东西才回家。现在见她丝毫不领情,叫屈道:“我的亲妹子哟,哥哥我今天确实是混了些。可这手串真是我自个儿买的。还费了大半个月的例钱。我要有一句谎,叫我遭五雷轰顶。”
善水见他神情不似有假,料想也不至于再大胆到还敢私下替人授受。却也没接过。只脸色稍缓了些,道:“哥哥,你的心思不在学业,整日与那些人厮混,我做妹妹的不好多说什么。你是快要成家的人了,斤两自己应该掂得清。只你不该把主意动到我的头上。今日这样的事,若传了出去,我大不了被人背后说道,也没什么。只往后别人怎么看我家?你让爹怎么去面他的同僚?”
薛英也是有些后悔自己今日的孟浪。被小他两岁的妹妹这样说,脸涨得通红,一时竟反驳不出来。心里却又不甘心。愣了片刻,终于咬牙道:“是,我晓得我让你失望。咱爹是当世大儒,连皇上都敬他三分。我是爹的儿子,我若金榜题名,人人觉得那是应该。我若屡考不中,那就是天大的笑话。可是我到底如何?妹妹你比别人更清楚。我若是有爹那样的才情,不不,别说爹那样,我就算像妹妹你一样能读书,我也不至于会动这样的念头。我不晓得薛家怎么会生出我这样一个儿子。我的学业自小就不好。我再怎么用心,爹夸你从来也比夸我多。再小半年就是大比。我跟你说实话,我是半点把握也没。就算我侥幸能中,明年春闱再中,我的前途是什么?看看咱爹,你就知道了。我最多也不过是当个末品的小官。就跟王翰林的儿子一样。他倒是早中了,可他现在干什么?大理寺一个九品的司务!没有父荫,没有裙带,他往后就这样熬,从司务熬到评事,再到寺副,熬到头发白了都未必能摸到寺丞的边,更遑论什么大理寺卿,那简直就是做梦!”
薛英越说越激动,声音也大了,“妹妹我跟你说,我不想一辈子就这样定了!我知道你瞧不起我四处结交。你当我喜欢跟着那堆眼睛长在头顶上的高门公子哥儿身后跑?我是没办法。读书没出路,我总要替自己另寻个出路!我是不该把主意动到你身上。但我绝不会做完全没谱的事!京中贵公子那么多,我为什么单单只把他引到你跟前?就是因为我对他有把握!他对你一见倾心,人也不算荒唐,家世又摆在那里。他只要开口,成事就是八-九不离十了。妹妹你得个好夫婿,我也能摸到另条道。这有什么不好?”
善水现在觉得自己必须要重新解读她的这个哥哥了。原来一直以为他是个没心没肺的马大哈,盲目追赶时髦的非主流小青年。万万没想到他竟也会有这样的九转十八弯心肠。
其实按她从前的经历和经验,她完全可以理解自己这个哥哥的龌龊心思。离君子自然十万八千里,但这种实用主义精神,她并不陌生。
问题是那个钟颐就算好得飞上了天,跟她也不是一条道的。想象一下,嫁入太师府,日后容忍丈夫的大小妾室通房们,这是一门主妇必修课,她可以视若无睹。但有个疑似大奸臣差点连皇帝风头都要盖日后怎么着还不知道的公爹,有个住在懿德宫母仪天下但听说不怎么得她男人欢心所以性子阴郁的皇后大姑子,最要命的是,这钟家一路烧高香是没问题,她什么都能忍,这万一哪天要是倒台了,她倒霉也就一个人,薛英更是自己贴上去的活该,但顺着她还能牵连到生了她的温柔娘和她这辈子必定最爱的英俊大叔才子爹……这是万万是不行的!
“胡说!”她立刻再次沉下脸,“哥哥你越说越疯话!这次就算了。你要再敢拿我打什么主意,我就去告诉爹!”
薛英刚才一时激动在妹妹面前露了底儿,话说完了就后悔。现在见她又沉下脸,还搬出了爹,急忙点头应道:“是,是。是我混!再没往后了!妹妹你放心。”把那手串送到她面前,笑道,“这真是哥哥自己买的。就当是赔罪。别恼了。”
薛英这话倒是真的。他已经知道了钟颐的心意,也知道他很快就要去求皇后。往后自然不用再费什么心思搭桥牵线了。
善水哪里想得到钟颐是个行动派。见薛英说得诚恳,以为真过去了。毕竟是从小疼爱自己的亲哥哥,便接了过来戴上,对着日影晃了下,透明琉璃珠在雪白皓腕上穿射日光,斑斓夺目。
“值,值我半个月的月钱!戴在妹妹你的腕子上,就是好看!”
薛英满嘴抹蜜奉承不停,善水也觉得不错,笑着道了声谢,兄妹言归于好。
当晚薛笠知道女儿今天竟从马车上跌跤,连后脑勺都破了个洞,心疼得要命,连饭都少吃了一碗,把薛大叫来痛批了一顿。晚间见她精神还好,这才稍稍放心。
善水休了两日,便觉神清气爽,手脚擦破的地方也结了疤痕。趁跟前没人时,偷偷用力晃几下头,没觉晕疼。想必没什么脑震荡之类的后遗症留下,终于彻底松了口气。这天正好是薛笠休沐在家,陪他在书房磨了一个上午,一道研究金石篆刻。他最近刚迷上这个。午饭用过之后,文氏照例午歇,善水陪父亲又去书房,坐了片刻,却也犯了春困,眼皮子沉下来。薛笠心疼女儿,便叫她去歇。反正她这辈子最不缺的,大概就是大把时间了,只管挥霍就是。听了父亲的话,打个哈欠正要起身回屋,下人过来,一脸兴奋,受宠若惊道:“老爷,安阳王殿下来了,这是拜帖,人就在门外等着呢!”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 天天小飞龙、yiyi不舍88、琥珀投雷。谢谢 凡想 扔手榴弹。

第4章

那日善水母女在回来路上偶遇霍世瑜的事,薛笠当日便知道了的。文氏第二日派人送回马及谢礼。薛笠听说他当时还提了句过几日要上门拜望自己,也不大放心上。以为不过是随口之言。不想今日竟真的来了。与善水对望一眼,咦了声,道:“殿下竟真来了。无事必定不会这般上门。只是不晓得所为何事。”
善水本就要回自己小院去的,见父亲有客人来了,自然更要回避。听父亲这样一句自言自语,想起那天的情景,心里忽然有点警惕起来。
薛笠虽曾是霍世瑜的太学经师,只对方毕竟身份高贵,自然也不好怠慢,略整了衣冠便匆匆出去相迎。善水只好回自己所住的月斜院去。刚跨入院门,那只已经养了一年多的松毛狮子狗摇头摆尾地蹿了出来,身上湿漉漉香喷喷的,瞧着是刚洗过澡。善水蹲下去抱住了。雨晴已是笑着迎了出来,指着摆在院子中间的盆子和香露道:“姑娘回来了?我刚替绰绰洗了澡,正要擦干,它许是听见你脚步,哧一下便蹿走了。耳朵竟比人还灵。”
这狮子狗是一年多年张若松送来的。说从别处抱了两只新生小狗。一只给妹妹张若瑶,一只便送来给善水养着玩。送来时还不过一个月大,通体雪白,只有眼睛和鼻头乌溜溜的,模样极其可爱。善水一见便喜欢上,留了下来养着,取了个名叫婥婥。
善水抱着婥婥,让雨晴拿干的布巾擦拭它身子。又拿从屋子里的斛斗里拿了个它平日最爱的佛手逗了片刻,最后被它扯走,坐在一边看着它叼了佛手在廊子上欢快地蹦跶,刚才的睡意也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她心里隐隐有一种感觉。这个安阳王霍世瑜,他今天突然造访,说不定与自己就有干系。
这个念头让不安。她现在只希望是自己太过敏感。
善水差雨晴一趟趟地去看安阳王走了没,一直到了傍晚,才得知他刚被薛笠送出去。立刻便去找父亲。到了书房,见他已经回来了,正在看桌上的什么东西。靠近了些,才见桌上多了个沉木匣子,里面有块看起来色泽莹润的黄色石头,薛笠正在仔细端详,神色颇愉快。
“柔儿你瞧,这便是爹前日刚跟你提过的福黄。”
薛笠听出善水脚步声,朝她招招手。
善水到了近前。
福黄石是金石里的极品石料,素有一寸福黄三寸金的说法。书房里本来没这东西,现在突然冒出来,不用说就是霍世瑜拿来的了。
“这样的石中妙品,爹现在还真不敢贸然下刀,只怕暴殄天物。须得放着,等哪日手感好些,再想想如何下刀。”
薛笠还在不住端详石头,善水却没半点兴趣。试探着问道:“爹,这是殿下送来的吗?”
薛笠笑道:“正是。难得他有心,知道我近日在搜石料,便特意送了块过来。”
“他过来就送这个?还有没有说别的?”
“还顺道给你送了盒药膏,说是西域进贡来的,擦了可消淤瘢,太医院里也没有。我刚递给了你母亲,你记得早晚擦用。”
善水心中的那不妙感更甚。
不是她自作多情。而是这安阳王霍世瑜的举动实在太过凑巧,让她不得不多心。虽说一个是老师,一个是学生。学生想起来去拜访老师,再送点投其所好的小礼物,本来也正常。但问题是他早不送晚不送,以前也没见他这么上门过,偏偏就在这当口过来,还“附带”送了给她的药膏……再说,那天他是施助者,薛家是受助者,再怎么说,也没有帮忙的人还特意跑到被帮的人家里表达殷勤之意的……
善水又迂回打听谈话内容,最后知道这一下下午,安阳王都在陪着他的旧日老师在言古论今相谈甚欢,最后两人都觉意犹未尽。薛笠甚至夸他,说原本虽也知道这位殿下腹中锦绣,只没想到与自己竟如此脾好相投,实在是意外。
所谓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话糙理不糙。要是没个缘由,善水绝不相信这安阳王会空闲到特意跑来她家陪着她爹消磨一个下午来叙旧日的师生情谊。他过来若真说出个事,她还可以放心点,现在却真的不放心了。
霍世瑜还没立王妃。他要是真看上自己,下个月选秀之时,以薛家的地位,她也不可能会是王妃,充其量不过侧妃。
别说侧妃,就算开恩让她当王妃,她也没半点兴趣。
连钟颐,她都避之如猛兽,更何况是霍世瑜?
凡与皇家沾上边,必定不吉利。轻则伤筋动骨,重则万劫不复。
善水回了自己的月斜院,一个晚上都在想这事。
现在最难办的是那个霍世瑜他不明说,他只是在讨好她爹走迂回路线。而她的爹现在显然还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家的女儿已经被人盯上。
她要是把自己的疑虑告诉薛笠,让他心中有个数,至少下回见面时,可以多个心眼,甚至寻隙婉拒,这样会不会有用?至少比自己现在胡思乱想,然后到时候真的一道赐婚旨意从天而降要好。
善水打定了主意,次日晚上,等薛笠下朝回家,一家人晚饭后,他依平日习惯去书房时,沏了他爱喝的碧螺春亲自送去。
薛笠自昨日霍世瑜来访后,心情便一直不错。见女儿送茶过来,笑着道谢。
善水放下茶托,把昨天文氏拿给她的那盒药膏也推了过去。
薛笠见状,道:“这药?”
善水道:“爹,这药我没动过。烦请爹把它还给殿下。”
薛笠不解。善水便把自己的思虑说了一遍,最后道:“爹,并非女儿自作多情杞人忧天。其实真若是我想错了,倒还好。就怕万一是真的。爹总不会愿意看着我入了那条道吧?”
薛笠虽是读书之人,却并非不通事务。昨天只是与昔日学生谈得太过相投,且霍世瑜也并丝毫没提半句这话头,他才没想到这处去。现在被善水提醒,忽然懵住了。再细细一想,自己与这位皇子虽是师生关系,但多年来,他对自己也不过尽到一般师生之礼而已,并无深交。朝中现在钟、穆两家相争,自己从来不参与这些,于他的政务全无裨益。他忽然一反常态,确实怪异,难道真的是留意到了自家女儿,这才登门造访?
一想到下月的秀选,薛笠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女儿与张家的儿子若松,虽算不上青梅竹马,却是知根知底。他对那年青人也很是满意。心中已经把他当女婿看了。若这安阳王真横插一杠,到时候求了旨意下来,自家就只能奉旨行事,把女儿送入皇家。
薛笠眉头紧皱,想了下,道:“爹知道了。正好约了过两日,殿下会到我翰林苑,本是说寻访到一册金石录送来。爹到时候试探下,看他如何说。我瞧他也是知礼之人,应不会强人所难。此事你先别让你娘知道,我怕她空担忧。”
善水忙道:“我晓得。所以才只找了爹。”说完又替他奉茶捶肩。
薛笠享着女儿的殷勤侍奉。灯火里,见昨日那仿佛还在牙牙学语的小女娃忽忽已成明艳少女,美貌足令天下男子倾心,心中又是得意,又是难过,不禁长长叹了口气。
过了两日,薛笠散朝后入了自己的翰林衙署,终于等到霍世瑜如约而来。薛笠令侧旁的五经博士与几个编修避让了,请他入座。接了他递过的金石录,翻看了下,推了回去,微微笑道:“多谢殿下有心。只是昨日家中小女不慎染了风寒。虽是小恙,也足令我牵肠挂肚,于金石也没了心思。这册子与殿下前次所赠的黄石留我手中不过是明珠暗投,实在可惜,殿下收回反倒更是美事。”说罢从书案下取出装了福黄石的乌木匣,推了过去。
霍世瑜一怔。
他对薛善水可算一见倾心。那日回来后便一直有些忘不掉。眼前总不时闪出她望着自己时的一双点漆双眸,连因了疼痛而蹙眉的那个表情,也让他觉得眼前一亮,实在是说不出来的一种微妙感觉。所以当时才脱口说出登门造访的话。回去几乎是彻夜难眠,第二天忍不住命贴身宫人去内务查了秀女名单,知道她在册上,心中便升起了个念头。这才有了前日的到访。
今天过来,他本就打算对薛笠道明自己心思的。现在见他态度与前日不大相同,他也是极聪明的人,自然猜到其中有变,略一沉吟,道:“恩师担忧令嫒,也是人之常情。只不知道她好些了没?若还不妥,可请太医诊治。”
薛笠叹道:“多谢殿下关心。太医院张院使与我向来交好,两家来往多年。已经去看过了。说休养几日便好。只是我心中实在还有另件事,比这更叫我愁烦。”
霍世瑜道:“恩师尽管道来。若我能帮,必定不会推辞。”
薛笠看他一眼,道:“实在是一言难尽。本不该在殿下面前提的。殿下既问起,我便倚老卖老说几句,还望殿下勿要笑话。说来也惭愧,不过是被儿女婚事烦扰而已。我与张青素来交好,两家早也有意愿结成亲家。只是秀选事大,不敢违抗,自然要先由了这头。好在我女儿资质平庸,想来也不会入贵人之眼。如今只等着秀选过去,才好议定婚事。”
霍世瑜脸色微变。
他早听出了自己这位恩师的言下之意。就是委婉地告诉他,他的女儿已经有了良配,请他不要再打主意。
他记得就在数日之前,自己上门拜访之时,这位恩师还毫无察觉,与自己相谈甚欢。不过短短几天,态度立刻大变。是他自己转过了弯,还是被人提醒?
他立刻又忆起那日自己与她对视时的那种感觉。
人在平时可以伪装,但遇到突然意外之时,表现出来的体态与眼神,却是最真实的反应。他相信这一点。
他觉得自己恩师这态度的突然变化,十有八-九应该和她脱不了干系。
他身份高贵,美人在他面前如过江之鲫,什么样的没见过?对方既无意,他本该一笑放手。但真遭到心仪女子这样的婉拒,心里反而生出了不甘和不服,竟越不想罢手。
他一直便是这样的性子。自小到大,从未改变。
“恩师的意思,我明白了。”霍世瑜脸微微涨红,道:“在恩师面前,我便也不隐瞒心思。我对令嫒确实心慕。恩师既这样说了,我便该放开。只是有一事,恐怕恩师你还不晓得……”见薛笠望着自己,道,“我刚听说了件事。不止是我,钟颐对令爱也是青眼有加。他已经去向我母后求告,求下月秀选之时,将令爱许配于他。”
薛笠大吃一惊。听他继续说道:“钟颐论辈分,是我母系长辈,自然也是极好的夫婿人选。只是令爱若能入我之门,我从此必定护若珍宝。退一万步说,即便我听了恩师的意思退让,他却未必会放。恩师想与张家结成亲眷,只怕也难如意。”
薛笠已经目瞪口呆了。皱眉片刻,终于道:“我晓得了。容我回去想想。”
霍世瑜站了起来,脸庞上刚才的红潮还未褪尽,望着薛笠道:“恩师是我小时的授业之师,我是什么人,恩师应该也知道。我对令爱全是出于赤诚。只要恩师首肯,我便去求父皇,恳请父皇将令爱指给我为王妃,绝不委屈了她。还往恩师再考虑一二。”说罢恭敬行了个学生之礼,转身大步而去。
这一场师生会的结果,不但没有达到起先的目的,反而带来了个更坏的消息。现在连文氏也瞒不下去了。除了薛英傻乐被薛笠骂了一顿,剩下几人都是愁眉不展。
善水万没想到钟颐竟已经去皇后面前求话了。
一夜之间,自己忽然桃花大开成了抢手货。
无论是霍世瑜,还是钟颐,她都惹不起。
惹不起,就只能躲。
三天之后,德宗收到天章阁大学士薛笠的告罪函,说女儿突染恶疾,恐传于人,宜送往城外静养。下月秀选,怕要耽误无疑,伏乞请罪,边上另附太医院首官张青的录证,证实薛女周身长出红疮,短期内怕难痊愈,不宜近人。
德宗并未多想,当时便朱批许可,令从名册中销去薛女之名。
当日,一辆马车驶出城北的光化门,往几十里外的华亭山普修寺而去。
作者有话要说:谢谢读者过堂投雷。

第5章

善水天生对瑞香过敏。
瑞香是老种的名花,春夏开放。因为寓意花中祥瑞,花香浓烈,所以京中很多大户人家的庭院之中都有栽种,更有一种名“金边”的瑞香,被时人认为利于睡眠,放置在卧室之中。
但善水却闻瑞香而变色,再不远远躲开,片刻之后便会浑身发痒,冒出一颗颗的红斑,奇痒无比。
她记得小时候,自己大约一岁的时候,被乳母林氏抱着到了后花园里晒太阳,经过一丛瑞香时,林氏被花香吸引,摘了一朵插在她的冲天小辫上扮美。然后很快她就全身发红长出斑点,整个人跟喝醉了似的,到了夜里又发高烧。请了郎中来看,只说是发惊着凉,喝了不少药,折腾了将近小半个月,身上的皮肤才恢复原状,那些天吓得薛笠和文氏日夜都没合眼。她自己当时也并未意识到是瑞香作怪。且因为去了趟园子便成这样,文氏觉着是冲撞了什么脏东西,自然命林氏不许再带她过去。安然了差不多一年,到了第二年春,她自己早能四处乱跑,有一天去了园子,再经过那从瑞香时,被花香所吸引,闻了几下。没想到片刻后,身上竟又出了红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