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焕心中得意,待喂完了那一盏酒,这才望了过去,却是一下唬得不轻,一把推开了身边的千一姐,方才灌下去的那些酒都便化成了汗浆,汩汩地往外冒。
那马车里盯着自己瞧的小娘子不是别人,正是自家的那夫人许娇娘。见她柳眉已是倒竖,杨焕心中暗自叫苦,怕当场闹起来自己失脸,急急忙忙叫画舫靠了岸,上了那马车,放下了帘子便不住告饶,指天发誓只今日一遭便恰被碰到。那娇娘哪里肯信,不依不饶,青葱样的指尖便是点到了他面门,冷笑着道:“好个太学里上进念书!原来背地里都是搂着小娘日日里快活来着。待公公回了家中,瞧我要不要告诉他去。上次不过是躺了半个月,这次要教你躺个半年,瞧你还长不长记性!”
杨焕听她说要告诉自己老爹,正被戳中了心病。想起方才那千一姐的婉转娇媚,再见自家这母大虫的柳眉倒竖,又念想早几年左拥右抱的快活日子,如今好不容易出来一次却是教她碰上,又搬出了自己的爹来压,心中大恨,怒道:“你只管去告。小爷我还真腻了这样的日子,瞧他还真打死我不成?”说完便掀了马车帘子,也不管那车子在走,自己便是跳了下去。
那娇娘本也不过是吓唬丈夫,好叫自己日后捏了他把柄而已,哪知他转头竟是跳了马车扬长而去,以为又要返回去那画舫上,自然不依。见他状似轻松地便跳了下去,还以为很是容易,自己便也跟着跳了下去想要扯回他,哪知却是一下跌到了地上,所幸是草地,倒也软和,只正好是下坡的段,一时收不住势,便往下滚了几圈。
那随行的小雀几个丫头见自家夫人竟是跌下了车子,大惊失色,立马便叫了起来。车夫急忙停了马,哪知这娇娘竟是滚到了马的腿边,那马又正巧起了蹄子,结果给重重地踢到了头,一下便是头破血流。
杨焕本已往回走了几步,待听到身后动静,转回头瞧见那娇娘已是人事不省,急忙赶了过来将她抱回了马车,这才匆匆地回了府。被闻讯而来的自己的老娘姜氏给训斥了一顿,又请了大夫给包扎了伤口,待一阵忙乱后都安置妥当了,见她沉睡不醒,叫小雀几个好生照料着,这才各自都慢慢散了去。
那杨焕见自己又闯了祸,心中沮丧。既怕娇娘醒来撒泼和自己继续纠缠不清,又怕杨太尉回来了晓得这事要责罚,愁眉苦脸地也不敢回屋子里睡,只叫人在院中的书房里搭了个铺过了一夜。待到了第二日,听说人是醒了过来,只那眼睛却是看不见了,当场呆愣了半晌。自知此事必定是瞒不过自己爹了,索性破罐子破摔,白日里出去和那些狐朋狗友的一道厮混,晚间若是回来,便仍睡那书房,只等着娇娘自己寻过来哭骂。哪知等了几日,却见正房里都只是静悄悄一片,既无指桑骂槐,也无鸡飞狗跳,心中好生奇怪,偷偷拉住了小雀问打听,才知道这娇娘自醒了之后便安静地似是换了个人。
杨焕大惊失色,暗道这娇娘应是不但撞坏了眼睛,如今连那脑子也是一并坏了,思量了许久,终是打算先偷偷过去看下再说,这才回了自己屋子,见门开着,便蹑手蹑脚地探了进去。
杨焕进去之时,正瞧见那娇娘面向窗子靠在椅上而坐,一只手慢慢转动着手腕上的玉镯,眼睛微微低垂着,神色中有丝迷惘,又透出了几分宁静。
杨焕与她成婚三四年,倒是第一次见到她露出如此神态,一时以为自己瞧花了眼,呆呆立在那里不动。正看着,突听她猛地一声低喝,抬头眼睛扫向了自己这里,打了个激灵,心中暗骂小雀胡说八道。正犹豫着怎么开口,又见她已是闭上了嘴巴,心中一动,悄悄走到了她跟前,略略弯下了腰,拿手在她眼睛前晃了几下。
许适容闻到了此人携带的那股子气息离自己近了些,又感觉到了脸前的一阵空气流动,虽是十分微弱,但她还是觉察到了。
她下意识地排拒这个男人,她现在的“丈夫”,更厌恶他身上的那种味道。
“把你手拿开。”
她淡淡道。
杨焕一怔,缩回了手,吃吃道:“你……眼睛好了?”
许适容没有理睬。
杨焕又仔细盯着她眼睛看了会,见虽仍是黑白分明,只看起来少了丝清亮之感,应仍是看不到的,想她便是发起威来,自己应也无大碍,便几步到了塌前一个屁股坐了下去,四平八叉地躺了下来,长长地叹了口气道:“唉……,还是这床榻舒服啊,睡了几日的书房,腰酸背痛……”
许适容微微皱起了眉,强忍着将他拎了出去丢掉的冲动,冷冷道:“你来做什么?”
杨焕靠在香软的被子上,双手叉在脑后,仔细地又盯着她看了会,摇了摇头。突想起自己那爹明日便要回来了,心念一动,一下从塌上坐了起来,又到了许适容面前,凑了过去讨好着道:“娇娘,那日里的事情,真的是冤枉啊。年后我就一直在太学里用心苦读,只那日碰巧被那些个人死命给拉了过去的,我亦没做什么,不过只喝了几杯酒,就被你碰上了。你说你一个女人家家的也学我跳什么马车?似你这般手软脚软的,哪里能站得牢,瞧瞧,出事了不是,还好过些日子便是能好……”
他自顾说着,见她神色有些漠然,犹豫了下,终又笑嘻嘻道:“娇娘,我爹明日就回家来了,要知道了我这事情,只怕又要恼了。怕他身子经不住气,你看……”嘴里话说着,那手已是搂上了她腰。
许适容感觉到了他摸在自己腰间的手,一下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站着了,这才淡淡道:“你放心,只要你自己不说,你爹是不会知道你出去喝花酒的。”
杨焕大喜。他怕的就是娇娘到他爹面前添油加醋地告状,如今她自己若是不去说,他娘姜氏自是会帮他遮瞒,老夫人那也不难搞定。只是见她应得太过爽快,反倒不像平日的为人了,心中有些不信。抬头看着她,又不似要哄骗自己的样子,寻思了半日,这才突然灵光闪现,嘿嘿一笑,又凑了过去牵住她手,笑眯眯道:“好娇娘,亲娇娘,我就知道你怜惜你家官人。你放心,只要你帮我瞒过这回,日后我都听你的,咱俩在房里,你要我怎样,我便怎样……”
许适容全身起了层鸡皮疙瘩,抽回了自己手,强忍着心头翻涌上的厌恶之意,皱着眉头道:“我这样子很好。你无需对我如何。你往后自己爱怎样便怎样,我不会管着你的。”
杨焕一怔,站在那里歪着头端详了许适容半日,这才道:“娇娘,你说的可是当真?”
许适容正色道:“杨焕,我再说一遍,从今往后,你爱怎样便怎样,我绝不会多说你一句,只一样,往后你不要近我身。你若喜欢睡这床榻,便让给你睡,我叫人另收拾个屋子出来。”
杨焕大喜过望,急忙摇手道:“不必不必,这里自然是留给你睡,我哪里都好。”又试探着道:“那……我先去了?”
许适容淡淡嗯了一声,杨焕笑眯眯道:“那娘子你多休息,我叫小雀几个好生伺候着你,早些把眼睛养好,为夫的这就去了……”一边说着,一边已是朝外去了,待到了那门边,已是把脚抬到肩膀上跑路了。
许适容听着他终是消失的脚步声,自己摸索着又坐回了那软椅,也不知过了多久,听见小雀进来的那脚步声,想是来送晚膳的,便转头笑道:“天又黑了吧?”
小雀这几日已是没有刚开始那样的怕她了,说话的声音也是轻快了许多,一边布着菜,一边应道:“夫人说得不错呢。又一日过去了。”
许适容长长地叹了口气。她也没甚胃口,胡乱只吃了一小碗的饭,喝了几口汤,便叫撤了下去,待喝过了药,洗漱了下,便又躺回了床上,辗转了良久,才终是迷迷糊糊睡了过去,也不知夜是几更了,突听身边又响起个悉悉索索的声音,鼻端已是闻到了白日里闻过一次的那味道,猛地惊醒了,坐了起来低声喝道:“你又来做什么?”
此人正是杨焕。
他白日里得了许适容那话,便似得了大赦,兴冲冲地立马便跑了出去,叫了前次的那些纨绔老友,做东一道去了丰乐楼,叫了歌童舞女,一时间,丝管弦乐喧沸,好不快活。一直闹到了二更天,与身边那名为琴操的女子勾勾搭搭,便携手要去她家私访,人都坐在马车上了,摸着那琴操的嫩手白胸,突地却是打了个激灵。
那许娇娘是何等性情的人,他杨焕又岂会不知。这次出了这般的事体,又害她损了眼睛,不闹个天都被戳个大窟窿又怎会善罢甘休?只今日却是这样轻轻巧巧地便放了过去,反而将他推出了门,到底打的是甚主意?想起那日娇娘恶狠狠说要叫他躺个半年都起不来的话,莫非竟是恨自己到了极点,故意这般放了自己出去,待明日老爹回来了再去他面前添油加醋地告一番恶状,给自己来个措手不及?
杨焕越想越是不对,虽是美人当年,一下竟是没了兴致,丢了些钱给那琴操,急匆匆地叫停了马车,也不管那琴操在后面千呼万唤,飞快地便往太尉府里赶着回去,此时已是将近三更了。
那杨焕又蹑手蹑脚地进了屋子,正打算摸黑脱了衣服上床,搂住娇娘先成了好事再慢慢劝说,却是被她那低喝声给吓了一大跳,急忙凑了过去讨好道:“娇娘,我自听了你那话,竟是越想越觉着自己不是个东西。都是为夫的错,娘子你就大人大量,暂且饶过我这一回,日后若是再犯,我便是送了命在你手上也是无话……为夫的这就把你弄的舒舒服服……”嘴里一边说着,一边已是要摸上了床。
许适容大惊,一脚便踢了过去,杨焕胸口吃了一脚,倒也不恼,笑嘻嘻道:“娘子还是这般火辣……”
许适容心中刹时闪过了千般念头,自己与他较蛮力,必定是要落下风的,开口叫人来,只怕明日便要被传了出去当笑话,心念转动间,便坐了起来,笑道:“杨焕,我给你讲个有趣的事吧,你听了再睡也不迟。”
“你有甚有趣的事好讲?”杨焕那手已是摸上了她身子,凑过去笑嘻嘻道,“还是为夫给你讲那有趣的房中事……”
许适容忍住了心头的异样感,开声道:“你晓得人死后的样子吗?虽是死了,只都是在变着的呢。天色寒冷些还好,若是死时不巧正赶上了炎夏,那可就不妙了。”
杨焕停在她腰上的手一滞,勉强笑道:“说这个做什么?哪里有趣了?”
许适容慢悠悠道:“有趣的就要来了。人若死与炎夏,只需几个时辰,眼睛、鼻子、嘴巴、耳朵就会充满黄白色一颗颗的卵团,都是那绿头苍蝇闻到了味道过来产下的卵,再几个时辰,那卵团里就钻出了几千只的蛆,一只只争相啃噬着尸体面部的肉。慢慢地,那尸体的腹部也会鼓胀起来,就似被充了气,那是里面的肝啊
3、第三章 …

肠啊在腐烂生出的气,等它破裂了,那里也会钻出无数的蛆虫……,然后,有趣的事情就出来了,尸体的手啊脚啊都还好好的,只那脸部和腹部却是被蛆虫啃得只剩个洞了……”
许适容一边说着,一边抬手在自己的脸上比划。
杨焕呆呆地望着床上的许娇娘。借了窗外透进的那黯淡月色,依稀可以见到她面带微笑,只脸容却是惨白,又见那手指着脸上的眼鼻慢慢移动,刹那间毛骨悚然,猛地从那床上蹦了下来,大叫一声,连衣服都没拿便一阵风似地跑了出去。
太尉府东院里的丫头和小子,夜半里模模糊糊似是听到了声惨叫声,待侧耳细听,却又已是没了动静,翻了身,继续睡了过去。
4

4、第四章 …

次日一早,小雀如常那样帮着许适容梳妆,一边用柄玉花鸟纹梳轻轻梳通她身后的长发,一边问道:“夫人,今日要梳个什么发髻?朝天髻还是仙人髻?”
许适容笑道:“不用繁杂的,哪种方便就梳哪种吧。”
小雀应了声是,那双手便灵巧地盘扭起了头发,待插上了枝珠花钿,犹豫了下,终是低声问道:“夫人,昨夜我睡你隔壁值夜,半夜里似是听到了小公爷的声响……本想起身看下的,只后来听着又静了,怕扰了夫人,便也没过去了,应是都妥当吧?”
许适容只轻声嗯了下,自己便扶着那梳妆台面站了起来。今早睁开眼的时候,前几日眼前一直蒙着的那层翳似是稍稍淡了些,模模糊糊已是能感觉到或明或暗的光影了。
小雀见她似是不愿多说的样子,便也缄口不提了,只心中却是有些惊疑,昨夜里她值守到将近三更才朦胧睡去,突地却是被一个声响给惊醒了,接着便是急促离去的脚步声,听起来像是小公爷所发。有心过去看下,只竖着耳朵半晌也未听到自家夫人叫唤自己的声音,怕过去扰了她,便也只好按捺下满腹疑心又躺了下去。
转眼已是午后,这半日又堪堪将过。许适容喝过了药汁,正要叫小雀扶了再去园子里坐下,突听小蝶气喘吁吁进来了道:“夫人,亲家夫人和你家嫂子过来探望你了,大夫人正陪着,快到了这呢。”
许适容怔了下,这才反应过来小蝶口中的那亲家夫人,应当便是自己如今的母亲?她早几日从小雀那里迂回探听些事情时,知道自己如今娘家的父亲是当朝的太子太傅许翰林,其余的也没多问,怕问多了小雀起疑。只是此时突地听到娘家的人过来探望,一时心中还是有些怪异。
小雀一听,慌慌张张地便再要往她面上敷粉,被许适容拦住了,她已是听见外面传来了一阵杂乱的脚步声。至少应有四五个人在往自己这里过来了,定了下心神,便转身站定。小雀急忙上前,刚扶住了,便瞧见许夫人和三两个打扮光鲜的妇人急匆匆地进了屋子,后面跟着面色有些难看的自家大夫人姜氏和几个随行的丫头。
“娇娘,我的娇娘……,几日不见,你怎的弄成了这般模样,可怜见的,额头留了疤,眼睛好些了没……”
许夫人见到了自家女儿,一下便是扑了上来,身后娇娘的几个嫂子也是纷纷围了过来,七嘴八舌地问长问短。
许适容站着,感觉到有人在摸自己的脸,想是许夫人了。听她声音里又是焦急又是关切的,知她爱女心切,虽是仍有些不惯,心中也是有些感动,急忙捉住了她手,面上露出了笑道:“今早起来感觉已是亮堂了许多,再过几日想必便会好的。娘请放心。”
那许夫人听女儿这样说了,这才稍稍放下了心,只仍是拉着她手问东问西的。一直站在身后的姜氏便笑着插道:“亲家夫人,我方才不也跟你说过么,那医官院里看跌打最好的丁大夫都说了,娇娘只是一时不便,药再吃几日,想来便会好的。”
她不说倒也罢了,这样一说,反倒是勾起了许夫人的不满,看了她一眼,冷笑着道:“亲家母,虽说我家娇娘已是你杨家的人了,平日那些小打小闹的也就算了,我只作没看见。只今日出了这样大的事体,府上怎的也不遣人来说道声的?若不是她三嫂那日也在,回来跟我说了,我放心不下来看一眼,岂不是到现在还不知晓娇娘眼睛的事情?”
姜氏被她说得有些讪讪的,自知理亏,一时也说不出话来了。
原来许娇娘那日探春出游,恰与娘家三嫂遇见了。两拨人便一道同游起来,正惬意着,无意撞见杨焕在画舫上风流快活,恨得牙咬咬,若不是她三嫂劝着说那男人家风流本是天经地义,只怕当场就要打上船去。三嫂见杨焕自己乖乖上了岸钻到了娇娘的马车里,想是哄着自己这小姑去了,便也不以为意,自己上了车子跟在后面便也要回去了。谁知刚到个坡地,先是瞧见杨焕怒气冲冲地跳下马车扬长离去,一眨眼竟见自家小姑也是跳了下来头破血流,被杨焕抱上了马车急匆匆去了,回了许府后便急忙告诉了自家婆婆。
那许夫人出了三个儿子,只得这一个女儿,从小就爱如珍宝的。听得了这样的事情,心急火燎地立马便叫套车去太尉府,只被那几个媳妇给拦住了,说等太尉府自己派了人来传讯了再去更为妥当些。那许夫人想想也是,便也只好按捺下性子等。哪知等了好几日却是音讯全无,哪里还熬得住,今日便带了三个儿媳一道上门了。
姜氏前些日子里见出了这样的事情,本也是想着派人去告知许家的,只被自己身边伺候的从前的大丫头,如今做主被许给了府里一个管事的碧儿给劝住了。说此事若是被翰林家的知道了,小公爷溜出去喝花酒的事必定也是瞒不过太尉。左右那医官都说过些时日眼睛便会好,不如先悄悄摁下去了,待好了些再通报也不迟。
姜氏本就心疼儿子,又怨媳妇不懂做人。想起他上次为那溜学的事情被老子打得半个月起不了床,便有些犹豫了起来。如此一拖便是好几日过去了,哪里晓得那日许家也有人在,今日竟齐齐自己找上了门。
许适容听自己母亲说了那番话后,婆婆姜氏便是半日里没有吱声,应是被问住了。想起自己往后还不知道要在这地方待多久,便道:”娘,那日婆婆本是要立刻派了人去告知的,是被我给拦住了,怕你知道了心焦,于我眼睛也是无补。今早起来感觉已是亮堂了许多,再过些日子想必便应会痊愈的。”
她这样说话着,一旁那姜氏大是吃惊,盯着瞧了半日,有些不明这媳妇今日何以会这样替自己遮瞒。
许夫人亦是有些不解。从前里和这女儿每回见面,她都必定是要在自己面前偷偷数落一番太尉府里的这个婆婆的,今日居然给她说好话,倒真的是少见了,两下相较,反倒是自己不占理了。愣了下,看着姜氏勉强笑道:“我见女儿伤了眼睛,说话便冲了些。亲家夫人莫怪。”
姜氏眼见自己有台阶可下,哪里还会多说,自然是面上带了笑应承了几句。那许夫人见女儿神情安详,眼睛又有些好了起来,见姜氏对自己也甚是客气,心中这才舒服了些,又拉着许适容叮嘱了几句,这才被姜氏给送了出去。
姜氏去后没多久,便遣了跟前的丫头碧桃送了些补品过来,说叫她安心在房里养着。许适容知她应是为方才自己帮她遮掩一事摆出的姿态,便也接了谢过。
那杨焕自昨天半夜被她赶跑之后,便都没再出现了。直到第二日的傍晚,却听外面又响起了小雀和人说话的声,仔细听去,另一人却是姜氏昨日派了来送过东西的那碧桃。正侧耳在听,那碧桃已是急匆匆地进了屋子,声音里带了丝惊惶道:“老爷晓得了小公爷的事,现正在那发着脾气,说要打死了了事,还不准去老夫人那透消息。大夫人自己拦不住,夫人快过去看下吧。”
许适容皱了下眉头,心中不欲过去。只是那碧桃催得紧,知道外人眼里自己和杨焕总归是夫妇,无奈只得起了身,被小雀扶着,往那东屋去了。还没进门,便已是听里面传来噼里啪啦似是板子拍肉的声音,夹杂着个男人的怒骂声和女人的哭劝声。
许适容到了之时,门口正被东屋里的罗三娘等几个侍妾围住了,一个个都屏息着在看。杨焕正跪在地上,杨太尉一边用条三指宽的竹板在狠命敲打,一边朝着边上那些个早唬得面色发白的丫头怒道:“谁偷跑去把老夫人招来,就和这孽子一样的下场!”
姜氏死命拦着他手,哭道:“我就这一个儿子,你下得手去,今日就连我一道打死了算了!”
杨太尉手被她死死抓住,怒气更盛,骂道:“都是你平日给惯的,如今竟还拦着我不让管教。这样的逆子,留着也是个祸害,趁早打死了好!”说着已是挣开了姜氏的手,转头又一板子下去,这次却是抽到了杨焕的脸脖上,立马便红了一道。那杨焕倒也硬,竟也是忍住了没吭一声。
姜氏大痛,几欲晕厥,突看见许适容过来了,被罗三娘几个阻在了门口,一骨碌就从地上爬了起来,狠狠推开了罗三娘几个,骂道:“个个的娼妇小娘,堵在这里,心里巴不得我娘俩个被打死了的好吧!”说着已是一把抓住了许适容的手,急急忙忙道:“娇娘,你来了正好,快给焕儿说句话,你家官人要真有个好歹,你也被人说道不是?”
许适容被她死命拉着往里去,要不是身边小雀手快,差点被门槛绊住了跌倒,等站住了脚,听那竹笋炒肉声正响得欢,无奈只得开口道:“请爹暂且消消火,饶了……他这一回吧!”那“官人”二字,却是死也是说不出口。
杨太尉见是自己媳妇来了,虽仍是气恼,那手终是停了下来,气哼哼道:“你眼睛伤了,不在屋子里养着,跑这里来做什么?这个逆子,我三番两次叫他好生给我进学,他把我的话当耳边风,趁了我不在,和那些猪朋狗友一道出去胡混,还把你眼睛给伤了。我今日若不打死他,在你爹面前也不好交代!”
原来杨太尉今日又暴跳如雷,却是因为许夫人昨日探望了女儿回去后把事情跟许翰林说了。那许翰林今日朝会碰见杨太尉,有意无意地便提了几句。那杨太尉本以为儿子已经老实了都在进学,不料竟又是恶习不改地溜了出去鬼混,还连累着媳妇破了额头伤了眼睛,觉着在亲家面前又是丢脸,又是恨铁不成钢的,揪住那从太学里终是老实待了一日才刚回来的杨焕便是发作了起来。
许适容听杨太尉这话说完,犹豫了下,终是说道:“这次的事情原是媳妇的不对。他本都是在太学里进学的,只那日是我觉着闷,叫了他陪我一道出去赏春,这才没去。又恰巧遇见了他几个友人,见叫得诚心,也不好太拂了人面子,这才放他上船游乐的。至于我这眼睛,也是自己不小心跌下了马车,与他确实无关。”
许适容那话说完,便静静立在那里不动了,她眼睛也看不见,倒也不用关心旁人面上现出的神情了。
姜氏听她竟如此为自己儿子说话,大喜过望,立时便抢过杨太尉手上的竹条远远地丢了,又一把搂住了仍跪在那里有些犯傻的杨焕,叫道:“儿啊儿,只怪你从前里不争气,如今才被人这般冤枉……”
杨太尉盯了许适容一会,又瞧了地上的杨焕一眼,见他脸上方才被自己抽过的地方已是渗出了血丝,长长地叹了口气,这才恨恨道:“你这孽子,今日你媳妇既是出来这样说了,我就饶了你这一回!只从明日起,你不许给我走出家门一步,太学也不用去了,好好给我在书房里念书去!”
姜氏听着是要饶过自己儿子了,大喜过望,急忙戳着杨焕低声道:“你爹发话了,你快表个态,休要再惹他生气了!”
杨焕一听要将自己禁足,也顾不得脸上身上那火辣辣地痛了,心中立时叫苦不迭。他从前里虽是每日里去太学,只那来回路上或中途仍是可以溜去躲下懒取个乐什么的,如今若是这样被关在书房里,那便真的成了笼中鸟了。心中想着,那面上神色里便有些带了出来。
杨太尉见他愁眉苦脸,心头之火便又是被勾了出来。杨焕眼尖,见自己老爹又目露凶光,急忙点头应了下来。杨太尉这才哼了一声道:“你这无用的东西。别人家的儿子金榜题名,光耀门楣,只你老大不小了还整日里给我惹是生非的。我也早死了让你登科中进士的心,往后的这个月里你给我在家老实念书,下月里皇上在集英殿御试今科进士后,还有一场荫补子弟的校考,择优授职。我已是带话进宫中,叫你姐姐在皇上面前为你提点几句。到时你只别太给我丢脸便可谋个京里的官职,总好过你这样混日子!”
姜氏听得杨太尉竟是为儿子筹划谋职,惊喜道:“老爷,你这话可是当真?”
杨太尉恨恨道:“我若不给他谋划下,指望他自己,便是下世也休想出头!”说完便拂袖去了。
那杨焕待自己爹走了,这才捂了脸哎呦哎呦地叫唤了起来。姜氏心疼,忙不迭叫丫头婆子们去打水拿药,屋里一下又是乱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