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氏一贯疼惜自己,既然早先就曾暗地里打听过这姓徐的男人想着与他做亲,只不过后来晓得对方无意娶妻,这才无奈作罢,想来对方也不至于差到叫人发指的地步。自己到了这年代,早就不存什么夫妻恩爱白首到老的念头,既然终究是要被嫁出去的,今日顺了秦氏安排,虽是个续弦的,地位是比不过早先亡故的那位结发,只好歹是正妻,那姓徐的既是冲着她家门第娶了她,只要娘家这大树不倒,往后日子想来也不会难过,她只需小心谨慎,与那姓徐的相敬如宾,守牢自己的方寸天地便是。至于再往后,即便娘家万一失势了,她也另有打算。
无论哪个朝代,女人自己手头有钱才是正道。她自到了这里,慢慢就发现种花也是条来钱的好路。去年重阳,她随秦氏柳氏一道到东华门的花市,听闻一对提早开放的深色菊,身价竟达三十千钱,抵得上寻常百姓家中一月的花费了。至于稀有品种的牡丹,更是千金难求。当时她便心中大动,有心想靠自己的老行当来钱。只是如今这身份诸多不便,连出去一步路秦氏都要过问,更别提种花了。待嫁作人妇,那姓徐的想必也不会整日盯着她,她又是宅子里的女主人,行事自然方便许多,日后悄悄弄出个花圃,托付给可靠的人管着也不是不可能的事情。这样不管往后如何,自己总归是有条退路的。
淡梅反复思量,慢慢打定了主意,晃了多日的心这才慢慢静了下来。自此照旧过活,只任凭秦氏忙活。
前头那个洞房时便猝死的通直郎府上的儿子,淡梅虽与他没做过一日夫妻,只是礼节既成,那便是她的丈夫了。沿袭前唐时的法令,妻子应为亡夫守孝三年才能另嫁。只这法令也不过是一纸空文,只要原来的夫家不去官府告,自是无人过问。秦氏嫁女心切,这自然是想到的,早早地便找了通直郎夫人说道。通直郎夫人想起自家短命的儿子,虽仍是一阵感伤,只自家当初已经收了这许多嫁妆,如今又得了一笔钱,且无论是集贤相府抑或那徐进嵘,都是自家得罪不起的,自是不敢不应。秦氏收好了与她立的文书,这才满意离去。
过大礼后,转眼便到五月二十大婚日了。昨日那男家便送来了催妆的冠帔花粉。淡梅被几个喜娘打扮了起来,自己朝铜镜里望去,见一张脸被厚厚的脂粉盖得差点连自己都认不出来了,想来也没哪个男人愿意抱这样一个面人。偏那些喜娘还一个劲地说着好看。
淡梅本就没想刻意讨那姓徐的男人欢心,便也懒得多说,只任凭喜娘们折腾,听她们一边梳头,嘴里一边念着“插金钗,喜气满堂,戴只凤,福寿绵长”之类的吉祥话。待打扮妥了,等到了吉时,耳边听得外面传来呜呜乐声,知道徐家迎亲队伍过来了,这才被喜娘搀扶了起来,出去拜别父母家人。
秦氏从前虽恨不得尽早将自家女儿嫁出去,只如今真到了这一刻,却又有些心酸,拉住了淡梅的手不肯放,嘴里不停念着往后定要都好,淡梅感念她平日的关爱,加上从前自己母亲早亡,早就当她是自己真正的母亲了,心中也是酸楚难当,一下竟是流出了眼泪,慌得边上喜娘急忙拿帕子擦拭。不想越擦那泪却是越多,好容易止住了泪,一张脸却是花了。早有喜娘又手脚麻利地补妆起来,盖了盖头,这才依依拜别。
她被喜娘引着出了门上轿,手上却捏了件旧日的衣裳。原来这是秦氏暗地里吩咐的,叫上轿那迎亲队伍出发后就要立时把衣裳丢出轿外让她捡了拿去烧掉,说是自己去庙里求来的法子,能避凶趋吉。淡梅虽不信这些,只是上了八抬的喜轿后,便也照秦氏吩咐的从帘子里丢了出去,感觉轿子便被抬了起来,一路倒也平稳,最后终是到了那位于新门的徐家府邸。
淡梅感觉轿子停了下来,便立时有喜娘过来搀扶自己出去了。耳边听着热闹非常,大门口便似站满了人,踏着地上的红色毡席,在喜娘的左右搀扶下,跨了马鞍草垫和秤,七拐八弯地最后终是被引到了个房间前,却是止步不前了。身边喜娘凑了过来压低了声道:“好拜门了。”
原来这时有个风俗,凡是后娶的,需得在入洞房前朝着房门拜身,以表示对原配的敬重。淡梅早早地就听秦氏跟自己提过这个,心疼委屈了她。她自己倒没什么大抵触,便按照喜娘的牵引俯身拜了下,这才在“坐富贵”的声中被引了进去坐在了床上。
淡梅坐在那里,也不知等了多久,突听见外面起了响动,喜娘立刻笑道:“新郎来请新娘牵巾了。”
淡梅那心此时才微微有些紧张起来,眼睛从盖头下望去,只瞧见自己面前的地上多了一双皂靴的头,后半边被袍子给遮住了。尚未回过神来,又觉着自己手上已被喜娘塞了一块缎子。缎子应该是和那男人手上的那块相连的,跟了他的牵引一道出了门去,先到家庙中参拜了先祖,又被牵引回了新房,听着司仪的唱礼各分先后对拜了,再被搀坐到了床上去。突然觉着身边多了丝迫人的压力,从盖头下方微微斜眼看去,原来那人也坐在了自己的旁边。很快就又有闹房的妇人孩童用金钱彩豆往床上抛撒。不过闹了一会便停止了,接着便是悄无声息。
淡梅有种感觉,自那个新郎进了洞房后,连那些闹房撒帐的似乎也有些放不开手脚,正胡乱猜想着莫非是自己身边那新郎吓人的缘故,手上又已被放了个注了酒的杯子,听那司仪叫两人各自喝了下去。淡梅送到了盖帕下喝了,喜娘便将两个酒杯扔到了床底,一个仰着一个扣着,里面的人瞧见了,齐声道喜,说是大吉。
这样闹哄哄过了一遍,司仪才嚷了声礼成,淡梅感觉身边那男人起身离去了,喜娘帮着赶走了屋里的人,给她放下了床帐,知道这才算是结束了,不禁长长松了口气。

第四章

淡梅枯坐了不知道多久,觉得越来越气闷,肚子又有些饿了,听外面悄无声息的,忍不住扯开了盖头,瞧见帐外圆桌上有几碟子糕饼放着,便撩开了帐子出去,拣了些吃了下去,不想吞咽得太急,又被噎住了,看见一个白釉双螭壶摆在那里,里面盛的应当是酒水,急忙翻起个杯子倒了喝了几口下去,这才觉得堵在胸口处的那坨块慢慢被送了下去。
淡梅甩了下杯子里的残酒,小心地倒扣放回原来的位置,正要坐回帐子里去,突然听见守在门外的喜娘问好的声音,知道是那姓徐的男人过来了,一下慌了手脚急忙要钻回帐子里去,哪想竟是出了个小意外。
原来今日大婚,按了此时的规制,官员女儿出嫁可以穿与母亲身份等级相符的命妇服。秦氏是从一品的诰命,想替女儿争面子,淡梅今日自然是着命妇服,内里绢衫,夹层中衣,外罩礼服,下身也是三层,裙幅比起她平日所穿襦裙要窄一些。她既是慌张中想钻回帐子里去坐着,一时却忘了裙幅和平日不同,步子跨得过大,一下竟是被绊倒在地了。
淡梅顾不得疼痛,急忙想要爬起来,只身后已是响起了脚步声,回头一看,有些惊讶,一时竟忘了从地上爬起来。
她的身后站了个身着冕服的男子,身材魁伟,浓眉深目,屋子里龙凤喜烛的火光微微跳跃,映得他目光如电。只此刻他正微微皱着眉头,盯着地上的她。完全没有新郎该有的喜庆感觉。
这无关紧要,淡梅知道现在的自己大概也让他感觉不到新娘该有的样子。问题是这个男人,自己以后的丈夫,他看起来竟然比她原来想象的要年长许多。从她这角度望去,至少也该有个三十了吧?
她承认自己是有些糊涂,连要嫁的人到底几岁都没问清楚就上轿了。但问题是之前柳氏说他不过略长她几年,她后来有次随口问秦氏,秦氏也是随了柳氏的话,然后就顾左右而言他,所以她晓得这个姓徐的年岁应该不小了。只以她估计最多只是奔三,万万没想到现在见了真身,才知道自己当初的估计还是保守了些。
淡梅略微怔了下,已是回过了神。瞧着这男人并没有上前扶起自己的意思,只好强作镇定若无其事手脚并用地从地上爬了起来,进了垂地的帐子里,坐回了那张六柱五檐洒金雕花床笏上,顺便把那个盖头也罩了回去。
算了,虽说以现在的这副身板,配个这样的大叔有些吃亏,只是自己本来就不是真的十六岁,嫁个太小的心理可能还要膈应,大叔就大叔,眼睛一闭,脱了衣服的潘安和武大郎大概也差不了多少。
淡梅心里这般安慰自己,端端正正坐着,被蝶袖遮住的戴满了戒指的十指却紧紧抓握在了一起。
她确实有些紧张。不只是为自己片刻前这么不巧被抓了个包,在第一次见面的丈夫面前就跌跤出丑,彻底地毁了一个大家闺秀该有的形象,更是因为对接下来要发生的事情怀里些许不安。
她虽多活了一世,只是从前对那种事情仅仅限于观摩和想象,至于现在,秦氏除了提点她往后到了夫家该如何如何,虽是再嫁,仍不放心又进行过一番性教育,只也都是停留在口头上的。现在事到临头了,才觉着纸上谈兵确实有些空洞。
淡梅正紧张着,突然觉到了面前的一阵压迫感,然后那双见过一次的皂靴又出现在了她面前的地上。还没来得及多想,头脸一凉,盖头已经被那男人掀开了,随手扔到了边上的一张红木翘头案上。
“自己都揭过了,还遮起来做什么!”
那男人开口说道,语气听不出是喜是怒,声音低沉浑厚,听着倒也不是让人很难受的感觉。
淡梅怔了下,没想到他一上来,第一句话竟是这个,晓得自己方才已经被人抓了把柄,一时倒不知道该怎么应答,只好仍坐着不动。
那男人说完话,大概也没想着等她回话,自顾开始脱去衣帽。
淡梅看着他把一层层衣物脱下,丢在原先那张翘头案上,压住了盖头帕子,到最后全身只剩下一条中裤了,露在外的古铜色上半身肌肉紧结匀称,随他动作微微贲发,这才上了床榻仰身躺下。
淡梅不敢回头,仍是那样背对着他挨着床沿坐,全身绷得紧紧地。
那男人等了一会,仿佛有些不耐道:“晚了,趁早歇了吧。”
淡梅挨不下去了,心一横想着左右也就那么回事,一下也就过去了,便站了起来走到那架黄花梨五屏风式镜台前,拆了头上最沉坠的几样饰物,这才走了回来,背对着床榻那男人盯着自己的目光,慢慢脱去了身上的外衣,整整齐齐叠放在他方才丢衣服的桌案边上,爬上了床榻,着了中衣挨着床沿躺在了他外面。
那男人一只胳膊肘支起身子,俯身过来瞧着她。帐子里虽仍透进了喜烛的光,只已十分昏暗了。淡梅抬眼与他对视,见对方眼里瞧不出半分涟漪,也不知在想什么。随着他靠近,淡淡酒气中夹杂着一股陌生的男人气息又扑面而来,一下更紧张了,下意识地舔了下自己刚才因为喝了酒而有些发干的唇,寻思着是不是要朝他笑下以缓和这叫人难熬的气氛,正犹豫着,突得胸口一凉,他已是坐起了身,探手将她中衣和着里面的亵衣一道扯脱开来,一下露出了双肩和大半个上身。
淡梅低声啊了一下,一张脸刹时涨得通红,连脸上的粉也是遮挡不住了,哪里敢看对方,急忙闭了眼等着下面的动作,不料却迟迟未见动静,忍不住微微睁开了眼,见他竟还只是看着自己毫无遮掩的胸部,一脸的嫌弃表情。
淡梅立刻有些不快,方才那羞窘也是去了大半,心想我还没嫌弃你老,你竟嫌弃起我身材来了。只她也晓得自己往后的一段日子里,至少在能自立前,大约还是要仰仗这个男人的鼻息才能在这宅子里过的舒心,所以面上自然未显出不满,犹豫了下,反倒伸手朝他裤腰里探去。
那男人一怔,大约是未料到她竟这般主动,低头看着她的手。
缩头是一刀,探头也是一刀,左右是躲不过去的,还不如快些了结了痛快。淡梅一咬牙,便想快些解开了他裤腰,哪晓得那结却很是紧,她摸索着拉扯了好几次,这才松开了去。上好的蜀绸料子失了牵引,立刻松松地滑了下来,垂作一堆。淡梅飞眼间便瞧见那堆绸子中已是露出了个已经顶立的柱头,手一抖,立时便要缩回,那手却被他压住了,动弹不得。
也不知他是如何动作的,淡梅身上剩下的那衣物一下便被除了个精光,她还没来得及害羞,沉重又灼热的男性身体便一下将她牢牢压住了。
接触到她凉滑身体的一刻,淡梅仿佛听他微微噫了一声,只是还没反应过来,已是觉得自己双腿被他分开,几乎是没有停顿地,一阵剧痛已经猝不及防地袭了过来,原来他丝毫未顾及自己,已经单刀直入了。
淡梅只晓得前头那个丈夫是洞房夜时没了的,至于到底是洞房前还是洞房后,自己却是不大晓得,如今这样撕裂般地疼痛,想来应该是洞房前了。
那男人又咦了一声,仿佛很是惊讶,这回倒是停了下来,抬头看了下身下淡梅痛苦的表情,只不过停了片刻,很快便又继续起来。比起刚才,他的幅度是略小了些,只淡梅仍是痛得要命,连额头汗都迸了出来,紧咬着牙齿,心里已经把这压在自己身上的男人连他家祖宗十八代都问候了一遍,恨不得他快些完事退出来。偏他不如她所愿,渐渐冲得更用力,她疼痛更甚,强忍了一会,实在受不了了,觉得再下去的话自己真的要因为疼痛晕厥了,忍不住使劲捶推着他身子,几乎是用拖了哭腔的声音低声哀告快些出来。那男人这才最后用力了顶了几下低吼一声,喉咙里发出阵含糊不清的声音。待渐渐停歇了下来,却仍是伏在了她身上压着,一动不动。
淡梅被他沉重的身体压着,胸口仍是气闷难当,摸了下自己头脸,湿滑一片,也不是是冷汗还是眼泪,想来一张脸已经糊成一团了,下面也还火辣辣的,只比起方才那如刀割般的痛楚却不知道好了多少,哪里还敢乱动,只任由他压着,感觉到他紧贴着自己的心脏跳得慢慢缓了下来,这才终于一个翻身下去,仰躺在了她外面。
淡梅待缓过了气,也没指望他能替自己净身,几乎战战兢兢地绕过他脚下了榻,忍住身上的疼痛,掀开了帐子朝屋里一角的螭龙喜鹊鹿纹盆架过去,架子上的盆子里早备好了两盆子香汤水。淡梅扯了挂在上面的一块缎巾浸了水擦了把脸,又拧干小心地擦拭去了自己身体上方才留下的痕迹,正要转身,帐子里的人突然开口说道:“给我也擦擦。”
淡梅一怔,这才突然想起秦氏之前教导过,说是事毕后切记要先服侍他了,自己方可净身。她刚才被那痛弄得死去活来的,现在只觉自己那里黏腻腻难受,哪里还记得那么多?此时听他这样说,这才记起秦氏的话,只得重新取了块缎巾拧了靠到近前。本来还有些担心那人会不快,待一眼瞧见他大喇喇躺在那里等着自己服侍的样子,心中一下生出了气,闷声坐了过去,眼睛也不看,只伸手胡乱给他擦了几下便了事。那男人似乎不是很满意,略微皱了下眉,只见她连眼风也未扫来,已管自起身掀了帐子出去,倒也忍了下来,眉头慢慢平复了下去。
淡梅收拾妥当了,这才捡起之前被他胡乱脱下卷成一团丢在榻尾的亵衣小裤穿了回去,本想再穿回中衣的,无意回头见他正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暗叹了口气,把那中衣叠整齐了放在自己外衣上,这才爬上了塌睡在了他里侧,却是缩着离他有些远。
淡梅闭上了眼假寐,心中仍有些惴惴,怕这男人还要让自己难受。只不过一会儿,便听见外侧传来了均匀的鼻息声,侧头睁眼偷偷看见,见他已是睡了过去,这才松了口气,自己卷了条春锦被压住腹部,紧张了一天的身子慢慢放松了下来,也是睡了过去。

第五章

淡梅这一觉睡得极不安稳,一直不停地在做些乱七八糟的梦,连眉头都是蹙着的。也不知怎的竟梦到了自己带着小侄儿去动物园玩,虎山里面的一只黄毛虎竟突然跃到了她面前扑了过来,把她扑倒在地。淡梅心神俱裂,大叫一声睁开了眼,蓦然对上了一双眼睛。躺在她外面的徐进嵘不知什么时候醒了过来,竟然正在看着她。
淡梅吓了一大跳,呆呆与他对视了片刻,脑海里一下掠过了昨夜,这张脸落入她眼里立时便和那梦里的黄毛虎差不多了,心头突地生出了一阵厌烦之意,连出嫁前本已想好的与他虚与委蛇也做不来了,转了脸刚侧过身去,光-裸的肩头却被一只黝黑的手给握住了。
淡梅僵了一下,有些生硬地对峙着。只拗不过对方的手劲,终是被扳了过来,两人又面对面了。
“方才听你叫了一声,是做恶梦了?”
徐进嵘手仍搭在她肩上,漫不经心地随口问道。
淡梅紧闭了嘴便似没听到。
见她不应,徐进嵘眉头又有些皱了起来,手握得紧了些。淡梅肩头略微吃痛,看他一眼,晓得他是不满自己方才轻慢了他,想了下,便规规矩矩应道:“妾方才并无恶梦。”
徐进嵘那神情瞧着便是不信,只也未纠缠下去,握着她肩的手一松,淡梅以为他要收回去了,不料那手却仍搭在她白皙的肩上,开始慢慢摩挲着向下。
淡梅全身汗毛竖了起来,被他摸过的肌肤立刻起了层细皮疙瘩。觉着那手快要探进她松脱的亵衣里了,忍耐不住忽地坐了起来,用力拂开了他手。
徐进嵘被她拂掉手,抬眼看着她背对着自己的有些僵硬的侧影,神情现出了丝惊讶。
淡梅方才一时使性子不教他碰,此刻虽自己拥被坐着,只心里也还略微有些不安,怕他万一强来的话自己抵挡不住,可就当真要再遭罪一遍了,正有些惴惴地,突听外面传来了几下叩门声,一下便松了口气。原来按了规制,今日五更时便要到中堂行拜礼,叫“新妇拜堂”,接着还要拜见夫家尊长。此时外面五更梆子虽未敲响,只是要提早起身梳洗妆扮的。
淡梅急忙想爬下床榻穿衣,不料一只脚刚趿进绣鞋,便觉头皮一紧,腰身已是被人从后握住。因她长发低垂到腰际,这才也被一道掐住了。
淡梅大吃一惊,低头便想扳开他手,只她无论个头还是力气与他都无法相较,刚扳了两下,便觉身子一轻,竟已是整个人被抱了起来按坐到了他腿上。
徐进嵘一只手仍握在她腰身不放,另一手却是掐在了她下颌,将她一张脸抬了起来,强迫她与自己对视。
淡梅被迫抬头,瞧见他有些暗沉的脸色,微微心惊。与自己这丈夫虽不过处了半夜,只她多少也是看了出来,这男人并不是个好相与的。莫非是觉着片刻前被自己扫了颜面,这才恼了起来要寻事不成?
淡梅双手握拳抵在了他和自己中间,略微挣扎了几下,只腰间的那手却箍得更紧了,便似要掐断她腰一般,一时有些心慌,急忙小声道:“外面在等着了。”
也是巧,她话刚说完,门口便又起了叩门声。
淡梅不再动了,只是看着逼近了自己的已经不过半肘距离的男人的脸,这脸上的眉间正聚了丝若有似无的戾气。
“去吧!”
半晌,淡梅听他嘴里终于蹦出了这两个字,随即感觉自己腰间一松,原来已是被放开了。
得了自由,淡梅急忙下了床榻,胡乱套了衣裳,正要去开门,身后又听他不紧不慢说道:“不替我更衣么?”
淡梅一怔,略犹豫了下,回转了头淡淡道:“叫我屋里丫头伺候着更衣吧。”说着也不管他,径自过去拉开了门闩。
外面正站着陪嫁过来的妙春妙夏和另几个徐家的面生丫头,手上捧着烛火盆盂之类的东西,见门开了,站前面的妙春眼睛略微扫了下里面,便低头进来了,后面几个也跟着鱼贯而入,将点了一夜的龙凤喜烛剪亮,又在边上新放了几只烛火,屋子里一下亮了不少。
淡梅朝妙春点了下头,妙春一张略施过脂粉的脸立刻有些绯红起来,瞧了下帐子的方向,咬着唇低头小步过去撩了开来进去。
淡梅叫妙春伺候徐进嵘,倒也不是没有缘由的。原来一早前那秦氏便已经看中了妙春,说是嫁了过去屋子里须得有个知根知底的通房,这才更能拢住男人的心。那妙春是自小随淡梅长大的,人伶俐,样貌出挑,年岁又恰当,是个不二的人选。淡梅起先不愿,觉着是糟蹋了妙春,拗不过秦氏便去问了她意思。想着她若是不愿,自己定当不会勉强的。哪知妙春听后只是脸带羞容低垂了头下去,虽未明说,瞧着便是一脸愿意的样子。淡梅念她平日与自己的情分,仍觉不忍让她做人通房,一日瞧了个空,便拿话提点了下,说是可以给她寻个合适的人匹配了。不想她竟跪了下去求饶。淡梅这才了然。人各有志,妙春又是个出挑的,脸容样貌比她这个家主都不知要强上多少。她既有这样的条件,想着水涨船高日后能攀上高枝也是情有可原,自己再多说只怕就要落人埋怨了,只得作罢随了她自己意思。只盼她能福泽深厚心想事成便是了。
淡梅洗漱过后坐在镜台前,让妙夏少往自己脸上傅粉。妙夏知道她一贯就不爱用粉,虽觉不妥,只也不敢不遵,只按她意思擦了薄薄一层。没片刻那徐进嵘早已更衣洗漱完毕,坐在了一张鸡翅木官帽椅上,大约是在等她。淡梅作没看见,只盯着铜镜里刚跟出来的妙春给自己梳头。落地垂帐被徐家的几个丫头掀开两边勾住,去收拾床铺了。突听一个丫头低呼了一声,想是瞧见了淡梅昨夜留下的痕迹。徐进嵘看去一眼,眉头皱了下。那丫头眼快,晓得自己方才失态了,她平日本就有些惧怕这个家主,此刻虽心中还有些纳罕,只哪里敢多磨蹭,急忙和边上那丫头一道手脚麻利地把脏了的褥子换了抱了出去。
淡梅梳妆完毕换了正衣,立刻就又有丫头送上了个紫檀云纹托盘,上面是两碗汤圆,取一早团圆之意。淡梅和徐进嵘各吃掉了,用水漱了下口,被提醒时辰快到了,便一道向堂屋里去,拜了放在中堂方桌上的镜台镜子和先祖牌位,这才算是真入了徐家的门了。
按了规矩,此时新妇还应拜会徐家的各位尊长和亲戚,向他们赠送一双自己亲手做的鞋袜做礼品。只是徐家祖籍在通州府的青门县,与京城山水阻隔,故而并无尊亲在场,唯独只徐进嵘的母亲陈氏端坐在那里。
徐进嵘进京也不过是这两三年里的事情,之前在通州府定居。陈氏在青门县孀居多年,后来被儿子接到通州府住了几年,却一直不甚习惯,经常嚷着要回去青门县养老,徐进嵘拗不过母亲,特意把青门老家的祖屋修葺一番,送陈氏回去。只是她年岁渐大,去年传来消息说得了场风寒,身子一直不大妥当,徐进嵘不放心,不顾陈氏反对将她接进了京。知道老太太喜欢乡间清净,必定住不惯新门这闹市里的宅子,特意在城北郊外东华门那里买了个园子安置,自己每隔几日就过去探访下。昨日大婚,这才接了陈氏过来一早受礼。
陈氏年纪五旬有余,浓眉大眼,并无寻常这样富贵人家老太太该有的富态,面皮有些黑,一双手也很是粗粝,若不是身着上好的暗红底起青花蜀锦,瞧着便似个寻常的乡间老妇。
淡梅到了陈氏面前,朝她身前的蒲墩上跪了下去,端端正正行了大礼,又送上了秦氏一早就给她备好的一双鞋袜,只口中自然说是自己亲手做的敬上。
按照礼俗,陈氏此时应回送淡梅一块布作答贺,只她叫身边站着的一个和淡梅年纪相仿身子板很是壮实的丫头接了过来后,双眼便直勾勾盯着淡梅瞧,身子板纹丝不动。
淡梅心知肚明,这婆婆想必是不喜欢自己。也怪不得她,任凭是谁,若是晓得自己儿子娶了个白虎克夫的媳妇,想必心里都是不痛快的。她也未动声色,只仍跪着,面上微微带了丝笑。想她即便是不喜,凭了自己的娘家,她想必也不敢真的让她下不了台面。
这时淡梅身后那徐进嵘状似无意地咳嗽了下。陈氏看了眼儿子,皱了下眉头,朝身边那丫头叫了声“喜庆”,却是声如洪钟。那被唤作喜庆的丫头便将一块红色云锦缎双手递了过去。陈氏接了,直直递到了淡梅面前道:“给你的!”
这陈氏虽这般,淡梅对她倒并无什么敌意。来这快两年,见多了那些八面玲珑说句话都要拐三圈的大户人家女眷,这老妇人方才行径虽鲁直,倒显利索,往后至少不用费心思去琢磨她话外的意思。于是双手接了过来,笑着道了谢,这才被妙春扶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