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兰爬上了船。因方才水下停留颇久,体力损耗,刚微微喘息调气,瞥见船上人大多把目光落在自己身上,知道衣衫紧贴,身体曲线毕露。这在从前自然没什么,在这地方却有些不妥。抬眼见那个卫千户也看了过来,便从腰间拔出匕首放在舱板,立刻钻回舱房中去,擦拭头发和身上的水,换了身先前备好的衣服,这才从舱房里出来。
方臻找回官印,心情大好。偷看向卫自行,见他神色竟也少见地轻松,瞧着像是在欣赏湖光山色,更是放心。船往岸靠时,见温兰出来了,便喜笑颜开道:“好,好。你替本官拿回了东西,本官自然也信守承诺,赏银一百……”看了眼卫自行,立刻改口道,“两百两!”边上师爷早有准备,忙递出了两张银票。
温兰下水,自然全是为了钱的缘故,现在他肯多给,本是好事,但瞧着似乎是因了边上那卫姓男子的缘故,这便有些违逆己心了。正要拒绝,抬眼间忽见那姓卫的把视线从湖光山色上转望向自己,意识到若说不要,反倒显得刻意出众了。便改口道:“那就多谢大人了。”接了过来。
两百两对寻常百姓是笔大钱,在方臻却没什么。既找回了官印,又能在卫自行面前落好,何乐不为?当下含笑点头。
温兰对这姓方的县令本就全无好感。现在明明出现了具尸体,那水生之死虽是意外,但一是他境内子民,二是为他打捞官印所致,他这个父母官却一句也没问及,心中更增厌恶。至于那姓卫的男人,从那天抓白莲教徒时的举动便可得知,也绝不是什么善人,又觉察到他有意无意间,似乎不时在看向自己。置身这样的一条船上,便如脚底爬满了毛虫,极不痛快。现在钱到手了,一语不发望着远处的湖际线,只想快点上岸离开。
“温娘子,我见你戴此眼罩下水,有何用处?”
温兰听见师爷问,便道:“戴上后能助于水下视物。是我祖上时留下的海外舶来之物。”
师爷哦了一声。卫自行望了眼拎她手上的眼罩,微微抬了下眉,并未作声。
岸边已经围拢了许多人。原来先头那条载了浮尸的舢板早靠岸了。尸身被抬了上岸,上头覆了张席子。水声的老母和妻儿闻讯已经赶来,正跪在他身边哀哀痛哭。边上人见情状凄惨,纷纷陪着叹息。温兰刚上岸,水生那妻子便朝她扑了来,泪流满面道:“我家水生怎么没了的,你可知道?”等听完温兰简略讲述后,泣不成声,朝她跪了下去,道:“多谢你了。若不是你,可怜他就要一直葬身水底,永世不得安生……”
温兰忙扶她。方臻见边上百姓俱都拿眼睛盯着自己。他平日爱扮清官,见此情景,略感尴尬,捻了下胡须,作出痛心模样,怒道:“论起来,全是那盗贼可恨。本官早晚必定会抓住盗贼,还本县一个清平!水生不幸溺水身亡,本官甚是痛心,特恤银十两,家人节哀。”水生家人感激涕零,又过来叩谢,一阵纷乱不提。
范大娘起先未跟着上船,只等在这里。原本还一直惴惴不安。现在见温兰竟真的捞上了,还得了赏,自然高兴。忙迎了上来问东问西。
事既已毕,温兰不想多留,挽了范大娘的臂,在众人注视之下匆匆离去。
方臻凑到了卫自行的身侧,赔着笑小声道:“卫大人若看中这女子,下官可代为行事……”
卫自行收回目光,瞥方臻一眼,淡淡道:“你想多了,方大人。”说罢从一百户手中接过马缰,翻身上马,喝了一声,飞快纵马离去。
方臻讨了个没趣,讪讪站在原地,有些疑惑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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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兰手里有了钱,事情立刻就好办了许多。在范大娘的陪同下去钱庄里兑了些散银,回去后便要替李三娘买棺下葬。里长本就怕多事。现在自己地盘里死了个人,有人出面肯认顶,他便不用报官,自然乐意,帮着张罗开了。完毕过后,这夜,温兰宿在范大娘家,却是一夜无眠,想着自己往后的出路。
这几天打听下来,她知道这个朝代对人口户籍管理得非常严格。尤其是这些年,因为天下不太平,控制得更严。出行就需路引。规定军民离开户籍所在地百里之外,必须要有一张经本地里长证明到官府签发的路引,上面注明姓名年纪以及外出目的地等等,沿途接受关隘巡检的检查。如果没有路引私自外出被查到,就构成“私度关津罪”,要处杖刑。像她这样没有身份证明的,按照法律,里长若是知道,须得报官。只是收了她遮口费,这才瞒了下来的。却怕日后事发担责,叫她快些离开。
她身边现在虽有些钱,但举目无亲,这里不能留,又没什么可靠的长期谋生手段——下水充当打捞员这样的好事不可能时常遇到,且这里也不是什么太平盛世,盗贼流寇横行,她一个女子单身行路,必定凶多吉少。
温兰这一夜辗转反侧,终于想到了一个权宜之法。那就是拿着李三娘包袱里留下的那张路引冒充她,先去投奔那个平江府白龙城的姨母。等有了落脚之地,往后再慢慢图后计。
这法子虽然有点牵强,但她走投无路,想来想去也只能这样了。撇去生计不说,没有一个合法身份,就算路上不被盗贼灭了,等着她的唯一结果,也是迟早被当作逃民抓了送官。
李三娘自家亲人已经没了,她又曾对温兰说过,这个姨母十数年前就随军户的夫家迁到了临南疆的平江府。走的时候她才五六岁大,此后一直再没见面。三娘今年十八岁,她虽然比她大了几岁,但三娘本就显成熟,年龄应该不是破绽。而且还听说她姨父早亡,姨母眼睛不方便,这就更不用担心会被认出来是冒牌货。到了后,若被问起老家的事,知道的照实说,没听三娘提起过的话,到时随机应变就是。至于那个当巡检的表哥,三娘说他名叫谢原——问题应该也不大。这个表哥,就算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至今还记得三娘小时候的面貌,现在见到自己不一样,“女大十八变”,只要搬出这一句话就够搪塞了。
温兰打定主意,这才迷迷糊糊睡了过去。次日准备上路。感激前些日里范大娘的热心相帮,给了十两银子。范大娘还是生平头回见到这样整块的大银,吓了一跳,忙不迭推脱,一番递推后,高高兴兴地收了。听她说要去平江府,立刻叫她再等几天,说自家正有个商贾亲戚周贵,要去那边收货,叫搭他的船就是。
温兰喜出望外,连连道谢。到了出发那日上船交了搭伙钱,船便往南去。一路十分顺利,连周贵夫妻也觉出乎意料。说先前往来这条水路上时,像他们这种商船,每路过一个船闸关卡,必定少不了盘剥。除了当缴的,若不再塞些额外的钱,役吏必定上船检查,百般刁难,便如吸血蚂蛭,敲骨吸髓,极尽贪婪。这趟却破天荒地顺利,经过时只要出示商照,竟什么也没问便放了过去。夫妻俩直说温兰是贵人,巴不得回回都有她同行才好。
温兰自然知道自己不是什么贵人。见路上这么顺利,自然也高兴。这样半个月后,船便顺顺当当地入了平江府,离白龙城不过百里路了。

第6章

平江府接海,附近海域星罗棋布着大小岛屿。因了气候水体适宜,所产珍珠被尊上品,自古起便被历代朝廷列为贡品。从前朝的大昭朝开始,附近数个盛产珍珠的珠母海和珠池便被列为禁区,禁止民间私自采珠,发现者立刻施以重刑,更把为朝廷采珠的珠民世代划为贱民,永生不得改业。到了本朝,更变本加厉。朝廷不但关闭了前朝就有的市舶司,禁止一切海上贸易,特意还沿着海域一带建了城池派兵驻守,既防倭寇海盗,也监控珠池,顺带对付反抗的珠民。这其中,最大的一个城池便是白龙城。
白龙城下辖乐民、永安等十寨,寨民大多为无地的珠民,日常事务统归白龙城巡检司管辖,下设弓兵。除了巡检司这个级别最低的地方机构外,还设太监公馆,常驻着皇帝派下的采珠太监,又不时有御史或大使来督办采珠,逢特殊情况时,也会从府城里抽调都知监等武官协同巡守。可谓文武官员、中央地方齐齐出动,声势浩大。这亦从一个方面可见皇家对珠池的霸持心态。
温兰上了岸,被周贵送去白龙城的时候,并不担心找不到人。李三娘说过,她姨母的儿子就是白龙城的巡检。姨母的儿子,又比三娘大,那就是表兄了。等到了城防关卡处报出名字,想必就能认亲。
周贵送温兰到了城门附近。温兰知道他急着办货回程,送自己过来还是拐了远路的,谢过他一路照拂后,请他止步。周贵见靠近城池,路上到处可见军民往来,想来不会有什么意外了,叮嘱她小心后便急匆匆离去。
温兰抓紧包袱,定了下心神,便跟着前头入城的人往城门去。那里几名弓兵正守着,看见有面生或可疑的,便叫停检查。温兰到了近前,不等对方拦下自己,便朝个生得面善些的弓兵道:“差爷,我是来投亲的。我叫李三娘。我姨母和表兄在这里。表兄名叫谢原,说是这里的巡检。你可知道?”
这弓兵名张翰。听到这拎了个包袱的女子一开口便说自己上司是她表兄,不敢怠慢,急忙回身冲里头的另个人叫道:“常领护,这里有人说谢大人是她表兄,要来投亲的!”
温兰顺他叫喊方向看去,过来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年轻人,浓眉大眼,长得颇为周正。见他望向自己,便朝他笑了下,主动递上了李三娘的那张路引。
领护是巡检司巡检的助手,相当于副官。这年轻人名叫常宁。他其实不认字。但见站对面的是个妙龄女郎,生得也好看,便不想在她面前露怯,接了过来,装模作样看了一会儿,这才点头道:“是了。我知道你。我送你过去。”
温兰早瞥见他把那张路引拿反了,偏又装得像,实在想笑,怕他尴尬,忙抬手捂住嘴,掩饰般地轻轻咳嗽了下,这才笑道:“那就有劳常领护了。”
常宁看到她憋住笑的样子,猜到大约是被瞧出来了,一张脸微微发红,顿时连说话也不利索了,结结巴巴道:“别……别客气。叫我常宁就行。这就走。”说罢把路引往她手上一塞,扭头便走。温兰跟了上去。
常宁起先一直大步在前,丢下温兰一大截的路。渐渐等起先那阵窘迫过去后,便放慢了脚步。温兰想趁认亲前多了解些那家人的事,追了上去问道:“常领护,我表兄现在在哪里?”
常宁不敢看她眼睛,只盯着自己前头的路,道:“谢大人三月里便与督办一道护了一批贡珠入京,还没回。不过应也快了。”飞快看一眼温兰,又补了一句,“你姨母一直对我说你会来,叫我多留意些。”
温兰哦了一声,心又放下了些。
毕竟是冒充别人来认亲的。第一天过去,要见的人自然越少越好。“表哥”不在,是件好事。
温兰从先前李三娘那里听来的只言片语判断“姨母”应该对自己这个外甥女有感情的,只是不知道“表嫂”为人如何。想了下,又试探着问道:“我姨母和表嫂她们可都安好?”
常宁惊诧地看她一眼,摇头道:“谢大人尚未娶亲。老太太都好,只是眼睛不大好。”
温兰不知道那个“表哥”竟还没娶亲,忙补救道:“我家和姨母一家隔得远,多年没通信往来,这才……”
常宁点头道:“也是。如今到处兵乱,西北鞑子,中原寇贼,没一处得太平。有些隔得远的亲戚,一辈子都没消息也有。”
温兰见自己一开口就问错了话,怕再说下去露馅更多,便不再开口,只默默跟着常宁走。倒是常宁,一开始的拘束过后,话开始渐渐多了起来,主动跟她说了一堆。所以等最后到了时,温兰不但知道了自己“姨母”家的一些近况,连常宁今年十八,家住城南,尚未娶妻这些也晓得了。
“快到了!”常宁指着前头不远处,道,“那就是巡检司了。前头听事厅,后头私宅。老太太知道你要过来,隔几日就找我问消息。如今你真来了,她想必要高兴了。”说罢加快脚步带路。
温兰看了眼自己往后要落脚的地方。见是座带了大门的四方大宅。虽然有些陈旧,但因了前头是衙门的格局,瞧着比边上的普通宅子还是要显眼许多。
“老太太,你外甥女过来啦,我帮你把她领来了!”
常宁一进后面的私宅院子,立刻就迫不及待地朝里头大声嚷嚷。很快,一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扶着个老妇人出来。那老妇人年近五旬,头发花白,身穿洗得泛陈却很干净的蓝黑色布衫,一双手往前探着,一边急急地走,一边道:“哪里?那里?真的来了?三娘真的来了?”
温兰先前听常宁说话,知道这老太太因为眼睛不便,那个“表哥”大部分时候又不在家,所以雇了个名□芳的小丫头照看着。现在出来的这两位,一个想必是春芳,另个便是李三娘的姨母了。
温兰呼口气,迎了上去,握住老太太的手,道:“姨母,我来了。”
三娘的母家姓马。马氏听到个年轻女孩儿的声音,还没来得及开口说别的,想起自己妹妹一家的不幸遭遇,顿觉悲从中来,一把将温兰紧紧搂在怀里,眼中已是滚下泪,哽咽道:“孩子,你可来了!可怜我那命苦的老妹妹……”
温兰本无多大悲戚。只被马氏这样紧紧抱着,觉到她的悲伤,想起自己不过少女时便也没了父母,一阵感同身受,被勾得鼻子发酸,忍不住也红了眼睛,一老一少都在垂泪。边上看呆了的常宁和春芳忙过来劝。马氏终于渐渐止住悲伤,待两人都擦了泪,伸手去摸温兰的脸,道:“一晃眼,竟长这么大了。姨母记得上一回见你,你才豆丁大,姨母还抱了你。如今……”
老太太的手心粗糙,摸在温兰脸上,细嫩皮肤立刻感觉到粗硬老茧的刮擦,只温兰却并不反感,只是见她摸着摸着,面上似又有悲戚之色露出,这才扶住她,劝道:“外甥女无依无靠,姨母能收留我,我母亲在天之灵知道,也必定会感激。姨母别再难过了。”
马氏又唏嘘一阵,这才完全从与外甥女初见面的悲喜情绪中脱了出来。谢过常宁,送他走后,一边领着温兰进去,一边道:“你来了就好,姨母早□芳给你收拾出屋子了,安心住下便是,往后再也不走了。这就是你家。”说着忙□芳先带她去房间,好消消路上的疲乏。
长途行路,现在终于到了目的地,这个姨母又是这样和善的人,温兰整个人放松下来后,确实也觉得累。听马氏这样说,便应了下来。那个□芳的小丫头便笑嘻嘻地接过温兰的包袱,领着往她屋子去,马氏也跟着张罗。
衙门虽然破旧,但后宅的地方颇大,还带了个种满花草的院子。温兰的屋子在东厢,与马氏隔壁,床上铺了凉席凉枕,收拾得干干净净,推开窗子,隔着纱窗,满眼的各色鲜花。春芳见她似是喜欢,高高兴兴地道:“三娘子,这屋子还是我给你挑的呢。咱们这里天热,一年四季都有花。天也要晚了,你且和老太太说着话,我去做饭。”说罢轻快而去。
马氏眼睛不便,儿子老大不小了还不成家,也不常回,这两年更甚,有时数月才回家一趟。身边的春芳又年少不经事,难免寂寞。现在终于盼到了亲外甥女,自然有说不完的话。牵了她坐一处问东问西。温兰小心应答。知道的便说,不知道的便含糊混过去。
马氏问到那个带她过来的人。温兰本是不想说路上曲折。但想到这时代通讯不便,那个原本捎带李三娘上路的生意人已经死了被埋在乱葬岗,他的家人却极有可能还不知情,仍在家中等待他回。若不说,似乎不当。想了下,便把路上遇到山贼被劫了货,那人病死的事说了出来。至于自己,只说后来运气好,搭了条顺风的船,这才一路过来了。
“幸好有惊无险,姨母不必为我担心。”最后,她这么说道。
马氏果然惊吓,心有余悸自责道:“都怪姨母考虑不周。这外面这么乱,本该叫你表哥亲自去接你才好。只是当时收到你口信时,你表兄已经公干出去了,至今还未回。姨母当时只想让你快些来,想到那客商常年行走,这才托了他将你顺路捎来。不想竟遇到这事。幸而吉人天相你平安到了。只是可怜那人竟遭不幸。姨母明日便找人传信带给他家人。便是死了,也须得让他归乡才好。”
温兰点头称是。等到天色渐暗,灯掌了起来,温兰说完自己遭同村王二悔婚,春芳来喊吃饭之时,陌生之感全消,两人已经亲得像母女了。
马氏起身,轻拍温兰的手,安慰道:“孩子你莫难过。姨母晓得你自小就是个乖巧听话的。那个王二背信弃诺,本就不可信靠。那样的人,去了便去了。你年纪也才十八,往后姨母会替你做主。”
温兰有些汗颜。只感动于马氏对三娘的关爱,真心实意地道谢,扶着她出去。吃饭的时候,马氏像是忽然想了起来,对着温兰笑眯眯道:“你表兄上一回见你时,还是十几年前,如今你都这么大了……他还不晓得你过来的事。等回家见到,必定认不出来了。”
温兰对这个“表兄”没半点感觉。只马氏既然这么说,自然也顺她口风附和几句。
“你这个表兄,简直要气死我了!”马氏被勾出了话头,忍不住埋怨起儿子,“年纪一把了还不成家,我说他,他只推脱。从前还好,这些年越发不见人,也不知道整日都忙些什么!你既然到了,等他这次回来,姨母一定要叫他好好给我在家留着,再那样不见人,看我怎么敲他!”
温兰没想到马氏对自己那个“表兄”这么不满。自己初来乍到还是冒牌的,自然不好多说什么,只拿表兄事忙诸如此类的套话来劝几句。老太太这才渐渐露出笑颜,叹道:“还是你懂事可心。”。
一顿饭吃得其乐融融。当晚,温兰早早收拾歇了下去,几乎什么都没想,沾枕便入了梦,睡了到此以来最甜美安心的一觉。

第7章

认亲算是相当成功。马老太太对温兰这个外甥女一百分地满意。第二天往温兰手里塞了个钱袋,里头装了碎银,说是给她的零花钱,叫她去街上买胭脂水粉和新衣服。温兰掂量了下,至少有十两的样子。
温兰前次得来两百两,除去一开始的支出,路上花费并不多,现在手头不算缺钱。昨天到这里时,见后宅里的陈设家具都似用了多年,老太太自己打扮也简朴,想来那个表哥做个小官,收入应该不多。所以现在见老太太一出手就这么多,几乎抵得上这里种田人家一年半载的用度了,想来是平日省吃俭用存下来的,哪里肯要,急忙推让。
马氏道:“叫你拿着就拿着,跟姨母还客气什么。你表哥人不着家,钱却没短少了我。我一个瞎眼老婆子,要那么多钱做什么?”说着一叠声地唤春芳给她带路。
温兰只好谢过接了,回房收起后,换过身清爽衣服,便与春芳一道出去了。
春芳来自白龙城下乐民寨,父母是珠民,被送到这里照料马老太太。挺爱笑,是个手脚勤快、嘴巴也活络的小姑娘。听到要逛街,自然高兴,领了温兰便出门。
白龙城虽是个新兴城池,但经历一百多年后,现在规模也不小,居民人口达数万,街面上各色货铺齐备。温兰跟着春芳,听她一路指点出入货铺,买了盒用鱼油荔子熬制的润肤膏和梳头用到的露花油,见小姑娘眼睛盯着胭脂舍不得挪开,便给她也买了一盒,把她乐得不行。两人买完东西出来后,路过一座建筑。温兰见它占地颇广,门墙刷得雪白,外层涂料大约搀了贝壳粉的缘故,阳光下还有些闪亮,门口立了两个守卫,显得极是气派。便顺口问了句这是什么所在。
春芳道:“太监公馆。”
温兰哦了一声,再看一眼,正要继续往前,忽见大门打开,四人用肩抬了顶上头架着遮阳华盖的坐辇出现。坐辇上高高坐了个穿着华服的白胖中年男子,威风凛凛地出来。附近正在路上行走的人纷纷避开。
“他就是三春太监!我们这里的人都恨死他了。”
等那架超豪华坐辇渐渐远去,不等温兰开口问,春芳自己便小声对她嘀咕起来,“出了名的贪财,又贪生怕死。以前倭寇和独眼龙一道打过来的时候,他钻到柴火堆里藏起来。后来谢大人去找他,他以为是倭寇打进来了,吓得尿湿了裤子。要不是这城里有谢大人,这两年外面又出了个横海王,看他现在还能不能这么神气!”
温兰有点糊涂了:“独眼龙?横海王?”
春芳拉着温兰,到了太监公馆旁一处张贴官府告示的墙前。温兰抬眼看去,见上头并排贴了两张带了人像的悬赏通告。应该是很早以前贴出来的,风吹雨打之下,颜色褪得厉害,纸张也破损不堪。但人像依稀还能辨认模样。左边是个右眼蒙罩的中年男人,形貌凶恶。右边的却无面目,留白一片,瞧着颇怪异。温兰盯着看了半晌,才顿悟,原来是戴了张面具。
“左边独眼龙,右边横海王,都是官府悬赏要拿的大海盗……”
春芳指点给温兰看后,话匣子一打开,便不亚于小宇宙爆发。一边走,一边说。等两人把该逛的地方都逛了,温兰对这一带的那些人和事儿,也就知道了个七七八八。
这话说起来,又是一长篇。本朝太祖当年在最后时刻打败了最大敌手裴延鲁。据说裴延鲁携带了一笔富可敌国的宝藏败走海外不知所踪,太祖自然心里不安坦,加上根本没把开拓海疆当做一回事,宁可不要那么点海关税银也要求个放心,便不顾民意,下令封锁海岸,断绝一切海外往来。
他老人家放心了,沿海居民却不痛快了。
向来近海之地,因地少民稠,居民一直靠海过活。海外商贸往来以及因此而衍生的链接服务业养活了无数的人。现在咔嚓一下,说断就断,你叫人家吃什么喝什么?所以从禁海令下发的第一天起,走私贸易便没有停下过。除了走私的海商,海盗这个古老的行业也立刻蓬勃发展起来。从前国力尚可的时候,还能控制,近十数年来,皇帝愈发昏庸,卫家遭排挤失势后,放任国舅权臣把持朝政,只剩满朝的文恬武嬉,加上天灾人祸军饷空缺,沿海士兵大量逃亡,水军战船的数量也锐减,漫长海岸线的海防几乎成了空壳。十数年前,这一带南洋海域便出了个绰号为混元独眼龙的大海盗,生性残暴,吞并大小海盗集团,势力最雄厚的时候,手下曾拥有近千艘船,数万之众。独眼龙贪婪无度,不满足于仅仅向往来船只抽头,游弋于南洋航线上,杀人越货无恶不作。近年来趁了朝廷无力,甚至开始勾结倭寇屡屡上岸袭扰沿海。官府无力应付,沿海民众深受其害。
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大约两三年前,这片海域之上又崛起了另一伙海盗,专与独眼龙为敌,救护被劫商船。势力渐大后,经过陆续数次遭遇战,独眼龙大败,势力锐减,最后退守到了自己的老窝沉香岛,再也不敢像以前那样肆无忌惮横行于南洋海域。往来商船犹如遇到救星,约定按照商船货物大小上缴费银请求护航。据远远见过这海盗首领的海商描述,那人面戴青铜面具,十分神秘,更不知道他是什么来历。
这一带的沿海居民为了生计,普遍参与这种走私贸易。亲带亲,邻帮邻,十户人家里便有七八户参与。集资交给上家,再由上家一层层上递与拥有船只的海商接触,获利后扣除抽成再分摊下来,就算到手不多,也算一门维生的财路。从前独眼龙独霸海域的时候,往往会血本无归。现在有了保护,百姓们心存感激,便以这支海盗首次出现的横海为名,尊那戴了青铜面具的首领为横海王。
“那个横海王不但保护商船,还打进犯的倭寇,最后打得倭寇看见他们船队的旗帜就跑。现在你晓得了吧?要不是有横海王在,这个死太监能每天这么舒舒服服地坐人肩上让人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