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个月里,她半步也出不去月华殿的门宇,如同被禁在孤岛上一般。寝阁的地下是中空设计,下通火塘,炭火早被燃起,日夜不熄,整个寝阁里暖洋如春,却也无法让她抵住那种越来越浓重的仿佛发自心底的寒意。她开始变得彻夜难眠。醒着难受时,便摘下悬于自己颈项之上的那面玉坠,在黑暗里一遍遍地摸索着温润的玉面,直到指尖熟悉得无须记忆也能自己感知它的每一处细微纹路。

她想念自己的父亲,也想念自己的未婚夫。

她想要回到他们的身边,想得几乎到了发狂的地步。

必须要找件事来转移自己的注意力,否则,她怕自己真的要因了这种深宫幽居带给她的沉重压抑而彻底崩溃。

~~

这一天的傍晚,京城落下了入冬的第一场雪,还不到掌灯时分,天便暗蒙了下来。嘉容照旧,独自对着一方棋枰上的黑白子凝神打着棋谱的时候,阿霁撩开那方绿玉珠帘,轻巧入内。珠帘在她身后轻微碰撞,发出悦耳的珠玉相击细碎之声,和着嘉容落子,衬得四下愈发宁静如水。

阿霁掌了宫灯,寝阁里立刻大亮。她回头看了眼嘉容,见她仍旧对着棋枰出神,坐得笔直。一个下午,仿佛连姿势也没丝毫改变过,忍不住暗自摇头,到了她近前,低声道:“殷小姐……”

嘉容仿若未闻,目光仍凝注在那面四方棋枰之上。

白子已经占据了中央天元,黑子无论向哪个方向扩延,都被从中央逼向四周的铜墙铁壁所围。再一手,就能定天下了。

“殷小姐,陛下回来了,就在今日……”

“啪”。

嘉容的指,拈了最后一颗白色玉子,重重落到了棋枰之上,打断了阿霁的话。

她慢慢抬眼,看向了阿霁。

“知道了。”

她平静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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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会有第二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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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3 章

大周建元皇帝陛下登基伊始,国尚未定,面对来自西逻的挑衅,铁腕以对,亲率大军奔赴边境,逐屠掠后洋洋西归的两万西逻军队至吴兰原后合围攻击,两万西逻军全数被歼灭。首战告捷,并未退兵,而是继续亲率精锐骑兵,日夜疾行,北进千里,一路摧枯拉朽,三天后,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抵达了西逻仅次于皇城的第二城市东都。东都本就防备松懈,措手不及之下,夜半遭遇突然袭击,派出去送信求救的信使尚未抵达王庭,全城便已陷落。驻城官员全部被杀,俘虏被派在此城的皇子韩王及其姑父等贵胄四人,消息抵达西逻皇城,满朝震惊。

此一役,歼敌五万之众,俘虏西逻贵胄,如闪电般结束,一个多月后便携战利品凯旋京城。消息早几天前传回到京城时,满城便开始欢腾,人人扬眉吐气,甚至敲锣打鼓庆贺不停。据说,皇帝陛下当日身着战甲高坐骏马之背入城之时,万人空巷,几乎全城的人都挤往通向皇宫的御街两侧顶礼膜拜,欢呼恭迎皇帝陛下,争相围观被置囚笼之中的西逻俘虏,气氛比过年还要热烈。

外头再如何,月华殿却始终还像个被遗忘的角落。深宫里幽静到几乎发霉似的光阴,依旧无声无息地流淌而过。

嘉容每天,照旧仍是重复着自己的步调。白天,她借着棋枰和黑白二子消磨漫长的时光。到了夜晚,当寒月将窗外树枝影子蜿蜒投射在蒙了丝绵的轩窗之上,她听着宫中不知哪个角落传来的隐约漏鼓声时,便觉自己的心,也仿佛随了那漏鼓,被一下一下地锤击、敲打。

这样的寒夜,远在西南的父亲,他此刻是否已经安然入眠?他可已经收到了自己的寒衣?还有李温琪,他现在一切可都还好?

~~

夜深之时,月华殿外万籁俱寂,正在睡梦中的嘉容忽然被窗外传来的一阵树枝断裂喀拉声惊醒。辗转片刻之后,她起身随意披了件外衣,趿鞋到了那面时常能照上月影的南窗前,伸手推了开来。

一股刺骨寒风迎面扑来,嘉容禁不住打了个寒颤。微微缩了下肩后,抬眼望去,见白日里已经停了的雪再次自万丈高空无声地飘洒而下,纷纷扬扬。傍晚时刚被宫女清扫过的庭院甬道,此时已经再次被雪覆得严严实实,辨不出半点的边痕。方才吵醒了自己的那截断枝,果然是被积雪压折的,此刻正扑跌在皑皑雪地之上,从她这角度望去,便如奇形怪状的不知名突兀兽角。

雪越下越大,吞没了一切的声音,甚至仿似要把整个天地一并埋葬。

嘉容最后眺望一眼远处矗立在雪夜中的宫殿模糊轮廓剪影,关了窗,发呆片刻后,走过去,将蟠龙莲花底座的灯台点亮,然后扯开覆在棋枰之上的那方丝罗方巾,脱鞋,赤足盘膝坐在了地垫之上,继续白天没有结束的那盘棋谱。

灯花偶尔噼啪爆裂,珠帘映了点点的烛火光辉,犹如一只只碧透晶莹的眼,静静望着寝阁里的人。很快,嘉容耳畔便只剩下了自己手中黑白二子间或落于棋枰之上时发出的那种轻微脆响。

她小时起,便痴迷这种声音,坐在父亲身边看他打棋谱时,百听不厌。

不知道过去了多久,棋枰上的对仗渐渐落入了长生劫的境地。黑白二方开始无限同形反复,倘若不寻出生死星位,或是互不相让,最终便将永无休止地这般循环下去。

嘉容手执白子,停在半空已经许久,她整个人也仿佛入定,五官已经感知不到来自外界的任何讯息了,全部的注意力都落在了自己眼皮之下的这面黑白棋枰之上。

她已经找到了破位之点,但是白子一旦落下,长生劫虽解,却极可能会被黑子借势围合,从而再次置于死地。

她不愿和了这局,更不愿冒落败的风险,就在她眉头微蹙,犹疑不决,想要寻到第三种解决之道时,头顶忽然凭空伸过来一只手,取走那枚被她指尖拈得太久、以致于已经带了她体温的白子,啪一声,击在了她先前看出的破位之上,丝毫不加犹豫。

那是一只男人的手,黧黑,手背筋络分明,五指指节突兀,取她手中白子之时,指腹与她的指尖想擦,虽然稍纵即过,她还是清晰感受到了来自于这只手的粗硬和磨砺。

她仿佛如梦初醒,猛地抬头,看到自己面前不知何时起,竟立了个男人。

他很年轻,才二十多的样子,与他粗粝的手不同,整个人挺拔而英俊,此刻正微微俯身下来望着自己,灯影里的身影顷刻覆盖了整张棋枰。或许是身畔烛火不太明亮的缘故,显得他面色寡淡,说不上是冷漠,也不是孤清,只如此刻窗外的长夜夜空,不带半点的人情气味。

“置之死地而谋后生。否则便和,再无别路可走。棋如人生,或死或活,成王败寇。既已运筹开局,岂能和局而终?”

这年轻男人见她仰脸,定定望着自己,忽然微微扬眉,开口这样道了一句,随即豁然站直身,牵动身上的明黄九龙袍微起涟漪,投在棋枰上的黑影也立刻消失。

~~

第七天。在她得知他回朝后的第七天,这个人,终于现身了。

~~

嘉容双手扶住棋枰面,撑着自己的双臂,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老实说,她很意外。

先前无论如何也要没想到,这个颠覆了天下的逆首竟会如此年轻,而且……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那种粗鄙模样。

她很快便从意外中清醒了过来,下意识地,便抗拒来自于眼前这个人的对自己的那种居高临下的俯视。

即便已经失去自由,她也必须要站起来,站着与他对话。

盘膝坐了太久,站起来后,她的双腿才开始感觉到些微的麻木,但她却依旧站得笔直,身形稳稳。

只是可惜,自己仍是不够高,所以即便尽量挺直了腰身,还是远远无法与他平视。

~~

“大周建元皇帝陛下……”

她扬着尖巧的下巴,与他对视,一字一字地从嘴里吐出这个称呼,不带丝毫的情绪。

“说吧,你把我关在这里,到底是什么目的?”

她问完话,寝阁里仍旧一片静寂。他看起来似乎并没应答的欲望,不过还是像一开始那样地望着她,眼眸在烛台映照下微微闪烁,透着她无法捉摸的微微光芒。

她微微勾了下樱唇唇角,现出一抹讥嘲之意,继续道:“我听说,你回来的这几天里,已经下令当街杀了十几个不屈的大燕忠臣。你也就只有这种手段而已。而天下,像我父亲和那些被你所害的大燕臣子一样的人,你是永远也杀不完的!”

对面的年轻男人继续没有回应,仍那样注视着她,仿佛她只在唱独角戏而已。

嘉容顿了下,压下心中愈发腾起的怒火,继续道:“我再告诉你,倘若你想以我为质,欲对大燕太子行掣肘之事,这便是痴心妄想了!我宁死,也绝不会受你操纵!”

她话音落下,窗外忽然再次传来一声枯枝被雪压断的声音,喀拉作响,听起来分外的刺耳。

皇帝从他踏入这间寝阁之后,至此,面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明显的表情。

他微微拧了下唇,似乎笑了起来,只是笑容有些奇怪。

嘉容瞪着他,丝毫不加退让。

“太子妃……”他自言自语般地道了一声,目光从她的头脸一直向下,扫过她衣衫略微有些不整的身段,最后落到她那双莹白纤巧的赤足之上,停留了片刻,旋即微微摇了下头,似乎带了几分同情之色。

“你名叫嘉容,对吧?”他的视线终于重新抬起,落回到了她的脸上,“朕也告诉你吧,即便如你所想,朕先前有过这样的想法,如今也早就打消了。因为你已经失去了作为人质的价值。”

“你知道你的太子为什么不接你去那西南一角吗?”他继续道,不疾不徐,“因为就在他抵达剑南道后的第三天,便纳了陈缇的女儿为侧妃,为的就是让他死心塌地为他李家守住最后的那块可怜的地盘。他在信中没有对你提及吧?”

嘉容仿佛被无形的锤重重击打了一下,猛地睁大了眼睛,手慢慢地紧捏起来,指甲深深陷入了掌心的肉里。

“你胡说……”

她已经极力克制了,发出的声却在微微颤抖,连她自己也觉察到了这话里的无力。

“朕还得到了个消息。你的太子,他不但已经纳了陈缇的女儿为侧妃,而且你的太子妃之位,恐怕很快也就要不保了,”他看她一眼,声音里不带丝毫感情,“那个无用的皇帝,他不但为自己的儿子纳了个侧妃,而且还有意让他迎娶望芒部的公主为太子妃。”

“你可能没听说过望芒,朕告诉你,这是剑南道势力最大的一个部族。”他的一侧脸庞忽然微微扭曲了下,凝视着她,唇边再次勾出浓烈讥嘲,“你的那个情郎,他不过是个只能看他皇帝老子脸色行事的软骨头而已。殷嘉容,你说,当他日后左拥右抱之时,他会为了你信里的那句‘感君高情,妾纵然骨化形销,亦无怨悔’而感动流泪吗”

嘉容的双目,已经睁得几乎干涩欲要滴泪。骤然被他口中的这一句话所击,整个人心肝犹如被摘,脸色唰得惨白,死死盯着面前的这个男人,从喉咙里勉强被挤出的声音里,带了不可遏止的战栗和愤怒:“卑鄙!无耻!卑鄙!无耻!只有你这种不知廉耻为何的人,才会做出这样卑鄙的事!”

她不断机械地重复着这听起来毫无意义的两句话,极力忍着,逼退自己眼中涌出的那阵酸热之感。

皇帝渐渐收了面上那种带了丝扭曲般的讥嘲之色,皱眉看着她,沉默了片刻,忽然抬手击掌,一个太监屏声敛气飞快步入,将手上捧着的一个青布包裹放在案上,立即退了出去。

嘉容望向这个包裹,牙关也忍不住,开始微微打颤了。

她已经知道里头是什么了。那是自己先前让信使带去的给父亲的寒衣。

她盯着那青布包袱看了片刻,闭目长长呼吸了几口气,睁开眼时,望向面前这男人的目光里,已经只剩深深的讥讽。

“如你所言,我如今确实已经没有半分利用价值了。那你还这样关着我做什么?我听说,你将那些被杀大臣的妻女们尽数投到教坊司为奴,接下来轮到的,该是我了吧?但我告诉你,倘若你想以此来羞辱我的父亲,那就是做梦!”

自古艰难唯一死。倘若真到了那样的地步,活着,比死去更要艰难。

皇帝仿佛听到了个笑话,忽然低声呵呵而笑,烛火微微摇曳,照出他一口白森森的牙,令这笑容陡然带了几分诡异。

“殷嘉容,你错了,”他微微摇头,面上笑容未消,望着她的目光愈发灼亮,“你自然还有用,不仅有用,还是大用。朕已得天下,什么都有,唯独缺一个皇后……”

他再次上下打量了下她,神色显得微微轻佻,“你,勘当朕的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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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4 章

蟠龙烛台上的炬身混了沉香屑而造,烛焰灼灼,忽地爆开了一朵灯花,火焰蓦然跳跃,迎面仿佛也扑来了一团带着热气的浓郁芳香,一瞬间,熏得嘉容几乎似要透不出气了。

她忍住那种骤然袭来的强烈不适之感,用奇异的目光盯着面前这个看起来并不像是在玩笑的男人,片刻之后,忽然道:“你知道吗,你真的是我迄今为止见过的最可笑的一个人了。你以为,太子他有了别的女人,我就会痛恨于他,继而感激涕零地去做你的所谓什么‘皇后’?”

“不好吗?”他对她的反应似乎完全不在意,只略微扬了下眉头,“那个李温琪,负你在先。你做不成亡国太子的太子妃,改做朕的皇后,比起先前,不是更好?”

嘉容笑了起来。绽开的笑颜,足以压过她身后那张紫檀雕花刺绣屏风上的艳丽海棠,只是目中所带的冰冷鄙夷之色,却是毫无保留地显露了出来。很快她收了笑,望着他冷冷道,“即便如你所说,太子他真的要娶别的女人,我也不会怪他。覆巢之下,焉有完卵。我今日还能好好活着,已经是幸事了。他有他的责任,我自理解他的选择。至于你……”

她效仿他先前的举动,抬眼,从头到脚地打量了他一番,面上最后露出一丝讥笑,“像你这样的人,就算穿上了这身龙袍,也不过是沐猴而冠——猴子终究还是猴子,再怎么样,它也变不成人的模样!”

男人的两道浓眉倏地拧了起来,一张脸庞便也跟着蒙上了一层凶恶的煞气。

嘉容看一眼,便侧过了脸去,漠然地望着侧旁的那架烛台。

皇帝继续盯了她片刻,见她始终保持着那种高傲的模样,渐渐地,眉舒展了开来,最后竟露出一种仿似得趣的表情。

“殷嘉容,你是觉得,做朕的皇后,侮辱了你高贵的出身?”

他踱到了她的面前,然后俯视着她,慢吞吞地问道。

他逼得很近,说话之时,她甚至仿佛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径直扑洒到自己的额头,撩动她垂落的几缕额发。她忍住那种想要后退避开的冲动,迎上他的逼视,一字一字地道:“你听好了,莫说什么皇后,便如此刻这般与你说话,于我而言,都是一种侮辱!”

“哈哈——”

年轻的男人,忽然发出了一阵大笑之声,肆无忌惮,笑声甚至仿佛带动了烛火,火焰扑闪不停。

“不错!”

他在她错愕的目光注视之中,终于停了笑,仿佛很是满意地点头。

“朕就喜欢你这样的女人!有胆色!还大方得很。李温琪那没用的男人,他另娶他人,你都愿意去理解他,这天下还有哪个女人比你更适合去做皇后?”

嘉容脸色愈发难看了,几乎是咬牙切齿地挤出了这一句话:“你休想强迫我!”

皇帝哼了声,“朕连天下都已到手,何况是你一个女人?”

“卑鄙!无耻!”

这会儿,嘉容真的开始痛恨自己,为什么就想不出别的什么狠话来痛斥这个不知廉耻为何物的逆首。“卑鄙无耻”,这四个字,听起来是这样的苍白无力,根本不足以概括她对他的愤恨。

“不要脸!”

她终于改成这样骂了一句。

皇帝本来一直在旁,面无表情地听着她气急败坏地不断重复骂自己卑鄙无耻,忽然听她改口骂不要脸,顺手摸了下自己的脸,朝她扬了下眉,表情似乎有些意外。

嘉容闭口,不再骂了,只恨恨地盯着他。

“骂完了?”

皇帝问了一声。见她不应,自己开口道:“你骂完了,那就该朕说话了。你听着,明日,朕便会放了那个信使,让他把你的那件棉衣送去剑南道给你父亲。至于你给你情郎的信……”

他略微扭了下唇,“还给你。”

他探手入怀,把取出的东西递到她面前。

她盯着这封已经被拆口的信,想起他方才用那种口气提及自己信中的内容,心头再次因了极度羞愤而突突乱跳,一把从他手中夺过信,嚓一声撕成两半,连鞋都来不及穿,赤脚便疾步到了香炉前,不顾顶盖已经被暗火焖得烫手,一把提开,将手中物投了进去。

纸张被香炉中焖燃香料的火星慢慢点着了,渐渐卷起边缘,忽然轻轻轰地一声,起了黄蓝相间的火苗,纸头很快被燃成灰烬,卷成了一堆,袅袅升出一阵缭绕了怪异香味的青烟。

皇帝望着她烧信时的僵直背影,忽然道:“那就这样吧。明日我会去封信代替你的。把这个消息通知你的父亲,还有李温琪……”

嘉容猛地转身。

他停住了。

她此刻的脸色,白得就像窗外还在飘落的雪,一双眼睛里,却充满了憎恨和愤怒。

“我何德何能去受你大周的后冠?你却偏要这样!你当我不知道你的心思?天下已经是你的了,你还不满足?为什么还要用这种卑劣的手段去羞辱李氏皇族?还有我的父亲。我知道你必定对他痛恨不已。你虽然杀不了他,但你用这种方式,不仅一并羞辱了他,还会让他落入被皇帝猜忌的境地。你果然够狠。”

皇帝凝视着她那双因了强烈情绪而显得愈发美丽闪耀的眼睛,静静地等她说完了,沉默片刻后,不置可否地略微笑了下。“你要这么认为,也无妨。”

“我瞧不起你,你是个小人。根本不懂什么叫礼义廉耻。但凡你稍懂规矩,你也不会做出这样下作的事。你就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你的那些大臣呢,他们……”

“够了!”

她面前的这个年轻男人,忽然像是失去了耐性,厉声喝了一句,神色陡然转为阴沉,宛如蒙上了一层严霜。

她停了下来,却继续狠狠地盯着他,仿佛要用自己的目光在他胸膛上生生戳出两个洞。

“朕的天下,不是靠你的那些什么规矩打来的!”他冰冷眸光在烛火里闪动,透出几分暗夜伏兽般的危险气息,“李家皇族庸碌无能,朕取而代之,规矩是朕,朕就是规矩!”

一阵沉默。

他瞥了眼对面那个仍那样不屈怒视自己的女子,口气稍稍缓了些。

“朕再下作,也不会让你受委屈。立后之事,一切照礼部定的程式来。日期钦天监已经定好,就在下月二十。”

还是沉默。

他最后看了眼她还一动不动踏在地砖上的那双赤足。

“你歇了吧。朕先去了。”

他说罢,转身而去。

嘉容眼睁睁看着他迈开长腿,几步便到了那架隔开寝阁与外殿的珠帘前,哗啦一声撩开,背影和着脚步之声,很快便消失在了自己的面前。

随了他的离去,寝阁里迅速恢复了沉寂,最后只剩一帘珠串在她面前盈盈颤动,而她却僵硬地立在原地,一步也无法挪动,直到诚惶诚恐的阿霁进来了,不安地扶住她,试探着叫了声她,她这才晃了下身,一把抓住了她的手。

“扶我过去……躺躺……”

她已经被他气得胸口发闷,手脚打颤。愤怒之情,甚至远远压过了得知李温琪那消息时带来的震惊和难过。现在简直快要吐血了!

~~

明黄色的锦帐自宣明殿的兰梁倾斜而下,阔大的殿室里,燃了洋洋两排童臂粗的明烛,灯火通明,把四下照得如同白昼般光亮,御案之后,放置一把赤金九龙宝座,灯火照耀之下,璀璨生光。

新登基的大周皇帝,这些天来,一直就在这里,与他的大臣们忙碌地处置着军国朝廷之事。

立国伊始,亟待他定夺的事,可谓千头万绪,案头之上堆叠着如山奏折。除了上朝,这些天来,每天剩下的时间里,他几乎就没离开过这里。夜深倦极,便在殿后辟出的一间暖阁里阖眼睡一觉,醒来,继续奏折和报章。

已经不早了,此刻,皇帝的面前却还立着两排议事的大臣。

这些臣子,有皇帝陛下从前打天下时的旧部,也有执权后归附的前朝京官。立在文官最前的许佑孙,曾经是大燕陈州太守,五年之前,陈州遭遇围城,许佑孙亲临城头指挥作战,奈何城池最后还是失守被俘。兴化帝闻讯大怒,降罪于他,将他留居京中的一家老少尽数问斩。许佑孙激愤之下归降。如今拜礼部部尚书,进天一阁大学士荣衔,这些年来,一直颇受皇帝倚重。

“陛下,臣数日前呈上御览的英烈名录,不知陛下是否已经圈定?”

许佑孙见事毕了,出列恭敬询问。

这份英烈名录,载的都是为了大业而牺牲的人员,或立过汗马功劳,或名声卓着。对于这些人,皇帝拟设一英烈阁陈列供其名号,并对其家人追封厚赏。

皇帝抬手,从堆在御案前的一堆奏折中准确无误地抽出一本,推了过去,道:“就照你所列。另外,朕加了一人。”

执事太监取过奏章,捧到许佑孙面前,许佑孙恭敬接过,展开飞快了一眼,惊讶太过,竟脱口而出:“周大英?”

周大英是前朝着名武将,任原州刺史,与许佑孙曾是故人。原州扼重要战略地位,是通往京城的必经途径。就在去年,大周军队的北上之势,曾被阻在原州一带反复长达两个月,就是因为遭遇到了来自周大英的顽强抵抗。最后城破之时,已经战死的周大英还手执点地大刀,昂然立于城头不倒,周身上下射满箭簇,远望犹如刺猬,令观者无不动容。

周大英因了这一场恶战,虽名满天下,但是他毕竟是前大燕的臣子,而且,当时为了攻下原州,大周军队也是损失不小。皇帝陛下却要将他列入英烈名录,这……

大臣们面面相觑之时,皇帝的目光扫过众人一圈,沉声道:“周大英忠肝义胆,足照青天,唯一所憾,便是不能为朕所用。入英烈阁,在朕看来,名至实归。如今前朝覆亡,大周立国。尔等大臣,不论往身,从今往后,若能效仿周大英那般忠于我大周,此朕之所愿!亦不会亏待了诸大臣!”

方才许佑孙报出周大英之名时,那些归降了的前朝大臣便有些不安。或惶惑,或羞惭。殿中气氛正有些异样时,忽然听皇帝陛下这样说话,顿时松了口气,急忙齐声应是。

许佑孙方才只是太过意外,这才脱口而出。话刚出口,他便立刻明白了皇帝的用意。

周大英之英烈,许佑孙亦是敬仰不已。撇去这些个人的情感因素,单从朝廷来说,前朝皇帝太子如今虽龟缩西南一角,大燕名存实亡,但皇庭毕竟还在。刚数日前,皇帝斩杀了不服的一批前朝大臣,剩下的大臣虽都归降了,心中难免还是会存疑心惊惧。此番将从前力战而死的周大英加以追封厚赏,不但表明皇帝陛下既往不咎的态度,对这些降臣,也是一种心理上的暗示和鞭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