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再见!
从此每个鸢尾花开的季节,我都在思念你。
我要走了,那么至少,也应该对莫央说一声。我已经想好她劝阻我时,我该说的托词:莫央你要相信我,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不管到哪里我都不会忘记你的。莫央你别担心,我会时常写信给你的,放暑假了你来我的新家玩。
可是,她家的门,是紧锁的,我按了很久的门铃,也没人来开。她家我来过无数次,不会找错的。
这个时候,怎么也没有一个好事的好心邻居出来,告诉我这家人是去晨练了?还是去吃早点了?或者是加班了?
我悻悻地在门口等了半个小时,终于放弃了。再过几天,就是莫央的生日了。我一直没有零花钱给她买一个更好的礼物。
我将那条绿色蕾丝的发带拿出来,挂在防盗门的一根栅栏上。我不会忘记你。
我会给你写信。我亲爱的。莫央!
在偌大的长途汽车站,我终于找到会开往爸爸的城市的车。那个地名贴在车窗玻璃上,闪闪发光。
再有几天,我们就该期末考试了,再过几天,我们就放暑假了,如果不出什么意外,过完一个暑假,我就是高一的学生了。现在,正是一部分孩子在周末的大头觉中酣畅淋漓的时候,也是一部分孩子被父母从梦中叫醒磨磨蹭蹭地走在上辅导班的路上的时候。
这种要抛弃固有现状即将面临动荡的感觉,和畅想未来的新鲜与不确定感,让我莫名兴奋起来。
16
车子一直朝北。窗外是一幅流动的油画。蓝天打底,金黄的麦浪在阳光下闪着光,藏在绿树中的鸟扑棱棱飞起,窗外的空气夹杂着麦香与鸟语,被烈日炙烤,翻滚成热风涌进来。
我用舅舅给的那张钱买了票。我已经打算好了,如果找不到爸爸,或者他不要我,我也不回来,我就先找一份工作,然后,再作打算。
就这样忽然想起舅舅那些微小的好来,但那种小小的感动一闪而过。
我的目光流连在窗外的美景上,微微闭上眼睛,像一个缺氧的病人,狠狠地呼吸着空气里自由的味道。
车子在嗖嗖地向前。心飞走了。
“嘿!你是第一次出门吧?”旁边有人说话。我睁开眼睛,才发现他是在对我说话。我看到他,和童话中的场景一模一样,仙女的魔法棒一点,英俊的少年凭空而降,坐在我身旁。我怔怔地盯着他,第一次知道了什么叫剑眉星目、风采神秀。他穿一件土耳其蓝的短袖,米色七分裤,黑色的书包斜背在肩头,阳光反射在他的脸上,连下巴上的茸毛也清晰可见。一个正在成长的少年。
这么好看的男孩在对我说话,我是理,还是不理?不要和陌生人说话,这道理我懂,可是印象里,坏坏的陌生人,不都是大人吗?
见我愣了半天没回答,少年自嘲一般笑了。他一笑,嘴角便漾着一涡似有似无的弧线,仿佛有一层光浮在上面。
我这才慢半拍地嗯了一声。
见我有了反应,少年来了兴致,狡黠地眨眨眼睛:“你是从家里逃出来的吧!离家出走?”
我一惊,警觉地看着他,想否定,却傻乎乎地反问:“你怎么知道?”
他牵动嘴角,呵呵一笑,故作高明:“看你兴奋的样子就知道了。”原来在我刚才闭眼享受自由阳光的时候,他一直在偷瞄我。莫名地,我觉得车厢里热起来,脖颈、脸颊都灼灼的。被他猜对了,我不置可否地笑笑。我喜欢聪明的男孩,相比之下,从前班里的男生和那些来“瞻仰”玫瑰的仰慕者,都是那么愚蠢可笑。“可是,你爸妈可能都急坏了吧?”哈—这次他猜错了。我有点促狭地瞥他一眼:“这下你猜错了,我是从舅舅家逃出来的,我去找爸爸!”天底下还有我这样的傻瓜吗?刚刚见面就把自己的来处去路交代得清清楚楚。还好,他不是坏人。少年不知听懂还是没听懂,只是若有所思地点点头,轻轻地哦了一声。
“你呢!你去哪儿?”“外婆生病了,我去看她,现在回家。”车子继续前行,驶入一段林荫遮蔽的乡间公路。“嘿!我叫江辰,你呢?”少年忽然又转头问道。我迟疑了一下:“苏茆茆。”“毛毛!”他自以为是地重复了一遍。我生气地纠正道:“是茆!不是毛!”“哪个字呢?”他饶有兴趣地凑过来。我伸出手,在椅背上划拉着。“哦!很特别啊!什么意思啊?”
“妈妈说,本来叫这个卯。”我在手心继续划拉着,“我属兔嘛,卯兔,这你懂吧?后来妈妈想,小兔兔没草吃,怎么行啊,于是就给上面加了个草字头。”
“哦!这样啊!看得出你妈妈很爱你。可是为什么跑出来呢?”少年江辰,看上去是一个很不错的听众。而对一个陌生人诉说,是没有负担和压力的,我一下子便打开话匣子。我用自己不甚精彩的语言,无比哀伤地诉说着自己多舛的身世,添油加醋地描述了舅舅的懦弱、舅妈的刻薄,以及叶明的猥琐。我说得义愤填膺,口干舌燥,甚至看到了自己的唾沫星子飞上天空,天哪!那样子一定丑极了。
他歪着脑袋盯着我,眯着眼睛笑。我这才发现,原来我很啰唆。我为什么要对一个刚刚认识的男孩说这么多?于是,我不说话了。
一定是阳光太过于烈艳,我只觉得双颊灼热微烫。他递来一瓶康师傅纯净水,轻轻旋开盖子,看我犹豫,自己忽然仰脖子喝了一口,说:“没迷魂药,喝吧!”我接过来,抿了一口,因为真的很渴。江辰坏笑道:“没有迷魂药,可是有我的口水了哦!”原来男生的坏笑,也是这样迷人。我脸一红,窘迫地活动活动身子,转脸,只是偷笑。后来,很多年后的后来,在我上班坐公交车的后来,听到两个初中女生的对话,我才明白自己这一天的行为。女生甲说:“你是不是喜欢××啊?”
女生乙说:“没有,我每天还和他正常说话呢!我要是喜欢谁,就和他一句话也不说。”
女生甲又说:“那我不行。我喜欢谁,一定要告诉他,对他好,让他也喜欢我,对我好。”
很显然,我属于乙女类型。那一刻,我站在两个女孩身边,仿佛看到自己过往的青春年少,那纯真的脸颊上,初恋是最动人的胭脂,我忍不住,想伸手抚摸那如花的脸庞。
那一刻,我明白了遇到江辰的路上,为何畅所欲言,转而又沉默安静。原来,在相遇的最初,也是心动的最初。
最初的心动,就是这样,你忽然变成一个絮絮叨叨的老太太,恨不能将祖宗八辈的事都说给他听,把所有的幸福和忧伤与他分享,后来,你又变得沉默寡言,小心翼翼地捧着自己那颗心,却不让他看到。
17
两个小时的车程。很短暂,我不讲话的时候,江辰在一边讲笑话,时间过得很快。我甚至还打了个盹。我梦到亲爱的爸爸很欢迎我,我像小鸟一样飞奔过去,那道门,忽然变成打开的闸门,汹涌的洪流朝我劈头盖脸地砸过来,然后我醒了。
车子也到站了。两个小时车程后,我站在了一片陌生的土地上。我从来不知道,其实我离爸爸这么近,近到只要两个小时就可到达。江辰也紧随我身后下了车。我长长舒了一口气,很礼貌地和他说再见。
他却迟迟没有移动脚步要走的意思,而是用一种怪怪的目光看着我,一副忍俊不禁的样子,问:“苏茆茆,你书包里有没有换洗衣服?”
“有,有一条裙子。”我一头雾水。天!他忽然拉起我的手奔跑起来。少年的手,温暖干燥,我觉得自己的手指、胳膊、皮肤都起了火星。我本能地抗拒喊叫:“干什么啊?你疯了吗?”
耳边风声呼呼,吹起他的衣服,带着一股微微汗味的少年味道,汹涌地扑向我,当终于停下来时,我发现自己的手心全是汗。江辰喘着气,指着眼前的厕所:“去,把衣服换了。”
天底下还有我这样糊涂的女生吗?当我看到裤子上那团鲜红,顿时蒙了。触目惊心的红,在这个我开始新生活的路上,不期而至。如果不是江辰看到,我还会带着它招摇过市,想到江辰第一个看到,那种后知后觉的羞耻让我的脸霎时灼热发烫。
我蹲在厕所的便池上,心里空荡荡的,面对这一团红,和正在涌出的液体,手足无措。
忽然想哭。如果妈妈在就好了。
车站的厕所便池,是没有遮挡的一大排。旁边一位中年妇女站起来,看着窘迫不安的我,大概是想起自己的女儿,生了怜悯之心,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掏出一个白色小纸包递给我,温和地说:“来那个了啊,给!”
我低着头羞愧难当地小声说,谢谢。那个女人走后,只用了三秒钟,我就搞清楚了那玩意儿的用法。我褪下血裤子,穿上书包里的一件连衣裙,走出厕所,又变成一个没有秘密的女生。他竟然还在门口等我。
我低着头,声音小得像蚊子:“谢谢你!”他忍俊不禁,终于憋不住,不客气地笑笑道:“不要客气!”我想起初二时和一群女生围观一个女生“血染的风采”,那个坐在教室里无法守住自己秘密的女生,就像我此刻想死的心情吧!此刻,我一定像一只被烤熟的螃蟹,红彤彤的都要把太阳点燃了。
我低着头往车站外走。
他跟上来:“你不买一包……那个玩意儿吗?”还好,他没有将“卫生巾”三个字口没遮拦地说出来。此刻江辰看起来很讨厌,我希望他马上消失在视线之外。毒辣的阳光霎时点燃我胸口的一团无名之火,我喊道:“你很烦啊!”
他的嘴角立即扬起来,促狭地笑着。我加快脚步,很快甩掉了那个烦人的小子。站在熙熙攘攘的街头,掏出那张小字条,我这时才发现,应该找个看起来不像坏人的人问问路。可是在路边等了很久,也没有经过一个慈眉善目的老爷爷或老奶奶。
这时,我看到那个蓝色身影正在横穿马路。“哎!”我没忘记他的名字,只是,一时还不好意思叫出口,仿佛叫了名字,就拉近了距离,很熟似的。少年转过头,笑笑地看着我:“叫我吗?”我扭捏起来,哼哼唧唧:“这个地方,你知道坐什么车,怎么走吗?”
他的目光停留在已经被我弄皱的字条上,眼睛忽然一亮,若有所思地问道:“苏岩是你爸爸?”
“关你什么事啊?”我没好气。“问路还这么横,不告诉你,我走了。”“哎!”他不顾我的哀求,果真走了。我站在路口,听到头顶自由的风声,却发现自己依然无法接近那所谓的自由。公交车哼哧哼哧缓慢地在车流中挪行,载着倦怠表情的人们,带他们上班下班,上学放学,到自己想去的地方。而我,还是一个没有找到家的孤魂野鬼。我站在一块站牌下,茫然地寻找和字条上相似的地名,又警觉地审查着身边的行人,准备逮住一个问路。
江辰走了几步,又转过身回来,口气温和下来,脸上的促狭也不见了,又变成车上那个爽朗纯善的少年。他指指站牌:“瞧!坐这路车,到终点站,然后过了马路,大门口写着幸福花园的地方,就是了。”
我感激地点点头,看着他朝相反的方向走去。
这个夏天,苏茆茆遇到江辰,江辰遇到苏茆茆。他讲过好玩的笑话,他有可爱的下巴和坏坏的笑容,其实他的促狭也没那么讨厌,他拉着我的手一起奔跑,陪我度过最尴尬的成长。我确定,就是在这一天,我长大了。
那一刻,我多想手边有一支画笔,我想画一幅画,将那个挺拔的背影画下来,永远留在我的画纸上。
他是我在流离的路途上,遇到的最初的温暖。我的青春,是从遇到他的那一刻开始的。
18
幸福小区一点也不小,叫“幸福花园小区”这样一个大众化的名字也显得太过于低调。
我站在一群错落有致风格迥异的别墅建筑群里,仿佛走进了原始森林,差点迷路。没人告诉我,这里原来是有名的富人区。
和吉村比起来,和梧桐巷比起来,这里简直是天堂。小桥流水,绿树浓荫,假山上绿萝袅袅娜娜,池里红莲初绽,岸边丁香吐香,孩子们在草坪上玩耍,年轻的妈妈推着婴儿车走过。
我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心里的怨恨忽然如雨后苔藓一般,一茬一茬地冒出来。在这里生活的孩子,是多么幸福,可是,苏岩,你竟然抛下我和妈妈,你竟然让我在吉村那样的地方被人刻薄。苏岩,你总不会是这里看大门的吧?
苏岩,我恨你,可是,我又那么迫不及待地想见到你。几分钟后,在一个小孩的指点下,我找到了A区08栋。黑色的铁栅栏门虚掩着,推开门走进去,是一个小小的庭院,院子中间有一棵高大的桂花树,树荫下,是一组古朴的木质桌凳。苏岩,我的爸爸,秋桂飘香的时候,你是不是在这里喝着苦酽酽的茶,偶尔想起我和妈妈?
我走上台阶,按了门铃。心里仿佛揣了一万只兔子,它们蹿来跳去七上八下,让我惴惴不安。
门打开,门后闪出男人的半个身子,嘴里犹在喊道:“来了来了,出门又不带钥匙啊?”
抬眼一看,他微微一怔,温和地笑问:“你找谁啊?”他,就是我的爸爸吗?曾经照片上的年轻男子,依然不失俊朗,只是眼底沉淀了忧郁,嘴角有一涡笑,是属于中年男子的沉稳亲切。他穿一件普通的白色T恤,却显得那样妥帖,风姿神秀依然可以形容他,身上有淡淡的剃须水的青草味道,和吉村那些满口粗话脏话散发着浓浓汗味的市井男人,决然不同。而这样一个男人,是我的爸爸。
刚才还在心里翻江倒海的怨恨,瞬间消失了。我像一个大人一般对他说:“你是苏岩吧?我叫苏茆茆,我妈是叶青青,她让我来找你。”从他瞬间石化般的表情我可以断定,他就是苏岩。他用那双被妈妈形容为星光落入深海一般的眼眸打量我,他的嘴唇颤抖着,嘴里念叨着:“茆茆,你是茆茆吗?”
我点点头,谢天谢地,他记得有一个我。万物都屏住了呼吸,还是时间停止了?他一把将我揽在那个散发着青草清新气味的怀里。我只听到两个心跳,他的,我的,剧烈起伏的心跳,一拍紧似一拍,像墙上忽然耗完电池的钟表,走着没有章法的步调。我要瘫软掉了,我要死掉了。像初雪融化在第一缕初霁的阳光里,像腐朽的树枝在雨水洗过的空气里泛出一截新绿。要怎样形容我的心情呢?
我是第一次真实地感受来自父亲的拥抱。他不会不要我,因为他把我抱得这么紧。
他终于松开我,将我领进家。这是家吗?这里简直是天堂。宽敞的客厅,就足以抵上我们梧桐巷的房子一般大,有一段楼梯,通向我还未曾涉足的去处。他正在看午间新闻,偌大的液晶屏电视,像一个小型的电影屏幕挂在墙上,墙上是时尚手绘,枝枝蔓蔓,荷花宛然盛开,藤制的沙发、缎面的抱枕和茶几上的紫砂茶具,都在彰显着主人的品位。小小的茶杯里,还有一掬淡黄的微温的茶汤。
他正在喝茶看电视,度过一个惬意的周末清晨,他失散多年的女儿,却风尘仆仆地来投奔他。
他拉我坐下来,手忙脚乱地拿香蕉、芒果、樱桃以及别的我叫不出名字的水果给我吃,然后,定定地看着我:“妈妈怎么了?”
我低下头:“死了!”“怎么死了,怎么会忽然,年纪轻轻的,就死了?”他几乎从沙发上跳起来,身子在发抖,嘴唇在发抖,那修长干净的手指也在发抖。我一下子就哭了:“你那么关心她,为什么不要我们,为什么不管我们?她生病了,哮喘病,一个人,谁也不知道,就突然死了。”他低下头,一下子瘫软在沙发上,像一个犯错的孩子,接受我愤怒的审判,许久,才抬头问:“什么时候的事?”“四月。”
“那这几个月,你在哪儿?”“舅舅家。”
他的目光涣散开,一下子明白了我泪水中所有的含义。他伸出手,用大拇指划去我眼帘下的泪水,姿态惘然地看着我,我看到那星光落入深海一般的双眸涨了潮汐,他哽咽着:“爸爸对不起你!茆茆,没事了,没事了。”
我就知道,他不会不要我,而这么伤心的男人,我该原谅他。我饿了,于是抓起一个苹果,咔嚓咔嚓地咬起来。这时,听到外面汽车电子锁的嘟嘟声,然后,是窸窸窣窣的开门声。
一对母女,手提大包小包,进了客厅。
19
那女孩真是美丽,我第一次明白了气场这个词,就是她安静地站在这里,周边的空气却仿佛在劈里啪啦地开花,漾在一道道无形的光圈里。瓷娃娃就是用来形容这样的肌肤吧,光洁的额头,连一颗痘痘也没有,小鹿一般纯净的眼睛上,扑闪闪的睫毛如两把打开的小扇子。她身上穿的裙子的牌子,是叫“淑女屋”吧!我们班就有女生穿,贵得要死,那些花边和蕾丝穿在她身上一点不落俗套,立领的小碎花衬衫,将她的脖子衬得修长,她站在那里,像一只骄傲的仙鹤,然后冲我爸爸喊道:“爸!我们买了你喜欢的咖啡哦!”
她的目光,轻轻从我身上扫过去。我拘谨地站起来,自卑得像只鼹鼠在黑洞口探头探脑,心里慌成一片被风吹乱的杂草。
原来,爸爸早已再婚,还有了这么漂亮的女儿,女孩看上去和我一般大,证明爸爸在妈妈怀孕时或更早的时候,就有了别的女人。我刚刚对眼前这个陌生的男人建立的好感,瞬间荡然无存。像莫央预想的那样,我投奔的未知命运,终于揭晓,后妈、姐妹,一样不少。
女孩身边的中年女子,就是爸爸的妻子吧!她看上去并不特别漂亮,人到中年,却有很好的身材,还有一双弯弯的,会笑的眼睛,不像是坏后母的样子。她正在玄关处低头换鞋,熟稔地对爸爸说:“苏岩,帮我把车停到车库吧!”隔窗望去,门外的甬道上,停着一辆银灰色的轿车。
女人一抬头,看到我,微微一怔,很自然地打招呼:“来客人了啊!洛秋,是你的同学啊?”
原来女孩叫洛秋。洛秋正往冰箱里放食物:“不是。”
苏岩尴尬地笑笑,伸手将我的肩膀揽了揽,说:“她,是茆茆,我和叶青青的,女儿。”
一句话,爸爸分成几段来说,是一种反复肯定的语气。女人的身体僵了一下,只是淡淡地哦了一声,然后走过来,坐下来,用一种柔和的猜谜一般的目光看着我。“茆茆,叫云姨。”
我怯生生地叫了声“云姨”,女人和气地点点头,依旧用猜谜一样的目光看着我。
在冰箱旁整理食物的洛秋听到爸爸的话,惊愕地转过头,那双小鹿一般纯净的目光看着我,排斥、抗拒、怨怼、诧异,各种情绪在空气里蔓延。
爸爸看到她的目光,有些尴尬,看看她,又看看身边的云姨,说:“哦!茆茆,叫姐,哦不,不知道她俩谁大,茆茆属兔,四月的。”
云姨温和地回答:“洛秋比她大一岁。”爸爸正要再次吩咐我叫姐姐,只见女孩用眼白狠狠地剜了每个人一眼,然后拿了一个冰激凌甜筒,劈里啪啦上了楼。气氛诡异。
瞬间沉默起来。我手中的半个苹果,因为咬开长时间暴露在空气中,已被氧化成淡淡的一层黄。我拿在手中,吃也不是,扔也不是。
肚子在这时不争气地咕噜了一声。云姨善解人意地拿掉我手中的苹果扔进垃圾箱,又剥开一个香蕉递给我,说:“饿了吧?我去做饭。”爸爸将遥控器递到我另一只手中:“想看什么自己换台。”然后,跟着云姨进了厨房。是那种半开放式厨房,一转身,就能看到客厅。在抽油烟机轰轰的工作声和哗啦的流水声中,他们一直在絮絮叨叨迂回婉转地说着什么,听不真切。
女儿来投奔,总要和现在的妻子说一声。我拿着遥控器,半天也没找到节目按键,不敢乱按,只好盯着屏幕,看那档新闻过后的一个法制节目。忽然怀疑自己跑来这里的意义。阳光照进来,微尘在一束光柱中飞舞,眼前的一切,豪宅、美食、爸爸,仿佛都是一个华丽丽的梦境,那么不真实。我坐在那里,惴惴不安,就像一个做美梦的人,很害怕美梦太短很快醒过来。
我被遗忘在客厅里,忽然很害怕那个温婉可亲的女人让爸爸改变主意。
有那么一瞬间,我甚至有一种冲动,我像一个可耻的逃兵,准备放弃眼前的一切,弃甲而逃。
我刚挪动一下屁股,爸爸就出来了。刚才一脸尴尬的表情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春风满面。他手里端着一盘松鼠鱼,一边往餐桌上放,一边招呼我:“茆茆,去,到三楼,叫洛秋下来吃饭。”那口气熟稔得仿佛我是这家里再平常不过的一个成员。
敏感早熟的孩子,当然明白爸爸的苦心,他是想让我和那个叫洛秋的女孩早点相识,像姐妹一样相处,他想让我快点融入这个家庭。
我依言上了楼。扶着铁艺雕花旋转楼梯拾级而上,我的步子,轻而缓慢,楼梯的墙壁,俨然一个画廊,挂满了大小不一的摄影作品,都是爸爸的作品吧!
这些年,他或许去过很多地方,可是,唯独没有回过梧桐巷。可我现在,却要和这个男人生活在一起。上了三楼,洛秋的房间正对着楼梯,门开着,整个房间是一种粉沙的柔媚,那种韩式风格的装饰和她相得益彰,而最引人注目的,是一架黑色的钢琴。洛秋斜斜地倚在床上,正在翻一本花花绿绿的瑞丽杂志。
“嗯……嗯……那个,爸爸叫你下楼吃饭。”我嗯嗯了半天,还是不能把“姐姐”叫出口。那太怪了不是吗?
她漫不经心地抬起头,忽然尖叫起来:“啊呀!你怎么不换拖鞋就进来,把地板都踩脏了。”
我低头看看脚下的一双平底凉鞋,光脚因为半天的奔波,已汗腻不堪,甚至指缝里有了泥垢。一时间,我脚下如踩了荆棘,刺痛痒麻,不知道该往哪里放。我刚才就这样走进来,没有人告诉我应该换鞋。
“好了,我知道了,马上下去。”洛秋不耐烦地冲我挥挥手。我离去的那刻,看到淡粉的墙壁上,有一片毫无章法的褐色圆点,像大片的苍蝇飞扑在那里,目光再一路向下,木地板上,是一摊融化的巧克力冰激凌。
她摔了那个冰激凌。
20
吃饭的时候,爸爸不停地给我夹菜,他每夹一次,洛秋就会用她的眼白剜我一眼,爸爸又讨好般夹菜给她。云姨也夹菜给我,她的无名指上,戴着一枚璀璨的钻戒。
而妈妈没有,她只有一枚刻着梅花的银戒指。“茆茆,多吃点!”云姨的善意和温情,让我怀疑童话里的后母是否真实存在。
洛秋又用眼白剜她的妈妈。
爸爸在一边絮絮叨叨地安排我的“后事”,准备收拾我离家出走这个烂摊子:“你也初三了吧,快中考了吧?我还要带你回去一趟,户口啊,转学啊,升学考试,好多问题。别着急,今天先洗个澡好好休息,明天我带你去办!”
我沉默地扒拉着饭,点头。晚上,云姨领我上楼睡觉。三楼,紧邻洛秋的房间,是一间客房,有一张很大的床,厚厚的席梦思。我很累,有一种扑上去就要睡着的欲望。
在浴室洗澡的时候,身下的月经血还在不断地流。我很想找云姨要一个卫生巾,却不好意思开口。很后悔白天在车站没有听江辰的话,买一包“那个玩意”。想起江辰,心里忽然一暖。他也在这座陌生的城市,以后还会遇到吧!
云姨在浴室外轻轻地敲门,我浑身湿淋淋的,将门打开一条缝,一只纤细的手,递进来一件棉质睡裙:“你先穿这个吧!等安顿下来,我带你去买新的。”
我接过,透着扑溢的热气,对她说:“谢谢!”我仿佛看到女人在暗影里的莞尔一笑。你是否也有过这样尴尬的青春,将卫生纸折叠成厚厚的纸包,吸吮身体里源源不断的秽血,和悲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