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现在也不老啊,才二十九岁呢。”
“不一样的。他……”秋晨笔画了一下,“眼睛里的东西不一样了。”宋流韵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秋晨,半天才说:“秋晨,你小小年纪,说起这么沧桑的话题,怎么头头是道的?”秋晨微微一笑,重新转回头去看自己手里的样稿。
一夜之间长大,成熟,苍老,并非她所愿,却避无可避,无处可逃。

纪暮衡他们事务所的样片出来以后,秋晨在宋流韵的撺掇下,硬生生地从时装编辑手里抢来两个页面,划到这个本来不受欢迎的版面里。因为这次的片子实在是拍的太好,天时地利人和,连一向龟毛的Ms.Bauer,都挑不出什么毛病,倒是半开玩笑地说:“秋,以后有什么难拍的片子,让你去现场晕倒一下就可以了。不过倒是你自己的旅游,水平下降了啊,以前每一期都很有特色,最近都只是平平之作,是不是太忙了啊?”
秋晨叹了一口气说:“Ms.Bauer,我不是每次都想得出跟着童话游欧洲这种图片好看,文字又有意思的选题的。”
“上次那个丝绸之路也很不错啊,很符合你们简老师要做有人文气息的时尚杂志的野心啊。”
“可是简老师也不是经常能跟着一队商学院的同学去沙漠徒步啊,我到哪里去弄那么第一手的,文笔又好的素材?”
“……我不知道啊,我是个外国人。”Ms.Bauer耍起赖来。
“我会再想想办法的。”秋晨只好硬着头皮说。
“反正现在春天也到了,不如你自己去旅游一趟,回来自然有好稿子。”
秋晨叹气:我周末能有时间睡个懒觉就谢天谢地了。旅游这么奢侈的事情,你就不要拿来刺激我了。”
为了找好的旅游选题,秋晨把仅有的业余时间都花在了泡旅游论坛上,发动了所有认识认识的编辑写手和摄影师,甚至把MSN的签名也改成了“旅游大片砸死我吧!”只是半个多月过去了,收效甚微。好的照片不是没有,只是缺乏新意。而临近清明节的时候,她的心情终于跌入谷底。
其实整个杂志社的人都知道,每年的这个时候,赵秋晨都是神情郁郁,很少开笑脸。她自己并不想把私人的情绪带到工作当中,但是平时一直强颜欢笑的面具,总有些时候,怎样也戴不到脸上去。以前她很怕每年这细雨蒙蒙的时节。但今年清明踏上回N市的长途汽车时,她竟然有种终于能做回自己的放松感觉。

因为是清明节,墓园里的人非常多,空气中弥漫着纸钱燃烧的烟熏火燎的味道,刺得她几乎睁不开眼睛。不过,她知道自己即使是闭着眼睛,也能找到那个曾经来过无数次的地方。她甚至有一个晚上,一个人躲在这里,蜷在墓碑下面睡了一夜。那段时间,她似乎把一辈子的眼泪全部流干,到最后只是怔怔对着墓碑上的名字,整个人干涸得像一片枯叶,无论如何都挤不出半点儿水分,只好沉默地坐在墓边,直到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家人第二天找到她的时候,她已经发高烧烧到不省人事。在医院里住了一个星期,又不间断地进行了两年的心理治疗,才勉强恢复了人样。
她似乎就是从那个时候起,变成了工作狂。那时她还在上大四,为了不让自己闲下来,把所有能选的选修课都选了,二外,语言史,现代汉语,甚至宗教,礼仪,只为了把每天的课表填得满满的。工作以后更是每天工作十个小时,但每年清明是一定要请假回N市的,从来没有间断过。
快到目的地的时候,秋晨停下脚步歇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不会哭。从那夜以后,她便再也没有哭过。她已经忘记了怎么流眼泪。她只是想,或许自己可以勉强地微笑一下。不管顾知其能不能感应到,她只是想让他知道,她其实过得挺好,不需要他担心,在天上为她放心不下。片刻的喘息过后,她继续往墓园深处走去。
细雨微靡,长阶湿滑。她低着头走到熟悉的地方,深深吸了一口气,抬头。她没有如想象中那样,看到顾知其的名字,和墓碑上温柔微笑着的他的面孔。事实上,眼前这块墓碑上,什么也没有,光洁而崭新。她立刻不解地转头看看旁边的墓,它们本来是属于顾知其的父母的,现在竟然也空无一物。
一股突如其来的巨大的恐慌攫住了她。一直以来,她觉得自己还能够支撑下去的唯一原因,无非是这个世上还有那么一丁点值得她留恋的角落,还有这么一个会时时刻刻等着她来的地方,只是现在,这一切竟然就这样凭空消失了,却没有人告诉她为什么。她伸手撑住空白的大理石墓碑,低头喘着粗气。
“秋晨。”有人走过来扶住她的胳膊,“赵总让我过来等你。他就在外面,我们先上车吧。”
秋晨转过头,下意识地攀上马俊的胳膊:“知其……知其他们去哪儿了?”
“赵总会告诉你的。”马俊拉着她往外走。她几乎是被马俊半拖半抱着带出了墓园,送到车里。
雨渐渐地下得大了,秋晨靠在车窗上,看着车窗玻璃上的雨雾。车里的隔音效果很好,马俊开的也非常平稳,坐在车里,像是跟外面的世界完全割裂开来一般。
“你顾伯伯有个弟弟,一直在国外定居,他前段时间回来了一趟,把顾家的坟迁回了老家,所以……他们已经不在这里了。”
秋晨花了很长时间,才勉强理解了爸爸的意思。她有点儿纳闷:“怎么我都不知道?”她依旧看着窗外,不知道在问谁。或许她想要的,并不是一个答案。
“我也是前两天来这里才知道的。秋晨……你并不是顾家的人,他们不需要告诉你。”
秋晨看着玻璃窗上自己的投影。早晨出来,还特地擦了粉上了点儿妆,可脸色还是一片惨白,略微牵起嘴角笑一下,更加显得诡异。她并不是顾家的人。她跟顾知其,连最后一丝瓜葛都已经被斩断得干干净净。她还有什么?除了回忆。记忆里的他年轻俊朗,神采飞扬,对她温柔如水,宠若至宝。她曾经清楚地知道,自己会跟谁白头到老,一生平静安稳,衣食无忧。可一夜之间,全部灰飞烟灭。

“咦,秋晨姐,你这么晚还回来?”实习生童童莫名地看着她,秋晨当天下午就回了A城,到公司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半了。
“麻烦帮我倒杯咖啡,用大号的马克杯,不加糖不加奶。谢谢。”秋晨拍拍童童的肩膀,把包随手扔在地上,开电脑。
邮箱里有写手发来的下期要用的一篇理财报道,公司服务器上还有大概四五个版面十几页等着她看,座机上有十五六个未接来电。秋晨呼了一口气,这些工作,应该可以耗完她今天的体力,不再胡思乱想。她戴上耳机,开始听音乐埋头工作。
MSN上有个相熟的摄影师找她:美女,业余摄影师你要不要?
要啊。只要拍的好就行。是拍旅游片的吗?
当然。他的片子,感觉很不一样。
怎么说?
他拍的不是风景。是心境。
阿Paul,你怎么忽然这么有文化?快快,让我看看。
阿Paul发来一个压缩文件包,接着便下线了。
文件包里是一组照片,拍的,是一条火车轨道,严格意义上来说,甚至不算是旅游大片。背景是青灰色的天空,似乎用了滤光镜。那条黑色的铁轨绵延开来,直到世界的尽头。从不同的角度看去,能看到不同的景色,一边是一望无际的绿油油的麦田,一边是民居,都是农村的平房。构图简洁大气,却有种单纯的冲击力。是秋晨喜欢的类型,质量确实不错,只是似乎还是缺了点儿什么。
最后一张照片,那是在铁道边的那片房子里拍的。画面的中间是一个老人,正靠在躺椅上,双手笼在袖子里,半眯着眼睛晒太阳,脚边蹲着一条黄狗,也是懒洋洋的,半趴在地上。他们身后的远景,是一列呼啸而过的火车,速度快得几乎成了一个影子。
对比如此强烈,却又如此和谐的一幅画面。秋晨忽然懂了“心境”两个字。在偌大的风景里,找到自己的安稳。她一直在寻觅这种独特的感觉。
她立刻打电话给阿Paul,要来了这个摄影师的联系方式,MSN。直到晚上10点,秋晨才等到他上线。他MSN上的名字,叫萧远山。他的签名,让秋晨愣了两秒。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她最爱的王维。白衫飘飘,衣带当风,山间幽居,竹林清溪——秋晨一直喜欢王维那种脱俗洒脱的气质,只是顾知其总是笑她小家子气,喜欢这种躲在山里不问世事的单调日子。想到顾知其,便好像有股鲜血从心底里翻涌而上,压迫得她无法呼吸。
她去洗了把脸,再重新回到办公桌前,点开一个跟萧远山的对话框。
萧大侠你好,我是佳人的旅游编辑秋晨。
那边迟迟没有反应。秋晨继续跟他攀谈:是阿Paul跟我推荐你的,他发了一组你的照片给我,我觉得你很适合我们杂志的风格。
仍然没有回应。也许是走开了,或者是在忙别的事情。只是她等到11点,那头仍然没有半点儿动静。
办公室里早就已经没有人,只有空调排风发出的嗡嗡声,在窒闷的空气里待得久了,秋晨开始头疼,实在没法再坚持下去,只好关了电脑回家。到家已经接近半夜,她匆匆地洗了个澡,喝了整整一大杯红酒,倒在床上。酒精在她开始胡思乱想之前发挥了作用。只是她睡得并不安稳,早上起来发觉全身是汗,薄薄的被子几乎被汗水浸湿。

虽然是星期六,可她还是忍不住去了公司。把自己埋在工作里,她才能远离尘嚣。
邮箱里的第一封未读邮件,是萧远山发来的。
秋晨你好,昨晚上线以后接了个电话,说了很久,回来的时候你已经不在线上了。让你一个人唱了半天独角戏,真是不好意思。我一般都是晚上十点到十一点之间在线,周末可能会早点儿上线。希望下次能有幸跟你聊聊。又及,附上拙作两组,希望能入你的法眼。萧远山。
他附的照片,一组是普通海景,一组是个很简单的公园。而他的作品,大部分都是算不上出类拔萃,只是一般的优秀而已。秋晨见过无数国外大牌摄影师的作品,比他有张力有震撼力的,数不胜数。可奇怪的是,不管多么普通的景色,他都能拍出那么一两张点睛之作。海景那一组,是个穿着鲜红色的小裙子的小女孩,蹲在沙滩上挖沙。公园那一组,是一对情侣在柳树下窃窃私语。都是非常简单鲜明的构图,却都让人觉得无端的心平气和。
再想到他用作签名的王维的那句诗,秋晨竟然平白无故地生出了一种浮生有寄的感觉。像是一叶小舟,沿着滔滔不绝的江水顺势而下,从未有过片刻滞留,在孤单漂泊了很久很久以后,忽然遇到一个缱绻的旋涡,速度放慢了那么一丁点儿。
只是一丁点儿而已。找到投缘的写手,摄影师或是模特,都是可遇不可求的事情。秋晨算是比较幸运,已经认识了不少合适的工作伙伴。这一次,她又欣喜地幸运了一回。
一个人工作到中午,秋晨到楼下的便利店买午餐。她挑了一盒寿司和一杯酸奶,买单的时候却发觉没有零钱。
“小姐,我找不开啊。”便利店的收银阿姨苦恼地看着她,“今天星期六,没什么人,所以昨天我们把大部分零钱都交上去了。”
“可是我也确实没有零的啊。”秋晨把整个钱包翻给阿姨看,“那要不然你去别的地方换一下?”秋晨就是不想出去才到便利店买的午饭,又实在想不到附近有什么地方可以换零钱,正在为难的时候,有人递过来一张二十元的钞票,和一瓶乌龙茶。
“我来付好了。”秋晨抬抬头,看见一张英俊熟悉的脸。
“谢谢你,纪律师。我改天还给你。”她松了一口气。
“不用客气。”纪暮衡点点头,一边拿着找回的零钱和自己的茶,一边跟阿姨说,“寿司麻烦你热一下。”阿姨转身把寿司放到微波炉里的时候,他又转回脸来对秋晨说,“这种东西凉着吃伤胃。”
“……哦,谢谢。”
她情不自禁地又抬头看看他。他个子很高,秋晨大概刚到他的下巴上方一点儿。从她的角度,能看见他的鼻梁又直又挺,有那么一点点西方人的感觉,可又跟其他的五官相得益彰,并不显得突兀。他的感官似乎非常敏锐,秋晨才打量了他不过那么一两秒,他就低头转脸对上她的目光。她立刻侧脸躲开,伸手去拿阿姨递给她的热好的寿司。
站在电梯里的时候,她发觉他也正通过电梯门的镜面打量着她。这次她做好了心理准备,坦荡荡地抬眼跟他对视。他看着她的眼睛,轻声地问:“星期六还来加班啊?”
“嗯,有篇稿子赶着做。”
“对了,上次我们公司的那个栏目怎么样了?”他颇有兴致地问。
“刚排完版,文字流韵正在填。”
“哦。”片刻的安静过后,他又开口问,“能让我看一下吗?”
秋晨微笑一下:“行啊。不过稿子还没最后定,可能还会有变化。”
“没关系,我只是有点儿好奇。”
他明朗地笑笑,电梯里耀眼的灯光映着他的双眸,竟然有那么点儿流光溢彩的意思,加上儒雅消瘦的身形,也难怪不知道见过多少帅哥明星的宋流韵,都曾经为他那样长吁短叹过。

回到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秋晨把纪暮衡安置在小会议室里,拿了插着杂志打印稿的文件夹,拉过椅子在他对面坐下。“你们的访问,是在职场板块里的……”秋晨一边说,一边把文件夹放在他的面前打开。
“你不吃东西?”他忽然问。
“啊?哦,不急,我等会儿就吃。”秋晨心不在焉地答着,继续翻文件夹。
“等会儿就凉了。”纪暮衡伸手按住被她一页一页翻过的稿子,神色认真地看着她,“我自己看就行。”
秋晨怔了一下。隔着小小的一张圆桌,他们就这样有些古怪地对视了两秒。秋晨先败下阵来,毕竟人家是在关心自己。“好,那我先去吃东西,你慢慢看。”
她说着,便回到自己的位子上吃刚买来的寿司。加热过的寿司吃起来似乎没有平时味道好,不过暖暖地填在身体里,更容易有满足感,整个人的心情也好了一些。她走回会议室边,透过透明的落地玻璃窗,看见纪暮衡正低着头,轻皱着眉头打电话:“……陈宽,我跟你说过了,不要往无罪辩护,这么明显是强奸,你以为别人都是傻子?……事实就是如此,你告诉他,现在只能博个好态度,少做几年牢。……我不管他多有钱,有钱就可以犯罪吗?你告诉他,钱不是万能的,至少在他自己的案子上,不行……”
秋晨见他似乎在跟人说官司的事情,近也不是退也不是,只好远远地站在门口。他的声音,从开着的会议室门里清晰地传出来。“陈宽,你不要再说了,如果你觉得可以打得赢,就不用问我了……我?你开什么玩笑?”他本来就严肃认真的口吻,忽然冷得像一块冰。
“我不会给这种有钱就觉得自己了不起,无法无天作威作福的人辩护的。我希望你也有点儿自知之明,刑法是怎么写的,不需要我教你。就这样。”他毫不犹豫地挂断了电话,捏在手里,攥得很紧。只是僵了那么几秒钟,他手里的手机便又嗡嗡地震动起来。他看也没看号码,直接拔掉了电板。他的动作有些快,手机在桌上散成几块,就这么凌乱地摊着。秋晨又站了一会儿,还是走进去。他抬起头来,只是这么看了她一眼,眉头还是皱着的。
“怎么?对我们的版面很不满意?这么愁眉苦脸的?”秋晨拉椅子坐下,看着他脸上的阴郁,轻声说。他偏了偏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一下,“怎么会,照片比我本人帅多了。”
秋晨刚想说什么,却听见啪的一声轻响,周围陷入一片黑暗。密闭的写字楼里,几乎没有什么自然采光,灯一暗,顿时便像是堕入了暗夜。
“怎么回事?”秋晨吓了一跳,皱皱眉头,声音颤抖地问。
“不知道,可能是大楼停电了吧。”纪暮衡跟着站起身来,也是一脸茫然。
“我去找保安问一下。”秋晨适应了片刻眼前的昏暗,就往会议室的门外走。
“你在这儿别动,我去。”纪暮衡很快拉住她的胳膊,把她拽到身后。
“……好。”秋晨站在他的身后,看着他的身影缓慢地往门外移去,只走了两三步,又折返回来。他扶着会议室的门框,对着秋晨的方向,声音低沉,像琴弦上震荡着的几个单音:“我们还是一起。”他向她伸出一只手,带着温暖的气息,冲破了身边交织着的一片黑暗。
我们还是一起,他说。在这光线迷离的狭小空间里,他的声音似乎有种让人无可辩驳的感染力。秋晨没说话,只是近乎本能地向他走去。他还是收回了手,转身走在她前面。其实这里是她的办公室,她才是比较熟悉地形的那一个,可一路上,她似乎根本没有想起来这一点,只是自然而然地跟在他的身后。他身高腿长,步子很大,却特地放慢了配合她的速度,不时地微侧了头看她一眼。没了空调的嗡嗡声,办公室里显得格外安静,两个人踩在地毯上的脚步声几乎轻不可闻,秋晨甚至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时快时慢,怦怦怦。
走到公司前台的时候,纪暮衡忽然想起什么似的停下脚步,秋晨一时没刹住,就直直地撞在他的背上,随着惯性几乎整个人贴在他的身上。他身上有股淡淡的气味,不是香水味,有点儿像药味,但是要清淡得多,好闻得多。“不好意思。”他转身过来敏捷地扶住她,轻声地道歉,“我忽然想起来,要是都停电了,岂不是电梯也不能用?”
“那怎么办?难道要走下去?”秋晨不自觉地着急起来。
“我打个电话给物业问问。”他摸索着找到前台桌上的电话机,辗转打了好几个电话,才找到大楼的物业。秋晨听着他跟物业公司的人对话,隐约明白过来,似乎这个周末楼里要检修电路,所以统一切断了办公区域的用电,电梯因为用的是另外一套供电系统,倒是可以用的。挂下电话以后,他们两个人同时舒了一口气。
“还好,刚才我还以为是火灾什么的呢。”纪暮衡的声音里透着轻松,“那样恐怕都没人来救我们。”
“是啊,周末这楼里估计都没什么人。”秋晨抚了抚胸口。
大概是为了缓解一下刚才有些紧张的气氛,纪暮衡开了句玩笑:“不过如果真能跟美女死在一起,也可以瞑目了。”
秋晨觉得自己的心脏忽然急促地抽搐了一下。她开不起这样的玩笑,前一个开玩笑要跟她死在一起的人,已经真的不在这个世上了。
她转眼看着身后的白墙,勉强地笑了一下岔开话题:“物业说什么时候会来电?”
纪暮衡察觉到她的脸色刚才似乎闪烁了一下,心里有些奇怪,却依旧不动声色地说:“可能要到晚上了。看来今天我们都加不成班了。早点回去吧。”
“嗯。”秋晨点头,“我还得去收拾一下东西,你先走吧。”
“我送你吧。”
“不用了,我去乘地铁,很方便的。”
秋晨笑着摇了下头。
她笑得很和善很礼貌,却很疏离。
刚才在突如其来的黑暗里,她有些紧张地皱着眉头的样子,反而要真实得多。
“好。那我先走了。”纪暮衡也不再勉强,只是同样礼貌地笑笑。
刚打算转身离去,他又回过头来说:“我们的那些照片,拍得都非常好,谢谢你们。”
“不客气。等杂志印出来了,会送样刊给你们的。”
她客套地跟他道别,收拾了自己的笔记本电脑和包包离开。

回到家里的秋晨依旧心绪不宁。从昨天从N市回来到现在,刚过去24个小时不到。她已经非常努力不要去想跟顾知其有关的一切,假装昨天的恐慌和无助都未曾发生过,可是一个并不熟悉的人,说了一句无心的玩笑话,却猛地捅破了她尘封已久的伤疤。
像是被心底最深处的渴望驱动着,她打开了电脑里的一个文件夹。文件夹的名称叫My memory,里面,全是她和顾知其以前的照片。
她认识他的时候,不过还是个黄毛丫头,任性,刁蛮而又骄纵,早已经是个被父母宠坏的小公主。而他的出现,像是要给她原本就很圆满的生活锦上添花来的。他们的父亲是多年好友,只是顾家一直定居在A城,她和顾知其才会一直互不相识,那一年听说顾伯父的生意进行得不是很顺利,于是举家从A城迁回N市,就住在赵家隔壁的那幢别墅里。
他出现之前,她从来没有想过,世上会有人比父母还要宠她,把她当做手心里的宝。天冷时他第一个提醒她加衣,考试前他熬夜帮她补习数学,她800米成绩一直很差,他就放了学陪她在操场一圈圈地慢跑。当初都是那样普通简单的小事,她都当做理所当然,几乎不曾放在心上。
就像照片里那样,她总爱欺负他,在拍照的时候也不忘掐着他的脸颊,或是在他身后做鬼脸。他总是无奈地笑着,眼里有一抹甜蜜。她的钱包里也一直留着一张跟顾知其的合影。
那天是他们学校百年校庆,顾知其是典礼上升旗的旗手。他穿着一身仪仗队雪白的制服,扬手展开国旗那一瞬,神采飞扬地不知道迷翻多少女同学。而他升完旗下来第一件事情,就是在人群里找到秋晨拍照片。
“谁要跟你拍,穿得像个小学生鼓号队敲鼓的。”秋晨嗤之以鼻地一边躲一边嘲笑他。
“好好,我像鼓号队的。但是你今天漂亮啊。”顾知其还是不屈不挠地揪住她,硬是拍了张照。照片上她虽然撇着嘴角做出不情愿的样子,但是眼底里却笑开了花。如果她知道,这些美好会从她指尖倏地一下溜走,当初她会不会更珍惜一点儿?屏幕上的幻灯片一幅幅闪过,全是曾经年少飞扬的他们。
她已经看过无数次,心已经不再会疼。或者说,她已经没有心了。那颗鲜活的滚烫的心,已经跟着他一起被埋葬。她只是这么机械地看着电脑屏幕,直到数百张照片放完,系统自动循环到她早上在办公室里看过的风景照,每张的右下角都有一个小小的水印,萧远山。

她抱着靠枕蜷在椅子里,看着漂亮的海景一张张闪过。刚看了十几张,那边MSN上就弹出一个对话框。
你好。收到新信息叮咚一声提示音,竟然吓了她一跳。巧合的是,这个时候出现的,正好是她从昨晚等到现在的萧远山。她收拾一下心情,开始跟他聊天。
萧大侠,你好。终于等到你了。
不敢不敢,我只是三脚猫而已。让你久等,真不好意思。
怎么会,我找了这么久,才终于找到你这根救命稻草。
我只是出去玩的时候随便拍拍,你确定你不是病急乱投医?
阿Paul跟我说,国家地理登过一期你的越南行,有12P哦,难道他会骗我?
那边的萧大侠沉默了片刻,才发来一张愁眉苦脸的表情:低调,低调点儿。
秋晨终于久违地微笑了一下。
对话框里很快弹出另外一句话:话说回来,你最喜欢哪张照片?
铁轨边上的老爷爷。
为什么?
淡泊,安宁,平静。
那边又沉默了。
秋晨等了半天,也不见他的回复,刚要问他是不是掉线了,他回了一句话:很久没人这么说到我的心坎里了。
是在说,她是他的知音吗?

一个下午,秋晨都在跟这位刚刚认识的武林高手聊天,谈他的照片,谈最近热门的旅行胜地,谈不同的摄影风格,谈得热火朝天,风生水起。
其实平时话并不多的她,在网上是个很健谈很放得开的人。她觉得自己好像有许许多多层的面具。工作时戴上一层,显得和善可亲些,在老板面前再戴上一层,显得乖巧上进,网上再戴上一层,嬉笑怒骂,无所顾忌,只有一个人独处时,才会层层卸下的伪装,回到那个脆弱痛苦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