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办?”图图问我。

我犹豫:“看上去还不错。”

“你倒是给个准话啊!”她发急。

“你不是一直想当明星?”我仍然含糊其辞。“这是个好机会。如果我是你…我不会错过。”

“什么叫‘如果你是我’?”图图有些困惑,“你搞明白没有?”

“什么?”

“他们只想签我一个人!”她冲我喊,“没有十二夜,没有怪兽和木耳,也没有你!”

“我知道。”我尽量冷静,“可是图图,这个对你很重要…我想,你应该自己拿主意。”

“我自己拿主意?”图图不敢相信地看着我,“这就是你要对我说的?”

她的眼神让我心痛,但我仍然肯定地点点头。

图图伸手捂住脸,无力地往床上一靠。很久很久,她没有说话,再次开口的时候她的声音迟缓,透着伤心:“林南一,你知不知道,这一整天我想了多少事情?你知不知道,自己做决定,对我来说多么不容易?”

“可是图图…”

“林南一,”她打断我,“你能…你能回去吗?我想一个人呆一会。”

我离开了。

那天晚上我想过所有的可能性。我甚至想过,应该冲回去,告诉图图,我多么不希望她走,我希望我们永远在一起,做一个小乐队,享受着小幸福,让唱片公司见鬼去!

可是我知道,我不能这么做。图图有她自己的梦想,有她自己的未来。她是一个那么美好的女孩,配得上享受最美好的生活。

如果因为我,让她作出日后会后悔的决定,我更会后悔一辈子。

第二天,我无精打采背着吉他去找怪兽和张沐尔。

图图已经在那里,低声和张沐尔说着什么,看见我到,居然紧张得站起来。

“嗨林南一!”她怪怪地跟我打了个招呼,眼睛底下两个大大的黑圈。

我沉默地找了张椅子坐下,合练很快开始。

那天我的状态特别奇怪,总是错音。连练过很多次的曲子也错得一塌糊涂,张沐尔用眼神杀我很多次,怪兽终于发火:“谁不用心排练就给老子滚出去!”

我背起吉他就走。

“林南一!林南一!”图图追出来,在背后喊我。

我停下打量她,不知为何内心茫然。

“林南一!”她看自己的脚尖,“我没有接受他们的邀请。”

“哦。”我说,我不知道我还能说什么。

“林南一,我想让你明白。”她搓着衣角,“虽然,我很想当明星,因为那样就会有很多很多的钱…可是,我…我知道对我来说还有更重要的东西,我想和你,想和你们在一起。”

我想和你在一起。

这一句已经足够。

图图仍是不敢看我,从某种意义上说,我们都是怕羞的孩子,袒露内心让我们窘迫不安。

我轻轻地拥抱了图图,她瘦瘦的胳膊也轻轻地搂着我的背,那一天出奇地云淡风清,我们站在人来人往的校园要道,有人轻轻议论:“这不是那个乐队的吗?”我们管也不管,听凭全世界为我们驻足。

那是人类历史上最最明亮和甜蜜的一天。

那是再也不能重来的、飞扬跋扈的、最好的爱情。

半年后,我和怪兽、张沐尔相继从学校毕业。怪兽进了我们大学的医务室,我进了一家中学,教音乐。怪兽没有考公务员也没有找工作,每天无所事事地混居然还买了一辆车——看来他比我们想象的还有钱。

图图还要一年才能毕业,但当我租下一套小房子,问她能不能和我一起住的时候,她没怎么犹豫就答应了。

她搬进来那天是我的节日,一间屋子里一旦住上女孩,就会莫名其妙地拥挤起来,开始像一个家。

她把她的瓶瓶罐罐放进浴室,七七八八的鞋子摆到门后,这场战役总算告一段落。

“嗨林南一,”她忽然得意地喊,“你看!”

我看过去,不知何时,她已经在门后贴了一只张牙舞爪的大狮子。

“干什么?”我只晓得傻笑。

“这是我。”她指着狮子,严肃地说。

然后她用一只签字笔,在狮子的嘴边画了一个可怜巴巴的小人:“这是你。”

“哦。”我说。

“你不想知道,这代表着什么吗?”她神神秘秘地问。

我摇头,她狡猾地笑起来:“这代表着,我吃定你啊!哈!”

她笑得那么灿烂,我也跟着笑起来,那一天我都在傻笑中度过,直到怪兽和张沐尔来给我们庆祝。

开始,我们唱歌,后来,我们喝酒。等到大家都喝到五分醉,张沐尔开始改口叫图图“嫂子”。图图开始有点不习惯,后来就笑眯眯,爽快地往自己的喉咙里倒酒,一杯又一杯。

喝到最后我们都醉了,也都有些奇怪的伤感。怪兽和张沐尔相互搀扶歪歪倒倒地离开,我瘫在床上,只有图图,费劲地收拾着狼藉一片的客厅,我听见图图在厨房里开大水龙头哗哗地刷着碗碟,水声给我一种遥远的错觉,我忽然心慌得厉害。

“图图,图图!”我叫。

她跌跌撞撞地跑过来。

“林豆浆,你怎么了?”她弯腰看我,惊叫,“看你一脸都是汗!”

“图图。”我紧攥着她的手,嘟嘟囔囔,“你就在这儿,哪也不许去。”

她微笑,那笑容在我摇晃的视野里像花开一样美丽。她搬了把椅子坐在我身边,把我的双手轻轻展开,放在她的膝盖上,继续那样微笑地看着我说:“别担心,我哪儿也不去。”

然后,她慢慢地俯下身,把她花瓣一样柔软的嘴唇,轻轻盖在了我的嘴唇上。

是的,她吻了我。

我的好姑娘吻了我。

那一刻,天地崩塌,万籁俱寂。

我把图图抱上了床,我觉得我应该做点什么,因为如果我不做点什么,我肯定就不是一个男人,图图好像猜到我的内心,咯咯咯地笑起来。我板起脸问她:“你爱我么?”

“有点。”她说。

“多少点?”

“一千一万点。”她说。

我装傻,笑,然后捏着她的鼻子,不让她出气。她笑不起来了,就直往我怀里钻,夜真美得有些让人吃不消,我们都喝醉了。这是我第一次觉得,醉是一件顶好的事情。

第二天醒来,客厅已经被收拾得很整洁,图图去上课,在桌上留下小纸条:亲爱的,上午十点你要给别人上课,千万不要迟到。

我握着那张纸条怔忡了半晌,几乎不敢相信,传说中完美无瑕的幸福生活,在我身上,它已经屈尊降临。

正文 第三章 消失(1)

新生活就这样开始了,我从林南一变成了林老师。

有时候在校园里,看一群女学生经过,大家齐声喊:“老师好!”我转头看后面,女生们哄笑着离开。

是这样,好长时间,我都认不清自己的角色。

那个在街头抱着把吉它唱歌的不定性的男孩,忽然必须要“为人师表”,用图图的话来说,还必须要“为人夫表”。恩,有点小难度。

但是,生活就是这样,有首歌叫“慢慢来”,图图喜欢唱,我也喜欢听,是的,慢慢来,慢慢体会,这是我们必须掌握的节奏。

工作之余,我最大的爱好当然还是音乐。音乐是我的理想,我不止一次地跟不止一个人说过这句话。听得最多的是图图,她总是温和地拍拍我的头说:“我长不大的天真的男人,我饿了,请去烧饭。”

“为什么你不能烧?”

“因为我饿了,烧不动了呀。”她狡猾地说。

我乖乖地去烧。我的确很宠图图,我也愿意这样去宠图图,但是在我的心里,我知道,这些普通又普通的日子,不是图图的将来,也不是我的将来。我们的将来,应该从“十二夜”起步,开花,结果…

可惜的是,再没有人关注过“十二夜”。

再没有大学生音乐节,也没有其他音乐节,即使是白痴杂志白痴记者的专访也没有,虽然有了美丽的女主唱,寄给唱片公司的小样照旧石沉大海。就连酒吧一条街也开始更欢迎R&B曲风的歌手,请个女孩子一晚上唱几首英文歌,比请个乐队要便宜而且讨好得多。

我们在飞快被人忘记。原来机会像一个高傲的女郎,被拒绝过一次之后,就执意不肯再次光顾。

不过可以作为安慰的是,我的教书生涯还算顺利。我所在的天中是省重点,近来省教委大力提倡“素质教育”,天中没有选择地首当其冲,相继成立了戏剧团器乐团合唱团,历来把升学率当命根子的这所学校一下子文体人才奇缺,而我则误打误撞地有了用武之地。

我担任着器乐团的指导老师和合唱团的顾问,成天忙得不可开交。比较讽刺的是,器乐团成立不到三个月,由我指导的学生吉他弹唱节目居然就在省里的文艺评比里拿到一等奖。这俨然成为天中“素质教育”的一件盛事,校团委特意给我们开办了庆功宴,那其实又是个小型的文艺汇演,当他们叮嘱我自备节目的时候,我不知道是不是出于恶作剧,建议“十二夜”乐队来参加演出。

他们答应了。

那一天,我们四个穿得格外老实,怪兽和张沐尔都是白色T恤牛仔裤,图图则穿了一身类似学生制服的水手装,长发在脑后高高地扎一只马尾,看上去比中学生还中学生。

演唱的曲目也比较中规中矩,《橄榄树》、《兰花草》、《拜访春天》,都是挑不出任何岔子的健康向上的曲目。直到快结束的时候,我们才唱了那首《我想知道你是谁》。

全校都疯了,学生们拍着掌,跳起,气氛HIGH到极致。好多学生冲上来要图图签名,我们好不容易才把她从台上救了下来。

图图给我眨眼睛。趁周围没人的时候偷偷问我:“怎么样,没给你丢脸?”

“微瑞估得。”我说。

她哈哈笑,手拍到我肩上来:“告诉我,哪个女生追求你最厉害,让她先来跟图图阿姨PK一下。”

“没有的事。”我说。

“才不信。”她摇着肩膀说,“你混得这么背吗?”

正说着就有女生挤过来:“林老师,请签个名。”

“我?”我指着图图说,“该她签吧?”

“一起签。”女生嘻嘻哈哈地说,“林老师,你女朋友很漂亮!”

哇,全天下的人都长有火眼金睛。

图图得意地转着手中的笔,看来,做我的女朋友还算是件风光的事。

演出结束后,学校请吃饭,团委书记不知道脑子里哪一根筋抽风,居然跟我们一一握手敬酒,拍着我们每一个人的肩膀,尤其是图图的肩膀一再感慨地说:“年轻人,有前途!”

我不知道,如果这个老古板知道了图图只是职高的学生,而且,曾经是一个混迹酒吧的问题少女,会不会又惊又气地晕过去。

庆功宴结束我们收拾家伙,怪兽开着他新买的车,张沐尔一边把他的鼓往车上搬一边问我:“这一晚上多少钱?”

“钱?”我傻了一秒钟。

张沐尔马上反应过来:“噢噢,义务的,我明白。”他用手指轻轻弹了弹他的鼓掩饰尴尬。我们一起坐在后座,他先不说话,可忍不住又问了一句:“那你得这么一个奖,他们给你多少钱?”

“没钱。”图图啪地给了他一下,“这是在培养祖国的音乐幼苗,懂吗?光惦记点钱,你小子俗不俗啊?”

“我俗。我俗。”张沐尔嘿嘿笑。

气氛忽然有点怪怪的,我点燃一根烟,怪兽和图图同时制止,图图说:“不要抽烟!”怪兽说:“要抽滚下去抽!”我讪讪地把烟熄掉,原来我们排练的时候简直可以把烟当饭吃,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大家都变了。

怪兽把我们送到楼下,楼道的声感灯早就坏了,我们摸着黑一层层往上爬,图图一直不说话。楼道很窄,我的吉他会撞在墙上,发出铮铮的声响,图图轻轻地靠在我胳膊上,每撞一下,她都会不易察觉地叹息一声。

进到家里,图图洗澡,我上网。浴室里水声哗哗哗,过了一会图图跑出来说:“林南一,浴室下水道堵了。”

我正在吉他中国论坛上试听几把极品吉他的弹奏曲,头也不回:“我明天叫人修。”

“那今天怎么办?”

“一天不洗澡又不会死!”我不耐烦。

她气结,汲着拖鞋啪嗒啪嗒到了我的身边,一伸手拔掉电源:“林南一你现在越来越过分!”

“谁过分?”我指着被强行关机的老IBM,“你说说,现在是谁过分?”

她瞪大眼睛看我的样子好像要吃人,过了十几秒才摆出一副强制冷静后的姿态:“懒得跟你争!”然后,拖鞋啪嗒啪嗒,我听见她很大声“哼”了一句,然后砰地关上卧室的门。

这是我们第一次为琐事争吵。

那天我上网到很晚,看完新闻看娱乐,看完娱乐看体育。两点钟我困到哈欠连天,网页也再看无可看,推开卧室的门,她面对墙躺着,听见我进门,肩膀不易察觉地耸了一下——她还没有睡。

我的气当然马上消了,我想不通我怎么居然会对图图生气?我轻轻走到床边,隔着薄薄的空调被拥抱了她一下。我们就这样和好了,不需要语言。当你们相爱的时候,也不需要说对不起。

“林南一,你说,如果我们很有钱,是不是就不会吵架?”我的手臂轻轻环着图图,她没头没脑问出这么一句。

我想了想:“应该还是一样会吵吧。可是我还是一样爱你。”

“林南一,你真好。”她终于放心地打了个哈欠,忽然又冒出一句:“其实,他们该给你发点奖金的。你应该换把好一点的吉他了。”

“这种重点中学能给音乐老师一条活路就不错了。”我安慰她,“也许下次就有奖金的。”

“其实你为什么要去学校?不是有家网络公司要你吗?”

“这是我所能从事的和音乐最接近的职业。”

黑暗里图图低声笑,好像很开心的样子:“你真傻。我怎么就看上了你这个傻小子?”

我假装生气:“那你可以换啊。你觉得怪兽怎么样?”

她轻轻打了我一下:“别瞎说。”然后她就睡着了,她睡觉非常非常安静,不打呼也不磨牙,像只小猫一样惹人怜爱。我怕把她惊醒,很久都不敢换个姿势,胳膊渐渐酸麻。我始终没有告诉图图,那一晚我其实失眠,生平第一次我居然会为自己的固执而沮丧,我恨自己是一个这样的傻小子,如果我更多向这个世界妥协,是不是能给图图更幸福的生活?

一个晚上我没能想出答案。也许永远不会有答案。

“十二夜”的排练仍在继续,但坚持已经慢慢变得艰难。没有了演出,没有了钱,连买个效果器都小心翼翼。我的学生吉他音色只是勉强能听,一直想买一把新的——当然我的梦想只是一把Vowinkel的中等价位吉他,两万块,但是如果不行的话,去上海的蓝衫吉他定制工坊定一把5000块的我也满意了。张沐尔在A大医务室的工作薪资微薄,对他的老爷鼓越来越漫不经心,慢慢开始迟到早退,借口请假。

怪兽总是说:“等我想办法。”他的办法是不断地自己垫钱,这根本就不是长远的办法,天晓得能撑到什么时候。

当怪兽终于想到办法的时候,他做的第一件事,是卖了自己的车。

他要自己开一间酒吧,名字就叫“十二夜”。这个想法让他变得很兴奋,他不断在酒吧一条街转悠,终于找到了合适的店面,卖车的钱,正好付了转让费和半年租金。

“今后咱们就能固定在那演出了,会有固定观众,会有名气,”他显得很兴奋,“面包会有,牛奶也会有的。”

我拍拍他的肩膀:“要多少钱,我们有钱出钱没钱出力。”

张沐尔有点哀怨地看了我一眼。“没钱也没力怎么办?”他嘟囔。

怪兽很快反应:“你小子说什么呢?”

张沐尔耸肩:“我是说,反正是个死,挣扎有用么?”

“你说什么?”怪兽怀疑自己听错的样子。“张沐尔你再说一遍?”

“我是说,”张沐尔一副豁出去的样子,“你喜欢玩,你折腾得起,我们这些折腾不起的人,恕不奉陪!”

“你…”怪兽气得失语,半天憋出来一句:“你小子有病!”

“我有病?”张沐尔看来今天成心闹事,“你有钱,”指指我,“他有女朋友,我有病,正好!”

图图打圆场:“也许木耳今天是真的病了…”

张沐尔把鼓槌往地上一砸:“你才病了!”

我当然护着图图:“你小子不要撑杆子上脸啊!”

张沐尔还没来得及回击我,怪兽就一声怒吼:“今天没法练了!”他生气得把自己最心爱的Warwick贝斯一摔:“都给老子滚!滚!”

事已至此赖着也没用,我横了张沐尔一眼,气哼哼拉着图图出了门。

正文 第三章 消失(2)

她什么也没带走。她的衣服挂在柜子里,鞋整整齐齐地摆在鞋架上,每一双都刷得很干净。浴室里她的洗面奶面霜排得挤挤挨挨,很多都只用了一半。屋子的每一个细节都真切记录着她存在的痕迹,而她只是,不见了。

她的手机就放在枕头下,上面还拴着我送她的粉红色hellokitty手机链。我每天打三次三十次三百次,也只能听到同样的一首彩铃,她最爱的歌《心动》,林晓培冷色调的声音怅然地重复:“啊,如果不能够永远都在一起…”

我曾经以为,我们可以永远在一起。

在她走后,曾经有一次我重看《心动》这电影。浩君把戒指放在水杯里,对小柔说:“如果接受,就喝掉它。”

小柔的回答是把戒指捞起来戴在手指上。这是一次拒绝。

再高贵,再温柔,也还是拒绝。

也许,离开就是图图的拒绝。对我的拒绝。

刚开始,我不是没想过,她可能出了意外。

她可能因为没带证件被莫名其妙的警察扣留,可能被一个陌生亲戚带离这个城市,也可能被一些。总之以上所有的可能她都来不及通知我,因为,她凑巧没带手机,凑巧而已。

最平庸的可能是她在街的拐角遭遇车祸。

最坏的可能是,那些她曾惹过的流氓又盯上了她,这一次的报复,却不像一次酒吧寻衅那么简单。

是的,我想过所有这些可能。直到我打开她的抽屉,打开她平时装证件和重要票据的小包,发现里面空空如也。那两万块钱也没在,也好,她带走钱,我至少放心些。

我去她的学校找过她。这一次,是直接去的教务处,出示我的身份证工作证,告诉人家她是我一个孤儿学生的唯一亲人,她的手机换了号而我有急事跟她联系——总之我必须找到她。

“名字?”教务处管理名单的老太太从老花眼镜的上方看着我,面目和善。

她的真名叫刘思真。这个名字,她并没有刻意告诉我,是我帮她办理小区出入证的时候,从身份证上看到的。那时候小区保卫科的人询问我们:“关系?”她笑吟吟地回答“未婚妻”,再看着我一阵大笑,那时候我们是相信,我们会结婚,会有小孩,会快快乐乐一起过一辈子。

“班级?”老太太取出花名册。

“我不太清楚…只知道是2000级会计。”

她把脸埋进花名册,一行一行看下来,像检查自己的指甲那么仔细。

然后她摇着头遗憾地对我说:“没有。”

我失望的神情无法掩饰,她一定也看出来,或许她认为我是好人,在我就要告辞离开的那刻,她叫住我:“我可以帮你查一查当年所有的学生。”

我谢谢她以后,她就又带着与人为善的快活神情把脸埋进花名册。

“找到了!在这里。”她终于抬起头,跟我指着一块指甲盖大小的区域。

上面写着,刘思真,财务管理,二班。

原来她念的是财务管理。

“那么财务二班的教室在哪?”我尽量彬彬有礼。

“等等,”老太太的脸上忽然流露出诧异的神气。“你真的要找她?”

“当然。”

“一年前,她就已经退学了。”她把花名册一合,几乎是难过地看着我。

退学了。

那天我独自呆在家,我是说,没有了图图的这间房子,我仍暂时把它称作“家”,一个人默默开了很多瓶啤酒。不知道从多少天以前开始,她整理证件,准备后路,消灭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计划地一步步从我的生活中退出,而这一切,我却始终毫不知情?

一年前,就退学?

我到底了解她多少?难道我们真的可以甜甜蜜蜜地生活在一起,实际上,却如两个路人般陌生?

酒喝到差不多的时候我忽然明白了,我正寻找的刘思真,并不是我要找寻的图图。我爱的图图已经死了,或许她用“刘思真”这个名字生活在一个我所不知道的地方,而那,已经完全地和我无关。

想到这一点我心里就很安定,甚至还有一点快乐地想,既然图图都已经死了那我还活着做什么,就让我和她一起死了吧,死了吧。

我选择的死法是喝酒喝死。

我没有死成的原因是,在我无故缺课一周,无数的电话拒听之后,张沐尔和怪兽合伙踹开了我的门。

“你怎么还没死?”张沐尔冲进来的第一句话就问。

“快了,快了。”我谦逊地回答,一边伸出手去抓酒瓶。

怪兽冷静地把啤酒抢过去:“阿南,你不能再喝。”

为什么?我嘿嘿笑起来,为什么?我和他抢着啤酒瓶,我敢肯定我虽然有一点点醉但行动仍十分敏捷,力气也狂大,怪兽争不过一撒手,我握着酒瓶噌噌噌倒退几步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兜起酒瓶,又往喉咙里一阵猛灌。

“够了!”张沐尔站在屋子中央,石破天惊地大喝了一声,“林南一,你可以现在就去死!”我模模糊糊地看着他,他气势汹汹挨近我,使劲把我往窗口拖,“为了个女人,你搞成这个样子,啊?你要死,”他使劲把我往窗外推,“你可以直接从这里跳下去,你为什么不跳?”

那一刻我的半个身子探在窗外,有种错觉可以听到轻柔的风声。然后我看见图图曾经走过的小径,图图坐过的长椅,图图曾经在上面欢笑的秋千。

我知道我为什么不跳。

我不想活了,可是也不能死。老天知道,哪怕图图回来只有百万分之一的机率,我也必须为此等待。

一年。十年。一辈子。

正文 第四章 忽然之间(1)

图图走了。

我用了很长时间来接受这个事实。

那些日子我差不多是一事无成,学校的事情对付着,乐队的事情也没参与,张沐尔和怪兽也没来找过我,他们都是好兄弟,知道在这种时候,我更想一个人呆着。怪兽给我打过一个电话,问我是否还愿意乐队照常排练,他的口气有些犹豫,我知道他其实也很为难,于是用最爽快的口气回答他:“不,当然不。”

“那好。”他在那边沉默了一阵,好像有些如释重负。

日子过得很慢,然而终究过去。季节轮转,见证过图图对我告别的那棵树,先是落叶,后又爆出星星点点的浅绿。它的生命迅速更新,过去不复存在,而我却不能。

因为图图依然杳无音信。

我独自回家,独自吃饭,用肥皂剧打发大把的时间,我的房间角落堆着无数的外卖饭盒,我的脏衣服都堆在沙发上,直到有天我没有干净衣服可换,就穿回三个礼拜以前穿过的牛仔裤。